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傳雲心情愉快的爬下樓,建生正好運動完從健身房走出來,而人差點撞個滿懷。

「啊!對不起!」她尷尬的輕聲說道。

這是她頭一次和他這樣貼近,他穿着一件黑色吊肩式運動上衣,同色的短褲,襯得皮膚更加白皙,只是他那修長的身材令人很難想像竟會有結實的肌肉,雖然不是那種很壯觀的結構,卻也足以顯露出男人的本色。

她不知道自己該把眼光停在哪裏,他的眼神太深奧,彷彿使她藏不住自己的靈魂,可是盯着他赤裸的肌膚又令她不由得臉紅心跳,她從未有過這種驚慌失措的感覺,即使在她和孟峰開始初戀的時候都沒有。

她也不懂他為何只是深深的看着她卻遲遲不肯開口,他甚至也沒讓開路給她通過,兩人站得那樣靠近,以致她可以清楚的嗅到他身上微帶汗味的氣息。

「對不起,請讓路。」她只好用幾乎低不可聞的聲音說道。

他卻仍沒讓開身,但終於開口問道:

「你要去哪裏?」

「出去吃早餐。」她不太自在的回答。

由於歐巴桑只負責打掃和煮中、晚飯,所以早餐她就必須自理,從她到診所上班到現在,這還是他們頭一次在這種時候碰頭。

「一起去吧?」他微笑着問。

傳雲遲疑了一下才點點頭。

「你等我一下,我換個衣服就好。」他說着便往樓下走。

傳雲跟着他下樓,然後在客廳里等他,很快的,他便換了一套麻質的原色休閑服出來。

傳雲怔怔的看着他,心裏不禁讚歎:多麼令人心動的男人啊!修長的身形,斯文儒雅的氣質,深邃溫柔的眼眸,她得用多大的定力才能抗拒得了他的魅力?

「有什麼不對嗎?」他奇怪的朝自己看了看。

「沒有,只是我從來沒有看你穿過這樣的衣服。」她尷尬的掩飾。

「不好看嗎?」

「不,很好看,好像年輕小夥子一樣。」

「你是說我不服老嗎?」他開玩笑的皺眉道。

「我沒有那個意思,你穿這樣很好看,很英俊瀟灑。」她急切的辯解。

「嗯,這些話我喜歡聽。」他故意露出滿意的神情。

「我並沒有向你拍馬屁的意思。」她紅著臉聲明。

「我也不是馬啊!」他幽默的回道。

她放鬆心情,和他說說笑笑的往街上走。

「你想吃什麼?」

「隨便。」

「隨便該怎麼吃?」他睨着她問。

她笑着回道:「看你怎麼吃就怎麼吃。」

「那就去吃三明治吧?」

「好。」她沒意見的點頭應道。

他帶她走到一家專賣漢堡、三明治的早餐店,老闆娘一見到他立刻笑開了臉招呼道:

「施醫師,你要吃什麼?」

建生和她在一張桌子旁坐了下來,先問她:

「你想吃什麼?」

傳雲看了一下,說道:「一杯咖啡牛奶,一份土司加果醬。」

「果醬要什麼口味的?」老闆娘問。

「草莓。」

建生便跟着道:「我也跟她一樣,另外再給我一份火腿蛋。」

「好,稍待一下。」老闆娘禮貌的應道。

他們面對面的坐着,先是相視一下,傳雲顯得有些羞澀,建生則是一副心情愉快的模樣。

「我小時候最喜歡吃土司加果醬配牛奶的西式早餐,可是從我祖父到我父母他們那一輩的人,幾乎都喜歡吃地瓜稀飯,我只好拿自己的零用錢去外面吃。」

傳雲感慨的笑道:「我從小就是吃這個長大的,從我開始讀小學起,我母親就每天固定給我多少錢吃早餐和中午,有時候連晚餐也都是吃便當,一個月家裏難得開伙幾次,他們總是各忙各的。」

