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遼使換了個人,不是耶律顯忠,而是撻哥。撻哥不是只帶少數幾個隨從來,而是帶了一大隊人馬。他也不肯單身進入檀州城,而要求宋軍把護城河上的弔橋先放下來,讓他們把一車車納採的禮品運進城去。

凌飛和他爹站在城樓上,看到十輛用大紅布蓋着的載貨馬車。撻哥說等禮車都過了橋,他就會遞交和談的國書。

凌烈同意撻哥的要求,命軍士放下橋。凌飛皺着眉頭,覺得事有蹊蹺。隔着一段距離,他雖然不能很清楚的看到撻哥的五官,但感受得出撻哥的笑意。紅鈴曾在送飯到死牢給凌飛時說過,太后屬意的駙馬人選是撻哥,且撻哥已經追求了玉瑤三年,玉瑤仍對他不假辭色。現在玉瑤要與他訂親,撻哥怎麼可能笑着來送禮?

"爹,我覺得不對勁。"凌飛說。

"哪裏不對勁?"凌烈問。

"昨天蕭太后對我們不割地、歲幣太少、我不入贅這三個條件都大為不滿,今天怎麼會突然轉變,沒有討價還價就送納採的禮品來?」

元帥高東尚插嘴說:「你不是說遼聖宗較為溫和敦厚?或許鑒於他們前次大敗,他們商量后願意接受我們的條件和談。"

"元帥,"凌烈說。「我想我們還是小心一點的好。不如先讓一輛禮車過橋,經過我們檢查后,再放其它的禮車過橋。"

"也好。"高東尚說。

凌烈吩咐一個嗓門大的傳達官對撻哥喊話,同時他要求城樓上的十兵將弓弩、拋石機準備好,萬一情況有變,隨時可以應戰。撻哥聽說宋軍要檢查禮車,便令那輛已經走到橋中間的禮車停住。他們在城樓上聽不見撻哥對車上的遼兵說什麼,但見十輛禮車上的遼兵都準備揭開大紅布。

這時一個士兵報告他的拋石機出問題,凌烈走過去看。

凌飛把眉頭皺得緊緊的,心生不安。遼軍鬼鬼祟祟的在幹啥?

撻哥張了口,幾塊大紅布同時揭開,紅布下赫然是大炮。城樓上的宋軍個個嘩然。

"奸詐狡滑的契丹人!"元帥高尚東破口大罵,下一瞬遼軍的大炮開火了,炮彈直直飛向城樓。

凌飛的眼睛追着第一顆炮彈看,作夢也想不到居然會有到炮彈落在他爹和兩個士兵之間,炮彈爆炸開來,在噼啪的響聲和煙硝中.他看到他爹全身着火。事情發生得邪么快,教人措手不及。凌飛驚駭得魂飛魄散,口裏狂喊著"爹",雙腳拚命邁向城樓另一頭父親所在的池方。

渾身燃燒着的凌烈痛苦的後退,他的身體撞到故障的拋石機,機上的多顆大石頭滾落下來,砸到他頭上、身上。凌飛肝膽俱裂,一輩子不曾這麼驚嚇過。他哭喊著"爹",跑到他爹身邊,拿開爹身上的石頭,瞪大了眼睛看躺在血泊中的爹。爹的褲子還在燃燒,他急忙用手將火拍滅,也不管自己的手會不會燙傷。然後他屏住呼吸,仰手攢他爹的頸動脈。

不可能!爹不可能沒有脈搏了!儘管父親滿臉都是鮮血、身上發出焦味,他還是不相信爹已經死了。不可能!不可能!爹剛剛明明還在跟他講話。有人擠到他身邊,摸他父親的脖子,凌飛怔仲的,失了魂般呆望着父親毫無生氣的臉。

"凌飛,你要節哀。"他抬起頭,眨眨眼脯。看清說話的人是高東尚元帥。

節哀?爹真的死了,他抱起爹的頭,痛哭失聲。

高元帥拍拍他的肩膀離去,他才發現戰鬥仍進行着。他立即跪起來,將爹的頭放回地上,再恭敬的磕三個響頭。"爹,我去為您報仇,我要殺了撻哥那個狗賊.拎他的頭來祭拜您。"說完他抄起長槍,奔下城樓。

在他要騎上馬之時,他的至交簡明義抓住他,"凌飛,你要去哪裏?"

