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錢塘自古繁華,人稱「上有天堂,下有蘇杭」。

杭州之美在於西湖,西湖之美在於四季。春是溫婉的少女,夏是嫵媚的女郎,秋是出塵的神女,冬是靜雅的山中修士。

而今的西湖草長鶯飛。初春的孤山,蒙上幾分綠意,春水碧波上漾著幾抹淡淡的粉紅的桃花。錦鯉時而在水中潛泳,爭相嬉戲,時而躍出水面。漁翁身着青色斗笠、綠色蓑衣,斜風細雨中,蕩舟柔波之上,另有漁歌瓦答,清新質樸。

一場杏花春雨激活了世間萬物,也挑逗著人們沉寂一冬的心。望着戶外無法阻攔的盎然綠意,誰都不願再蜇伏於家中。

自畫舫制好后,若黛就常去游湖,但初春的江南美景有別於北國雪景,這是她一直未能領略到的美好。現在見到那無邊的春色,她哪裏坐得住,一直央求風清逸帶她去玩。這日春和景明,風清逸終於答應了她的請求,高興得若黛又去纏蘭沁,非要她同去不可。

一切準備妥當之後,大家便迫不及待地登上那極盡奢華的畫舫。乍暖還寒的時候,饒是春風,也帶了幾分寒意。若黛習慣了寒冷,也不敢穿得單薄,倒是蘭沁似乎相信春天真的來了,穿得比往日還少,一副輕裝上陣的樣子。幸好此時春陽正濃,倒也不太冷。

風清逸暗自擔心,卻不敢表現得太明顯,只得有着沒着地和若黛閑聊:「頭一陣聽人說你學了幾支曲兒,也像模像樣,今日何不露一手,給大家瞧瞧!」

「逸哥哥最壞了,明明知道人家還聽不太懂吳語,還要人家唱曲兒,那不是笑死人了!」若黛嘟著嘴,嬌態可掬。

「哈哈哈……」風清逸開懷大笑,「那是誰天天大清早在『掬星榭』里咿咿呀呀地攪人清靜,還追着別人借戲服穿?」

「啊?」若黛輕輕地轉眼珠子,也不臉紅,道:「那這樣吧,臨江仙她們新排了幾齣戲,不如叫她們過來給您過過目,反正我是入不了您老人家的法眼的。」

「小丫頭片子!這樣吧,甲板上風大,不如回艙里,免得戲演完了,風寒也得了!」風清逸說得風輕雲淡。

「好啊好啊!」若黛雙手贊成。

回到艙里,已有十二個妙齡女子等在那兒,雖不比蘭沁天姿國色、不食人間煙火,卻也個個纖腰如束、姿態清雅,是典型的江南女子。她們便是風清逸為滿足若黛學戲慾望而從姑蘇買回來的十二個戲子,均以詞牌命名。領頭的叫臨江仙,其餘分別是:西江月、桂枝香、南歌子、滿江紅、一剪梅、沁園春、雨中花、虞美人、念奴嬌、玉樓春和蝶戀花,旁邊便是嬤嬤樂師。

她們分成兩排,盈盈向座上人拜倒。風清逸是見過大世面的,也不外乎是商場應酬,而今在自己家人面前,何況有蘭沁在場,俊臉不禁微微發紅。倒是若黛日日與她們廝混,早熟得不得了,手一揮道:「今日就揀幾個最拿手的來唱,可別丟我的臉哦!」

「是!」眾女領命。

一時間笙管悠揚,儘是些風花雪月的唱詞,在這無聊的午後,也適宜打發時光。風清逸置身其中,不由又是得意又是惶恐。得意的是自己年紀輕輕便報了家仇,而今獨擋一面。惶恐的是因為若黛的緣故,家中買了這許多如花似玉的女子,不知蘭沁做何感想,恐怕對他的誤會又多了一層。本來富貴之家養點歌女侍妾是稀鬆平常之事,但因父母恩愛,不屑如此,及至蘭家,也是樸素為要,從小耳濡目染,他也不是聲色犬馬之人,是以從不風流濫情。可他就是忍不住用這些來試探蘭沁,看她的反應。想到這兒,他不由瞟了蘭沁一眼,見她神思恍惚,心不在焉,臉上似嗔似喜,實教人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什麼,心中不由倍感失望忽地聽唱腔陡變,儘是凄愴悲切之音,原來是一段《漢宮秋》,此時唱的正足漢元帝與王昭君霜橋相別那段,雖是假風虛凰,卻字字凄苦愁恨,只聽「漢元帝」唱道:「他他他,傷心辭漢主……綠沙窗,不思量。」

