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相見時難別亦難

第四章 相見時難別亦難

洞穴乾燥而溫暖,火光拉出於磊長長的影子,在這個隱密的深山裏,他們應該是安全了。

洞外刮著風雪,他無法出外覓食,幸好身邊還有一點乾糧,也不至於餓肚子,可是徐蘋沒有辦法進食,因為她已經足足昏迷兩天了。

大概是在雪地受寒了。兩天來,她全身滾燙,懷抱着她,就像抱着一個大火爐。於磊為她脫掉撕裂的衣衫,換上他的長衫皮襖,日夜抱着她,不敢讓她接觸地上的寒氣,手上亦不間斷地為她傳送真氣,只希望她快點醒來。

徐蘋不是沒有醒來,但是,醒了不是一徑地哭,就是驚慌亂叫,總要他摟緊了她,又哄又勸的,最後才在他的撫慰中睡去。

原是想在她的婚宴與她重逢。於磊萬萬沒想到,竟會在這麼凄慘的景況下再見心儀的佳人。近一年來,他為了逃避心中那份感情,繼續放浪自己,天涯獨行,以為走得越遠,就能忘掉她的容顏。然而,不論是關外塞北,抑或嶺南苗疆,他還是處處看到她的身影,窈兮窕兮,悠悠我心,無時不忘啊!

正想狠下心飄海而去,就聽到了藍玉被抓、翱天派被滅的消息,他心急如焚,千里迢迢趕到政陽城,又循線追來,總算在千鈞一髮之際救回徐蘋。

心愛?他不得不承認,早在去年的除夕夜,他就不可自拔的愛上她了。浪子是他避談愛情的最佳借口,可是那離去的淚水,又是怎樣日夜蝕刻他的心?他摸摸她的額頭,燒是退了,人猶未醒,他暫時放下她,到洞口挖了一團白雪,再回來把她抱緊了,一手握融雪塊,以真氣逼出熱度,小心翼翼地捧到她嘴邊,仔細地喂她喝下。這兩日來,他就是這樣延續徐蘋的生命。

溫熱的雪水滑入徐蘋口中,身子暖烘烘的,神智也一點一滴地回復了。她好像一直醒不過來,頭很痛,嘴也很乾,身體更是冰冷,但是,有人會喂她喝水,也有人會揉揉她的太陽穴,還給她蓋了厚厚的一條棉被,哄着她睡覺。

此時又有人用熱巾子擦她的臉,拂去了她的淚,好溫暖,好舒服,熱氣蒸騰,就像冬日泡澡,懶洋洋的,不想起身。

嘴邊的溫水又來了,她主動啜著,思緒逐漸清明,睜了眼,發現自己正在舔一隻手掌。

徐蘋忽地坐起,那隻手掌也縮了回去,又趕緊扶住她軟綿綿的身子,是於磊!

髯披髮,眼深似海,這是她心心念念的於大哥啊!

她又見到他,她又和他在一起了。

於磊見她紅了眼眶,以為她又要哭,卻聽到她幽幽地道:「於大哥,謝謝你!」

見她醒了,於磊終於放下心中大石,「不要跟我客氣。你還渴嗎?」

徐蘋點點頭,於磊不必再抱她,便用雙掌團起雪塊,依舊施內力融了,捧了一合掌的水,「溫的,喝了吧!」

徐蘋稍稍猶豫,還是低下頭,緩慢啜飲,這是他的溫情、他的體貼,他一直這樣看顧她嗎?他就是夢中守護他的天神嗎?她的淚水悄然滴落水中,又讓她吞了進去。

「還渴嗎?」

徐蘋輕搖頭。

於磊拿出一塊大餅,扳下一塊給她,「你兩天沒吃了,趕緊充饑。」

徐蘋接過餅,咬了一口,突然一陣心酸,再也吃不下去,只是愣愣地發獃。

於磊知道她心裏難過,勸道:「身體重要,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我們?」徐蘋茫然問著,「你去過政陽城了嗎?」

「去過了。」於磊不忍說出他看到的景相,滿屋子的屍體,那不是抄家,根本就是屠殺啊!