"我要去殺光那些卑鄙奸詐的狗賊。"凌飛跨上馬,明義抓住馬韁不讓他走。

"你瘋了嗎?你一個人怎麼對付得了外面數千個遼兵?你出去的話不只是送死,而且還違反軍令。"

"我不管,我要出去砍撻哥的頭祭拜我爹。"凌飛瘋狂的喊叫。他推開明義,騎向城門。

守城門的都虞侯怎麼都不肯開門,說遼軍已在攻城了,門一開遼軍就會衝進來。滋事體大,凌飛還沒有瘋狂到完全失去理智。

他回到城樓,看遼軍不斷的奔過弔橋。原先假裝是禮車的十輛馬車中,有四輛是雲梯車,遼兵己架起雲梯想攻城。幸好雲梯車不夠高,加上天氣冷,城牆結了冰非常滑,遼軍一時還無攀上城,但仍不斷放箭射殺城樓上的宋軍。宋軍奮力想把弔橋收起來,不再讓遼軍越過護城河,可是遼軍早有預謀,迅速以六輛火炮車壓着橋,弔橋的絞盤幾個人合力推都推不動。

凌飛抓了把大刀,越過城牆。他把刀用牙齒咬住,雙手握住城門口,然後放手,讓自己的身體自城牆上的冰滑下去。他聽到明義吼叫着他的名字,他沒有回頭去看。他不回頭,他心裏現在只有一個想法:他要為爹報仇。

溜到護城河邊的地上,他險些掉進河畔兩邊埋有釘鈎的河裏。他立即站起來,看到一個遼軍就殺一個,看到兩個遼軍就殺一雙,勇猛得如天神降臨。嚇得幾個遼軍後退避開他的刀鋒。但是撻哥在河對岸吆喝着,催促更多遼軍向他進攻,他很快就被遼軍包圍起來。

"凌飛,我來助你。"有人喊道。

凌飛倫了空,瞄向明義發出聲音的地方,看見城牆上垂下一條粗繩,明義正雙手握著繩滑下地來。明義的上頭還有好幾個平日與凌飛較親近的同胞也口咬着大刀跟着滑繩索下來。

"好兄弟,謝了。"凌飛又專心去與遼軍廝殺。遼軍像殺之不盡的蟑螂,非常頑強。凌飛揮刀去砍雲梯車,一個不留神左臂被刺了一槍。他轉身與刺他的遼軍纏鬥,不到十個回合就把那個遼軍踢進護城河。凌飛一路殺向弔橋,明義和七、八個弟兄在旁支持他。他殺掉炮手,和明義兩個人合力把一輛炮車推進護城河裏。他們想再推倒第二輛,卻被遼兵重重包圍。

"發射毒彈,然後撤退。"一直沒有過橋,騎在馬首上指揮的撻哥命令道。他今天本來就不打算強勢攻城,只是故意騷擾宋軍,想逼他們在和談中讓步。毒彈一發,城樓上的宋軍個個張不開眼晴,哀叫、咳嗽聲不絕於耳。

凌飛見契丹人如此歹毒,狂怒得差點把一口牙咬碎。

撻哥與千餘名遼兵騎馬奔逃了,炮車也撤退。凌飛解決掉擋他路的遼兵,搶過一匹遼軍的馬,騎上去追撻哥,沒有考慮到他的左臂受傷,沒有考慮到前面有多少敵人,他單槍匹馬是否能與之對抗。他的熱血沸騰,怒氣填膺,一心只想割下撻哥的頭來祭拜他爹。