漢元帝與王昭君的故事古版本繁多,但不管是「自言願媚漢氏以自親」,還足「毛延壽點破美人圖」,都是一段纏綿悱惻的故事,其中的生離死別,都讓人悲痛欲絕。

想到蘭沁雖在自己身邊卻形同陌路,其中的距離,又何止千山萬水。同病相憐之感,讓他心生黯然,怏怏小快。

若黛聽了這凄愴悲涼的曲子,早已滑流滿向,輕輕啜泣。一時曲畢,眾人見方才還喜笑晏晏的場而變得傷感哀怨,都不知所措,愣在那兒,呆若木雞,那嬤嬤最先反應過來,跳起來欲打那兒個弱小女子,嚇得她們趕緊躲在若黛身後。若黛也不哭了,雙於一叉腰,瞪着那嬤嬤道:「怎麼,在我眼皮子喊下還敢撒野?」

那老媽子頓時泄了氣,畏縮地道:「我是見她們撿著哀傷的曲子,惹主子生氣,才想教訓一下的!」

若黛聞言,氣哼哼地道:「告訴你,她們是知道我喜歡才唱的。難不成我喜歡也惹你生氣了!」

「奴婢不敢!」

「那還不快退下!興緻都被你攪了!」

「是!是!」那嬤嬤諾諾連聲,趕緊離開,十二個戲子都立在那兒,看着若黛。

若黛會意,拉着風清逸的手,道:「逸哥哥,你看她們好可憐哦!嬤嬤像母老虎似的,天天非打即罵。」說着,竟滴下兩滴淚來。

「好啦,別裝了!明日便辭了她,如何?」

「謝謝逸哥哥!」若黛同頭笑道:「還不快謝謝你們的大恩人!」

「是!」眾女領命,個個卻對若黛懷有感激之情。

蘭沁自始至終末發一語。她父母都是喜愛山水的入世高人,她骨子裏也有古代隱者的超然風骨。所以,若黛一纏,她便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想用那湖光山色,洗凈心中沉鬱塊壘。當一見到那雕粱畫棟的遊船,她後悔了。記憶中的一葉扁舟不復存在,任那半湖春山的景緻多麼誘人,她也提不起半點興緻。再看到風清逸一幅沉醉於酒色財氣的樣子,她更加失望。以前的他負於立於舟頭,衣袂飄飄,是何等的丰采神逸。現在的他,已不是她記憶中的逸了。她悲哀地發現,她之於他,能記住的,就只有背影了。想到他當年在「鳴琴樓」中要她永遠記得他樣子的認真勁兒,她不由低頭曬笑:不過是句玩笑話兒罷了,當小得真的。

空對着西湖佳景,風清逸一直注意著蘭沁,他很想知道她那若有似無的輕乎笑容背後,到底想的是什麼?

若黛在一旁忽地「吃吃」發笑。他心念一動,道:「好端端的,你笑什麼?」

「我在想她們前幾日說的話呢!」她口中的「她們」,便是那十二個以詞牌命名的女子。

「說來聽聽!」

「她們說等我及笄了,一定要逸哥哥給說門親事呢!我猜呀,分明是自個兒心急了,才拿我說事兒呢!」天真的臉上不見羞澀。

「那也不能這麼說,你可有意中人呢?」風清逸隨口問道。

「當……當然有了!」

「哦?是誰呢?」他頗感好奇。

「還……還不是逸哥哥……你唄!」若黛臉上終於出現了紅暈。

「咳咳咳……」風清逸正在喝茶,不想她會這麼說,猛地一口喝多了,嗆得直咳嗽:「你……你還小,這事過……過兩年,再說。」

難道天真就要口無遮攔嗎?這丫頭!他輕輕把茶杯放在桌上,想了想又對蘭沁道:「沁兒,最近我忙於事務,怕把你蹉跎了。若有意中人選,別忘了告訴我,也好給你提親去!」說完,像是口渴似的,又端起茶杯。

