第九章

第九章

山上的雪,總是下得斷斷續續。

難得第二天早上,天空出現了陽光,把窗前的屋檐和樹上的冰雪,都映得更加晶瑩剔透。

而窗內,嫣藍一大早就坐在窗欞邊,望着窗台上垂掛下來的一串風鈴發獃。事實上,她一夜都未曾合上眼睛,從昨天下了決心要離開阿寒湖,逃回到青森的蘋果園,她就徹夜開始收拾衣物和畫具。然後,把自己陷在回憶里,想着宋文軒、想着駱逸風,也想着這一路的坎坎坷坷,一直到天亮。

是的。她清楚的告訴自己,必須馬上離開這裏,否則面對這一切的景物,面對阿寒湖和小白屋,只是徒增感傷,所以她只好逃開,逃到一個沒有駱逸風、沒有矮奴公主的傳說,也沒有摩利莫之歌的地方,逃得遠遠的。

於是,她悄悄站起身來,披着一件外套,意興闌珊的走出房間。

在大廳上,千鶴子正在喝早茶。一見到嫣藍,她立刻走了過來,用溫婉柔順的聲音說:

「妳真的要回去青森縣的農莊嗎?嫣藍,昨天妳告訴我,我還有些不相信妳突然要走,是我招待不周嗎?」

「不,千鶴子姊姊,」嫣藍握起她的手。「妳的熱忱招待,實在讓我又感激又感動,也覺得十分溫暖,我真的謝謝這些日子妳對我的照顧。」

「那妳怎麼突然急着要走?」千鶴子不解的問:「不是說好要等巧韻和健吾一起來這裏過新年,直到春天來了,雪融化了,蘋果花也都開了的時候,再回去青森縣嗎?」

「但我等不及蘋果花開了。」嫣藍哀傷的說:「千鶴子姊姊,我求求妳,別問我為什麼,好嗎?」

千鶴子遲疑的看着她。

「好吧!」她說:「既然妳堅持要走,那我就不留妳了,等吃過早飯,我再派車子送妳到山下的車站。」

「謝謝妳。」嫣藍感激的說:「謝謝妳為我所做的一切,謝謝妳為我的傾盡心力,我真的無以為報。」

「快別這麼說。」千鶴子笑了笑。「妳是個好女孩,我也很高興妳能住到小潮來,不管怎麼說,這兒永遠都歡迎妳再度光臨。」她一邊說着、一邊拍著嫣藍的手背。「對了!我得趕緊吩咐下去,替妳準備早飯,免得妳下山晚了,趕不上火車。」

「不了。」嫣藍阻止的說:「妳別為我忙,我現在根本不想吃早飯,只想利用這最後的時間,到湖畔去看看,真不知道這一走,可還有機會再回到阿寒湖來。」

說完,她再也忍不住胸中的離情依依,和一股莫名的情緒,就飛快的走出小潮。一個人沿着湖畔,落寞的走在那條冷清清的小路上。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感覺冷風中夾雜着一絲絲的霜氣,吹在肌膚上,是那麼的凜冽和刺骨,直到眼前出現了一片凋零的楓樹,以及遠方一棟隱約可見的白色小屋,她才猛然停下了腳步,發覺自己竟不由自主的又來到楓林前,來到她和駱逸風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情不自禁的,那天的情景,就湧上了心頭。她彷彿看見駱逸風孤獨的身影,落寞的從層層楓紅里走來,彷彿看見皮皮橫衝直撞的弄翻了一地廣告顏料,也彷彿聽見他咕咕噥噥的聲音,在耳畔飄蕩著。

「哦!皮皮,你這個小麻煩,又給我到處惹禍了!我真是後悔,也不知道當初哪根筋不對勁,居然給你取了皮皮這個鬼名字,害得你人如其名,不對不對!是貓如其名,才會頑皮得像只小潑猴,早知道就該叫你斯斯或文文……」

很快的,她的眼淚淌了下來。

彷彿依稀,空氣中也飄着一陣陣凄涼哀怨的口琴聲,從小白屋裏傳來,那麼低低如訴,那麼扣人心弦,她側耳傾聽,竟是她熟悉的「摩利莫之歌」。一下子,她的心肺全絞痛了起來,淚水也不聽使喚的滾滾而落。