"凌飛,回來,快回來呀!"他回頭去看,見簡明義也騎着一匹遼軍的馬在追趕他。

"你快回來,別再追了!"明義高聲叫喊著。

凌飛沒有讓他的馬停下,依然騎着馬向前平治,一邊對明義說:"你回去吧!我要去拎撻哥的頭回來拜我爹。"說完他就全力衝刺去追撻哥。

契丹人的騎術個個都該死的精湛,任凌飛如何卯足全力追趕,始終還離撻哥約有三丈遠。他追上一個雪丘,又追下一個雪丘,發現他的馬愈跑愈慢,仔細一看,原來這匹馬受了傷。左腿上有個刀口。馬傷得雖不重,但它已經不太願意跑。后而傳來雜沓的馬蹄聲,凌飛轉頭,看到十來個遼軍,他們想必是剛才被其他幾個兄弟們纏住,到現在才脫身奔逃。

他打算等他們接近,再搶一匹馬來追撻哥。沒想到接着竟然看到明義和另外五個弟兄坐在遼軍的一輛馬車上,他們的身體全遭捆綁。他們被俘虜了!凌飛頓時忘了撻哥,旋轉馬頭,死催活催,催他的馬邁步,他要去營救明義他們。

後面突然傳來如雷的馬蹄聲,凌飛再轉頭去看。是撻哥率千餘名遼軍回頭來追他。現在他置身於一個人,兩邊都有遼軍向他接近,他被前後夾攻了。他當然選擇遼兵少的那邊跑,也還不放棄要救明義他們的打算。可是他的馬突然倒地,把他摔下馬去。他急忙從雪地上滾起.看到他的馬屁股上中了箭。

他跑向俘虜車,感受前後兩軍都離他愈來愈近。剛才明義勸他別追了鬥不過敵眾,他不聽,現在他即將嘗到苦果。明年的今天,他娘可能得同時為他爹和他做忌祭。可恨的是,他的莽撞還害了明義他們被俘,他真是對不起他們。

後頭傳來箭羽破空而至的咻聲,他急忙趴到地上躲避。第一箭自空中落地,第二箭則射在他的臉前面約兩寸的地方。他的頭皮發麻,第二箭差點射中他的腦袋。第三箭呢?他是不是將被百箭穿心?

他爬起來,心想不管怎樣.他都不能做一個坐以待斃的懦夫。一騎以極快的速度接近他,他還沒看清楚來者是誰,一條長鞭就揮過來,捲起他手上的刀,拋到遠遠的雪地上。

"凌飛,束手就擒吧!否則我就殺死那幾個肯為你賣命的好朋友。"撻哥的聲音陰狠狠的。"要不是太后一再交代,如果碰到你要活擒不能殺害,我現在就讓你嘗嘗五馬分屍的滋味。"

凌飛嘔得想吐血。他爹死於撻哥的炮下,他報不了仇。還得為了朋友的命,任憑撻哥擺佈。蒼天呀!這是什麼道理了為什麼讓姦邪蠻橫的撻子如此猖狂。而讓他忠肝義膽的爹那般慘死?

他恨蒼天無眼、恨命運捉弄,令他無法為爹復仇血恨。他想要自裁,不想再受俘被辱。可疑,爹的仇還沒有報他怎麼能死?那幾個因他而被俘的弟兄還沒有救,他怎麼能死?