「都死了嗎?」

「徐姑娘……」

「告訴我,我承受得住。」

「聽說是滅門,全死了。」於磊注意她的情緒變化。

徐蘋顫巍巍地站起,扶著山壁,不發一言,走到洞口凝看風雪,身子也像冰柱一樣的僵硬。

沒了,她的一切都沒了,為何留她一人獨自悲痛?

於磊走到她身後,雙手輕輕搭上她的肩,「這裏風大,別再着涼了。」

一股暖流從他的手上傳到她體內,這世上,唯一能給她溫暖的,是不是只剩於磊一人了?身上穿的是他的衣服,那她的身,他也看過了嗎?

「等風雪停了,我陪你回政陽城看看,說不定有人逃出來了。」

一句話燃起了她的希望,徐蘋回身望向他深邃的眸子,好像也在閃著光芒,天無絕人之路,螻蟻尚且偷生,蜉蝣也要好好完成短暫的一生,只要她徐蘋活着一天,就有一天的希望。

於磊看到了她眼裏的生機,欣慰地摟她入懷,「想開就好。」這幾日,他就是擔心徐蘋不能承受喪親之痛,怕她尋短,如今見她很快地恢復正常,才放心下。

他為何抱得這麼緊?除了第一次相見外,他是連她的手也不敢稍碰的,現在,她又聽到他那熟悉規律的心跳聲了,撲通撲通,沉穩如鍾,撲通撲通,催人入夢。她聞着他的氣息,暈暈沉沉的,又覺得倦了。

於磊扶她走進洞內深處,一齊坐下,「你剛退燒,還是多休息得好。」他將她攬到胸膛前,雙手環住了她的身軀,柔聲問道:「這樣可以嗎?好好睡一覺。」臉貼在他的胸前,發擦着他的須,數着他的心跳,眼皮漸沉……

他就是她的床、她的被,她永遠的依靠與溫暖。

「救命啊!於大哥!救命!殺人了!」

一迭聲的尖叫,汗水貼背,心驚肉跳,徐蘋又夢見鄧明來索命了,這次,他不只胸上插著一把劍,連舌頭都吐出來了,手上的指甲又長又尖,一經地鬼叫着:徐蘋,納命來!

「救命!」被自己的尖叫聲驚醒,徐蘋從於磊懷中慌張坐起。「又作惡夢了嗎?」於磊安撫她。

徐蘋喘著氣,擦掉淚水,無言地點頭。

望着她驚慌失措的小臉蛋,他恨不得入夢保護她,「你連作好幾天惡夢了,告訴我,你夢見什麼?不要把害怕和難過藏在心裏。」

這幾天來,他們離開山區,一路潛回政陽城,每夜,徐蘋皆因惡夢而驚醒,又怕他擔心,什麼都不說,於磊卻是心知肚明。

「於大哥,你殺過人嗎?」

「殺過。」

「你不會害怕嗎?」

「怕什麼?」於磊講起自己的經歷,「有的人本來就是大盜殺人犯,罪無可赦,我為了賺點賞金過活,有時出手過重,只好提了人頭見官,這些人天誅地滅,全下地獄了,我不怕他們來找我。還有的是江湖惡人,練了武功胡亂害人,這些也該殺,只要被我碰到了,絕不留情。」

「不會錯殺好人嗎?」

「我心中有一把尺,從寬度量,能讓他們改過自新的,就饒了。」

徐蘋終於說出心中的恐懼之源,「那像鄧明呢?我殺了他,對嗎?」

「鄧明作惡多端,惡名昭彰,死在他手下的冤魂不計其數,你為武林除一禍害,怕是很多人都要感謝你呢!」

徐蘋心中不再恐懼,於磊果然有他當大俠的原則,拿捏得准,收放自如,也要像他這種性格,方能笑傲江湖吧!

