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天氣漸漸暖了,然而風仍然帶着一絲冰寒的氣息。

書房裏,邢天放正專註於工作上,一旁的水頤則靜靜地陪伴着他。

就是這樣的感覺!心愛的男人在身旁工作,她在一旁服侍,兩人雖相對無言,但卻有無聲的幸福感。

痴痴凝望他俊美的側臉,陡峭的鼻樑,與充滿男性魅力的陽剛下顎,還有他唇邊那迷人的笑……

笑?水頤詫異地瞠大水眸,自十二歲入府以來,到現在整整八年時間,她從未見邢天放笑過。

這是為什麼?!水頤震驚。

正尋思該不該開口問之際,邢天放卻先出聲了。

「水頤,你不覺得,那小丫頭很有趣?」

小丫頭?誰啊?水頤疑惑。

「久久,她喚久久沒錯吧!」入府近兩個月,他從未叫過她一聲,不過名字倒記得挺牽的。

因為一見到梅緣和梅歇,便聽他們「久久、久久」喚個沒完。

看到梅歆的進步,與梅緣逐漸消去的陰沉,邢天放非常滿意當初的決定。雖然久久出身卑微、貌不出眾,但她卻「很有用」——至少和前幾任妻子比起來。

他在心底多加一句。

水頤臉上浮出疑惑的神色。「有趣?你說新夫人很有趣?」

就是因為想起她,他才微笑?水頤的心尖銳地刺痛起來。

「不只有趣,或許還有點耍寶吧!」

想起她入府以來的行徑,他既無奈又覺得好笑。

「大老爺您喜歡她?」水頤微微抬高的聲量,明眸像貓似地低眯了起來。

喜歡?邢天放微微一愣,經水頤這麼一說,他開始思索起這個問題來。

她很真、很傻、很單純天真,不過也是個闖禍精,想想看她自人邢府以來,帶給他多少麻煩?

雖然每次都很詭異的化險為夷,不過也夠他受的了。

以前的妻子們,嫁進邢府後,不是窮凶極惡地享受,便是頤指氣使地使喚人,見了他,則一致畏首畏尾、不敢吭聲。

其實他不要人怕他,他並非喜歡高高在上,讓人抬頭仰望他。有時候,他也頗羨慕那些平凡人,可以自在地喝酒、談笑,享受人生,甚至享天倫樂。

久久說的對,他太專註在生意上,以致於忽略了一雙兒女。在久久出現后,他才慢慢發現,其實梅緣是個很活潑的孩子。他和梅歆一樣,七情六慾全寫在臉上,一不開心便發少爺脾氣,然若快活,也不吝於露出笑容。

是自己太過疏忽了。

想到這兒,他放下手中的工作,算—算,也有好幾天沒去「檀鳶閣」,不如趁今天稍微空閑點,去那兒瞧瞧吧。

「大老爺——」水頤趕緊喚道。「水頤還有事稟告,關於那批暗花織物,張管事已命人裝箱妥當,擇日即可開航送出。至於織物的新花樣,綉坊那兒明日會派人送過來,據說這次的花樣,是竇大師的新主意……」

「竇大師?」細細的聲音自未關合的門外傳進來。

兩人抬頭一看,卻是一臉泥巴的久久。「該不會是那有名的圖樣師,竇師綸竇大師吧!」

「你知道?」水頤意外地抬高聲調。

「喔!他從前是『迎客居』的常客。」久久毫無芥蒂地說,完全沒發現水頤眸中一閃而逝的不屑。

邢天放微笑。「原來陵陽公有這樣的癖好。」

「是呀!」在竇大師尚未派去四川之前,他最愛上我們『迎客居』了。」久久開心地說:「他帶來的那些絲綢啊,花樣顏色都很美喔!而且他人很好,不嫌棄我只是個丫頭,還送我一件暈綢提花錦裙呢!」

