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真是煩人!初春已至,風雪仍不止息……

下了三天三夜的雪,佛國寺彷佛被一條銀白色的厚毯子蓋住。

梵鐘響,佛門開,數十個縮著脖子的比丘開始掃除諸佛腳下的積雪。

平日來上香的善男信女眾多,今日只見一名身穿白狐裘衣,梳着一條長辮子的少女,領着另一名身穿蓑衣的少女,神色匆匆地步入佛國寺。

從穿着看來,兩名少女的關係應該是主僕,一前一後來到蓮花台前,腳步旋停,兩女同時仰著臉,雙手合十向聳立在蓮花台上的釋迦佛行禮,祈求兵荒馬亂的時代快點過去。但這是不可能的事……

自從三韓鼎立結束,高祖建立高麗王朝以來,地理位置處在四強環繞的高麗,內憂外患一直不斷,好不容易打敗契丹,女真卻又興兵入侵,所幸與大宋聯盟擊退了女真,平定外亂,王權卻被貴族把持。如今貴族互斗,國政大權落到武班手裏,各種剝削的政策使得農民和賤民淪為盜匪,王朝可以說是無一日安寧。

少女名叫崔尹貞,來佛國寺主要是為了求見凈智法師。凈智法師是她的大哥,六歲出家,在高麗僧侶的地位崇高,不僅擁有龐大的資產和奴役,還擁有由武僧組成的降魔軍,簡單地說,凈智出家是為了政治目的,非關佛法。

不一會兒,一個小和尚疾步來到,領着崔尹貞和婢女到后室等待。后室有一石制的炕床,炕床上有一石桌,上面放了一杯冒着裊煙的香茗,室內十分溫暖,崔尹貞解下白裘,婢女立刻接過白裘,拍去沾雪。

崔尹貞上身穿着紫色滾邊的則恙利,襟上系了一朵紫色蝴蝶結,下身是紫色及膝寬鬆的契瑪,白襪和白色船形鞋,從衣服的顏色就看得出來她的身分非常高貴,高麗王朝規定只有貴族才能穿紫、丹、緋、綠四種顏色的衣料。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整齊清越的念誦聲從大殿傳來,彷佛有一股撥雲的力量,過去她只要聽到這句佛語就能安撫亂緒,今天卻是怎麼也不能夠平靜,像崔尹貞這樣出身高貴的女孩應該是無憂無慮的才對,但她現在竟然像一刻也坐不住似的對着窗口不停地哀聲嘆氣。

她有心事,唯一能消除她心中煩憂的只有凈智法師,如果連凈智法師都無能為力,她想她只剩一條路可走──死路。

「小姐,你別焦急。」名為良喜的婢女說。

「三天後,爹爹就要逼我完婚,我怎能不着急!」

「老爺一向聽凈智法師的話,凈智法師肯定會出面阻止這樁婚事。」

「但願如此,不然……」崔尹貞紅了眼眶,聲音梗在喉嚨里。

「小姐,先坐下來喝口熱茶,暖暖身子。」良喜趕緊扶著小姐坐到炕床上。

良喜端起茶杯,崔尹貞接過淺啜一口茶,彷佛茶不是香的,而是苦澀的,致使她籠煙眉緊蹙,整個人猶如一幅憂愁的美女圖……

根據高麗民俗,男子年滿十六歲,女子年滿十四歲,家長有義務為其安排婚姻,家長指的便是父母或主人。崔尹貞今年十七歲,沈魚落雁的容貌使她贏得高麗第一美女的美名,但自古以來「紅顏薄命」這四個字緊箍在美女們的頭上,她能逃過此劫嗎?

崔尹貞忿忿地放下茶杯,幾滴茶水濺燙她的纖指,但她毫無感覺,她的模樣看起來嬌柔,不過她的個性卻比鋼鐵還要堅硬。她以向天宣誓的口氣說:「我死都不會嫁那個六十歲的臭老頭做續弦。」

「小姐,你千萬別做傻事!」良喜以袖子為小姐拭去茶痕。

「良喜,我問你,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辦?」崔尹貞激動地問。

「良喜永遠不可能是小姐。」良喜不敢隨便回答。

「還是良喜好,能嫁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崔尹貞羨慕不已。

「小姐,良喜哪有好,婚後良喜要像母雞一樣年年下蛋。」良喜嘆氣道。

良喜是奴婢,從生到死都是奴婢,奴婢的婚姻是由主人決定,一般而言,主人不會把年輕的女婢嫁給年老的奴僕,降低生產力;因為奴婢生得越多,顯示這家貴族越有錢,而且奴婢是可以買賣的商品,價格相當於半頭牛,當然希望她們生越多越好。