於磊又道:「話又說回來,我不是老天爺,無法縱觀他的棋局,最好還是省下替天行道的口號,靜觀老天爺的最後裁奪吧!」

徐蘋不平地道:「可是,這樣的話,很多壞人榮華富貴,壽終正寢,珊兒她們這麼小,卻死於非命,我一想到無辜被牽連的人們,心裏就好氣、好恨、好痛!」

淚水忍不住迸流出來,一遍遍地為翱天派的噩運痛哭。

「藍玉一案,被牽累的何止上萬人?全部是無辜的,連所謂的謀反主腦藍玉也是被誣陷的。」

「這……這天理何在?」

「唉!是沒有天理。」於磊好言說道:「但是,這些壞人壞事作盡,難道他們日子好過嗎?多少人大蓋寺廟作功德?多少人安卦位貼符咒?他們是不是夜夜不成眠,怕冤鬼索命?」

「可是像王棠,他一心就想滅我翱天派,死了這麼多人,只怕他還會飲酒作樂。」

「你相信報應嗎?」

徐蘋無語,默默點頭。

「不要再想了,注意身體,該睡了。」於磊想要把她攬進懷中,可她卻避開了,往旁邊的牆靠去。

於磊的身形凝住,「夜裏有點冷……」

「我的病好了,謝謝於大哥的照顧。」雖然穿着他的羊皮襖,徐蘋仍是抱緊雙臂,再度把自己瑟縮起來。

她是需要溫暖的,為什麼她要逃離他的懷抱?於磊不解,她在想什麼?

徐蘋將臉頰藏在臂膀里,眼淚悄然滴下,滴到她冰冷無依的體內。

冥冥之中,她知道她正在走一條報仇的不歸路,她要替天行道,她要讓壞人得到懲罰,這條路走下去,將是無比艱辛。

所以,她不能愛他,不能連累他,她一定要讓他抽身,再放他回去行走萬里,俠影無蹤,走得越遠越好吧!

對!一定要教他離開!

白雪皚皚,覆蓋在已收割的田地上,日光一照,射得眼睛刺痛,徐蘋跳上高地,以手遮眼,探看回政陽城的道路。

他們只能走小徑,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煩,當初於磊並未殺死全部的錦衣衛,過了這些時候,恐怕他們已在全力搜捕徐蘋的下落了。

但於磊沒想到,徐蘋未死的消息竟已傳遍江湖。

「今年雪下得真早,好刺眼,於大哥!我們還是繞山路吧!」

於磊眯起眼,發現這個村落靜得出奇,他原先會走這條村子,是考量它是小村小里,應該不會有什麼兇險,說不定還可以順道為徐蘋添購一套冬衣,眼見這個白雪田地透著詭異,他立即同意道:「我們回頭。」

「往哪兒去?」一個猩紅人影倏忽浮出雪地之上,手上拿了戟刺,面貌兇惡,擋住於磊的去路。

那人指著徐蘋道:「你就是徐蘋嗎?聽說你有薛婆婆的秘方,是不是?」

果然遇上危險了!徐蘋有點冷,有點害怕,她的手心冒着汗,微微顫抖著,卻是不說話。

一隻大掌伸過來握住她的,溫熱有力,平復了她的顫抖。徐蘋抬眼望向於磊,他則以眼神示意她不要害怕。

於磊開口道:「你就是華山天戟飄紅影的張應嗎?」

張應大笑道:「正是本大爺!你這個落魄漢也懂得本大爺的名號,我怎麼從來沒有見過你?」

「在下於磊。」

張應一震,隨即恢復笑意,「原來是萬里無蹤啊,今兒個怎麼拉着徐蘋的手,還拉得這麼緊?是你抓到她了嗎?」

「你要奪她?」

「那當然,江湖上誰不知道她得了薛婆婆的秘方,成了一部活藥典。誰有了徐蘋,就有了精進武功、延年益壽的絕世藥引,而這個小妮子又好看……嘿嘿,於磊,我們打個商量……」

於磊神色堅定,「不準碰她。」

「於磊,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不由分說,於磊放開徐蘋的手,上前就攻出一招,張應舉戟格擋,又變了一張兇惡的臉,「你武功高嗎?我華山天戟豈會怕你萬里無蹤?」

兩人相鬥,驚險萬分,張應的武功在江湖也算是數一數二,出手向來不留情,只要一出招,必然見紅,現在他手上又比於磊多拿一件鋒利的兵器。白日照着森然的鋒芒,猩紅披風團團飄動,好像灑了滿天的紅雪,徐蘋憂心地觀戰,想要上前幫忙,卻被於磊斥喝回去。