蘭沁伸手拿過一杯酒,啜了一口,輕笑道:「多謝大哥美意!沁兒若有了意中人,定會先知會大哥!」說罷,轉過身去,將杯中殘酒悉數倒入湖中,喃喃道:「該來的總會來,不管你有多麼不願意。呵,我竟有些醉了,想這酒是懂我心意的!」手一松,「咚」的一聲,酒杯落人湖中,沉人湖底。

驀地,只見紫色人影一閃,蘭沁已借湖中諸多舟船之力,施展輕功,遠離開去。驚得旁人目瞪口呆,只以為是自己眼花,看到仙女下凡。

「好美!」若黛喃喃地說,回頭一看,驚叫道:「逸哥哥,你怎麼把茶潑到自己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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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蘭府炸開了鍋,叫的、哭的、喊的、鬧的亂作一團。

風清逸坐在蘭沁房中,眼中佈滿血絲,左手拿着那塊玉,右手則捏了一張字條,惱怒地瞪着面前的幾個人,嚇得他們大氣都不敢出。

一陣腳步聲打破了這可怕的寂靜,從門外走進一個人,正是管家蘭山。看到他失望的臉色,風清逸的心沉到谷底:「還是沒找著!」

「沒有!不僅府里,就連小姐常去的書肆、畫樓也差人問過了,都說沒看到。」蘭山擦擦汗,不無憂慮地說。

蘭沁走了,留下一張字條說,「出去玩幾天」,便不辭而別。風清逸後悔自己昨天多喝了幾杯,不勝酒力,連夜裏究竟發生了什麼都不知道。大清早就被小如的尖叫聲驚醒,才得知蘭沁竟離家出走。

若在平時,他哪有不知道的道理,也斷然不會放任她在外面獨自遊盪的,可是……他撐著宿醉的頭,眼中滿是痛苦和自責。目光落在蘭沁留下的字條上,那娟秀而剛勁的字彷彿變成了一個個黑色的精靈,全都咧著嘴笑他。

「哼!」風清逸一拍桌子,胸口急劇地起伏着,更嚇得旁人噤若寒蟬。噴火的雙眸將眾人逐一掃視了一遍,忽地「格格」笑道:「不就是玩幾天嗎?玩夠了自然就回來了!這麼大人了,還怕弄丟了不成?不必這麼大驚小怪,你們退下吧,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她既不在乎他的感受,,也也不會那麼傻。捏着手中那塊玉,風清逸在心中恨恨地想。

「可是,少爺……」小如鼓起勇氣,正欲開口,被風青逸利眼一掃,嚇得三緘其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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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在湖岸邊,小如氣憤地將手中的石子扔進水中,彷彿和她有仇似的。見沒人理她,跑到一邊沉默的代嬤嬤身邊,氣咻咻地說:「他這算什麼嘛!小姐不見了,倒像個沒事的人似的!」

「小如,別亂說!」代嬤嬤搖頭。蘭沁是她從小看着長大的,如今說走就走,她也擔心。曾以為風清逸忘恩負義,不再關心蘭沁了,今天的舉動倒讓她吃驚不已。至少,她們都被他的表象唬住了,蘭沁在他心中似乎非常非常的重要。

小如不知她在想什麼,猶自抱怨道:「我亂說?怕是他早巴不得小姐走了,好和那個來歷不明的女人雙宿雙飛!」

話剛說完,就被代嬤嬤一把捂住了嘴。代嬤嬤四下張望了幾下才道:「不許亂嚼是非,這不是我們能說的,有什麼話擱心裏,知道嗎?」這個小如,根本就沒看到風清逸眼中的焦慮和驚惶,才會一味胡說。她是過來人,哪會不知道那些代表着什麼,所以才沒多插一句,相信他會另有安排的。

