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絢爛的晚霞輝映着遠處海面上的點點歸舟,漁人坐在船頭整理漁具,身後的漁艙里滿是跳躍的魚兒,銀鱗被夕陽染成了金色,好一派日暮漁舟歸的景色。

小小的碼頭上擠滿等待歸航的人們,等候夫婿的漁婦、買賣漁貨的漁販、等著新鮮漁貨的飯館老闆……每一張臉上都洋溢着笑容。

此時,一輛做工精緻的馬車停在碼頭,比尋常馬車更寬大的車身顯得氣派十足,車身兩邊都印着「越」字標記。馬車的主人是一個身穿綾羅綢緞的中年男人,立在一群粗布衣衫中間頗有鶴立雞群的味道。

有眼尖的人認出中年男人的身分,一傳十十傳百,不消一盞茶工夫,整個碼頭都知道越府的大總管來了。

這一片海域屬於越家所有,附近幾個村子的生計都依賴於此,說是依附越家而活也不為過。不過,此地距離京城路途遙遠,道路崎嶇往返不易,當地人已經十幾年沒見過正牌的越家主子了。

每年珍珠的收穫季節,越老爺都會派大總管盧桑過來負責採珠事宜,久而久之,看在這些當地人眼裏,這大總管也跟正牌主子沒啥兩樣了。因此當他們認出中年男人就是大總管盧桑時,每個人都很敬畏。

等到李家村的村長聞訊趕來,本該熱熱鬧鬧的碼頭上已經以大總管為中心圍了一大圈,除了一些頑皮的娃娃還在追打嬉戲之外,所有大人都戰戰兢兢的。

「去去去,到別處去玩,別驚擾了大總管!」村長趕走玩鬧的孩子,對大總管點頭哈腰的招呼道:「您要過來怎不先通知一聲,也好讓小的去迎接您。」

往年大總管總要到採珠季前一兩天才會趕到,這回卻足足提前了半個月之多,着實讓他措手不及。

「莫非我過來還需要先徵得你的同意嗎?」大總管冷哼一聲。

「您、您這話說得可真教小的無地自容了。」李村長熱臉貼了冷屁股,硬著頭皮道:「您遠道而來一定餓了,我讓他們在三元樓……」

這漁貨最講究吃新鮮了,剛從海里撈出來的時候用點清水煮,就鮮美得不得了,可是若隔了幾天再吃,口感、鮮味都會大打折扣。

他知道大總管對於海鮮情有獨鍾,每回到這裏都要大啖各種海鮮,而他當初能入得了大總管的法眼,也是因為擁有烹煮海鮮的好功夫。

「不用了。」李村長的話還沒說完,大總管就大手一揮截斷他的話。

「呃,有您最喜歡的大龍蝦、海瓜子,就等著您……」大駕光臨。李村長愣了愣仍想再努力一下,不料──

「你聽不懂我說的話是不是?!」大總管怒喝。

「是是是,啊!不、不是……」連續兩次踢到鐵板的李村長再也不敢多說什麼,閉上嘴老實站在大總管身邊。

「你通知下去,讓各村把今年的賬本,不,往年的也一併拿到我那裏。」大總管想了想道。

怎麼忽然要查賬本,難道上面發現了什麼?李村長一個機伶,有種大事不妙的感覺。

「另外,京里的主子今年也要來,你們合計一下該怎麼準備,盡量弄得隆重些。」大總管又囑咐道。

「京里的主子?您是說越家主子!」莫非「那些事」真的被越家主子發現,要來找他們算帳了?!一聽這話,李村長差點驚跳起來。

「鎮定,別自亂陣腳!」一雙手及時按住他的肩膀,大總管湊到他耳邊輕聲道:「只要我們事先做好準備,就永遠不會被發現。」

「是是是是。」李村長一邊應道,一邊頻頻擦冷汗。

「機警點,別給我捅出什麼樓子。」大總管狠狠的掐着他的肩膀,冷冷的道:「還有,管好你的人,別讓他們亂說話。」

「是是是是是。」見大總管的眼神彷佛要吃人似的,李村長冷汗流更多了。

「你先去聯絡其它村長,記得一會兒把賬本送到我那裏。」

大總管每次過來視察,都會在當地最大的客棧里包下一個院子。只是客棧里人多嘴雜,再加上過來拜訪的人不少,稍有不慎就可能被人聽去什麼,遠不如這看似嘈雜實則隱秘的碼頭安全。

「這馬車……」注意到一旁的馬車,李村長有些遲疑。

「過會兒車夫會把馬車趕回客棧去的。」當然前提是車夫酒醒了之後。大總管一邊走一邊道。

大總管是故意挑了個酒鬼做車夫的,外人都以為他為人寬厚顧念舊情,這才包容車夫的酗酒惡習,卻不知他需要的就是車夫的爛醉如泥。

剛才他注意到車夫的酒癮又犯了,就打發他到處去轉轉,想來這會兒那傢伙正在哪個酒館里喝得酩酊大醉呢!

