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結果呢？他有沒有氣得動手掐死你？」唐貴霓感興趣地問。
「他敢！」
坐在「貴霓時尚」的會議室，范可頤眉飛色舞，貢獻前幾天晚上堪稱「轟動武林、驚動萬教」的經歷。
「下次要小心，有的男人禁不起激，萬一當場翻臉就不好了。」
「那些視女人如無物的男人才要小心，抱着這種心態，小心被老婆反噬。」哼！她就是看不慣這種男人，尤其是那個樓懷正。
他居心不良，想拐女人當他背後沉默的推手，根本一點都不「正」嘛！
范可頤喝了口礦泉水，繼續說道：「後來，介紹人去把女方勸回餐廳，你知道那個魯男子怎麼樣嗎？他叫服務生幫他把餐點移到另一張桌子。厚，轉枱轉得比酒店小姐還順！」
范可頤邊說，邊氣得臉都紅了。
至今，那雙黑框眼鏡底下的大眼睛，仍牢牢的盤據在她心裏揮之不去。
唐貴霓斜眼睨她。「聽起來，你好像有點扼腕。」
難得聽學妹跟哪個男人胡攪蠻纏這麼久，還念念不忘，非要說給她聽不。
她大聲辯解：「我拯救不成那個女人嘛！搞不好她已經掉進陷阱了。」
「那也是人家心甘情願的，婚姻也可以非關愛情，只是互利共生的關係啊！」
「你這樣說就太讓人失望了。」范可頤泄氣地趴在桌子上，長發披滿肩：「真沒想到你會說出這種話，」
她們認識好久了，兩人都是出身自美國紐約的專業走秀模特兒，在同一個經紀公司里，各色人種都有，只有她跟學姊來自台灣，兩人感情要不好也難。
後來，她們相繼離開伸展台，先退出的學姊回到故鄉，開了以自己為名的「貴霓時尚」，旗下包含模特兒經紀公司，以及美姿美儀學苑。
各種業務才剛上軌道，她正好退出模特兒圈，就把她招來當講師了。
唐貴霓笑了笑。可頤活潑淘氣，也樂觀積極，雖然見過很多世面，但有些事不親身經歷，就無法了解箇中滋味。
婚姻是互利共生的關係，再也沒有人比她更明白這有多傷感……
她攏攏波浪長發，振了振精神。
「回到正題。可頤，你也休息夠了，我要你從明天開始就過來教課？」
「好。」學姊號召，她焉敢不從。
「目前專業走秀部門我只相中一個明日之星，約了她明天到公司，你先讓她有個通盤的概念。她還年輕，但只要仔細琢磨，一定可以登上國際伸展台。」
「就一個學生啊！」她放輕鬆地笑了笑。
「以後還會慢慢增加，不過人數有限。你也知道，專業走秀模特兒的身高要突破一七五，這方面亞洲人比較吃虧，再多篩選一下，要有個人特質、要身材比例OK、要有眼緣的，剩下來的真的不多。」
「嗯！」她點點頭，心知這個領域的門檻有多高。
「另外，你也兼其他課，平面模特兒也需要指導。」
「沒問題。」她拿筆記下。
「對了，先提醒你，在這裏，『模特兒』三個字常被濫用，有的媒體為了炒作新聞，動不動就模特兒東、模特兒西的，尤其色情場所偏愛以『模特兒』為號召，還有一些搞不清楚狀況的菜鳥，幫婚紗業者拍過幾組照片，連門檻都還沒跨過來，就以『模特兒』自居。」
這些話得先說清楚，不然可頤看似挺能開玩笑的，其實凡事都有條界線。
她看重自己的工作，不容女人的地位被屈辱。如果發現有人不尊重，甚至用有色眼光矮化模特兒，「意大利餐廳發飆之舉」絕對絕對會再次發生。
「放心吧！我早知道很多人對這行老是想入非非，只要不是直接犯到我頭上，我都好說。」言下之意，就是不要有一丁點兒風聲溜進她耳里！
唐貴霓沒聽出那言下之意，提早鬆了一口氣。
「OK，明天準時過來上班。」
「最後一個問題。」她好奇地舉手。「學姊，你怎麼畫得起這麼大的事業版圖？」有經紀公司，又有美姿美儀學苑，聽說還插手進設計界，等於是把這一行通吃了嘛！