「嗯!」見小如點頭,她才放心地鬆開手,剛要開口,從籬笆后鑽出一個人來,正是若黛,把她們嚇了一跳。

「你們剛才說什麼啊?」若黛笑着問。

「沒……沒什麼!」小如結結巴巴。

「沒什麼?」若黛狐疑地看了她們一眼,忽兒笑道:「不說是嗎?好,我問逸哥哥去,什麼叫『雙宿雙飛』。」

說完,作勢要走,被小如一把抓住。猶豫了半天,才看向代嬤嬤道:「好嘛,我們告訴你便是!」

代嬤嬤嘆口氣,才輕輕道:「小姐走了!」

「什麼?沁姐姐走了?去哪兒了?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若黛一連問了好幾個問題,顯得比她們還吃驚。

「不知道。可能是昨天夜裏吧!現在正四處找呢。」代嬤嬤好心地說。

「怪不得!」若黛眼中閃過一絲後悔之色,不聲不響地離開了。

「裝得倒挺像,誰知她心裏又在打什麼鬼注意!」小如輕蔑地說。

「不,她也是個好女孩!」若黛並不是她們所想的那樣,也許,她們對她不該有那麼深的成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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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說「玩幾天」便回來,現在半個多月過去了。蘭沁並沒有如風清逸所料地歸來,歸期一下變得遙遙無期了,他由先前的確定變為不確定,終日在心煩氣躁中度過。

傳回來的消息更讓他心灰意冷,「她們」竟找不出蘭沁的下落。這些人都是風家僕人的後代,同他一樣是負了血海深仇的。他當年接管蘭家后,他意明查暗訪,精挑細選出來的。是以先前的仇家藏得多麼隱秘,他都能一個不漏地找出來。他們平時的身份不外是蘭家銀樓的掌柜、賬房之類,和他來往密切,也不招人嫌疑。這一點,除了蘭夕生略知一二外,就連蘭沁都不大清楚。現在,蘭家產業除了風清逸挑大樑外,他們也功不可沒,是群難得的人才,可如今,針對行蹤成迷的蘭沁,他們也一籌莫展,個個焦頭爛額。

「沁兒,你氣消了么?消了就快些回來好嗎?」夜夜望着「鳴琴樓」,相思難捱,乾脆提筆作畫,竟是蘭沁凝眸淺笑的樣子。

他和蘭沁一樣,均是文武全才,棋琴書畫,無一不精,畫像是栩栩如生,宛如蘭沁本人一般。可畫中人不解語,也枉費他一番心血。

長嘆一聲,推開臨湖小窗,外面已飄起朦朦細雨。

「鳴琴樓」輪廓隱約可見,四下里死寂一片,沒有一絲聲響。

自「鳴琴」「攬月」建好后,他們便分開而居。初時他極為不習慣,常常遙望對面。說也奇怪,只要看到對面樓上的火光,他便能安然入睡。有時午夜驚魂,見到那依舊不滅的燭火,慌亂的心也會奇迹般地平靜下來。現在人去樓空,夜裏的明燈不復存在,他也夜夜失眠。風清逸擲下畫筆,在室內獨自徘徊。

突然,「鳴琴樓」上火光閃現,依稀有個人影在走動,分明是個妙齡女子。就那麼一點點,在黑寂的夜中,也足以照亮他的整顆心了。他彷彿還聽到了擦亮火光瞬問「嗤」的聲音,再也無法抑制滿腔的狂喜,飛掠出去,幾個起落,已落在「鳴琴樓」上,悄無聲息。

舉手正欲敲門,又停下來,思忖:方才不多想,就急不可耐地過來,給人知道,豈不笑話?沁兒現今深夜歸來;定也是拉不下面子。先前出走,也是惱我,如今貿然敲門,她雖不是得理不饒人之人,心中定會暗自得意。我今後在她面前豈不矮了一截,哪有威嚴可說?風清逸搓着手,不知該敲還是不該敲。

正在他左右為難時,「吱呀」一聲,門開了,火光閃動,走出一個人來,他便是要躲,卻已來不及了。風清逸低下頭,訕訕不語。

「少爺,你怎麼在這兒?」那人驚呼,正是小如的聲音。

風清逸聞言猛地抬頭,看火光映在那人臉上,不是小如是誰?一腔熱情霎時冷了下來,空虛寂寞重新佔據整個心房。「怎麼是你,沁兒呢?」他冷冷地問道,忘了自己尷尬的境地。

「小姐……小姐不是沒回來嗎?」小如奇怪地說道,一會兒又抿著嘴笑道:「奴婢是見下雨了,上樓來關窗的。」

「下去吧!」他的心有種大起大落後的疲憊。

「是!」小如應了聲,走了幾步又轉身將燭台給了風清逸,「小姐若知道,定會……定會非常開心的!」說罷,便急匆匆地走了。

幸好在夜裏,燭火又不太亮,不然小如早發現他已臉紅脖子粗了。看着小如極熟念地在黑暗中摸索下樓,他竟有種嫉妒的感覺:從何時起,他成了這兒的外人了?