「你父母的感情不好嗎?」他反應敏銳的問道。

「他們已經離婚了。」她的神情仍有一絲黯然。

「所以你才一直想要擁有屬於自己的家?」

她輕輕的點點頭,無奈的苦笑道:

「人總想擁有自己所無法擁有的東西,卻往往天不從人願。」

「我同意。」他頗有同感的點頭道,神情間也有一股深切的感慨。

「以你的出身和條件,應該是要什麼有什麼才對,怎麼也會有這種感慨?」她好奇的詢問。

他的眼神湧出一股深沉的憂鬱,語氣也變得有些喑啞起來:

「世界上沒有盡如人意的事,也沒有人可以要什麼有什麼。」

早餐送上來,他們各自沉默的吃着。

她終於明白他眼神中常有的憂鬱是因為某些不為人知的秘密所造成的,他的內心究竟藏有什麼傷心的往事呢?她很想多了解一些他的事,可是如果他不想說,她自然也不能問,這是老闆與員工之間應該保持的距離,她必須謹記才是。

傳雲在掛號的窗口受理病患的掛號,透過玻璃窗她看見有個穿着一身黑衣的長發女子走進診所,那冰清玉潔的肌膚,靈秀細緻的五官,有種不食人間煙火的超凡脫俗之美,令她不由得目不轉睛的怔愣著。

那個黑衣女子經過掛號窗口的時候,只淡淡地朝她看了一眼,便徑自走向診療室。

建生正在為一位三十幾歲的男性患者做聽診,抬眼看見走進來的人,不禁臉色大變。

「施醫師,好久不見。」她盈盈淺笑的望着他。

「翠薇——」他幾乎訥訥的發不出聲音。

他的反應使那病人也感覺訝異的回頭朝翠薇看。

「在忙嗎?」她的話有提醒他的用意在。

他趕忙先向病患賠個罪:「對不起,稍等一下好嗎?」然後才滿臉驚疑的問道:「你穿這樣——」

「我外公去世了。」她平靜的說道。

「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他急切的追問。

「三天前,他走得很突然,我們誰也想不到。」她的眼睛泛起一片紅絲。

「怎麼會這樣?他是什麼原因去世的?」他關切的問道。

「腦溢血,我外婆發現他倒在浴室的時候已經斷氣,我今天來是給你送訃聞的。」翠薇將那張訃聞放在他的桌上。

他拿起那張訃聞看了一下,點頭表示:

「我知道了。」

「那我走了。」她眼神複雜的看了他一眼,轉身翩然離去。

傳雲悄悄的問美嬙:「她是誰?」

「我也不知道。」美嬙也是一臉的疑惑。

傳雲注意到自從那黑衣女子出現之後,建生便開始魂不守舍起來,而且眼神中憂鬱之色更濃了,難道這個女子便是他內心的傷痛嗎?可是她還那樣年輕,他們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

診所關門之後,傳雲上樓洗澡,建生的沉默寡言和心事忡忡的模樣使她十分掛心,卻又不便開口詢問,她必須顧慮自己的身分,她根本沒有立場對他如此關懷。

洗完澡后,她隨即把換下來的衣物清洗乾淨,拿到房間外面的陽台晾曬,她的眼光瞟向樓下一個熟悉的身影,心裏不禁疑雲重重,這麼晚了,他究竟要上哪兒去?

建生心裏一面猶豫掙扎,一面忍不住的往翠薇的外公家走。

翠薇的母親如芸大他五歲,兩人以前是鄰居,在他家還沒搬離祖厝住到街上以前,他和如芸經常在一起讀書,如芸對他就像弟弟般疼愛,而生性沉默內向的他,卻一直苦苦的暗戀着她,從來沒有勇氣開口向她表明,不只因為她大了他五歲,也因為他從小就有一位童養媳的妻子在等着他,那是他永遠逃避不了的責任和義務。