「怎麼?」

一個男性的聲音,驟然傳入她的耳鼓,她不經意的回過頭去,一眼看見何世槐玉樹臨風的站在她眼前,用一對燦爛若星的眸子,深深的凝睇着她。

「妳還是忘不掉駱逸風嗎?」

嫣藍拭去臉上的淚痕。

「你以為我是冷血動物,對於感情,能說忘就忘嗎?」她紅着眼說:「不過,能看見一對有情人破鏡重圓,就算我心裏有太多太多的感傷,也會好受一些。」

「但我看得出來。」何世槐說:「妳是一個把感情看得很重的女孩。」

嫣藍搖搖頭。

「不會了。」她說:「既然事情已發展到這個地步,我就該拿得起放得下,否則痛苦的只是我一個人,所以我想通了,為了避免讓自己見景傷情,我決定今天就要離開阿寒湖、離開這個不屬於我的傷心地。」

何世槐一震。

「妳說什麼?」他睜大眼珠的問:「妳要離開阿寒湖?」

「是的。」嫣藍肯定的說:「這裏已經沒有我留下來的理由了,如果我不馬上離開,我鐵定會崩潰的。」

「不行!」何世槐迅速拉住她的手。着急的、大聲的、倉惶的喊:「妳不能走!嫣藍,難道僅僅一個駱逸風,就讓妳如此心灰意冷、如此萬念俱灰嗎?」

嫣藍輕輕閃動着睫毛,低柔的說:

「這也是我唯一能夠使傷痛好起來的辦法。」

「那麼……」何世槐深邃的審視着她,顫聲的說:「為我留下來吧!嫣藍,把妳的傷痛全部交給我,讓我治好它、讓我治好它!」

嫣藍悚然一驚,後退了幾步。

「不,不!」她心慌的喊:「何世槐,收回你的話,收回你的話,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好!」何世槐忽然站住了身子,眼光犀利的直視着她。「不管妳是真懂也好,不懂也好,那麼讓我再清楚的告訴妳,嫣藍,我是誠心誠意的要治好妳的所有傷痛,因為……」他囁囁嚅嚅的。「我已經愛上妳了。」

嫣藍大驚失色,整個人完全被震攝住了,而一雙眼睛,卻睜得又圓又大,像杏子一般,怔怔的停在他的臉上,許久,才勉強的從嘴裏吐出一句話。

「我不信!何世槐,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我們素昧平生,你根本不會愛上我的,你根本不會的,請你停止對我的玩笑吧!」

「不是!」何世槐激動的喊,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一步,伸過手去,把她拉到面前來,心也怦怦然的跳動着。

「嫣藍,妳聽我說,這不是玩笑,而是我挖肝掏肺的真心話,不管妳信不信,我都一定要說,讓妳聽聽我心裏的聲音,讓妳明白我的心意……」

「不要,」嫣藍撕裂的喊:「你不要說下去了,何世槐,我不要聽!我不要聽!」

「但妳已經無法阻止我了,嫣藍。」何世槐認真的看着她,一臉誠摯的說:「事到如今,我是非說不可,也必須證明我對妳的感情,是真真實實的存在,而不是乘人之危,或許對妳來說,我的出現太荒唐,也太不可思議了,可我不那麼認為,這也許是天意,也許是命中注定,才讓我們都卷進這場風暴里,雙雙成為失意的落敗者,尤其當我第一次見到妳的時候,妳的清新、妳的美麗、妳的飄逸出塵,給我一種攝人心魄的強烈感覺,幾乎讓我忘記了依盈帶給我的疼痛……」

「不!」嫣藍說:「那只是你的幻想,是因為你太思念依盈了,才產生的一種錯覺。」

「是的。」何世槐垂喪著臉說:「原本我也以為這是我的錯覺,是我把對依盈的所有感情,都轉移在妳的身上,可是幾次推翻之後,對妳的感覺愈來愈微妙。甚至,我擔心妳會被駱逸風傷害,而興起一股想要保護妳的衝動。」