輕輕推開門,他走了進去。燭火淡淡的不是太亮,但足以照見屋裏每一樣東西。屋子內纖塵不染,和蘭沁在時一樣,就像從未離開過。

走進裏屋。裏屋極大,被海水藍的錦帳一分為二。錦帳現被捲起,露出一張雕花大床。罩着粉藍的羅帳。蘭沁自幼貌美,穿什麼都好看,卻極愛藍色物事。是以從衣物到用品,幾乎都是這個顏色,又以淡藍居多,整個給人一種輕鬆明快的感覺。

看着被褥疊得整整齊齊的床,他一陣揪心的疼。這張床原來在「弄玉閣」,兩小無猜的年少光陰大多留在這張床上,冬天蘭沁賴床不肯練功,他用錦被裹住她起床,不讓她偷懶;晚上不肯睡,他給她講神話傳說,哄她入眠,誰知她卻有許多的「為什麼」,倒越說越興奮;在這張床上,他給她擦藥灑、推拿,心疼地見她兩眼蓄滿了淚水卻發誓要練好劍術……可是,自從他選擇報仇而發了誓之後,他們之間,便隔了一堵無形的牆。他想跨過去,不敢。她想越過來,被他硬生生地阻止了。及至他幡然醒悟,才發現,這堵牆竟成了難以逾越的千山萬水,他們的距離越來越遠,最後成了相顧無言的局面。若不是蘭沁出走,他不會知道,這些誓言、隱憂,足多麼的荒唐與無聊。

在床前呆了半晌,他向左邊走去。這裏放了一條修長的書案,案上有文房四寶以及沒有看完而隨意擺放的書。

風清逸神思不定,目光所極,是蘭沁平時刺繡用的檀木盒,旁邊還有她未完的一方綉品,將燭台放於案上,他將綉品取過來細細審視,有一抹熟悉的血跡在上,正是前些日子蘭沁不小心刺破手指滴落的。血跡猶在,人已杳無音訊。風清逸一陣愁苦,取過一根針,刺破自己的手指,看着鮮血覆蓋上已然乾涸的血跡,有種合二為一的感覺。

抬起頭,看着對面牆上蘭沁母親的畫像,他喃喃道:「我愛上了你的女兒,可她卻離開了我。你說,我是不是該把她綁起來?」畫中人依舊微笑,像是贊同他的意見。

風清逸輕輕一笑,再度看向糾纏的血跡,道:「沁兒,這樣你還能離開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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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道上出現一人一騎。那馬通體雪白,沒有一絲雜色,頗是神駿,奔跑起來,像是一朵浮雲。馬上的人風塵僕僕,但那卓爾不凡的氣勢只能讓人遠觀,俊美清朗的外貌與冷冽的眼神極不協調。他便是風清逸。

他已無法忍受在恐慌、憂慮中度日,匆匆交待好事宜,不顧眾人反對,便獨自出門尋找蘭沁。這一走又是十餘日,他一直與家中保持聯繫,得知蘭沁並未如期回家,更是煩躁不已。蘭沁武功已臻江湖一流高手之境,但從未與人交手的她哪知世途險惡。何況她又生得仙人之貌,傾國傾城,哪會不引得旁人垂涎……越想越不是滋味,分不清是怒是妒,只想找着她后狠狠地打一頓,鎖在「鳴琴樓」中,以此懲戒她的任性,不過他更想做的是把她緊緊擁人懷中,狠狠地吻她,讓她知道他的空虛、寂寞和他的……愛。像是懾於他的威勢,旁人自動讓開一條道.生怕觸及到這個看起來十分不好惹的危險男子。