英雄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淚水在他眼眶裏打轉,他低着頭咬着牙,把淚逼回酸澀的肚腸,蕭太后既然還不要他死,他就要屈辱的活着和她周旋,再伺機為爹報仇。一死百了反而是懦夫的行為。他想到玉瑤,想到他們昨日的吻。此情此景不可能重現了,她是遼國的一分子,也是他終生的仇敵。

凌飛再度被關進死牢。遼軍在他的死牢旁搭制一個較大的牢房關明義和另外五個弟兄。這回他們有人看守,遼軍釘了一個長板凳,放在兩個牢房之間,讓看守俘虜的幾個遼軍坐在那裏監視他們。有人來為他們包紮傷口,給他們一人一條毯子和一個饅頭,便過了那夜。

凌飛久久不能成眠,默默的流着淚思念父親。父親一生都忙於為國家做事,經常到全國各地巡查軍務,一去三、五個月是常事。三年前爹升任為樞密副使,常駐京師,他則擔任北京駐軍的都虞侯,父子兩人才有較多的時間相處。從他懂事以來,父親就一直是他心目中的大英雄。父親愛國憂民,以他人之安危為己任,是個不可多得的忠臣名將。奈何天不假年,竟使他死得那麼悲慘。

契丹人真是可惡之至,假裝說要和談、假裝說要納采,其實暗懷鬼胎,以大炮攻城,達到騷擾、挑釁、打擊軍心的目的后,撤退前還發射毒彈,現下不知澶州城中有多少人中了毒彈,他們不知是否會因而失明或死亡。

經過這一仗,和談已經沒有希望了。蕭太后必定是以火炮來表示她對宋朝不肯讓步的不滿,最後的那幾顆毒彈還充滿了威脅的意味。她顯然藉此暗示,如果真宗再不妥協,她會再發射更多毒彈,傷害更多宋軍。

雖說兵不厭詐,愈詐愈好。凌飛還是對遼國這種欺騙毒辣的手段十分不齒。如果他曾經對他和玉瑤的婚事抱過希望,現在那個希望已經完全的幻滅。玉瑤雖然與他爹的死無關,但她母后等於是殺他爹的兇手,他絕對不會娶仇人的女兒做妻子。所以,今生他和玉瑤已經無緣。即使有來生,他也不以為他心中的芥蒂就會淡掉。

閉上眼晴,他彷彿著到她明媚的清麗嬌顏,彷彿看到她幽怨的楚楚凄容,還有她滿布鞭痕的纖盈玉背。

孽緣呀!這段情緣本來就不該結的,終究還是得斷,不管玉瑤對他多麼有情有義,他們終究還是得勞燕分飛。

她的背傷好些了嗎?她知道撻哥假納采之名,行攻城之實嗎?她知道他們之間的情愛已是過往雲煙,緣盡情滅了嗎?不要怪他絕情,如果她也曾眼睜睜的看着自己原本活生生的父親死得那麼慘,她一定也無法再去愛仇人的子女。

爹,孩兒不孝,不能立刻為您報仇。但,孩兒只要還有一口氣在,一定會想盡辦法,摘下撻哥的頭來祭拜您讓您在九泉之下能夠瞑目。

凌飛看向明義他們的牢房。他們六個人都裹着毯子,擠在一起互相取暖。今夜沒有下雪,氣溫也低得能凍死人。他對這幾個好兄弟非常過意不去,要不是他意氣用事,滑下城牆,又有勇無謀的孤身追敵,他們也不會為了支援他而被俘。

毯子沒有玉瑤以前送給他的毛毯溫暖,害他不由得又想起玉瑤來。他嘆口氣,翻個身,把毯子裹緊一點,努力想把腦中玉瑤的圖象忘掉。

玉瑤已經能下床做正常的活動了,只是做什麼都不能太用力,以免拉扯背部的肌肉,她也還必須趴着睡,每天換藥。這天早上她稍稍裝扮一下自己,就要步出帳去。

"長公主。你要去哪裏?"紅鈴攔在帳口問。

"我要去向母后請安。"

"太后命令我們要好好的照顧你,這兩天還是讓你待在帳中。"

玉瑤不解的眨了眨眼晴。"我為什麼還要待在帳中?我是背受傷又不是腳受傷。我在帳里足足待了四天,己經快悶死了。對了,紅鈴,我覺得你昨天一整天都怪怪的,好像有什麼事情瞞着我。喏,你看,你那個心虛的表情又出現了。咱們是從小就在一起玩,無話不談的好姊妹,你心裏有什麼事就說呀,悶着多彆扭。"

紅鈴不自然的笑笑。"長公主,你多心了,沒什麼事呀。"

"不然你為什麼不讓我出去?是母后要把我軟禁嗎?

