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夜涼如水,明月如雷。

離江在小憩片刻後,突然醒了過來。

他踏着月光,走向依舊燈火通明的對院,入眼的一幅海棠春睡美景,讓他的胸臆間頓時盈滿柔情。

冰心就倚趴在貴妃椅上,星眸輕閉,不施脂粉的臉蛋嫩白清新,就像第一次見到她時一樣——像個不染纖塵的仙子。若非看到她長長的秀髮松放技散而下,幾乎曳地,還略帶着水珠,他也許會就此沈醉,直到她蘇醒為止。

但現在,他可不能容許自己這麽做。

「心心、心心——」他輕輕地推着她。

「別吵。」她咕噥地抗議。

原來沈睡中的她,竟是這般孩子氣,那惹人憐愛的模樣,讓離江不自覺地揚起了溫柔無比的微笑。

「心心,別睡了。」他靠近她耳邊喊。

冰心一向淺眠易感,一察覺有人靠近,甚至還感覺到對方溫熱的氣息就在身邊,她立刻警覺地睜開了眼。

「是……離江,是你啊!」在看到來人後,心裏陡生的驚慌竟然意外地瞬間平靜了,那語氣還帶着睡眠不足的嗔味。

「對不起,吵醒你了。」

「嗯!」冰心輕輕點頭,慢慢地又合上了星眸。

「心心。」

「什麽事?」發出疑問的同時,眼睛就是不肯張開。

「你的頭髮還滴著水呢!先別睡,擦乾頭髮再到床榻上睡。」

「我就是在等頭髮乾呀!」不然放着好好的床不去躺,還跑來睡在椅子上?

貴妃椅就放在窗邊,門窗大開,頑皮的清風就這樣撩呀撩地,吹着她的長發,而她竟然就這樣等著長發被吹乾?

雖然是仲夏之夜,她那模樣看來也嬌美,仍讓人不禁為她捏把冷汗。

「這樣是不行的,紫苑呢?怎麽沒來替你擦頭髮?萬一患了傷寒,這可怎麽辦才好!」

「不需要,我從以前都是這樣做的。」

「以前?」離江真會被她無關緊要的樣子嚇壞。「以前是以前,現在起,別這麽做了,明白嗎?」

「你知不知道自己很羅唆?我爹娘都比不上你。」她嗔怪著。

他輕捏了一下她尖俏的鼻頭。「還敢嫌我羅唆?」

「你去睡吧!別管我了。」一臉渴睡的冰心連連求饒。

「怎麽能不管你。」離江從旁邊找來一條長巾,認命地將她扶正、坐好,開始替她擦起長發。

冰心將小臉倚在椅背上,無奈地任由他去。

「你不累嗎?」她懷疑地問。

在知道他「有可能」身懷絕技後,冰心姑娘便很好心地試驗着他的功夫,以免他遺忘。

在他忙得焦頭爛額、學習醫藥之際,還三不五時給他出點小狀況,有時吃飯吃着,盤子不小心就飛出去了;有時走着走着,人不小心就往池塘里偏;更有時窮極無聊,還爬上屋頂觀賞風景……

當然她的「意外」全都沒受到任何傷害,因為身邊真的埋伏了一個武林高手在。看着他的「表演」,現在每天她都不再感到無聊了,腦子裏只想着該如何讓他高強的武藝發揮得淋漓盡致。

這也是在懲罰他敢對她有所隱瞞——她並不相信他和那兩個陌生人無關。

不過這對向來嬌貴的冰心來說,已經是很勞心勞力之事了,頑皮過後總覺得好累,以往常有的失眠也不藥而癒,幾乎沾床就能睡了。更有趣的是,她發病的機率也越來越慢了,這對她來說,實在是一項大奇迹哩!

不過她真的好累好累,她就不信他不累。

「我還好,只是不放心你。」離江答道。

最近他真的是步步為營,總擔心她會出事。

冰心心裏頭暖暖的,這種被全心寵愛的感覺,讓她一日比一日更加嬌美動人,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明顯了。

「我是故意的,我都是故意的。」她坦承了自己近來的罪行。

「我知道。」將她長發擦得半乾後,他輕輕地揉亂了她的髮絲。

「你知道?」她有做得很明顯嗎?