「因為我事業心強，我想當女強人，想繼續活躍在模特兒界，還有……」唐貴霓垂眼沉吟了一下，姿態嫵媚極了。「我有個幕後金主，『互利共生』的那一種。」
「耶！？」范可頤驚訝得幾乎跳起來。
但她所有的疑問，都在唐貴霓神秘的抿唇微笑下，被勒令封口，不準提了。
唐貴霓包下市中心新建大廈的一整層樓，用地寬廣，分東西兩翼，規畫為「模特兒經紀行政區」與「美姿美儀學苑區」兩大部分。
第一堂課，第一次見面，范可頤決定不要太拘束。
她拿着檔案夾走到一個彎腰駝背，看起來有些不安的少女面前。
「樓心心？」
「是……我是。」她慌亂地抬起頭。
「我是范可頤，負責訓練你的講師。」
她沒有錯過她焦慮的神情，但也沒有因此低估她的潛質。長腿、小臉蛋、九頭身、五官有個性，貴霓學姊說得對，這絕對是顆明日之星。
「我們今天在露台上課，跟我來。」
她率先往視野極佳的露台走去。為了保護旗下模特兒不被紫外線荼毒，這裏很貼心地裝設了自動遮陽系統。
樓心心亦步亦趨。先前只聽說講師是號非凡人物，沒有想到居然是……
范可頤走到某個定點，回過頭來。
「我們就站在這裏聊。」
「你好，Eli……范老師。」樓心心簡直掩不住心中的驚喜。「我以前常常在時裝秀轉播中看到你，我好喜歡你喔！你是我的偶像。」
她的偶像總是穿着知名設計師的傑作，踏上盛大發表會的伸展台，造型千變萬化，但永遠迷人的是那雙顧盼生姿的丹鳳眼，以及似笑非笑的曖昧表情。
她居然有幸能成為紐約名模ElizaFann的門生，講出去一定會嚇死一堆人！
范可頤也有點驚訝。
她只化了淡妝，束起馬尾，穿着再普通不過的削肩針織衫與貼身牛仔褲，跟走秀時的造型大相逕庭。回台灣一段時日，包括「貴霓時尚」的其他同仁都無法把眼前的她跟「ElizaFann」兜在一起，想不到樓心心居然認得出來。
不錯、不錯，這小女生有做過功課喔！
雖然不知道她對模特兒的工作內容了解多少，但至少她看服裝秀，證明她不是只嚮往「模特兒」的光環就奔來毛遂自薦。
她的教學熱誠立刻「登、登，登」地往上連跳了好幾級。
「謝謝你把我當偶像。」她笑容滿面。「不過，如果你別對其他人提起我是ElizaFann，我會非常感謝。」
「國際時尚雜誌上說，你低調的退出模特兒圈了。」樓心心萬分惋惜地說。
「對，『低調』。」這是重點。非到必要，她不會提及在世界各大秀場的輝煌紀錄。「回到主題，你之前跟公司達成共識，想當專業走秀的模特兒，對吧？」
「……對。」樓心心臉上的興奮隨即又被煩惱掩蓋了過去。
「怎麼了，有什麼事嗎？看你悶悶不樂的。」
「沒……沒有啊！」
既然她不講，范可頤也不想多問，直接切入第一堂課的要點。
「你是公司里唯一決定只要專業走秀的模特兒，所以你的訓練會比其他種類的模特兒多上許多，耗的時間也更長。唐總希望你能登上國際舞台，因此你必須加強外文能力，這很重要。」
「嗯！」
「至於其他的訓練課程，大致都列在這裏。」她從檔案夾里拿出一張基本課表清單遞給樓心心。
「范老師，我們可不可以找個地方坐下來再談？」
她的心情本來就有點亂，看到旁邊有桌有椅，不禁很納悶她們為什麼要站着談話。
范可頤微微一笑。「不，站着談就好。」
「我的腿……有點酸耶！」樓心心有點不好意思，小聲地講。
「心心，想當模特兒的第一步，就是要耐得了久站。」
「為什麼？」
「不管走秀或拍照，衣服換好就要一直站着，直到工作結束。沒有人希望穿在模特兒身上的新裝出現皺痕，你看過有哪位模特兒身上的衣服坐皺了嗎？
這倒沒有。她搖搖頭。
「很好，那就繼續站着，從現在開始，練習久站不坐的功力。」
樓心心苦着一張臉。