他在二十一歲那年奉父母之命和月容完婚,如芸早他一年嫁給柯士超,時光荏苒,命運變化難料,想不到月容和如芸都先後離開人世,他一直未曾再娶,只因他的內心深處一直佔據着如芸的身影,當年輕的翠薇突然在他的生命中出現,他幾乎要以為是老天對他的恩寵。

柯士超在如芸去世之後,娶了一個和自己女兒年紀相仿的妻子,這點使翠薇很難接受,憤而從台北來到這個南部的鄉村暫住,然後很快的和他陷入一陣情絲糾纏中。

至今他依然很難分得清楚他愛的是如芸的影子或真的是翠薇本人,因為她和她母親長得如此相像,以致他在看到她的同時,立刻跌入往昔少年時期的苦戀中。

而翠薇對他的依戀又何嘗不是一種移情的心理?她因為有個忙碌的企業家父親,使她特別渴望得到父親的注意和關愛,尤其是在她母親去世之後,這種感覺分外強烈,可是她的父親忙碌依舊,再加上娶了一個年齡差距懸殊的妻子,更令她積怨日深,以致爆發種種衝突。

他不得不懷疑翠薇之所以會和他陷入這種糾纏不清的戀情中,除了受到她母親和他的故事影響外,想要從他身上得到父愛的慰藉應該也是原因之一吧?

回想和翠薇的那段充滿糾葛的情緣,他的心仍因輕微的痛楚而悸動,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像陷入一片泥淖般無法自拔的愛上她,可是一切外在的條件全都不允許他們相愛,他們之間不但相差二十幾歲,她又算是他的後輩,憑他家和她外公家的淵源,絕對沒有人會贊成他們交往,包括他自己在內。

另外又有一個原因,是他沒有勇氣抗拒禮教傳統的束縛,同在那個時候,他的兒子宇傑也無可救藥的喜歡上翠薇,在種種因素的考慮下,他只有選擇退縮一途,堅持推拒翠薇的情感。

從她傷心的回台北到現在,已經整整五年了,在這五年當中,他總是活在她與她母親的影子裏,她們母女而人各據他心靈的一角,他依然分不清楚他愛的是誰?有時候他會覺得自己所受的痛苦都是應該的,也不值得同情,他是一個沒有勇氣去追尋所愛的男人,因此才受思念的懲罰。

他走到半路又折回來,心裏既難過又無奈,他去找她做什麼呢?雖然他知道也許她還會像以前一樣,在這種深夜時分等着他出現,他當初既然沒有勇氣愛她,現在又何必去找她?

此刻的感覺就和五年前一樣,他總是如此苦苦掙扎,在理智與感情之間徘徊,也和年少時代對如芸的暗戀相同,愛又不敢愛,忘又忘不了,相思不斷,痛苦不停,究竟要到什麼時候,他才能從這種心的桎梏中解脫?

傳雲躺在床上關燈準備睡覺,卻無論如何都睡不着,心思清明得一點睡意也沒有,一直注意著樓下有無開門關門的聲音傳來。

她幹嘛這麼在意他回來了沒有?他去哪裏、去找誰、回不回來又關她什麼事?她怎會一顆心都掛在他身上,彷彿一個等待丈夫夜歸的妻子。

這種想法不由得令她臉紅羞澀起來,她不得不承認她的心早就背叛她而深受他的吸引,他畢竟是一個那麼出色的男人,輕易就能觸動女人的心弦,她只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普通女人,根本抗拒不了他所散發出來的迷人魅力,她會把心放在他的身上也是極自然的反應。

承認自己內心的感覺,使她有種暢快和輕鬆,卻也十分煩惱,從今以後,她必須更加小心的掩飾自己的感情才行,否則一旦讓他發覺,她可要無地自容了。

她清楚的聽見樓下傳來鐵門拉動的聲音,一顆心才像由半空中落了地,很快的睡意便襲上眼皮,在意識逐漸混沌之際,那個神秘的黑衣女子不斷的在她的腦海中縈繞,泛起一個個問號。