於磊一個回身,竟被張應划傷手臂,頓時雪地落下點點血滴,徐蘋驚叫道:「於大哥!」

原來於磊是以退為進,險中求勝,他再出其不意一踢,將張應掃倒在地,利落地點了幾個穴道,笑道:「張兄,今日在下挂彩,也不至於辱沒你出招見血的英名。」

徐蘋趕到於磊身邊,拉着他的手臂,流淚道:「你還說什麼笑?都流血了。」

「皮肉傷而已。」她又為他哭了,於磊心頭一緊。

徐蘋拿出貼身藏着的手巾,為他包紮手臂,仍然哭着,「刀劍無情,你怎麼如此不小心啊?」

於磊從小到大,受傷無數,這點小傷根本不足掛齒,但從來沒有人為他擔憂若此,再瞧著那條手巾,很是眼熟,淡柔的綠,清幽的花香,好像是他客居政陽城時,每每練武教課後,徐蘋為他送上的那一條手巾。而這些日子來徐蘋一直把它藏在貼身的裏衣嗎?

這個多情的小女子啊!於磊摸摸她的發,「別哭了,我沒事。」

躺在地上動彈不得的張應咆哮道:「喂!萬里無蹤,你還在跟徐蘋談情說愛嗎?快放了我,地上很冷。」

「張兄,你不是武功高強嗎?運運真氣,即可禦寒。」

「廢話,我穴道被你點住了,運什麼氣?還沒運氣前就凍死了!」

「不會吧!」於磊指著天際的微弱冬陽,「晒晒日,驅驅寒。」

「曬你的頭!」張應氣極,「老子再跟你比個高下。」

於磊不再理他,又握住了徐蘋的手,「我們走吧!」

徐蘋心裏不安,開口問張應,「你為什麼要找我?」

「不是說了?是要你的秘方。不只是我找你,錦衣衛、縣府官衙,還有每個江湖人都在找你。」

「就為了秘方?」徐蘋喃喃念著。

「以前是薛婆婆太精明,沒人拿得到,而你又有翱天派護著,現在薛婆婆、翱天派都沒了,自然找你討。」

於磊作勢出招,「讓他死,才不會泄漏你的行蹤。」

徐蘋制止道:「算了,不要殺人,他死了,別人照樣找來。」

於磊握緊她的手掌,「別理他,咱們走!」

他的手掌握得好緊好緊,早在初春,她不也期待他的表示嗎?但他沒有,矜持害臊的她,只好收回自己的一顆心。而此時此刻,每往前一步,就是一個風險,她不要他擔風險、也不要他受傷。

接下來幾日,徐蘋更沉默了。

她建議暫時不要進政陽城,往北走回山區避避風頭,於磊順着她的意思,一路陪伴保護她。

她總是默默走着,彷彿心事重重,有時走着走着,就站在路邊發愣,看着人家的屋子,或是看着山間深谷。

這時,於磊便會停下腳步,伸手握住她柔軟的掌心,帶着她繼續往前走。

他飄泊的感情已找到歸宿,他願意一輩子呵護她,而他也想說出自己的心意,可又怕影響她的心情,硬是把一顆火熱的心壓下。

已經為她買了一件棉襖,但夜裏她仍然凍得發抖,每回他一靠近她,她便立即醒來,告訴他,她不冷。

為什麼拒絕他呢?於磊一問再問,心裏的問話沒有得到答案。

除夕夜,他們回到當初避風雪的山洞,於磊打了一隻又鹿,以熟練的手法剝皮切割,放在火上烤著,在等待的時候,他就拿着那隻萬能的匕首,撿起一塊未燒的木塊,專心雕琢。

與於磊同行多日,她已知道他閑來喜歡拿着小木頭刻劃,更有趣的是,只要當晚他打了什麼動物,就雕出什麼形狀。她看過他的野兔、山豬、田鼠、竹雞,個個撲拙可愛,在政陽城的家裏,不是還擺着一隻小兔子嗎?

但是,於磊雕完后,往往隨手一扔,擲進火里。起初徐蘋搶救了一隻小豬,但隔天上路時,卻沒有口袋可以放,於磊就說:「帶不走的,就不要帶了。」

好瀟灑啊!感情也是帶不走的,那麼就放了,投入火堆里燒了吧!