奴婢有奴婢的苦處,但公主和貴族之女一樣也有她們的哀戚。

高麗的階級制度十分嚴格,可分為四級:第一級是王室和貴族,第二級是軍人和官吏,第三級是良民,最下級的是賤民和奴婢。他們的階級采世襲制,第二級可藉由和第一級通婚而取得升級,但三級和四級通婚則視為降級。不過一、二級嚴禁和三、四級通婚,在婚姻制度上一、二級多采政治婚姻。

為了鞏固地位,姻親關係是高麗公主和貴族之女生下來唯一的使命,所以王室和貴族一向是重女輕男,如花似玉的公主是阻止異族入侵的禮物,美若天仙的小姐是保障家族興隆的令牌。

崔尹貞自幼以人蔘雞湯當水喝,膚色養得如珍珠般柔皙,但她早就知道父親別有用心,現在他要求以她的終身大事回報養育之恩,她能說不嗎?

一想到李將軍色迷迷的眼神,崔尹貞的胃就一陣翻騰。

「與其生不如死,還不如上吊自殺比較快活。」

「小姐,在佛殿裏千萬別提自殺,佛聽了會不高興的。」

「我知道自殺死後會下十八層地獄,但嫁李將軍等於活在十八層地獄里。」

「小姐,你別煩心,凈智法師會替你擋掉這門親事的。」良喜勸慰道。

「今天早課怎麼這麼久!」心浮氣躁全寫在崔尹貞臉上。

「咱們才來不到半個時辰。」良喜提醒。

「唉!連時間都跟我作對為敵。」崔尹貞幽幽蹙眉。

「良喜不懂,老爺為何非要小姐嫁給又老又丑的李將軍不可?」

「我不是嫁李將軍,我是嫁他手上的兵權。」

「現在兵荒馬亂,嫁軍人反而沒保障,一不小心就會變成寡婦。」

「你錯了,一將功成萬骨枯,死的永遠是小兵,功勞則是將軍在領。」

「都怪良喜不好,不該陪着小姐去參加八關會。」

「不是你的錯,只怪我硬要去湊熱鬧,才會遇到李將軍那隻老豬。」

「不,不是小姐,也不是良喜的錯,都怪老天爺害人不淺。」

兩女的臉部表情同時陷入懊悔和追憶中──

兩個半月前的十一月十五日,正逢八關會,上至君臣,下至賤民,只有這天才能夠不分貴賤,一起以音樂、歌舞、百戲娛樂天地神明,是高麗最重要的全國性佛教慶典。

由於當時社會上瀰漫着解放奴婢的主張,崔夫人擔心奴婢叛逃,下令家奴不準去參加八關會,卻忘了約束女兒;崔尹貞以買絲綢添衣為由,大搖大擺地跑出去看熱鬧,除了帶良喜之外,為了自身的安全,另外還帶了六名男僕隨扈。

沒想到崔夫人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六名男僕丟下小姐和良喜不管,加入叛軍,一些想要混水摸魚的盜匪見到崔尹貞衣着的顏色,得知她是貴族千金,頭髮邊的首飾肯定是價值連城的珠玉金鈿,便把她當成下手的目標。

當七、八個盜匪將崔尹貞和良喜推擠到人少的僻巷,正想動手行搶時,剛好率領龍虎衛的李將軍經過,殺了盜匪,並且護送崔尹貞回到府邸。

半個月後,崔參知突然回府,喜上眉梢的表示生了一個好女兒……

李將軍本名李承道,人稱「不死戰神」,是當今最有權勢的上將軍,妻子死了五年,一直未續弦,不過這並不表示他沒有其它女人,人人皆知李承道的小妾多如繁星,大多是強搶良家婦女,由於她們出身都不高,所以無一扶正。

李承道手握兵符,連皇上都不敢在他面前說個不字,他早就覬覦高麗第一美女很久了,只不過沒機會相見。這五年來,他一直忙於政爭,剷除異己,這次在八關會上英雄救美,真可說是天意。