美嬙還沒到,傳雲先開了診所的門,略微打掃整理一番,到了診所應診的時間,美嬙準時來上班。

「雲姊,早。」

「早。」

然後建生也從樓上穿戴整齊的下來,一貫的西裝褲配襯衫打領帶,除了兩鬢間的幾許白髮,他完全看不出歲月的痕迹,他甚至連老花眼都沒有。

「施醫師早!」美嬙愉快的和他打招呼。

「早。」

「你的報紙。」傳雲將報紙放在他的桌上。

早上患者還沒上門的時候,他總是會先翻看報紙,可是今天他卻只是坐在座位上瞪着那兩份報紙看,彷彿喪失神志的人一般。

美嬙不禁有些擔心的偷偷問她:「雲姊,施醫師是怎麼了?看起來有些奇怪。」

傳雲也是一臉煩惱的回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有什麼心事吧?」

「你去問問看好不好?」美嬙單純的對她道。

傳雲露出一個苦笑,搖搖頭道:「我不方便去問他。」

「有什麼不方便?只是關心一下而已。」美嬙不解的說道。

傳雲仍是搖搖頭。

「那我自己去問他。」美嬙說着,便從藥劑室走出去,假裝開玩笑的問道:「施醫師,你是失戀嗎?怎麼一大早就失魂落魄的模樣?」

「一個從來沒有真正戀愛過的人,怎麼會失戀呢?」他這樣回答。

傳雲在藥劑室里側耳留意的傾聽,感覺他的話里不僅有着自嘲之意,也充滿一股沉重的落寞。

「那你怎麼會看起來怪怪的?好像有什麼心事一樣。」美嬙直截了當的問他。

「是有些心事沒錯。」他坦白承認,卻沒有說明。

「你有什麼心事?能告訴我們嗎?」

「告訴你們又有什麼用?」

「我們可以替你分憂啊!」

「傻丫頭,那是不可能的,不論是憂愁或痛苦,都只能自己承擔,即使再親密的關係,也無法替你分擔什麼的。」

「小姐,掛號。」

傳雲拉回注意力,開始為患者辦理掛號,一會兒,美嬙便走回藥劑室,無可奈何的聳聳肩。

陸陸續續看了幾個病人後,建生趁著一個空檔,下定決心似的站起來,對傳雲她們交代道:

「我出去一下,最慢不會超過半小時回來。」他的神情流露出些許的凝重。

看着他滿腹心事的離開,傳雲的心情不禁也籠罩一股陰霾。

翠薇和她那些阿姨、舅舅坐在院庭里臨時搭起的遮棚下閑聊,除了偶爾回答他們一些關心的詢問外,她總是沉默的想着心事,並不真的對那些瑣碎的人事有興趣。

他已經知道她回來,昨晚為什麼沒有出現?難道他真的已經完全不在意了嗎?不,從他昨天看見她的反應推論,他應該還是和以前一樣,絲毫沒有把她淡忘,他之所以沒有來找她,是還無法坦然的面對她吧?

其實她這次回來,主要也想證實他對她究竟還有沒有影響?這個她曾經苦苦愛戀着的中年男子,即使她現在已經和一個愛她的男人訂婚,她的心裏依舊有他的存在。

「建生,你來了。」

她聽見有人招呼他的聲音,眼神突然明亮起來,急切的追尋他那熟悉的眼神。

他們的眼光熱烈的交融在一起,然後,他迅速的移開視線,一一的和她那些舅舅、阿姨談話。

她的眼光一直沒離開過他的身上,五年的時間不算短,她已經從一個任性無知的少女,蛻變為成熟懂事的女人,而他除了兩鬢平添一抹飛霜外,並沒有什麼改變,仍是那充滿憂鬱的目光,神情間仍是帶着淡淡的溫柔。

他除了婉轉致意之外,也詳細的詢問一些死者生前的健康狀況以示關心,他的眼光總是有意無意的掠過她,幾次交會後,她能從他迅速遊走的眼神中捕捉到一絲尷尬。

「我診所還忙,出殯那天我會再來的。」他起身告辭,剋制着不去看她的衝動。

翠薇目送他的背影離去,心裏泛起一股騷動不寧的感覺,她必須和他單獨的談一談,訴說這五年來所發生的一切,她得將五年前的那段情做個交代,才能安心的做雲龍的新娘。

傳雲看見他從外面進來,臉上憂鬱的神色濃得化不開,深邃的眼眸黯然無光,眉心被兩道眉毛聚攏出一條深溝。

她微微的感到一絲心痛,究竟是什麼事讓他如此痛苦?令他一夜之間憔悴如斯?