「難怪你要我離駱逸風遠遠的?」

「沒錯。」何世槐說:「正因為處在這樣不定的心理之下,我才恍然明白,我對妳的一切,根本不是錯覺,而是真的無可救藥了,所以我無時不刻的出現在妳的面前,卻又怕我的輕狂會把妳給驚嚇住了,才一直強忍着心中的情愫。如今它像浪花般的被激了起來,使我無處躲藏,我只好傾訴而盡,明明白白的告訴妳,我的字字句句全是真心的,可比明月、可比天地,要不,讓我不得好死!」

嫣藍不禁嚇呆了,她慌亂而蒼白著臉。

「何世槐,你為什麼要發下那麼重的詛咒?我根本不值得你這樣,你實在太傻太傻了。」

「為了妳,」何世槐哀憐的說:「我情願傻、情願用我的生命,去搏取妳的一個微笑。」

「可是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你教我怎麼能接受?」嫣藍無措的看着他。「何世槐,請你停止對我的逼迫吧,不管你的話是真是假,不管你帶着多少誠意和感動而來,我都必須原封不動的還給你。」

「為什麼?」何世槐失望的問:「是我不夠好,不夠深情,不夠優越嗎?還是我一點也比不上駱逸風?」

「不是,不是。」嫣藍着急的,迭聲的說:「不是你的不夠好,而是我的心早已支離破碎,除了滿懷的傷痛,再也容不下任何的感情,容不下你的所有真心。」

「那麼我可以等。」何世槐用真摯的聲音說:「不論等妳多久,我都會一直一直等下去、等妳的傷口好起來、等妳的心肯空下位子來容納我。」

「不會的,」嫣藍嗒然若失的說:「我的傷口再也好不起來了,何世槐,別再浪費你的心力,雖然你的一片真情,讓我感激涕零,雖然你也是那麼的一表人才和高貴不凡,只是我的靈魂已經死了,隨着和駱逸風的這段感情已經枯竭而死了,因而我害怕再一次掉落愛情的深淵,那對我而言,是我這一生最大的致命傷,我不想再重蹈覆轍、不想再讓自己死無葬身之地,要是你對我還存有一點憐憫之心,就請你饒了我吧!放我一條生路。」

何世槐一怔。

「天哪!」他大聲的叫:「妳太殘忍了,嫣藍,我這樣露骨的表白,這樣衷心的傾訴,只換來妳的鐵石心腸嗎?」

「是的。」嫣藍悲絕的說:「為了明哲保身,我的確變得鐵石心腸了,終究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何況我歷經了兩次失敗,早就魂飛魄散,早就萬念俱灰,你為何還要卷了進來?何世槐,我求求你,收起對我的感情吧,就當我是不知好歹,當我是一塊沒有生命的寒冰,別再用你的熱情來包圍我,那隻會使我溶化得更快,你知道嗎?」

說着說着,她的眼淚就奪眶而出,迅速沾濕了整雙眸子。而胸中,一陣陣的酸楚,也如泉水般湧上了心頭,把何世槐弄得不知所措,只是着急萬分的說:

「那妳告訴我,究竟要我怎樣做,才能打動妳一顆塵封而冰冷的心?」

嫣藍搖了搖頭,心碎的說:

「沒有用的,何世槐,就算你再多的努力,我也鐵了心不再涉足情字這條路,你就行行好,別讓我在傷痛之外,還要帶着沉重的負擔,把自己壓得喘不過氣來,我敢保證,我一定會崩潰的,所以……」

「所以怎麼樣?」何世槐急切的問。

嫣藍把眼光投注在他的臉上。

「如果你真的對我有情,」她哽塞著聲音說:「就把你的這份情意,化為一聲聲的祝福,讓我能夠瀟灑和毫無牽掛的離開阿寒湖,去忘記我的傷痛,忘記這裏的一切回憶,或許我還有救,你就請高抬貴手吧!」