徐蘋躊躇多日,終於下定決心,就是今晚。

鹿肉熟了,於磊邊切肉道:「今年又和你過除夕了,我們一起守歲。」

「於大哥,你幾歲?」

「我?過了今天就二十七,你呢?十九了吧!」

「你十九歲的時候在做什麼?」

「流浪啊!」於磊很高興,她今晚不再那麼沉默了,他遞過鹿肉給徐蘋,很愉快地回答,「那時還是初出江湖的小毛頭,空有一身武功,卻不知如何運用,闖得鼻青臉腫的。」

「你師父沒教你嗎?」

「我說過了,我沒有正式的師父。」於磊說出他不欲為人知的身世,「當年,我母親……我也不知道她是誰,流落峨媚山中,被靜心庵的尼姑救了,就在那兒把我生下來,我出生不到三天,她就跑了,庵里的師父只知道我父親姓於。」

「那你是女尼養大的嗎?」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我長了兩、三歲,大概靜心庵的師父看我頑皮,又是男孩子,就把我送到附近的林間寺,那寺里的師父忙着下山做法事,沒空理我,又把我送到普明寺,但是,他們師父說,他們只養小沙彌,不養小頑童,我害怕吃素,就跑了,天天在峨媚山的寺院道觀間流浪。」

徐蘋聽了十分不忍,「你小小年紀……」

「無所謂,自幼嘗盡人情冷暖,才有我今日的豁達。在那佛門勝地,師父為了香油錢,人前一張臉,說盡慈悲;人後為了省一口飯,可以把一個沒父沒母的小童推來推去……」他見徐蘋為他紅了眼眶,立即轉口道:「幸好我遊走峨媚山,那裏是個仙山寶境,不只和尚道士習武強身,也有很多江湖人士來往,我平常在廟裏偷學基本功夫,見有人投宿寺院,就求他們教我武功。」

「真的?這樣你學得來嗎?」

「我常在猜,也許我爹娘就是練武之人,所以我對武學還有那麼一點天份。就這樣,拼拼湊湊,自成一局,倒也浪得虛名。」

「你不孤獨嗎?」

「不……」於磊忽然住口。在遇見徐蘋之前,他不知道什麼是孤獨,事實上,看盡人間冷暖,他更喜愛孤獨,與世無爭。可是,領略了徐蘋的溫婉柔情之後,他竟渴望有一個紅顏知己,希望有人與他說話,就像今晚一樣,而不是只有寄情於無生命的刻工之上。

徐蘋又問道:「為什麼留鬍子?」

於磊摸一摸髯,笑道:「你應該問,當初為什麼剃鬚進城?」

「為什麼?」

「不想被人當成江洋大盜啊!記得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還嚇一跳哩!」

徐蘋淡淡地笑了。心裏明白當日他果然是特地進城,為的就是見她嗎?

相見爭如不見,徒留滿腔相思,又延續到今日再度別離之苦。

該問的都問了,她對於磊的好奇與疑惑都得到解答,此次分別後,再無遺憾。

於磊見徐蘋又沉默下來,引了一些話題閑聊,而她卻是心不在焉地回應着,到最後只是望着火堆發獃。

草草結束這頓年夜飯,於磊心中頗為無奈,但口中仍道:「你累了吧!早點休息。」

徐蘋茫然應諾,還是望着火堆。

於磊無言,拿起尚未完成的木刻山鹿,一刀一鑿,紋理不順,雕起來格外費力,就好像他猜不透她的心意一般。

徐蘋的目光由火光移到於磊的手,咽了咽口水,是時候了。

「於大哥……」

「嗯!」手上的動作沒有停下,削了一片片的木屑。

「我……我真的很感謝你的救命之恩。」徐蘋聲音哽住,努力噙住淚水,不讓它掉下來,「翱天派的恩怨與你無關,你不必陪我回政陽城。你說過,天地才是你的家,我不會絆住你的,翱天派的事,我自己可以處理。過了今夜,我們就分道揚鑣。」

於磊停止削木頭,凝望着她,四周悄然無聲,只有枯木燃燒的嗶剝聲響。

他聽到了嗎?他為何不說話?徐蘋抬頭看於磊,又對上他深邃的眼眸,好深好深,是天上的星,也是浩瀚的海。

她慌張地垂下頭,繼續說着:「分開之前,我沒有東西可以報答你,唯一的……」她聲音漸弱,幾乎難以出聲,伴着遏止不住的淚水,「只有……只有這個清白的身子,我……我……」她的手劇烈地顫動着,伸手到胸前,想要解開衣襟,卻又抖動得摸不準。

於磊放下匕首和木塊,「我不要你報恩。」拉下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雙掌之中,這個傻丫頭啊,就讓於大哥告訴你吧!