他不願意說,她們也都不敢問,看他如常的工作,只是整天難得露出笑容,也比平常沉默很多,她的心都跟着打結似的難過。

到了晚間休息的時候,他又一頭躲進書房裏去,她終於忍不住的跟進去問他:

「你不要這樣好不好?有什麼事說出來嘛!不要悶在心裏,會悶出病來的。」她滿臉關切焦慮的神情。

他靠坐在書桌後面的高背皮椅里,眼神慵懶疲憊的睨視着她,緩緩露出一個嘲弄的微笑。

「你是怕我會精神錯亂嗎?放心吧!我早就習慣了這種身心的煎熬。」

「到底有什麼事在困擾你?不能跟我說嗎?」她不放棄的追問。

他眼神複雜到凝視了她片刻,才淡然的反問:

「為什麼想知道?」

她坦然的回答:「因為關心你。」

他哂笑的自我調侃:「我何其有幸能得到你的關心。」

「我們已經是朋友了,不是嗎?」她機靈的笑道。

他點點頭,似乎滿意於她的答案,接着卻無奈的嘆氣道:

「真要說的話,還不知從何說起呢!」

傳雲念頭一轉,立刻向他提議:

「從昨天來的那個黑衣女子談起如何?

建生不得不佩服她那敏銳的心思和善體人意的聰慧。

「還是從她的母親談起吧!」

往事歷歷,猶在眼前,暗戀的苦,想愛而不敢愛的痛,他全都毫不隱瞞的向她傾述。

傳雲聽着他的故事聽得動容,多麼深情的男人啊!雖然一輩子都得不到自己所愛,卻依然一往情深,任何女人聽了都會感動。

「其實如果你還愛着她的話,就應該把握這次機會,愛情是不分年齡的,你根本不用顧慮太多。」她熱心的建議,刻意不去理會內心那種酸澀的感覺。

建生無奈的長嘆,搖頭苦笑的回道:

「這是你們年輕人所無法理解的,如果愛比不愛更難也更痛苦的話,即使能夠相愛也失去意義了。」

「什麼是愛的意義?」她眼神專註的凝望着他。

她知道愛的意義是一種見仁見智的看法,她之所以提出這個問題,只是想了解他的想法。

「愛的意義就是兩情相悅,不能得到快樂的愛是沒有意義的。」他以一種滄桑的語調道。

「你們兩個躲在書房裏做什麼?不想吃晚飯了是不是?」歐巴桑在書房外拍門喊道。

傅雲笑了起來,與他對望着調皮的說道:

「再不出去,恐怕歐巴桑要誤會了。」

「誤會什麼?」他故意裝傻的笑着反問。

「誤會我們在做不可告人之事。」她大膽的開着玩笑,然後像只輕巧的蝴蝶般翩然走向門口。

翠薇特地挑了診所晚上關門之前的時間來找他,在不能確定他是否會在老地方出現的情況下,她只有化被動為主動,在這裏已經夜闌人靜的時候與他長談一番。

傳雲看見仍是一身黑衣的翠薇走進來,識趣的示意美嬙離開,她自己也匆匆的上樓去,留下他們兩人單獨相處。

「不介意我穿這樣到你這裏來吧?」她含笑的凝視着他問。

他緩緩的搖搖頭,出神的凝望了她片刻,才覺醒般的開口道。

「我們到樓上去坐吧?」

地點點頭,他便帶領她往二樓走。

「我泡杯茶給你吧?」

「不用麻煩了,我不渴。」

「那我們到書房去談吧!」他過去打開書房的門,開亮房裏的燈。

翠薇走了進去,這是她第一次到他的家裏來,回想五年前的往事,還真有點不可思議,她愛他愛得那樣狂烈,愛得那樣心痛但和他卻未親密的相處過,這能算得上是愛情嗎?