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風清逸並未注意到他催馬離去的勁風拂起一名黑衣男子的面紗,底下竟是一張精緻絕倫的絕世容顏,正是他苦苦尋找的蘭沁。

逸!她身子一顫,面紗下滾落兩行晶瑩的珠淚。像是有感應般,風清逸猛地勒住馬,向後張望,那馬也不斷嘶叫。官道上行人來來往往,哪有他的沁兒的影子。許是勞累所致的幻覺吧,她競聽到她似乎在呼喚他。風清逸自嘲地笑笑,拍拍馬頭道:「朔風朔風,你也累了吧!」那馬似聽懂了他的話,不住地噴著氣。

逸啊,你怎變得如此憔悴?是什麼讓你操心?她好想回去看看,家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他這樣疲於奔波。

不,不能回去!她已無法再對他和若黛問的親密視而不見,也無法忍受他的淡漠疏遠,更怕他,怕他順水推舟將她嫁給一個她不愛的人。所以,她只能選擇離開。哪怕離開讓她有多麼地難捨與留戀,不然,她只怕會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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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中劍閣。

萬籟俱靜。周圍是崢嶸的青山,全隱藏在沉沉夜色之中,偶爾傳來幾聲猿啼,讓人聽着摧淚斷腸。

一堆熊熊的篝火旁,映着一張嚇人的面孔。即便是在白天,恐怕也會被嚇一跳。

風清逸臉色蒼白,鬍子拉碴,頭髮亂蓬蓬的。衣服因為疲於奔波而無法更換,皺皺巴巴,散發着難聞的氣味。

除了那雙眼睛稍顯明亮,證明是個活人外,哪有半點俊逸瀟灑的濁世佳公子氣質?

「蜀道難,難於上青天。」嘴角噙了一絲苦笑,「尋人不是更難么,比登天還難!」沒以往的疏狂不羈,此刻的他就是一個失了心魂、不知所依的人。鳳眼直勾勾地看着火堆,也不知是喜是怒,是哀是怨,或是……心已死去。

「唉……」發出一聲輕微的嘆息,蘭沁忍住眼淚,生怕驚動了他。本欲找青城掌門無機子下棋論道的,不想有此偶遇,忍不住跟在他後面觀察。和官道上的錯過相比,他現在就像遭受了巨大的打擊一般。蘭家破敗了?可各處蘭氏銀號欣欣向榮,哪有衰敗之象?和若黛賭氣?蘭沁的心痛起來:逸,別這樣折磨自己好嗎?振作起來,你的脆弱讓我不忍啊!

「誰?」風清逸一下子跳起來,像換了個人似的,無神的眸子此刻晶亮粲爛,帶着興奮之色四下搜尋,「沁兒,是你嗎?出來,不要躲我了!出來,好嗎?」一陣山風吹過,之後寂靜無聲,希望漸漸破滅。驀地,他仰天怒吼,「蘭沁,你在哪兒?」蒼天無語,只聽得陣陣回聲:你在哪兒?你在哪兒?

好險!奔出數里,蘭沁捂著心口,慌亂不已。有一瞬間,她以為他發現她,第一個念頭便是逃,卻一動也不敢動。幸好山風突起,她才藉機脫身。他眼中的愁苦,她看到了;他眼中的喜悅,她也看到了。剎那,她好想衝過去抱着他,在他懷裏哭,在他懷裏鬧。可直覺讓她轉身而逃,即便聽到了他急切而深情的呼喚。她怕那是幻覺、是夢。

看着遠處飄搖的火光,她有些明了,卻黯然道:「原諒我罷,逸!我怕了!」她不會回去的,除非,她不再愛他,或是……她死!

沒有得到回應的風清逸突然神經質地大笑起來,笑得他坐倒在地上,笑得他……流出淚來。將近一年了,他餐風飲露,弄得自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就為了能找回她。

漫無目的地踏遍大江南北、關內關外,就為了找她。可她就像石沉大海般,悄無聲息。若不是刻意隱瞞,他的人怎會找她不到?若不是故意躲他,哪會是「玩幾天」而不歸家?你不是要玩嗎?我放你玩?你不是要躲我嗎?好,我不會再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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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清蘭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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