「蘋妹!我可以叫你一聲蘋妹嗎?」

徐蘋一驚,他叫她什麼?

「蘋妹,好久以來,我就想這樣叫你了。」於磊拭着她的淚,「你我之間,別再說什麼恩情,如果有的話,也只有夫妻之恩。」

徐蘋又是一驚,垂下眼帘,不敢看他,淚水仍滑落他的手上。

「蘋妹,你沒有絆住我,我陪你,是我心甘情願,是我愛你。」雙掌捧住她的臉,深深凝睇。

徐蘋腦中迴響着他的話……她虛軟地閉起眼,不敢相信一年來的痴心幻想,竟然變成了事實。

「我願意陪你一輩子,陪你渡過難關,陪你一齊走未來的人生路,我們不能分開,因為你是我於磊的妻子。」

徐蘋已經快支撐不住了,她原是要道別的,怎料卻換來於磊的一番肺腑之言?

「蘋妹,看着我。」他柔聲地命令着她。

徐蘋怯怯地睜開眼,看到的是深情與專註。他的手摩挲着她的臉,拭去淚水,拭去離愁,拭去相思,也拭去他們之間的隔閡。

他吻上她的額,是臉上的髯先觸著了她,這才落下濕熱的吻。

「鬍子……」陷入他臉孔的森林中,徐蘋呻吟著。

「刺痛你了嗎?」

額頭貼着他的唇,她輕輕搖了搖頭。

他滑下他的吻,著上了眉毛、眼睛、鼻樑,那毛茸茸的髭鬚也跟着掃過,痒痒的、熱熱的,擦得徐蘋心癢難耐,兩手緊抓住他的手臂。

「蘋妹,我愛你。」他的唇終於覆上她的,輕輕壓揉,細細舔舐,舌在她的唇邊游移;她不知所措,羞澀難當,明是想給他的,卻不知從何給起,只有任他擺佈。

他的舌探索入她的口,尋到她驚慌的小舌頭,挑動糾纏,深深尋覓,像是要吸盡她所有的甘汁玉津,也像是要把她揉進他的體內。

她快暈了,好不容易逮到空隙,徐蘋喘著氣,「於大哥……我……我……不能吸氣。」

「這是你第一次親嘴吧!」他疼惜的笑看她。

她紅了臉,比一旁的火光還赤紅,「都是鬍子。」

「你不喜歡,我就刮掉。」

「不。」她用手指把玩他微卷的髭鬚,聲細如蚊,「我很喜歡。」

兩人再度深情擁吻,纏綿吸吮之中,徐蘋將右手伸到衣襟上,稍微解開。

於磊拉住了她的手,「蘋妹,你可以不要……」

「閉上眼睛。」徐蘋說。

於磊依言閉眼,感覺她在身邊站起,似是輕柔地寬衣解帶,衣衫墜地,飄散出一股淡柔清香,然後,一隻抖動的柔荑撫上他的髯。

他睜開眼,見到的是雪膚月貌,冰肌玉骨,似水柔情,令人我見猶憐,心神縱馳啊!