然後,她再也忍不住千頭萬緒,轉過身子,就對着來時路狂奔而去,把何世槐拋在腦後。

她就這樣一路奔跑着,好像一陣旋風似的,跌跌撞撞,差點拌到地上的雪堆,滾落到湖水裏去,但她還是三步並做兩步,沒命的在風中飛馳著,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趕快離開阿寒湖,趕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於是,她穿過湖畔、穿過商店街,乒乒乓乓的,終於奔回到了「小潮」。她直闖入自己的房間里,把早已準備好的畫架背在肩上,再拎起行李箱,急急忙忙的衝到大廳,把千鶴子嚇了一跳,立刻攔在她的面前,詫異的問:

「妳怎麼了?嫣藍?」

「我必須馬上離開這裏。」一見到溫婉柔順的千鶴子,嫣藍心中的委屈就不經意的宣洩出來。她哀凄的說:「阿寒湖我是一刻再也不能待下去了。」

「可是,」千鶴子細聲細氣的說:「就算妳非走不可,也不用這麼十萬火急。再說,妳今天根本無法離開阿寒湖。」

「為什麼?」嫣藍不解的問。

「因為我剛剛準備幫妳安排下山的車子,才聽司機說,唯一通往旭川的道路,昨夜發生坍崩,整條山路無法通行,現在正在搶修中。據估計,最快也要等到明天下午才能清除障礙。所以,妳走不成了,我想這也許是天意,要留妳下來。」

「哦!」嫣藍不禁長長的吐出一口氣,自怨自艾。「天意!天意!為什麼連老天爺都不肯放過我,要這般的戲弄我呢?」

那一夜,雪又紛紛飛飛的飄着,把整個阿寒湖,籠罩在暴風雪裏。

而嫣藍,也感覺心裏彷彿在跟着一起飄雪。她只是弓著膝,悵然而失落的把自己蜷縮在牆角邊,冷冷的望着一燈如豆,但思緒卻飄得好遠好遠,有水神奇緣、有矮奴公主、有摩利莫之歌……

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坐了多久,也不知道夜有多深,雪下得有多厚了,直到一陣敲門聲在寂靜的空氣中響起,她才回過神來,迅速拉開房門,就一眼看見千鶴子的身影映在眼帘里,手中還端著一個小托盤,微微一笑。

「對不起,嫣藍,這麼晚還來打擾妳。是這樣的,我看妳一整天都沒吃東西了,特地弄了一碗海鮮粥來,妳好歹就吃些,千萬別餓壞了身子。」

頓時,一股感激的情緒,就從嫣藍的喉嚨間涌了出來。

「謝謝妳!千鶴子姊姊,妳的這番好意,我無以為報,只請妳別為我擔心,我真的一點事也沒有。」

「既然妳沒事,」千鶴子放下心中的石頭說:「那我就安心了,妳還是趁熱把這碗粥給喝了吧!」

說完,她把小托盤放在一張茶几上,正準備轉身離去。

「對了,嫣藍,」她突然又回過頭來。「妳打開帘子看看,有一個男人,從天還沒黑,就一直痴痴傻傻的站在妳的窗口下,已經足足三、四個小時了,而且外面的風雪那麼大,他是想來見妳的嗎?」

嫣藍心中一抽,不禁跑到窗口下,掀開布帘子,清清楚楚的看見玻璃窗外的一盞街燈下,一個男人正冷顫顫的站在那兒,讓片片的雪花飄灑在他的身上。尤其,那張被燈光染亮的臉龐,那麼清晰,那麼面目俊朗,還有那一身高貴而略帶神秘的黑大衣,她不覺心跳了一下,立刻放下布縵,轉過身來,把背脊緊緊的靠在窗口上,又驚、又慌、又亂的叫着。