漁船歸航之時正是最繁忙的時候,所有的漁貨都要卸下船,小販們也會乘機來交易,只是礙於大總管在,生怕魚腥味會熏到這位貴人,誰也沒敢卸漁貨。

這會兒大總管離開了,天色也不早了,大夥立刻動了起來,碼頭很快恢復平日的熱鬧和喧囂。

忙碌中,誰也沒注意到本該空無一人的馬車裏傳出一道聲響,某顆小腦袋撞上了板壁,發出一聲略顯稚嫩的痛呼聲。

還好還好,只是腫了一個小包而已,可──還是好痛好痛呀!摸著腦後凸起的腫包,小小舟的眼裏浮起一層薄薄的淚,不過他勇敢的咬着嘴唇不發出更多的聲音。

他可是瞞着家人跑出來的,要是被人發現了一定會被帶去見大總管。大總管鐵定會立刻回報他老爹,再派人把他送回家,那他這一路的辛苦就全白費了,想到外面見識一下的願望更是成了泡影。

所以他一定不能哭出聲來,一定不能被人發現!藏在馬車廂暗閣里的小小舟握緊拳頭,益發堅定自己的決心。

有許多人在外面走來走去,還不時能聽見說笑聲、重物移動的聲音……透過板壁間的隙縫不時傳來陣陣海腥味,讓小小舟對外界的好奇心上升達極點。

但他可不想一出去就被人逮回去,所以一定要有耐心,要等待最好的時機行動。

等啊等,等得他都快睡著了,外面終於安靜下來了。

嗯,差不多是時候了!小小舟彎著身正要爬過去開門,不料馬車忽然往前猛的一衝。

猝不及防之下,他整個身體往前沖,小臉「砰」的一聲貼在暗門上,疼得他眼淚直流。

「啷里格朗來啷里格朗,姊喝酒來妹喝酒,喝完大被一枕眠……」車座上傳來醉醺醺的歌聲,原來是溜去喝酒的車夫回來了,正醉醺醺的把馬車往客棧那邊趕。

快快快,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小小舟手忙腳亂的去拉那扇隱密的暗門,但是門像是卡住了似的,怎麼也拉不開。

快呀!他可不想什麼都沒看見就被大總管送回家去!小小舟更着急了,把門把弄得?噠作響。

「什、什麼聲、聲音?」車廂內的聲響驚動了車夫,他嘟囔著停下車來察看,「誰在裏面呀?」

糟糕,被發現了!聽見上面車廂被打開的聲音,小小舟趕緊停下手,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什麼都沒,還、還真是見、見鬼了!」望着空無一人的華麗車廂,車夫揉揉昏花的醉眼又回到車座上。