「可恨的天意!」若不是知書達禮,崔尹貞還真想抬頭對老天爺吐口水。

「小姐,如果沒有李將軍,你想你的婚事會如何?」良喜見小姐愁眉不展,努力地想找些能轉移小姐憂鬱的話題。

「我絕不會讓我爹作主,他只會賣女求榮。」

「不讓老爺作主,那是要夫人?還是凈智法師為小姐招親?」

「都不對。」崔尹貞斬釘截鐵地說。「我自己作主。」

「小姐,天底下哪有姑娘家自己決定婚事的?!」良喜不大讚同地搖頭。

「為什麼不可以?難道你不覺得要跟自己相處一輩子的夫君,當然應該由自己做決定,父母作主的婚姻,只重利益,完全不問兒女的感受。」

崔尹貞打比方說:「這就像買頭飾,娘總是替我買金步搖,但我卻喜歡木梳子。」

在高麗,只要看到女子頭戴木梳子,就可以認定這女子的身分必是奴婢、楊禾尺或是娼妓;良喜的發邊就插了一枝木梳子,若是她膽敢一個人走在路上,萬一遇到色狼,也只能自認倒霉。簡單的說,木梳子便代表人人可欺。

「小姐,你別傻了,木梳子是賤民的象徵。」良喜悲哀地說。

「可是我討厭珠光寶氣,我喜歡簡單樸素。」崔尹貞人在福中不知福。

「小姐,你該不會為了想戴木梳子而嫁給賤民吧!」良喜一臉驚駭。

「只要我喜歡,沒什麼不可以。」崔尹貞天真地說。

「喜歡不能當飯吃,姑爺若無萬貫家財,怎麼養活小姐?」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他過什麼日子,我就跟他過什麼日子。」

「小姐,你不知道挨餓的滋味,所以才會不把錢放在眼裏。」

「能夠餓死在所愛的男人懷中,我死也瞑目。」

「小姐,你到底喜歡什麼樣的男人?」良喜趕緊避開死字。

「性格勇敢、膽識過人、年輕有為的英雄。」崔尹貞不避諱地說。

「這麼說,不就是軍人嘛!」良喜總算問出了眉目。

「說那麼多也沒用,我不相信朝中有哪個軍人敢得罪李將軍。」

「小姐想嫁軍人,又怕李將軍反對,嫁給他兒子不就好了。」

「就算他孫子來提親,我也不嫁,他們家男人個個都長得像肥豬。」

這時,門外傳來一聲莊嚴的男音。「誰長得像肥豬?」

門還未推開,崔尹貞和良喜雙雙跪地,崔尹貞大喊道:「大哥!救我!」

「你這是幹什麼?快起來,有話慢慢說。」進門的是一位眉清目秀的和尚,他就是凈智,身穿褐色單衫,外披袈裟,脖間系著佛珠,他的年紀不大,因為他出身貴族,所以三十齣頭就能擁有法師的封號。

凈智是武僧,屬於入世和尚,統領佛國寺的降魔軍,降魔軍顧名思義就是不殺人的,除去人心中的魔性才是他們的本意。簡單的說,凡是被他們打敗的敵人,一律關進佛牢裏,以佛法開釋,直到敵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為止。

崔參知雖有數十名兒女,但正室所生只有凈智和崔尹貞,當年生下凈智之後,崔夫人身體虛弱,不適合再懷孕,於是崔參知將崔夫人和凈智送回東京,自己則留在開京納妾享福。

崔夫人擔憂自己的地位不保,茹素求佛,在凈智六歲時夢見凈智站在菩薩尊者身旁,醒來后立刻將凈智送到佛國寺。

凈智天性好動,骨骼結實,是練武的奇才,十四歲時已是降魔軍的小隊長,因打敗契丹軍而聲名大噪,崔參知感到與有榮焉,藉著祭祖為名回到東京和崔夫人燕好,第二年意外地生下崔尹貞。

崔尹貞出生的時候,消息傳遍了整個東京城,說是──生下了一個雪娃娃。

因為她的皮膚異常晶瑩剔透,完全不像一般出生的嬰兒皺皮紅膚,崔參知心裏明白這個女兒將來會替他帶來好運,特別吩咐崔夫人要用人蔘雞湯好好照顧女兒,而且每年崔尹貞生日,崔參知一定會排除萬難地來到女兒身邊,盡一個做好父親的責任。

「你不救我,我今天就跪地不起。」崔尹貞賴在地上不起。

「地板那麼冷,跪久了會傷到骨頭,以後不良於行。」凈智好心警告她。

「人死了就不需要走路。」崔尹貞反唇相稽。

「有些死人還要走路,我聽說大宋有種叫殭屍的死人,要一步一跳地跳回自己的故鄉才能入土為安。」凈智徑自坐在床炕上,拿起放在矮几上的冷茶,正要張口,便被崔尹貞氣急敗壞地把茶杯拍打落地。