「怎麼會是何世槐?」

「這麼說,」千鶴子有些詫異的看她。「這男人千真萬確是為妳而來的?」

「嗯!」嫣藍輕輕應着。

「那妳快去請他進來吧,免得他一直站在門外,受風雪吹襲。」

「不。」嫣藍斷然的說:「我不能去見他,更不想惹起太多的塵埃。否則,我會深陷不已的。」

「可是外面的風雪愈下愈大,」千鶴子擔憂的說:「不請他進來,喝杯熱茶或烤烤火,萬一他被凍僵了怎麼辦?」

嫣藍無助的垂下眼帘,很快的,她抬起頭堅定的望着千鶴子。

「那我拜託妳一件事,千鶴子姊姊,麻煩妳幫我去告訴何世槐,就說我下定決心不想見他,叫他走,馬上離開這裏,別再為我浪費時間,別再不愛惜自己,也別再為我做任何傻事。」

「好吧!」看着嫣藍的一臉堅決,千鶴子悲憫的說:「既然妳不想見他,一定有妳的困難,那我就替妳去跑一趟。」

然後,千鶴子走了。

嫣藍再度把自己深深蜷縮在牆角邊,一直到千鶴子又悄悄拉開那扇門,翩然的出現在她的眼前,她立刻跳起身子,飛奔了過去。

「怎麼樣?何世槐走了嗎?」

千鶴子搖搖頭。

「他根本不想走。」她說:「而且他跟妳一樣,是個烈火性子,還說……」

「還說什麼?」嫣藍迫切的問。

「他說只要妳一分鐘不走出去見他,他就一分鐘的等待下去,等到妳肯打開心窗去迎接他。要不,即使暴風雪再狂虐,即使他被冰封了,化成了雪人或冰柱,都吹不走他對妳的那份熾熱心腸。」

「哦!」嫣藍不自覺的從心底呼喊了一聲,痛徹心扉的說:「何世槐,你非要讓我萬劫不復嗎?」

淚,不知不覺的濛上了她的眼睛,一顆一顆的滾落下來。千鶴子立刻從腰際里取出一條手絹,一面幫她拭著淚水、一面用憐惜的聲音說:

「妳別哭,嫣藍,雖然我不知道妳發生了什麼事,但看妳這般心神皆碎和哀哀欲訴,我肯定妳有麻煩了。只是,妳必須聽我一句,不管橫在妳面前的,是一條怎樣難以抉擇的道路,妳都必須勇敢的去面對。否則,妳會玩火自焚,弄得兩敗俱傷。」

「就因為我不想玩火自焚,」嫣藍苦澀的說:「我才不能去見何世槐,畢竟一個駱逸風已經讓我心力交瘁,甚至在我來不及撫平傷口,何世槐就冒然闖了出來,尤其他的字字表白,讓我驚心動魄,更教我不知所措,因為我好害怕好害怕,再掉落一個不可知的感情旋渦?」

「看來,」千鶴子說:「我有些懂了,也明白妳心裏的苦處。可是,妳就任着他站在大風雪裏,為妳受盡煎熬嗎?」

「我……」嫣藍抬起一雙淚眼,囁囁嚅嚅的說不出話來。

「所以,」千鶴子柔腸百斛的說:「妳根本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會不會?嫣藍,不是我要多管閑事,而是別的不說,光憑他徹夜不歸的守在冰天雪地里,這份痴心,就已經夠感天動地了,即使妳可以對他的動之以情視若無睹,但要是他不支倒地,恐怕後果很難收舍。」

嫣藍慌了。

「難道……」她疑惑的說:「妳的意思是要我接受何世槐?」

「不,嫣藍,」千鶴子否決的說:「感情的事,我無法替妳做主,也不能左右妳的思想,我只是在提醒妳,別因為妳的一念之差,造成一輩子的遺憾。我想,去見何世槐並不那麼難,畢竟解鈴還需系鈴人,妳目前該做的,是暫時拋開兒女私情的難題,趁着他還沒倒下去之前,去阻止他的瘋狂行徑。」

「可是我太了解自己對感情的脆弱,一旦見了何世槐,我的所有意志和心防,鐵定會被瓦解,也會整個崩潰的。」

「那麼回答我,嫣藍,」千鶴子緊盯着她說:「如果妳狠下心不去見何世槐,妳的心真的可以平靜下來,可以對他的生死置之不理嗎?」

「不要!」嫣藍突然踉蹌一退,掩面啜泣了起來。她痛苦的叫:「我求求妳,不要逼我!不要逼我……」

「顯然,」千鶴子走近她,語重心長的說:「妳對何世槐不是無動於衷,不是毫無感情,嫣藍,既然妳放不下,那麼去吧,去追求眼前的幸福,別把自己折磨得這麼痛苦,也別讓妳的後悔,成為心中永遠的痛。」