"沒有那麼嚴重.太后只是希望你在帳里多休息兩天。"

"我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再不出去走走,我會悶死。讓開,我要出去。"

"長公主,行行好,別為難我,這是太后的吩咐。"玉瑤跺一下腳,不甘心的坐下來。"有時候我真懷疑你跟我母后才是好姊妹,你老是幫着她來管我。要不是你才大我兩歲,我真想叫你一聲阿姨。"

紅鈴苦笑。"長公主,請你體諒我們做下人的苦。我們沒有做好太后交代的事,擊怒她的話,是會被砍頭的。"

"母后雖然嚴厲點,但她也不是個會隨便砍人的大魔頭,頂多是嚇嚇你們而已。好吧,我今天不出去,但是你要告訴我,母后在忙什麼,為什麼這兩天她都沒來看我?

「這……」

"紅鈴!"玉瑤噘嘴惱道:"你到底是怎麼了嗎?你從來都不會這樣吞吞吐吐的。你們到底有什麼事瞞着我?"

"沒,沒有。呃……聽說太后、皇上和群臣為了是否要繼續和宋國和談爭論不休。太后和撻哥等人主戰,皇上和耶律顯忠等人主和。太后想要大舉出兵攻打澶州城,但是皇上說撻哥試攻的結果沒討到便宜。我們要硬攻的話恐怕會損失慘重。不如再和宋國談談看,也許他們肯再讓步。"

玉瑤挑眉問:"撻哥什麼時候試攻過澶州城?我怎麼不知道?是凌飛回去之後的事嗎?"

紅鈴的神情一變,噤口不答。

玉瑤更加狐疑。"說呀,你怎麼不說了?是不是……"她悚然心驚。"是不是凌飛在撻哥攻城的時候戰死?你怕我傷心,不肯讓我知道?"她跳起來,緊張的抓着紅鈴的手搖。"你快說呀!"

"不是的,長公主,凌飛活得好好的。"

"你怎麼知道他活得好好的?"

"因為……"接腔的人是蕭太后,她緩步走進帳內。"凌飛正在遼營內。"

"啊?他來了!"玉瑤換上一臉的喜色。"他是來和談的嗎?"她放開紅鈴的手,趨近母親。

"不是。"太后冷冷的說。"他被撻哥俘虜,現在囚禁著。"

"啊?"玉瑤愕然。"他受傷了嗎?我可以去看他嗎?"

"他左臂受傷,傷勢不重。你不能去看他。"

"我為什麼不能去看他?母后,我發誓我絕對不會再放他走。你不相信我的話,叫紅鈴陪我去,我只要站在牢房外跟他講幾句話,看看他真的安然無恙就好。"

蕭太后嘆口氣坐下。"我要怎麼樣才能使你對他死心,殺了他嗎?"

"不!"玉瑤急得掉淚。"母后,你要是殺死他。等於殺死我的心,我會一輩子都很傷心。"

"一輩子是很長的時間,而你還年輕,過一、兩年你就會忘了他。如果你真的很不喜歡撻哥的話,我會為你另擇佳婿。"

"不!不!"玉瑤搖頭灑淚。"我如果不能嫁給凌飛就終生不嫁。"

"你這個孩子怎麼這麼痴,這麼傻?你為他挨了鞭子還不後悔嗎?"