「是嗎?那裙子你可有帶來?」邢天放大感興趣。

竇師綸,受封陵陽公,是當代有名的絲綢花樣設計師,他首創將鳥獸植物、葡藤花朵綉於絲綢上,風格妍麗出眾。讓當時只知山水圖繡的絲織界,見識到更高更廣的藝術境界。

他專為皇室設計圖樣,作品相當珍貴,一般常人很難得一見。若非邢天放有特殊關係,也難以得其一窺,沒想到久久竟然能擁有大師作品。

「嗯呀,它可以算是我的嫁妝呢!」

兩人熱烈地來地攀談起來,完全將水頤晾在一旁,水頤先是錯愕,接着突然惱火起來。她忿忿地咬住軟唇,明眸浮起薄薄的淚水。

怎會這樣?生意上的事,向來只有張管事與她,才有資格在大老爺面前建言,可是這個新夫人,卻隨意侵犯她的世界。

她不能原諒她——

望着臉露燦容的久久,她不甘的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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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兒個難得露出一絲陽光,初雪乍融,曬得人暖洋洋的。久久奔進「檀鳶閣」內,小臉蛋紅撲撲,還兀自喘著氣。

「梅歆,娘來了,快起床嚕!」她笑呵呵地走近床邊,順口吩咐丫鬟:「小姐的衣裳先烤過一遍,等跟身子差不多熱時再拿過來。」

她注意到丫環們對梅歆的輕忽,因此每天清早特地來監督。「杏仁茶太燙了,再吹涼一些。」

梅歆見了也,樂得咯咯直笑,掙扎地要爬起來。久久哪敢讓她起身,趕緊上前去一把攬住她。「不行不行,衣裳還沒熱,你躲在被窩裏暖著些。」

梅歆不依,扁著唇片準備要哭,久久立刻在她的小臉上親一下。「梅歆不哭,娘最愛你了。」

即使是痴兒,也知道誰對她好、對她真心疼愛,在久久的溫言軟語下,她很快地收起眼淚,露出笑顏。

等將梅歆整理好,已經半刻鐘頭過去,邢梅緣此刻也搖頭晃腦地走進來。

「大學之書,古之大學所以教人之法也。蓋自天降生民,則既莫不與之以仁義禮智之性矣。」

久久笑道:「小緣,你老是將這些四書五經掛在嘴邊,但你可知道它的真正含意嗎?」

「別小看我了,我當然知道。」邢梅緣神氣地說。「倒是你,你說你認識字,不如我出個對子給你對對,看看你『粗通文墨』到什麼地步?」

「好啊!輸的人請吃烤地瓜。」

邢梅緣瞪圓了眼睛,鼓著臉皮回道:「烤地瓜就烤地瓜,我不信我還會輸你。這樣吧!也別說我欺負你就由你先出個對子。」

「嗯……」久久低頭細細思索,望着窗外景緻,不禁脫口道:「浮雲撥開,明月出遊,梅緣地瓜捧上來。」

「噗!」邢梅緣差點笑出來,他咳了兩聲,神神氣氣地對道:「蓮萍張開,魚貝清游,久久推車滾地來。」

啊!是在笑她當初撞上他那檔事,這小傢伙真是心胸狹小。她瞪眼續道:「臭小子老氣橫秋。」

邢梅緣迅答:「俏姑娘恁地糊塗。」

「山羊上山,山碰山羊角。」

「水牛下水,水沒水牛腰。」

「你罵我水牛腰!」久久氣道。

「你還不是罵我山羊角?」邢梅緣也不肯認輸。