見她畏寒發顫,他忙用棉襖裹住她的身軀,抱緊她,又是深長無盡的親吻,緩緩地,兩人一齊倒在地上。

於磊除去了上衣,露出寬闊強壯的胸膛。

徐蘋撫上他前胸一道長長的淡細肉疤,「好長……這是劍傷嗎?」

「不是,生下來就有了,是胎記吧!」

「好像是劍傷,……」她的手順着疤痕而下,攀到了他的腰際,摸到一個鼓鼓的荷包。

見他系在腰間的荷包,她顫聲問道:「你一直帶在身邊?」

「是你親手縫的,想你的時候,便拿出來看。」

徐蘋感動莫名,忍不住又淚流。

於磊撫摸着她柔嫩的身子,吻去她的淚,「蘋妹,難為你了。過去是我遲鈍,以為自己是個放蕩不羈的過客,不留情,不留愛,可是……唉,你不要哭!」

別說了,徐蘋在心底狂喊,此刻要不留情愛的是她,她再也不能承受他的溫情軟語了,再說下去,她更捨不得他了。

他又熨吻了她的淚痕,「可是,這次再見到你,我知道,我不能再放你走了。」

「如果沒有這次變故……」

「你會嫁一個好丈夫,而我只是你婚宴的座上客。」

「我不要!」她忘情地喊著。

「那麼,你是要嫁給我了嗎?」,「今夜就是我們的洞房花燭夜。」

感覺他的身子沉重地覆上她,徐蘋又慌了,接下來,她應該怎麼辦?底下似乎有個東西在摩擦着她,挑得她心擂如鼓,有那麼一絲害怕與期待。

「不要怕,慢慢來。」於磊憐惜,一步步導引着她,好一塊純潔無瑕的完璧啊!她就是他心中最貴重的寶玉。

火光搖曳,映射出緊緊交纏的兩個身影,影疊著影,身纏着身,只願山中寒盡不知年,深情以終。

兩身相許,雲雨終歇,在這歲末之際,他們再度互擁而眠。

夜半,於磊睡意正濃,察覺懷中人兒無聲地蠕動着,他含糊地喚道:「蘋妹,你不睡嗎?」

「你睡吧,我出去解個手,馬上回來。」她在他額上親了親。

「嗯!快點回來。」好久沒這麼暢快發泄了,於磊身心放鬆,又沉沉進入夢中。

天似乎是亮了,曉意更寒,大概是昨夜又下雪了。於磊下意識地環抱雙手,想要擁住怕冷的徐蘋,卻抱了個空。

「蘋妹?」他睡意全消,地上落着幾點殷紅,那是她的童貞,除此之外,只留下一件棉襖,他並不在洞中。

她是不是已經醒了?於磊衝到洞口,卻見白雪鋪地,林間蕭然,哪有什麼人影?

「蘋妹——蘋妹——」他又向外頭大喊數聲,只有樹梢雪塊迸落的聲音回應他。

於磊重重地以掌擊壁,真是傻丫頭!因為要離開他,所以才把身子給他嗎?

她到現在還不知道他的心意嗎?

低頭一看,雪地上淺淺地劃了幾個字——

天南地北無緣再會

於磊回到山洞捲起棉襖。什麼無緣再會?你就如此無情嗎?才剛耳鬢廝磨,竟然又狠心離開?

她走不遠的,於磊提起真氣,循着雪地上淺淡細碎的腳印,循步而去。

越往山上走,山路更崎嶇,寒意也越重,一件薄薄的長衫,早已抵擋不住風刀雪劍,嚴寒相逼之下,徐蘋的腳步顛躓了。

她不知道要往何處去,料想於磊必然猜她下山往政陽城,便故意鑽了小路,向更高的山峰行去。

暫時避過他,讓他死心,她就會下山回政陽城,完成她翱天派門人該做的事。從此,就是獨行了。

凄厲風聲在耳邊呼嘯,徐蘋的心也在哭喊,她一再告訴自己,既然愛他,就不能連累他,更不能讓他捲入她的江湖是非之中。

「蘋妹!蘋妹!」

風中傳來於磊的叫聲,她已經離開兩、三個時辰,他怎麼追來了?雪地茫茫,再無蔽障,徐蘋加快腳步,踩得又急又深,此時天已大亮,她才看到,原來是自己的足跡把他引來。

又是石破天驚的一聲長嘯,輕功略勝一籌的於磊已來到徐蘋的面前。

乍見他偉岸的身形,徐蘋倏忽轉身,她不能見到他,她一定要離開他!