"不後悔。母后,現在您的氣比較消了,我就老實說吧。那天我的確是故意不鎖上牢門,讓他有機會逃走。那時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他了,但是我還是希望他好好的活着,將來不管他娶什麼樣的漢族女人為妻,我都會遙遙祝福他。"

蕭太后再次嘆氣。"當年我要是像你這樣執著,就不會嫁給你父王.而嫁給從小訂親,青梅竹馬的韓德了。玉瑤,打在兒身,痛在娘心。我那幾鞭是想打醒你,教你不要再執迷不悟。沒想到你對凌飛還是一樣的痴情。"

"母后,"玉瑤跪到母親面前,含淚說:"女兒不孝,惹你生氣。我知道自我襁褓時父王過世,您是多麼辛苦的料理國事、家事,為皇兄撐持着帝位,使一些覬覦皇位的野心家知難而退,連韓叔也不怨你,願助你輔佐幼主。"

太后嘆通:"我一直努力的培養隆緒,希望他成為一個明君。現在他有自己的思想、見解,幾乎可以獨當一面了,只是他的心太軟,令我還放不下心。做為一國之君要想得長遠,不能有婦人之仁。或許是我老了,身體不如前了,我竟有了婦人之仁,不想殺凌飛。"

這回玉瑤流下的是欣喜的眼淚。"謝謝母后,謝謝母后。"

蕭太后苦笑着摸摸女兒的頭。"你父王駕崩的時候,你還是個不解事的嬰兒,所以我一直最疼愛你,希望能給你足夠的愛,以彌補你不曾得到父愛的遺憾。既然你對凌飛那麼痴情,我如果殺他,一定會影響我們母女的感情。"

"母后,即使你殺他,我也不會怪您,可是我會傷心,我會天天思念他,誰也不嫁。"

"哪個做父母的不希望兒女快樂,可是,玉瑤,你要知道,我要是成全你,讓你和他結婚,你也不見得會快樂。"

玉瑤赧紅了臉說:"母后,這個您不用擔心。凌飛對我並非全無感情。不瞞您說,上次他來談和的時候,我叫紅鈴去帶他來見我。"

太后瞟向紅鈴。

玉瑤連忙道:"母后,您別怪紅鈴,是我逼紅鈴那麼做的。"

太后和紅鈴交換一個心照不宣的表情。「說下去,你們見面之後呢?」

"他很心疼我為他受了鞭刑。"玉瑤嬌羞得粉臉紅馥馥的,自然的流露出沉醉於戀愛中的妖媚。"他說他已對我動了真情,他也希望能和我成親。臨去之前,他還親了我的嘴。"

太后舒展眉頭,微微浮現笑容。"你這幾年出落得比哀家當年還美,你又對他一往情深,他如果沒有愛上你,那我真會懷疑他是個目盲心盲的白痴,可是,你要知道,"太后又皺眉。「他愛你是一回事,你們成親會不會幸福是另一回事。」

"我們會幸福的。"玉瑤自信滿滿的說。"先前我提婚議他寧死不從是因為我們兩國敵對,他又有未婚妻,現在我們兩國要和談,相親成為條件之一,只要我們不堅持要他入贅,我相信他樂於和我成親。"

"可是我堅持要他入贅。"

"為什麼?母后,二皇姊不是嫁到西夏去嗎?你並沒有堅持要二駙馬入贅。"

"她的情形與你不同,西夏素來與我大遼友好,大宋卻是我大遼的世仇,哀家擔心你嫁過去的話會吃苦受罪。"

"不會的,母后,凌飛表面剛強,其實他內心且溫柔體貼的,我感受得出來。"

"你太天真了,玉瑤。你從小不曾受過什麼挫折,哀家也一直刻意保護你,不想讓你被人世間種種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的齷齪事污染,結果造成你太樂觀,覺得凡事都很簡單的心理。漢人一向排斥外族,當我們是番邦的蠻子。你要是嫁給凌飛,隨他到中原,將來生活習慣、飲食起居一定難以適應。很可能還會有婆媳、姑嫂等等,因習俗、觀念不同所引起的種種問題。在遼國你是被眾人捧在手心上的公主,進了凌府後,你可能成為人人欺負的對象;還有,漢人家境好的,通常三妻四妾,你受得了和別的女人共用一個丈夫嗎?這些問題你想過沒有?"