「快開啊!」車一動,小小舟又開始拉暗門。

「難道是、是、是那個……」鬼?要不然怎麼不見人影卻有聲響?車夫嚇出一身冷汗,酒也醒了大半。

「?噠、?噠……」

天~~這裏不就是上次他們拋、拋下那個人的地方嗎?想到這,車夫再也沒有停車察看車廂的勇氣了。

「冤有頭債有主,白衣鬼大哥,你還是去找大總管吧!別再跟着小的……」

這時,小小舟才想起要開暗門得先打開暗扣才行,於是趕緊用力一按。

金屬彈開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顯得特別清晰,終於車夫那根脆弱的神經綳斷了。

「大總管不在車上,白衣鬼大哥饒命啊!你、你、你放過我,不是我害你的啊……」車夫一邊慘叫着,一邊「唰唰」幾鞭抽在馬身上。

小小舟正猶豫着怎麼才能下去,不料馬車竟在此時加速了,小小的身體頓時像顆土豆似的從馬車上滾了下去。

滾了幾滾,最後臉朝下摔在地上,幸好地上都是軟綿綿的黃沙,他穿得又厚實,除了兩隻手掌磨破了皮之外,其餘沒有大礙。

「咳咳咳……」小小舟咳嗽著抬起頭來。

只見他頭上的兩個抓髻被撞歪了,扎著的那兩顆拇指大的珍珠現在只剩下一顆了。在錦繡坊訂做的那身錦衣也滾得皺巴巴、髒兮兮,再配上沾了一臉黃沙的臉,整個人顯得很狼狽。

「呸呸呸……」小小舟一邊吐出嘴裏的沙土,一邊用力擦去臉上的沙土,小臉擦得紅通通的,眼睛也因為進了沙無法睜開。

「有人嗎?」

「誰來幫幫我?」

「……」

喊了好久都沒得到響應,小小舟只能拚命的睜開眼淚嘩啦啦流的眼睛,想看清自己究竟在哪裏。

眼睛才睜開一會兒就疼得要命,他趕緊又瞇起來。

他隱隱聽見海浪的聲音,還夾雜着其它聲響,不過此時他只想弄點水來洗洗眼睛,好讓自己舒服些。

小小舟伸出雙臂,摸索著往海那兒走去。

一步、兩步、三步……終於,他的鼻子聞到咸澀且清新的味道,臉上也感覺到濕潤的海風。

「到了!」小小舟歡呼一聲就要飛奔過去,但腳下一絆摔倒了,迎接他的是鑽心的刺痛。

原來這裏的海岸並不是軟綿綿的沙灘,而是尖利的礁石,一不小心竟把他的錦衣劃破一個口子。

「嗚……好痛好痛!」小小舟抽噎著爬起身,之前的興奮消失大半。

他從出生起就過着錦衣玉食的日子,哪曾受過一丁點苦?自母親去世后,父親更是把他捧在手裏怕碎了、含在嘴裏怕化了,恨不能連天上的月亮都摘下來給他。

所以這次的逃家,可真是讓他吃足苦頭了。

此時除了風聲、海浪聲,耳邊就聽不到其它的聲音,小小舟瞇着眼朝着海邊走去。

他的視線仍很模糊,無法判斷距離海多遠,只能一手抓住礁石的稜角,探出身子用另一隻手想要掬取海水。

一掬沒掬到。

他把身體放低些。

再掬又沒掬到。

他把身體放得再低些。

三掬……

「嘩啦、嘩啦……」

水下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動?這一分神,他腳下頓時打滑,整個人因為失去平衡而往前撲去。

「糟了!」小小舟下意識抓緊礁石想穩住自己的身體,卻被尖利的礁石割傷了手指。

吃痛之下,他本能的鬆開了手,卻發現自己做了件傻事,但已經來不及了……

黃昏時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出海打漁的人大多回家與家人團聚了,就連那些原本在海邊玩耍的娃兒們也都被爹娘帶回家。

先前還很喧鬧的碼頭一下子安靜下來,而白日裏寂靜的村子變熱鬧了,家家戶戶的煙囪里都飄出了炊煙,一片祥和。

對於譚珠兒來說,一天的生活才剛開始呢!

傍晚時分,她像平常一樣跟娘親交代了聲,就帶着舊魚簍出去了。她們的家是一間快要傾倒的破木屋,當她合上兩扇木門要出門時,又聽到娘親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這讓她的心裏更憂慮了。

採珠的季節就要到了,那時她就不能下海了,家裏的糧食也就成了問題,而村裏人早就巴望着能把她們母女趕走,才不會顧念她們的生活過不過得下去!

所以,她得趁現在多捕些魚才是,所幸天氣已經轉涼,她不用擔心抓回來的魚會放壞了。如果不是擔心娘親的身子,她甚至可以把魚拿到遠一點的地方去賣呢!

譚珠兒將魚簍背在背上,魚簍通常都是系在腰間,但這魚簍是父親留下的遺物,對於孩子來說太大了,她只好在魚簍上面穿了兩根繩子,把它背在背上。魚簍大,她的身子小,從後面看起來整個人就只剩下兩條腿了。

雖然她已經盡量避開諸如廣場等人多的地方,但仍避不開那些閑言閑語。

「喲~~那不是譚家的小丫頭嗎?」

「還真不怕丟人呢!她老子做出這樣的醜事,換作我早就沒臉見人了,哪還有臉出來丟人現眼。」

「那也沒辦法呀!誰讓人家家裏還有個瘋媽,不出來弄吃的難道要在家裏等死嗎?」現任村長的女兒李瓊花,有一張公認的刻薄嘴。

她的娘親才不瘋!娘只是太想爹了,才會……聽到這話,譚珠兒真想衝過去打她的嘴,可是一想到娘親的囑咐,又強自按捺住。

哼!別以為說點難聽話就能把她們母女倆趕走,反正在她爹回來之前,她們哪裏也不會去的!她握緊了魚簍的背帶,恨恨的想。

「我聽說這會兒被偷的是一顆夜明珠?」才剛嫁進村沒幾天的小媳婦兒好奇的問道。

「那不是普通的夜明珠,而是要獻給當今皇帝的異珠!我告訴妳,事情是這樣的……」李瓊花一聽這話頓時精神都來了。

她每回說的版本都不同,卻都有一個共同點──她那個村長爹大義滅親,揭露譚風平偷珠的陰謀,還為了護珠英勇受傷。

就算天底下的人都是賊,她爹也不會是賊!譚珠兒很想沖着她們大吼,可是──

無論她們說什麼閑話妳都別理會,別讓他們找到趕走我們的理由!