正當兩人針鋒相對,誰也不讓誰之際,忽然一聲低沉的嗓音傳來。

「閑雲入觀,閑繞閑雲觀。」

閑雲觀是長安附近有名的道觀,香火鼎盛,信徒眾多,是京城民眾參拜的好去處。

兩人同時一驚,轉身向發聲處望去,卻見是難得露臉的邢天放。

「爹……」邢梅緣露出複雜的神色。

「大老爺。」久久斂身行禮,看他的眼神里,不禁多了幾分歡喜。

「嗯!」邢天放點頭。「今天怎麼好興緻,對起對子來了。」

「沒有啊!」邢梅緣別開眼,面無表情。

見兩人場面又要弄僵,久久立刻說道:「我見小緣老是背些四書五經,又不知道他通不通,所以便考考他來。」

「哦!」很少了解兒子平時念書的情形,邢天放也頗感興趣。「結果如何?」

「他啊!刁鑽古怪,凈拐著彎罵我。」久久抱怨。

「我哪有!」邢梅緣急忙否認。他可不想在爹面前壞了形象。

「還說沒有,一下說我滾地,一下又罵我糊塗。」

「那你還不是說我臭小子,要我捧地瓜咧!」邢梅緣也不甘示弱,反唇相譏。

見兩人唇槍舌劍,你來我往,邢天放微哂。

梅緣脾氣像他,自小孤傲難以親近,尤其是見了自己,不是悶不吭聲,便是面色如墨,何曾見他如此開懷?

再見梅歆,只見她白皙的小臉透著淡淡紅潤,面色粉嫩,邊捧著杏茶邊咿咿呀呀,像是在笑兩人的孩子氣。

側眼而看,久久笑語如珠,神情自然而不做作,如在冬陽下盛開的小花朵。他略微震動,心裏升起一股安心的感覺。

所謂的家,不過就是如此吧!

「地瓜……地瓜……地瓜……」

耳旁一直傳來這個詞兒,讓邢天放不禁皺了皺眉頭。「地瓜是怎麼了?」

久久和邢梅緣兩人臉同時一紅,互看了一會兒,久久才說道:「我們剛打賭,誰輸了就得去烤地瓜。」

「結果是誰輸了?」邢天放繼續問下去。

邢梅緣微微張了張嘴。爹平日不是很忙的嗎?今兒個怎麼這麼空閑,還有空看他們在這兒抬杠。

「是我!」雖然不服氣,久久也只能承認自己輸了。

「那就該你去烤地瓜!」邢梅緣高興地說。

久久咬住下唇,不甘不願地往外走。

望着她離去的小背影,邢天放突然開口揚聲道:「等等!」

不理會邢梅緣詫異的神色,邢天放將穿戴溫暖舒適的梅歆一把抱了起來。「趁著今天暖和,我們一道去烤地瓜吧!」

在眾人不可置信的注視下,一行四個人行步到後院。久久觀察了半晌,才拿着掃帚,將滿地枯枝幹葉掃到一塊兒,聚集成一堆。

「好啦!就決定在這兒生火烤地瓜,小緣,去和老太婆嬤嬤拿幾個地瓜來。」

老太婆嬤嬤?邢天放再一次訝異。她竟然連那難纏的老傢伙都收服了?看不出她還挺有本事的。

「怎麼又是我?」邢梅緣咕囔。正要出聲抗議,突然瞥見久久微紅的臉蛋,他「唔」地一聲,像是明白了什麼,不禁偷笑起來,趕緊跑了開去。

園子裏只剩下三個人,梅歆玩著邢天放的臉頰,嘴裏喃喃發着聲音。

久久憐愛地望着她。「梅歆一直不大會說話?」

「我沒教她,也不想教會她。」邢天放淡淡地說:「她現在這樣已經很好,我只希望她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長大,其餘的我不想奢求。」