於磊奔至她面前,緊張地按住她的肩,「蘋妹,不要走。」

「為什麼不走?我已經報恩了。」她口氣冷淡地。

「我不是要你報恩,我是真心的愛你,所以才會跟你在一起。」於磊急急地解釋。

徐蘋咬住下唇,一直沒有抬頭,又丟下冰冷的一句,「我不喜歡你。」

於磊如遭雷極,他豈會不知道她的柔情?他豈會不了解她的心思?他用力搖晃她的肩,「不會的,你……你不愛我嗎?」

「放開我。」徐蘋掙脫而去。

於磊手一空,又追到她面前,「你要去哪裏?我陪你去啊!」

「不必了,你是萬里無蹤,為什麼要跟着我呢?」

「我們是夫妻啊!」

「我說過了,昨夜只是報答你的恩情而已。」徐蘋轉身就走。

於磊幾乎心碎,「我都對你掏心剖肺了,從來沒有人知道我的身世來歷,昨晚,我把全部都告訴你,是因為我要做你的丈夫,對你再無隱瞞。蘋妹,你有什麼心事,你也告訴我,好嗎?」

「別再說了,你我無緣。」

她仍沒有正視他,於磊有點明白了,「你是說,你是翱天派的掌門千金,而我是個身世不明的浪子,所以我高攀不上你嗎?」

不是啊!徐蘋在心中吶喊,她從來沒有這樣想過啊!她對他,始終如一,情深不變啊!

「是我自作多情了。」於磊黯然地道。

淚微濕了睫毛,徐蘋沙嘎著聲,「這裏離政陽城很遠,你向四面八方去,繼續你的萬里無蹤,就是不要再進政陽城了,我們就此別過。」鐵了心,艱困地走出去,一步步陷入冰冷的雪堆之中。

於磊望着她蹣跚的腳步,心頭酸楚,眼睛濕熱。他愛她,願意保護她、為她做任何事,她為何不領情?昨夜她是如此全心全意的獻身,絕不只是報恩而已,如果她也愛他,她是不是也會為他做任何事?

於磊抓到一絲頭緒。她老是不要他進政陽城,那是因為一路上,危機四伏,三教九流都向她追討秘方,進了政陽城之後,她要收拾殘局、要報仇雪恨,未來的路漫長又艱困,而她,不要他受傷,不要他擔憂……

於磊心中逐漸雪亮,看到她孤單的背影,一切瞭然於心……兩個痴痴傻傻疼愛對方的大傻蛋呵!

他縱身向前,攫住她搖晃不穩的身子,將帶來的棉襖披在她輕顫的肩上,輕輕轉過她的臉,是一張淚流滿面的容顏,於磊心頭一痛,卿且憐我,我更憐卿啊!

「傻丫頭!傻蘋妹!你不喜歡我?這麼狠心的話你也講得出來?你趕不走我的,這輩子再也趕不走我。」

只要陷入他的懷裏,徐蘋就沉淪了,她是多想夜夜躺在他溫暖厚實的胸膛中,幸福的過一生,可是,她不能,她更無權要求他與她顛沛流離。

於磊撫拭她的淚,「我是天下第一大傻瓜,我不懂去體會一個姑娘家的心思,可我知道你是怕我捲入江湖是非之中,你是愛我、護我,是吧?」

被他說中心事,徐蘋再也難以自持,瞬間崩潰,放聲大哭,「你是局外人,你不該回來找我的,別人是要對付我……你自由自在……」

「唉!第一次見到你之後,就不再自由自在了。」他用棉襖裹住她,「而且,我也不是局外人,我是你的丈夫。」

徐蘋再受震撼,淚眼迷地望向他,「是真的嗎?」從昨夜到現在,他的柔情愛語彷彿似夢,她不能確定,也不敢相信。

「我於磊所說的話,句句實言。」

不是夢,是真的,而且他終於了解她的苦心,「我……可是,不能連累你。」

「我萬里無蹤豈是浪得虛名?江湖危險算得什麼?你是我的妻子,我就會伴你一生一世!生死、禍福、苦樂、安危,都在一起。」於磊自信而誠摯,「我已離開過你一次,這一次,我不會再離開了。」

得到他的誓言,徐蘋又流淚了,但淚水不再苦澀,而是感動歡欣。

於磊摟住她,覓著了她的唇,手掌一遍遍地摩拿她的長發,「答應我,永遠都不離開我!」

醉在甜膩的長吻中,徐蘋又痴了,嘴裏不住地呢喃著,「我答應,磊哥,我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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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子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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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相見時難別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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