離江又露出同樣溫煦的笑容。「心心,懲罰我可以,但是千萬別傷害你自己,知道嗎?」

哇!他好可怕,竟然摸得透她心裏在想些什麽。

這種感覺好怪異,向來她都是神秘而冷眼旁觀的,沒想到竟然會去遇上這樣的高手。離江不只是武藝高強,連人心也能猜得十成十。

瞌睡蟲突然遠離,她慢慢地自他身邊離開,驚慌地看着他。

「怕什麽。我不會讀心術,我只是很用心在觀察你而已。」

離江一直覺得她是個難以捉摸的人,但是相處過後,他才知道,原來她是個再單純不過的人了。

身上的宿疾,逼着她不得不學會隱藏自己的真心。她怕自己為別人帶來痛苦,所以索性將自己因於孤單之中,以冷漠的外表偽裝自己的脆弱,獨自一人承受身上的苦。

他費了好大的心思,才讓她漸漸地對他卸下心防。如今看到真正的她,他更加不容許她的逃避。

「別怕,我是真心關心你的。」他將她拉入自己的懷裏,細聲安撫著。

那溫暖的懷抱,讓長久孤單的心感動得想哭泣,向來不想爭取什麽的她,突然好想向老天爭取活命的機會。

她真的好想和他相伴一生,與他比翼雙飛、替他生兒育女……

可以嗎?她真的可以如此期待嗎?這懷抱真的可以屬於她嗎?

突然,一陣悠揚的琴聲飄來,打破了兩人間暖昧迷離的氣氛。

「這麽晚了,誰還在彈琴?」離江放開了她,懷疑地走到門前問。

陡然離開他的懷抱,她竟有股說不出的悵然感。

「是三妹漣漪。」冰心的明眸一直跟隨着他,注視着他。「她是個小才女,琴棋書畫樣樣皆通,人又溫柔美麗,將來誰娶了她,是誰的福氣。」

「是啊!」離江含笑地點頭同意。「雖然我是門外漢,並不通曉琴藝,但聽這琴聲,真的讓人很舒暢。」

他在讚美漣漪?他在讚美……除了她之外的女人?

雖然自己也同意他的說法,但是不知為何,一股酸意立即浮上心頭,連冰心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

漣漪的琴藝的確非凡,不管你懂不懂音律,都會被樂聲中那抹恬美溫柔的感覺所吸引;她知道,只要是男人應該都會毫不猶豫地為她前仆後繼。

冰心竟然有點擔心!

不曾擁有時,她可以很瀟灑地看待所有塵世間的人事物,沒有什麽是她想爭取和珍惜的;就連自己的生命,她也能輕忽、毫不在意。

但如今她的心上住了一個人,那是她漫長的十八年歲月中,尋尋覓覓、好不容易找尋到的人——一個深情款款、溫柔繾綣的男人。

她想緊緊地抓住他、佔有他,就像捍衛自己唯一的財產般,絕對不容旁人覬覦,更不容許他的眼再看向其他人,即使那人和她親如姊妹也不行。

毫無預警地,她忽然整個人往離江的身上倒——

「我……我有點不舒服。」她水汪汪的眼眸直視着他,就像只惹人憐愛的小貓,盼望能夠獲得主人全心的注意。

「怎麽了?又發病了嗎?」他連忙將她抱進房裏,輕輕地放在床榻上,並執起她的手腕為她診視。

「怎麽樣?我是不是快死了?」她故意裝出虛弱的口吻,氣若遊絲地問。

「不許胡說!」

他嚴肅的口氣是她前所未見的,那緊皺的眉宇,竟讓她感到有些良心不安。

「糟糕,我還是不行,我探查不出你的脈象哪裏不對。」離江簡直手忙腳亂。「都這麽晚了……算了,我還是去請爹過來看你。你別擔心,不會有事的。」

「離江——」她緊抓住他急欲離開的身影。

「怎麽了?」

「我沒事,休……休息一下就好,你別去找爹了。」

「可是我不放心。」離江又摸摸她的額頭和自己的,怕她真是被自己的烏鴉嘴說中,受了風寒。

看到他為自己慌張的模樣之變,她終於如願地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不放心就陪着我,你在這裏陪我好不好?」她拉着他的大手央求道。

看着她像個小女孩一樣地撒嬌,離江的心裏慢慢地有些明白了。

他牽起她的小手輕輕一吻,而後為她拉上錦被,細心地蓋好。

「好,我在這裏陪你,你睡吧。」他低沈的嗓音十分醉人。

冰心睜著一雙大眼睛,直直地凝視着他,像是要將他的身影烙印進自己的心裏。即使明日就要死去,也不願忘記曾經有個神俊英挺的男人,將自己當成珍寶般呵護。

「心,睡吧!」離江輕哄著。

冰心熬不過睡蟲的召喚,好一會兒才不甘心地閉上眼。

離江看着她在睡夢中還緊抓住他的手,忍不住有些莞爾。

沒想到當初那個冷若冰霜、半步也不讓人靠近的女子,現在竟然會如此信任他、需要他,就像個孩子般,喜歡賴在他身邊。

這種被全心信賴的感覺真好,尤其——那個人是她。

「心,你永遠都在我心上最重要的位置。」

看着她含笑的唇瓣,像是在睡夢中仍聽得見他所說的話似的,他忍不住揚起溫柔的笑意,在她的芳唇邊輕輕地烙下了一吻——

☆☆☆

清晨,冰心在連連美夢中醒來。

一雙美眸忙碌地找尋那個夢中的身影,而臉上的表情卻從期待漸漸變成了失望……

他、不在!?