「還有，明天起，不要再喝這種含糖飲料。」她指了指她手裏握的保特瓶汽水。「不管到哪，隨手帶一瓶白開水。」
「我……我不喜歡喝白開水。」樓心心期期艾艾地說道。「那沒有味道，喝起來很奇怪。」
范可頤溫柔也堅定地要求，「從現在開始接受它。下次上課時，要讓我看到你已經習慣隨身攜帶一瓶水。」
樓心心的小臉更愁苦了。
「如果你想當專業模特兒，就得注意飲食與運動，只有健康才能支撐龐大的工作量，含糖飲料會破壞身材，對皮膚也不好，更是蛀牙的元兇。美麗要從小細節開始注意，這是第一課要給你的概念。」
提及專業，范可頤一掃平時的親和與活潑，變得沉着穩重。
「在我看來，你的確是個有潛力的新人，但模特兒這一行，必須妥協的事很多，如果你無法適應，趁早打消念頭並不可恥。」
樓心心想了想，很為難地說道：「你說的我都可以努力做到，可是，我有一個問題……」
「說說看。」
「公司要求我簽約，但我未滿十八歲，必須由監護人出面。」
「有什麼問題嗎？」她隨口一猜。「家人反對你當模特兒？」
沒想到才一問，樓心心的眼眶就紅了起來，所有不安隨着淚水傾泄而下。
「都是我大哥啦！他說什麼都不接受，我們昨天晚上才大吵一架……」
才說着，外面就傳來男人的怒吼聲。
「樓心心，你在哪裏？馬上給我出來！」
「貴霓時尚」的總機櫃枱簡直一團亂。
電梯門才一開，一個高大威猛的男子就沖了進來，其勢之猛，讓見慣男模特兒的櫃枱小姐也嚇壞了。
誰也沒看清楚他長得什麼樣，依稀瞥見一副大大的黑色鏡框，像極人肉叉燒包的男主角，一頭過長的墨發，此刻只令人聯想到山居野人。
「樓心心，你在哪裏？馬上給我出來！」
明明不是雷公現世，吼起來卻很要人命。
「先生，您不能闖進去……」櫃枱小姐被嚇得花容失色，還企圖作薄弱的抵抗。
他一路過關斬將，衝進美姿美儀學苑，看到樓心心跟在一個有點眼熟的女人身後從露台走了進來。
「我不是叫你不準到這裏來？」他沖着自家妹妹大喊。
樓心心卻往范可頤的身後躲去。
他瞄到她眼眶也紅，鼻尖也紅，很明顯的就是在哭。
他妹妹哭了，而他，震怒了！
「你們逼她做了什麼？她為什麼在哭？心心，別怕，跟我回家。」
范可頤大概知道樓心心不安的原因是什麼了。這位「哥哥」真的好凶喔！
怪哉！這男人她好像在哪裏見過……
「你們這種掛羊頭、賣狗肉的公司，不要再誘拐涉世未深的女孩子了。」他用仇視的目光掃射四周。
「你這人是怎麼回事？一來就大吼大叫的，還毀謗我們公司的名譽。」范可頤忍無可忍，當場嗆回去。
她瞪着樓心心的大哥，兩人面對面，四目對個正著。
啊，她想起來了！
「是你，踐踏女性尊嚴的魯男……」子。
她的尾音消失在唇間。
「是你，破壞人家姻緣的母夜……」叉。
他正想把話收住，可惜已經來不及了。
樓懷正瞪了她一眼。說他「踐踏女性尊嚴」？還罵他「魯男子」？他哪裏「魯」了啊？
范可頤瞪了他一記。
他的姻緣活該被破壞，不自我反省就算了，還敢叫她母夜叉？！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會，因為身高差距不大，很快就殺出紅光。
「你來這裏做什麼？」
「接我妹妹回家。」
「樓心心是你妹妹？」
「沒錯。」樓懷正伸手就要把妹妹揪出來。
范可頤身形一閃，硬是擋在他面前，「不要抓她。」
「我只是要帶她回家，這也犯法了嗎？」上次被這女人耍，他可還沒氣消，想不到這麼快又杠上了。
「你這麼粗暴，會在她的手臂上留下傷痕。」她看了依然不修邊幅的樓懷正一眼。
本來以為他沒上理容院剪髮，指甲大概也會長得嚇死人，卻沒料到那雙大手非但乾凈修長，骨節分明，指甲邊緣也修得整整齊齊，看起來……該死的性感。