一時間,嫣藍整個人呆了,只是抬起一雙含悲的眼睛,怔怔的,傻傻的,冷冷的看着千鶴子,而心裏,卻彷彿有個小聲音,不停的在催促着,去吧!去吧!去吧……那回聲,如浪潮般的洶湧,一忽兒湮沒了她的思緒,一忽兒湮沒了她的神志。然後,她不說一句話,就奪門而出,向白雪茫茫的黑夜裏飛奔而去。

終於,她來到了街燈下,停在何世槐的面前。那輕柔的身影,讓他眼睛為之一亮,露出欣喜若狂的神情說:「哦!嫣藍,任憑妳是鐵石心腸,我終究還是等到妳肯出來見我了,告訴我,我是在作夢嗎?是在幻想嗎?」

一見到何世槐的滿臉滄桑,和身上覆蓋的一層霜雪,她竟不由自主的感到一陣鼻酸,眼淚就不聽使喚的潸潸而落。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她傷心欲絕的說:「就算你要逼我接受你的這份感情,也不該用這麼驚心動魄的方式,拿自己的生命來開玩笑。」

「不是!不是!」何世槐急急的說:「我不是在開玩笑,嫣藍,莫非到現在,妳還看不出來我的認真,和至死不渝嗎?」

嫣藍咬了咬嘴唇。

「你的剛烈,」她說:「就像一把烈火,把我的心都燒痛了,我怎麼還看不明白?」

「這麼說,」何世槐有些驚喜,有些遲疑的說:「妳的出來見我,是妳已經預備要全心全意的接納我,而不再拒我於千里之外?」

「是的。」嫣藍用堅定的聲音回答:「我完全想明白了,何世槐,是你拿生命和一片赤誠來打動我,讓我不得不在你的面前投降,只是,我不知道下這樣的決定,是對或錯,因為我怕……」

「怕什麼?」

「怕我只是一時迷亂了心智,頭腦不清,怕我只是為了逃避駱逸風帶給我的傷痛,在風雨飄搖之際,才急急的把你當成了避風港,一旦我清醒之後,只會有更多的悔恨,那對你也是不公平的。」

「我根本不要公平。」何世槐哀怨的。「嫣藍,不管妳是一時迷亂心智也好,還是妳這艘可憐的小船,把我當成了避難的港口也罷,我全豁出去了,也甘願為妳受盡委屈,只要妳能留在我的身邊,讓我為妳遮風擋雨,讓我為妳除去所有的憂傷,我都別無所求。」

驀然,兩行熱淚從她的臉頰滑落了下來。她抽噎的說:「難道你一點也不在乎,我早已歷盡滄桑,早已成了殘花敗柳?」

「我只在乎能不能給妳幸福。」

「難道你一點也不後悔,愛上我是一個天大的錯誤?」

「我只後悔認識妳太晚,才讓妳受到那麼多的傷害。」

「難道你一點也不怕,我像一股浪潮,會把你卷進我的悲哀里?」

「不怕!不怕!」何世槐連聲的說:「我只怕妳連分享悲哀的機會都不給我。」

「難道……」

「行了!」何世槐突然向前一步,用手堵住了她的嘴巴說:「妳別再說下去了,嫣藍,不論妳有多少個『難道』,都讓我一個人來受吧,我說過,我不會再讓妳有任何的傷害,也不會再讓妳掉一顆眼淚了。」

忽然間,嫣藍為之一動,眼眶就更加濕潤了,而心海,也如浪花般的激起,湮沒了她整個神志,整個思維……她悄悄閉上眼睛,用滿懷的柔情,嘆氣如蘭的說:

「哦!天哪!你的愛太強烈,太來勢洶洶了,假如這是一個深不見底的坑洞,就算是要萬劫不復,我也無力逃避,而預備要對着它跳下去。」

然後,她跌進何世槐的胸膛里,讓雪花一片一片的飄在他們的身上,飄灑成無數個光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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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寒湖之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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