「人呢?」她喃喃地念著,走下了床。

她記得的,昨晚離江明明說過要一直陪着她的,怎麽會突然不見了?

「小姐,你醒了。」紫苑含笑地走進門,服侍她梳洗。

「離江少爺呢?」

「離江少爺一早就到葯室去了呀!」紫苑邊幫她梳頭,邊說道。「他很努力喲!老爺和夫人都對他讚不絕口,連小少爺都非常喜歡他,小姐真是有福氣,能夠嫁給這麽好的丈夫……呃!對不起,小姐,我……我說錯了。」

「說錯?我不覺得。」相反的,冰心對她的一席話滿意極了。

「嗄?」紫苑瞪大了眼。

以往要是提到他們的婚事,冰心總是沈下一張俏臉對人,現在竟然如此開心,莫非……

「恭喜小姐,小姐終於發現離江少爺的好,不枉他一番苦心。」紫苑笑着道。

「瞧你!離江到底給了你多少好處,讓你替他說話來着?」冰心故意板起冷臉質問。

紫苑好吃驚,她聽得出來她是在開玩笑,只是……開玩笑?花家這位冷冰冰的二小姐竟然也會開玩笑?莫非真是奇迹降臨?

「小姐,人家可都是為你着想呀!」紫苑見她如此可親,也放鬆了心情,她略帶警告地道:「要知道,像離江少爺那樣相貌堂堂又溫柔體貼的男人,實在很難找,別說花家的眾丫頭們春心蕩漾了,就是連來咱們『逢春堂』看病的少女也增加不少,她們為何而來,可想而知呀。小姐,你的『情敵』很多呢!」

「那你呢?」冰心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問。

紫苑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給嚇到,連連撇清。「小姐冤枉啊,紫苑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覬覦二姑爺的,請小姐明察。」

那句「二姑爺」讓冰心稍稍地放下了心。

「對不起,紫苑,我……我太衝動了。」怎麽回事?自己究竟是怎麽了?為什麽變得如此不像自己,這種陌生的感覺,讓冰心好害怕。

「小姐,請你別這麽說。」她竟然會向她道歉,紫苑好感動。「你放心,小姐,我是站在你這邊的,我會幫忙看着姑爺,絕對不讓其他女子靠近他一步,這樣好不好?」

「可惡!紫苑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笑我。」冰心伸手呵她癢。

「呵呵……小姐饒命啊!」紫苑又叫又嚷,連連求饒。「紫苑以後再也不敢了,請快坐下,讓我好好替你梳妝,好去魅惑離江少爺……不,是二姑爺。」

「紫苑。」她嬌嗔著,倒也乖乖坐下,讓紫苑巧手打扮。

只見銅鏡里映照出一個嬌美的人兒,臉上似笑非笑、如嗔如媚,誰都看得出來這是張沐浴在幸福中的臉蛋。

「小姐,你真的好美,不輸給三小姐呢!」紫苑讚歎道。

三小姐?漣漪……

一想起她,冰心唇邊的笑意漸漸褪去,忽地站起身往外走去。

「小姐,你去哪兒?」她又說錯了什麽嗎?紫苑有些懷疑。

「去葯室。」

「原來啊!」大概是去讓心上人欣賞她的風姿吧!紫苑這才安下心。

不料,事情竟有出人意料的發展。

☆☆☆

花家葯室里——

「漣漪妹妹,你怎麽會來?」離江看見漣漪,顯得十分詫異。

平時這位花家三姑娘也是鮮少離開自己的「漪居」的。只是偶爾陪陪花夫人鳳小邪上上廟宇,或者出外買些針線……

因此離江到花家都已經兩、三個月了,還是頭一次和她正式打照面。

「最近夜裏有些睡不好,我來拿些葯。」漣漪溫柔甜美的水眸四處張望着。「離江哥,祖兒不在嗎?」

「方才總管將他找了去。」離江含笑地道。「如果漣漪妹妹信得過我,我可以替你抓些葯。」

「離江哥太客氣了,就麻煩你了。」漣漪有禮地對他點頭道。

離江轉過身去配藥。

「昨兒個聽見你的琴聲,真的十分的悅耳動聽。」在配藥之餘,他邊閑聊道。

「啊!」漣漪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對不起,我半夜睡不着,所以起來彈琴,吵到你了了,真不好意思。」