「我就快死了,你居然還有心情喝茶!」崔尹貞很不高興。

「我剛才念了兩炷香的早課,再不喝水,我會幹死。」凈智可憐兮兮。

「良喜,你快去沏壺熱茶來。」良喜聞言趕緊起身拿着茶壺走出去,然後崔尹貞慎重地說:「大哥你是出家人,你絕對不能見死不救。」

「看你的臉色白裏透紅,不像有病的樣子……」凈智目不轉睛地端詳。

打從第一眼看到躺在母親懷中的尹貞,凈智擔憂的心情一直沒變,尹貞太美了,美得讓人覺得不祥,她像是老天爺留在人間最好的禮物,問題是每個男人都想要得到她,這代表她的災難將會不斷,直到最強壯的男人出現……

「我沒病,也會被你氣出病來。」崔尹貞瞅了凈智一眼,眼裏全是淚水。

「沙子跑進眼睛裏了?」凈智嘴角勾起一抹黠笑。

「人家心情好壞,你看不出來嘛!」淚珠滾到崔尹貞的眼睫上。

「你別真的哭,不然人家以為和尚欺侮女孩子,罪過。」凈智連忙雙手合十。

但崔尹貞反而哭得更傷心、更大聲,彷佛向諸佛泣訴凈智的不是,逼得凈智只好求和地說:「哭又不能解決問題,你別哭了,快告訴我,你冒着大風雪跑來找我,究竟有何要事?」

崔尹貞猛力地吸了口氣,止住眼淚,哽咽地說:「爹要我嫁人。」

「我怎麼不知道!」凈智有些意外和不悅,這麼大的事居然沒人通知他。

「你領軍在外兩個月,我怎麼找你!」崔尹貞懷疑爹是故意的。

「你這麼刁蠻任性,誰娶到你誰倒霉。」凈智取笑道,緩和僵凝的氣氛。

「倒霉的是我,三天後李承道就要娶我為妻。」崔尹貞忿忿地回嘴。

「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凈智心頭冷冷一凜。

「大哥,你替我去向爹求情好不好?」崔尹貞拉着凈智的衣袖懇求。

「就算我說破嘴皮,也改變不了爹爹的決定。」凈智指出。「李將軍權傾朝廷,今天如果他說他要娶公主,皇上為了自身的安危,恐怕也不得不答應讓李將軍做駙馬爺,何況是咱們貪生怕死的爹爹!」

「看來我只有死路一條。」崔尹貞心灰意冷地嘆息。

「那倒未必,我沒辦法勸爹取消婚事,並不代表我沒辦法救你。」

「你想到什麼好辦法?」崔尹貞迫不及待地問。

「三十六計,「逃」為上上之策。」

「不成,我若逃婚,李承道會對爹爹不利。」

「尹貞你真是個好女兒,爹爹不顧你,你卻還替他着想。」

「爹再不好,總歸還是爹。」崔尹貞苦笑。「我還是自我了斷算了。」

「別再說這種傻話,我的好妹妹,哥哥其實已有兩全其美的辦法,既不會危及爹爹的榮華富貴,也不會讓你受苦。」凈智自信滿滿。

「我得到消息,有一批行蹤可疑的蒙古軍正朝我國而來,近日恐怕會有戰事發生,依我之見,李將軍必定無法親自來迎親,而是改派親信前來,到時我會率領降魔軍假扮盜匪,途中攔阻花轎,劫走你和嫁妝。」

「好吧,就照大哥說的辦法行事。」崔尹貞想了一下之後點頭同意。

「一路上,你千萬記住,別節外生枝。」凈智耳提面命。

※※※

正如凈智所料,象徵阿獅蘭汗的太陽旗在鴨綠江彼岸迎風獵獵。

蒙古鐵騎勇猛善戰,殺敵如宰羊,讓人聞之喪膽,李將軍不敢大意,緊急召集數十名大將軍研商對策,派重兵駐守鴨綠江沿岸,婚事只好托他最得力的部屬──金仲夫充當媒人,率兩百名龍虎衛前往東京迎娶新娘。