性感？她在想什麼？腦中怎麼會突然跳出這個詞？
范可頤定了定神，說：「不管怎麼說，請你降低音調，不要打擾到其他人，進會客室再談。」
她逕自推開旁邊那扇門，把樓心心推進去。
且看她有什麼話好說！
樓懷正一個箭步跨進去，范可頤立刻把門關上，謝絕眾人好奇觀望的眼光。
那一頭，樓懷正已經開始數落起樓心心了。
「你沒看過新聞嗎？就算是暑期打工要面試，也要有家人或朋友陪同，誰教你單槍匹馬的闖來這裏？」有這種瞻前不顧後的妹妹，教人不擔心也難。
范可頤驀地對他有了一點好感。他以這個角度關心妹妹也沒有錯，年輕女孩總要懂得保護自己的方法。
「……何況是來這個地方。」
又來了！為什麼他的補充說明總讓她頭頂冒煙、好感幻滅？
樓心心委屈地扁著嘴。「那是因為你說什麼都不準……」
「當然不準！當什麼模特兒，你才幾歲啊？難道家裏缺錢用？你給我好好念書、考間大學，到我公司混吃等死都比當眾搔首弄姿來得強。」
范可頤又要爆炸啦！
「你說，模特兒有什麼不好？還有，『這種地方』又是『哪種地方』？」她直接逼到他面前去，揚起頭，鼻尖幾乎頂到他的鼻尖。
「你了解過『模特兒』這個行業嗎？你調查過我們公司嗎？你連一句話都不讓你妹妹講完，有什麼資格批判我們掛羊頭、賣狗肉？」
事情只要扯到父母臨終時所託的妹妹，樓懷正就很難纏，口齒也犀利起來。
「社會新聞里多的是，青春少女想一圓摘星夢，被騙得人財兩失。」
「模特兒不是明星，專業走秀模特兒更不是！」
范可頤心火直冒，都快炸成火球了。
樓、懷、正，算你厲害！才見面兩次，就踩中她全部的地雷！
「是不是都無所謂，總之，多的是超級名模嗑藥、酗酒、性交易的荒唐事見報，你能說這個圈子不亂嗎？」援引新聞報導作後盾，看你怎麼反駁！
要來說說社會新聞是吧？她可不會比輸人。
「你們那些深夜寂寞、沒有人生的工程師，難道就不會上網買春搞援交嗎？這種事也幾乎天天見報呢！你怎麼說？」
「你……」又被她佔上風了！他忍不住為之氣結。
可惡的牙尖嘴利！當初他怎麼會被她緋紅的舌尖迷到一度失去理智？
「你可以不同意令妹加入我們的行列，但你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更不許你踩門踩戶，到這兒來踢館。」
這個冥頑不靈的臭男人！她為自己曾被他的那雙電眼迷倒三秒鐘感到可恥。
「除了電腦里那些怪模怪樣的蚵蚪文你看得懂以外，這個世界你懂得並不多，對模特兒、對這裏的人，你懂得更少！」
「好啊！你什麼都懂，那你算哪根蔥？」
「范可頤，曾經站在國際伸展台上風光七年的模特兒，我在這裏隨時候教。」她已氣得顧不了「低調」二字怎麼寫。
他瞥了她一眼。
她的資歷有那麼豐富？真的假的？回去查查就知道！
「心心，跟我回去。」
樓心心拚命搖頭。
「心心，跟他回去。」范可頤故意甜蜜蜜地說道：「我剛剛說過，不是每個符合資格的人，都有機會走上伸展台。你有潛力，但如果你大哥不給你機會，夢想就得被迫中止，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她朝她眨眨眼。
如果這小妮子夠機靈，應該知道，拿出過往的時尚雜誌，就可以向樓懷正證明她所言不虛。
「回去吧！清官難斷家務事，我也不喜歡被誤會成有心把你推人火坑的大惡人，以後有緣再相見吧！」
她打開門，主動請他們離開。
樓懷正看了她一眼。
哼！不要以為他不知道她在離間他們兄妹的感情。
范可頤，我記住你了，咱們走着瞧！
「樓心心，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