「哪裏!能夠聽到你的琴聲,實在是我的福氣。」離江將配好的藥包妥後交給了她,並叮嚀道:「每天一劑,以水煎服。」

「知道了,離江哥,我才佩服你呢,這麽快就能學會配藥,像我就怎麽也學不來。」漣漪對醫藥不是很有興趣,尤其那些繁複的藥草,怎麽看都是同一個模樣,身為神醫之女真是有點汗顏,愧對父親的指導。

「個人專長領域不同,像我就不會彈琴。」

「呵呵,或許吧!」

兩人言笑宴宴的樣子,全映入方走進門的冰心眼底,她覺得自己的心一直跌向萬丈深淵去。

「你們倆真開心。」冰心言不由衷的話,將他們的注意力瞬間全集中過來。

「心心。」

「二姊。」

離江和漣漪,同時別過頭來望向她。

「你來了?怎麽不多睡一會兒呢?」離江迎上前問。

「多睡一會兒,免得打擾了你們談話嗎?」冰心冷誚地問。

「二姊,你誤會了,我只是來拿葯。」漣漪也十分纖細敏感,她輕易地察覺到冰心的不悅,連忙解釋著。

「拿葯?」冰心走上前,面對着她。「你的丫鬟月季呢?為什麽不差她來拿,需要你三小姐親自前來?」

「月季她出門去幫我請修琴的師傅了。」昨晚漣漪發現琴音有些走調,所以一早才會差丫鬟去找師傅前來修理。

「真巧啊!」冰心的嘴角噙著一絲冷笑。

「心心,你在做什麽?」離江真是無法理解,為何明明是一個甜美的可人兒,轉身一變,她又再度尖銳地咄咄逼人了。「漣漪妹妹都已經作了解釋,你為什麽還不相信?」

他不覺得這種事有什麽好吵的,就算漣漪是故意要前來,也沒什麽不對。她身體不舒服,葯室是自家開的,又不需要到外頭葯堂拋頭露面,自己來取葯沒什麽好質疑的吧!

「漣漪妹妹?」這麽親熱的稱呼和他責怪的語氣,讓冰心心底更是不舒服到極點。「是啊,漣漪這麽好、這麽美,誰都該喜歡她的。」

「二姊——」漣漪根本不懂她在說些什麽,可是她的口氣讓漣漪好難過。「你別這樣,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你告訴我好不好?」

漣漪那梨花帶雨和手足無措的樣子,任誰看了都要心軟。

「漣漪,你別難過,心心大概是心情不好,你別放在心上。」離江安撫道,下意識里將冰心當作是自己人,所以自然得替她收拾一切。

可惜他沒想到自己的舉動和語氣,更加刺激了冰心。

我在想什麽呢?我要爭什麽呢?我有什麽立場好吵……

不屬於自己的,何苦硬要強求!?

「是的,我心情不好,所以見人就喊打。漣漪,你就看在爹娘的面子上,別與我計較了。」冰心道。

「二姊……」

「對不起,打擾了你們,你們繼續吧,就當我沒來過。」她語帶哽咽,高傲地不讓眼淚落下,轉身往外跑。

「心心……」

「離江哥,我沒事,你快去追二姊,她好像誤會了什麽。」漣漪着急地道,她好怕冰心會出事。

「嗯,你別擔心,我會找回她的。」

離江無奈地嘆了口氣,立刻追出門去。

花祖兒和離江錯身而過,見此情景,不禁懷疑地走了過來。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看二姊跑出去,離江哥也跟着跑了?」他問著早已哭成淚人兒的漣漪。

漣漪遂將前因後果說了一遍。

「祖兒,二姊她怎麽了?為什麽會說那麽莫名其妙的話?我……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麽?」漣漪急忙問。

花祖兒思索了一下,連連搖頭。

「難怪我大老遠就聞到好酸的味道,原來如此。」

「祖兒,你在說什麽?」漣漪完全聽不懂,有時候她覺得這個小弟很可怕,比大人還像大人。

「我說——二姊是在吃你的醋,這下離江哥有苦頭吃了,呵呵呵……好好玩啊!」花祖兒壞心地期待着。

「吃醋?怎麼會這樣呢?我和離江哥什麽事也沒有啊!」好啦,她承認自己是有一點點崇拜他,但這不為過吧!

「好三姊,誰叫你太漂亮了,也不能怪二姊擔心啊!」

「討厭,你這小子就愛欺負我。」漣漪嗔道。

她擦了擦眼淚,心裏還是擔憂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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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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