但誰也沒想到,阿獅蘭汗並不在干朵魯之內,他假扮成女真馬商的模樣,帶着百餘匹駿馬和三十名勇士,越過千里長城,邊走邊賣馬,邊走邊觀察地形,一路南下到了忠州,正好遇上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

由金仲夫帶領的迎親隊伍趕路已趕了八天,雖然少了鑼鼓喧天,但這兩百名帶刀士兵所到之處有如蝗蟲過境,以充實軍備為由,沿途搜括百姓的財產和食糧,使得百姓怨聲載道,也惹來崔尹貞的不快。

這天清晨,崔尹貞從宿泊的旅館走進花轎,一起轎就聽到凄慘的哭聲,忍不住掀開垂簾,看見士兵盛氣凌人地威脅一名背着嬰兒的老婦,若再糾纏不清,便要一劍送她歸西……

老婦非但沒有退縮,反而抱住士兵大腿苦苦哀求,士兵狠心地將老婦一腳踹倒在地,一時之間群情沸騰,圍觀者交相指責士兵蠻橫無理,雖然大哥的叮嚀言猶在耳──別節外生枝,可是崔尹貞性急心正,她無法坐視不管。

「停轎!」崔尹貞大聲一呼,轎夫全部不敢動彈。

「小姐,你別忘了凈智法師的交代!」良喜趨向轎門,壓低聲音提醒。

「若是大哥在此,他一定會贊成我管這檔事。」崔尹貞理直氣壯。

「小姐,你自己是泥菩薩過江,還是不要管閑事好。」

「這不是閑事,老婦有冤情,我不能不管。」

「天底下有冤屈的人數也數不清,小姐你管不完的。」

「廢話少說,快替我去把金大人叫來。」崔尹貞根本聽不進去。

「是。」良喜不情不願地轉身跑開。

「發生什麼事了?」不一會兒,金仲夫從隊伍前面驅馬而至。

「我還想問你,你的手下做了什麼壞事?」崔尹貞眼神充滿指責。

「你說!」金仲夫不悅地別過臉,瞪着轎旁臉色脹紅、作賊心虛的士兵。

「這名老婦大概是乞丐婆,攔着我要錢。」士兵期期艾艾地說。

「咚啷」數聲,只見幾枚銅錢散落在老婦腳邊,是金仲夫扔的。

「我不要錢……」話未說完,光芒刺眼的刀尖忽地抵住老婦的喉嚨。

「住口!耽誤本軍官的行程是死罪,你知不知道?」金仲夫惡聲威脅。

背上嬰兒似乎感覺到大難臨頭,放聲嚎啕大哭,老婦倒是沉着,毫不畏懼地說:「找不回我媳婦,我也不想活了,與其讓我孫子成為孤兒,不如我們老少作伴,一家人到黃泉下團聚,你要殺就連我和孫子一起殺吧!」

「金大人把你的劍拿開,別傷到老婦和嬰兒。」崔尹貞鼻酸地說。

「這種裝可憐的乞丐婆滿街都是,小姐,你別理她,我們還是趕路要緊。」

金仲夫收劍回鞘,做出啟程的手勢,轎夫正要抬起轎,但崔尹貞卻先一步跳下轎,落地時腳步一個踉蹌,引起一陣粗喘聲,不過群眾驚呼並不是因為小姐差點摔跤,而是驚訝小姐沈魚落雁的容貌……

走到老婦旁邊,崔尹貞關切地問:「老太太,你為何哭得那麼傷心?」

「昨晚這名士兵跑到我家後院來捉雞,剛好我媳婦在餵雞,沒想到他連人帶雞一併捉走。」老婦泣不成聲。「求大人行行好,放我媳婦回來,我兒子年前服徭役時病故,我孫子還小,他已經沒了爹,不能再沒有娘。」

「胡說八道,我昨晚輪職守轎,哪兒都沒去。」士兵矢口否認。

「依我看,老太太,你老眼昏花,可能認錯人了。」金仲夫護短地說。

「我沒看錯,的確是他,小姐你要相信我。」老婦求助地拉住尹貞的袖子。

「搞不好是你的媳婦跟野男人跑了!」金仲夫反咬一口。

「老太太,你有什麼證據可以證明你說的話?」崔尹貞公正地說。

「街坊鄰居都可以為我作證。」老婦目光梭巡圍觀的群眾。

「有誰看到昨晚的事?」金仲夫又拔出劍,透著殺氣的劍尖對着群眾,語出警告:「說得對有賞,說得不對是找死。」

群眾面面相覷,全部一臉為難,不敢出聲,崔尹貞心中感慨萬千,她並不怪大家貪生怕死,而是金仲夫不好,他的天職是保國衛民,但他卻欺壓善良百姓,其實每個人都心裏有數,若無金仲夫背後撐腰,士兵哪裏敢強搶婦女!