玉瑤的一雙美目眨了又眨,認真的思索。"我想……母后您常說中原的氣候和環境都比大漠好,我應該可以適應。與人相處嘛,應該也不難。只要我待人以誠,我相信別人也會以誠待我。就算凌飛罵我是番婆子,我也能忍受,我唯一不能忍受的是凌飛再娶。我一定要問他,叫他答應我不再娶別人。"

"眼前有個問題恐怕比其它所有的問題都大。"蕭太后沉重的說。

還有什麼解決不了的問題嗎?"玉瑤不安的問:"什麼問題?"

"凌飛被撻哥俘虜的時候,撻哥用奸計攻城害死。他爹,他一有機會就會割下撻哥的人頭祭拜他爹。他對我們的敵意勢必比以前更深。以他的脾氣,很難說他還願不願意與你成親。"

玉瑤忐忑了一夜,根本睡不着。趁黎明之前。她不顧母后叫她暫緩兩天.等凌飛氣消了些再去看他的命令,偷了一套軍士的衣帽就走向死牢。

她能夠體會凌飛的心情,她母后要是被宋軍殺害,她也會很難受。現在她並不想奢談婚事,只想去安慰他。在這種時候,她相信他需要一個愛他的人陪他。

可是,她的立場有些尷尬。撻哥不可能私自出兵,當然是經由她母后的授意或同意,才去攻打澶州城。這點凌飛當然也知道。他想要的恐怕不只是撻哥的人頭。如果要得到的話,他恐怕也會拎她母后的人頭去祭拜他爹。如果凌飛將對她母后的恨轉移到她身上,她也不會意外。

人生真是充滿了變數,一波末平,一波又起。遼宋兩國的和平出現曙光,凌飛也愛上她了,卻又蹦出他爹死於遼軍炮火這樣無法轉回的問題來。她和凌飛的情愛怎麼會這樣曲折?昨天之前,她還抱着他們有情人終能成為眷屬的希望。現在,以她對凌飛的了解,這種可能性己微乎其微,她的希望很可能轉為絕望。

無論如何,她還是愛他,還是希望能盡量幫助他。就在這一夜間,她覺得自己長大了、成熟了,懂得去為他想,懂得深人去想事情。母后不可能保護她一輩子,是到了她該長大、該成熟的時候了,只是,成熟的滋味未免太苦澀了些,必須用挫折、失望和淚水去換取。

愛情使她軟弱,使她在最近幾天內流下的淚比過去十九年加起來還多;愛情也使她堅強,使她相信只要有心,鐵杵真能磨成繡花針。世界上沒有解不開的結,要看你有沒有耐心、有沒有毅力去解。

即便她做過各種努力,凌飛還是不再接受她,她也無怨無悔;至少他曾對她柔情款款,至少他曾有過和她比翼雙飛的意願。她會永遠愛他,永遠祝福他,也希望他的心頭能長久留存對她的淡淡回憶。

離黎明還有半個時辰,正是大夥兒睡得正香甜的時候。整個遼營平靜、安寧,只有此起彼落的鼾聲。

她走到牢房邊.還沒有出聲喚他,凌飛就睜開眼睛,可見他沒睡熟,或是根本沒睡。他的眼晴缺乏昔日的光采,因為急速的消瘦,而顯得眼眶凹陷,顴骨突出,眼晴周圍出現黑圈。

玉瑤鼻頭一酸,差點掉下淚來。她好不忍心見他這般憔悴,他被俘虜后可能一直不吃不晚。牢房的地上有三個只被啃了一、兩口的饅頭。

他的眼神似乎有點渙散,沒有立即認出是她。等到他的眼神顯示由他認出她了,他拉下臉輕聲說,"你走吧,我不想再見到你?"說完他翻過身去,整個人幾乎都藏進毯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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敵人的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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