「這種想法是沒有錯,但我想你不該讓她過於依靠別人,至少,讓她學着自己照顧自己。」久久大膽地說。

「我有足夠的能力照顧她!」邢天放口氣頓時變得冷硬。

「我明白。」久久雖然心驚了一下,但仍然鼓起勇氣繼續說:「我當然知道大老爺您有足夠的能力照顧她,但您能照顧她多久?十年、二十年?一輩子?」

「我的財富足夠照顧她十輩子,即使我死了,我相信梅緣也不會棄他妹妹於不顧。」

久久輕嘆了口氣。「我想您不明白我的意思。梅歆雖然痴,但她還是有感覺,您讓她變得太依賴人、不懂自立,連照顧自己的能力都失去,這對她來說並不是好事。」

「她能學什麼?」邢天放的語氣淡淡地,但久久能聽得出在這之下,有許多的無奈與不甘。「識字?走路?那是不可能的。」

「說來說去您還是不信我啊!」久久嘆了口氣。見梅歆撫摸邢天放的鬍髭,她也好想摸摸看,他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是那麼地陌生而有趣。

「你說過你不能保證什麼。」邢天放沒忘記她當初說的話。

「但我能保證,我一定好好照顧梅歆。」久久說。「她已經大有進步了,不是嗎?」

凝視了她半晌,逼得她轉移眸光后,他才將隱藏許久的疑惑問出口:「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肯這麼對梅歆?」

他知道梅歆這種痴兒,只有人人嫌的份兒,他從不相信誰會真心對梅歆好,可這個女子的態度卻讓他摸不透。

她似乎是誠心的。

「這個啊……」久久有些恍惚,眼神頓時變得渙散,像是思緒已經飄到很遠的地方。

「六歲那年,娘幫我生了兩個弟弟,」她聲音恍恍惚惚地,如夢遊一般。

「其中一個出生就不會哭,他很甜美可愛,既不吵也不鬧,不像另一個弟弟,折騰死人了。

我很愛他,幫他洗澡、喂飯,教他說話,玩遊戲。可他沒有一樣學得會。他永遠只是笑,一成不變的笑,不會改變的笑。一直到了他們三歲,另一個弟弟會跑會鬧了,他依舊是那樣,甚至連如廁都不會。爹終於請了大夫來看,才知道……原來他……他天生就是個痴兒。」

淚水忍不住滾出眼眶,聲音也開始變得哽咽。「我求爹,說我能照顧他,我會負起他所有的一切,不會讓他成為負擔。但是爹不肯,爹說他是禍害,是天上掉下來的災星。」

字句變得斷斷續續,哭聲自心裏逸出喉頭,久久的小臉上爬滿了交錯的淚水,淚流不盡。「爹把他帶走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望着她淚漣漣的小臉,心裏頓時湧起一股強烈的悸動,他伸出長臂,將久久攬進自己懷中。

像是得到渴望已久的溫暖,久久緊緊抱住邢天放,突地放聲大哭。「為什麼?爹為什麼要這樣做?那是他的兒子啊!他不是愛兒子嗎?寧願賣掉女兒、也要養活的兒子啊!他怎麼下得了手?」

邢天放只是靜靜地抱着她,不語。

「痴兒不是什麼災星,他們善良、可愛,永遠不害人、不說傷人的話,為什麼要那樣對待他們?」

多年前的痛苦回憶,如蟲般嚙咬着她的心,她永遠也忘不了,弟弟那全然信任的單純眼神與笑容。

然而,她卻救不了他啊!

她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爹將弟弟帶走……

她好恨自己,恨自己的無能、恨自己的軟弱。這麼多年來,她一直活在極度的悔恨之中。

眼淚不停地滲出來,卻被溫熱的胸膛給吸收掉了,她感到有一隻溫柔的大掌,一下又一下,輕輕地拍著自己的肩膀。

好溫暖的感覺,她閉上眼睛,沉醉在這惑人的氛圍中。

如果爹……爹能像他一樣,弟弟就不會走了。

然而,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一切都來不及了。

梅歆童稚的聲音再度響起,一隻小手也伸過來,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她。久久心酸,眼淚流得更厲害了。

「匡當!」地瓜被震驚的人給失手摔在地上,邢梅緣驚愕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久久說不出一句話。

只見邢天放抬起眼,對他淡淡地說:

「今天,就先饒了這些地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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幫夫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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