娘親的叮囑又一次在她耳邊響起。

嗯,不管她們說什麼,她就是不信,總有一天爹會回來洗刷他的冤屈!珠兒握緊小拳頭告訴自己。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你們說賊的女兒長大了會是什麼?」李瓊花故意提高了嗓門道。

「當然是賊啦!」其它人紛紛應和,討好的意圖明顯。

「我才不是什麼賊!」珠兒拔足狂奔,淚水迷濛了雙眸。

風聲呼呼從她的耳邊掠過,她的鼻子裏聞到了海洋的氣息,熟悉而濕潤的味道撫慰了她受傷的心靈。

「我才不相信那些瞎話,我爹一定是被冤枉的!」珠兒一口氣衝上一塊大礁石,對着大海吼出自己的心聲。

自小爹就對她說「做人要有節操,窮要窮得有骨氣,不是自己的就算金山銀山也不能拿」,她才不相信正直的爹會做出監守自盜的事情。

再說,爹總說她和娘才是他一生中最珍貴的寶貝,怎會因為貪圖夜明珠就丟下她們不管呢?

「爹你快回來啊!我跟娘在家裏等你,爹快回來……」珠兒把手攏在嘴邊吶喊。

回來、回來……隱隱的,她似乎聽見有個聲音在回答。

「爹,別忘記我們的約定啊!」終於珠兒停止了呼喊,「撲通」一聲跳進海里。

她爹娘都是萬中選一的採珠好手,而她從四歲起就接受採珠訓練。如今她雖仍年幼,卻已深諳水性。

十月的海水挺涼的,珠兒快速遊了幾圈好讓身體適應水溫,然後才深深吸了一口氣潛入海里。

這片水域水流平緩、藻類充足,一向是大小魚兒的樂園,只是不知什麼原因成了禁地,除了她之外幾乎沒人過來。因為長時間無人捕捉,這裏的魚大多獃獃的不怕人。

天色已是黃昏,射入海水的日光變弱了,視線不若白日那麼清晰,但是珠兒一點都不覺得害怕。

沁涼的海水包裹着她的身體,魚群在她身邊游來游去。在海的懷抱里,珠兒忘記了煩憂,像游魚般靈活穿梭,不時會有魚兒撞在她身上,還有小魚直追着啃她的腳趾頭呢!

這裏的魚實在太多了,幾乎一伸手就能抓到一條,才一會兒珠兒的魚簍里就裝了一半的魚,就算藉助浮力也感覺有些重量了。

珠兒知道再多些自己就背不回去了,於是雙手各抓住一條魚,雙腳踩水就要鑽出水面,不料──

「糟了!」驀的,頭頂上傳來一聲驚呼。

有什麼東西掉下來,正好砸在剛冒出個頭頂的珠兒身上,將她硬生生的砸回海里。

珠兒急於鑽出水面,身後的魚簍卻被什麼絆住了,直將她往海底拖去。

她的小臉因為憋氣而通紅,四肢用力拍著水,努力想要浮出水面,可是她的身體卻感覺愈來愈沉重……

小小舟好不容易抓住一根「浮木」,哪捨得放手?雙手將魚簍抓得緊緊的,連雙腳都纏上來了。

珠兒憋氣的時間已超出極限,隨時都有嗆水的可能,她只得拔出隨身的小刀,忍痛割斷兩根系住魚簍的繩子。那種沉重的感覺一消失,她毫不猶豫的翻身向海面游去。

「咕嘟、咕嘟、咕嘟……」別丟下他,他還不想死哪!小小舟想大聲吶喊,可一張嘴就喝進又咸又澀的海水。

最後,他只能眼睜睜的望着那嬌小的身子像箭般往光亮的海面竄去,自己則連同抓在手裏的魚簍一起往下沉去。

魚簍的蓋子不知何時被打開,逃跑的魚兒們遮蔽了他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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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娘子團團圓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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