「我放點音樂好嗎?」他禮貌的詢問。

她輕輕的點了點頭,專註的瀏覽他書房的擺設。

他有最高級的音響設備,多得不勝枚數的老式唱片、錄音帶、CD整齊的排列在一個大櫥櫃里,還有很多的書,一組舒適的西洋古典式沙發。

輕柔的樂曲演奏旋律在書房的空間低回,她在沙發坐下來,等着他走到她的身邊,兩人先是靜靜的相互凝望,讓往事在彼此的眼底掠過。

「宇傑現在在做什麼?」她先開口問道。

「他在台北一家建設公司工作。」他在她右手邊的一張沙發坐下來。

「有女朋友嗎?」她笑着問。

當初宇傑瘋狂般的想盡辦法追求她,不論她怎樣拒絕都不氣餒,後來因為雲龍的出現才讓他打退堂鼓,雖然他一直不知道當時她真正喜歡的是他父親,但她對他總有一份歉意在。

建生幽默的反問:「你想可能會沒有嗎?」

「他找到完全符合他的理想條件的女孩子了嗎?」她忍俊不禁的回道。

宇傑當初之所以會對她那麼着迷,是因為她的條件完全符合他心目中的理想——長頭髮、大眼睛、高挑的身材,打從他們無意間相識開始,他就剃頭擔子一頭熱的對她採取死纏爛打的招術,抱定有志者事竟成的決心,直到人品、家世皆優秀的雲龍出現,才讓他甘敗下風。

「誰知道?」建生莞爾回道。

她語氣停頓了一下,然後才充滿感情的輕聲問道:

「你呢?你過得好不好?」

他平淡的回答:「當醫生的人日子都過得差不多,沒什麼好或壞。」

她直截了當的問他:「還是沒找到感情的寄託嗎?」

「沒有。」他簡單的回道。

「為什麼不找個對象呢?」她刻意追問。

他考慮了一下才回答:「因為沒遇到適當的人選。」

「只是因為這樣?」她彷彿有所懷疑的反問。

他點了點頭,輕易的把話題轉移到她的身上:

「談談你自己吧?」

她索性直接問道:「你想知道什麼?」

他沉默了半晌,才遲疑的問道:

「你和那位甘先生還有來往嗎?」

「我們訂婚了。」她主動告拆他。

她感覺他的眼神一黯,臉上的神情卻帶着一種落寞和欣慰。

「恭喜你們,婚期訂在什麼時候?」

「因為遇上我外公過世,可能會趕在百日之內。」

「你們是很相配的一對,稱得上是金童玉女,我祝福你們白頭偕老。」他由衷的說道。

「你就只有這句話嗎?」她的語氣帶着一絲質問。

他的神情流露些許尷尬。「不然我還能說什麼呢?」

「即使到現在,你都沒有勇氣爭取你自己所愛嗎?」她的眼神帶着一股無奈。

「我不能!」他痛苦的搖著頭。

「還是同樣的原因?」

她了解他受制於禮教的束縛有多深,要想擺脫並不容易。

他凝重的點點頭,卻又跟着搖搖頭。

「其實我到現在,都還無法確定對你是什麼樣的感情,你跟你母親實在太像了,像得我無法不迷惑。」

她露出一個迷惘的笑容道:「你知道嗎?我也有和你一樣的感覺,那時候我是那麼渴望得到你的愛,愛你愛得心痛,可是現在回想起來,卻也有些分不清楚我所渴望得到的,究竟是真的愛情?或是父愛的代替品?」

「你和甘雲龍的感情如何?」

「很好。」她含羞的笑着。

他不假思索的反問這:「怎麼個好法?」

從她紅得像蘋果的臉色,他才警覺到自己話中的語病。

「我們有很親密的關係。」她坦白說道,並沒有逃避問題。

「你愛他嗎?」

「跟他在一起我覺得很快樂。」

「那就對了,這才是真正的愛。」他贊同的點頭。

「我希望你也能找到一個可以帶給你快樂和滿足的女人。」她真摯的對他道。

「希望如此。」他平靜的回道。

聽着樓下傳來關門的聲音,傳雲忍不住發出一聲輕微的嘆息。

她一直躺在床上輾轉反側,腦海中都是他和翠薇的人影,他們會舊情復燃嗎?

她對自己心中那壓制不了的妒意相當困擾,她很清楚自己的身分和立場,她哪有什麼資格吃醋呢?可是她就是覺得很不是滋味。

她從來不知道自己是一個如此小心眼的女人,和孟峰夫妻這麼多年,她倒沒有這樣強烈的佔有慾,好像恨不得祈禱上蒼讓他們永遠別再見面。

她究竟是怎麼了?她早已過了那種愛作夢、愛幻想的年紀,何況她才剛由失敗的婚姻中跳脫出來,又怎麼會這麼快就讓感情迷失,猶如脫韁的野馬,怎麼也控制不住。

她的反應失常得讓她驚慌,她不願意自己變成一個多疑善妒的女人,她該怎麼隱藏自己的感情?或者她該如何抗拒他的吸引力?

傳雲下樓要出去吃早餐,建生從門口叫住她:

「傳雲,等一下。」

他正站在一台跑步機上快步走着,穿着吊肩式運動衫的上身全被汗水濕透了,結實突起的胸肌上滿布汗珠。

「有事嗎?」她彷彿有些不太樂意見到他。

他跳下跑步機朝她走來,眼神炯炯的凝望着她道:

「一起去吃早餐吧?」

她明顯流露出猶豫不決的表情,不知道該如何拒絕他,她不能再讓自己耽溺下去。

「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他困惑的問道。

她不自在的掩飾著:「不,沒有,要就走吧!」

她覺得若要執意拒絕的話,就太過矯情了。

建生回房間換了一套外出服,然後和傳雲一起走出診所。

「去那家漢堡店嗎?」他先問她。

她草草的點點頭,心神不寧的走着。

「你昨晚好像沒睡好?」他開始凝望着她。

她的臉色有些蒼白,眼圈泛著淡咖啡色,眉宇間籠罩一股輕愁。

「沒有,我很好。」她逃避着他的眼光,假裝若無其事的回道。

「何必瞞我?我看得出來你有心事。」

「沒有,我沒什麼心事,你別亂猜。」她堅決否認。

「你又不把我當成朋友了?」他半開玩笑的問道。

她默然無語的垂頭看着路面。

「真的不願意說嗎?」他再次問。

她淡漠的表示:「沒什麼好說的。」

由於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他也只好放棄追問的沉默下來。

到了漢堡店,他們點了東西然後坐下來,他總不時的對她投來探索的眼光,她便轉移他的注意力的問道:

「你們昨晚談得還好吧?」

她不希望自己顯露出太關心的模樣,可是她真的非常想知道結果。

「還好。」他卻只是散漫應着。

「什麼叫還好?你們會重修舊好嗎?」她無比認真的仔細盤問。

他哂笑的注視着她。「你想可能嗎?」

「怎麼問我呢?要不要全在你們啊!」她藏不住語氣中的酸澀。

「如果我真愛她的話,五年前她早就屬於我的了。」他悠閑的告訴她道。

他的話使她的心裏舒暢些,她忍不住好奇的問道:

「她還愛你嗎?」

「感情是一種很微妙的心理作用,也許我們從未真正愛過對方,其實我們所愛的可能只是自己心中的缺憾。」他語意深遠的說道。

「看來你還真的從未真正戀愛過。」她用他前日說過的話消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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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非夢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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