「各位大爺,求求你們說句公道話。」老婦跪在地上磕頭。

「老婦,苦肉計沒有用的。」金仲夫得意地哈哈大笑。

崔尹貞看不慣,雖然她絕不嫁李承道,不過,在金仲夫眼中,她是未來的上將軍夫人,只要她一句話,金仲夫的腦袋便有可能搬家,利用這點優勢,崔尹貞面對群眾鼓勵地說:「有誰是老婦的鄰居?別怕,請站出來說話,我擔保他身家安全無慮。」

突地人群被撥開,是個高大的男人,異族打扮,頭戴通天冠,身穿圓領窄袖袍服,腰系烏犀帶,足蹬尖頭靴,乍看之下像個商人,但仔細一瞧,雄赳赳的眼神銳不可當,這男人的身分令人起疑……

這男人不僅長相英俊,更特別的是他渾身散發陽剛之氣,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會,他的眼眸里彷佛有兩團火焰,崔尹貞的心猛地一窒,一股不明原因的燒熱爬上她的耳根,她趕緊別過臉,將注意力移到老婦身上。

「太好了,有人挺身而出,你可以放心了。」崔尹貞拉起老婦。

「可是,我並不認識這位公子。」老婦面露憂色,附耳對小姐明說。

男子彷佛長了一對順風耳似地聽到她們的談話,毫不客氣地說:「我雖不是老婦的鄰居,但昨晚我正好經過老婦家門口,看得清清楚楚。」

「你看到什麼?」金仲夫驅馬走到男子面前,劍光映在男子臉上。

「確實如老婦所說,那個士兵強拉她媳婦。」男子手指直直地指向士兵。

「你胡說!」士兵大喝一聲,拔出劍欲向男子理論。

「刀劍無眼,你別指着我。」男子衣袖一揮,劍「當」地落地。

「連劍都拿不好,真是丟人現眼,還不快滾!」金仲夫厲聲斥責。

「慢點!」崔尹貞落井下石。「金大人,他必須交出老婦的媳婦才能滾。」

「你沒記錯?」金仲夫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怒目盯視着男子。

「沒有。」男子泰然自若,不過他的眼神充滿戒備,提防意外發生。

「我看你不像本地人,你打哪兒來的?來高麗做什麼事?」

「我來自女真,是馬商,來高麗販馬掙錢。」

馬商?崔尹貞偷偷瞟了男子側面一眼,他一點也不像平淡無奇的馬商,光是他剛才的身手,尹貞雖然不會武功,但她常看凈智練武,知他是高人,絕不是泛泛小輩,他來高麗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究竟會有什麼秘密呢?

再瞄一眼,崔尹貞的目光不小心和金仲夫撞個正著,兩人皆怏怏不樂。

金仲夫原是賤民出身,尖嘴猴腮,因為受到李承道的拔擢,身分由第四級破格升為第二級,他對李承道就像一條忠狗,看到未來的將軍夫人對異族男子拋媚眼,拉長臉,心裏打着歪主意。「你的馬呢?」

「在後面不遠的客棧馬廄內。」男子不明究理地回答。

「你們幾個,去把他的馬給我帶走充公。」金仲夫指揮着士兵。

「你這麼做擺明是搶劫!」男子面有慍色,說話聲音變得十分有威嚴。

「我看你像個姦細,來人啊!把他給我抓進官府問罪!」金仲夫一聲令下。

「豈有此理!」只見數十名亮着劍的士兵擁向男子,危險一觸即發,但男子似乎感受不到任何威脅似的,不慌不忙地退後,唇邊居然還勾出一抹冷笑,其實他根本不怕區區幾名士兵,只不過他不想泄漏身分罷了。

沒錯,他正是阿獅蘭汗,他不是為了正義,而是為了美色強出頭。

本來他並沒有打算多管閑事,他純粹是以觀察的心情混在人群中,對一個統治者來說,以武力征服異邦只是一時的,要想長期控制就必須了解這個民族的文化背景,但當新娘子跳出花轎的那一瞬間,他看傻了眼……

蒙古美女他見過不少,但從來沒有一個美女美到足以讓他暫時忘了呼吸。

她的美和強壯的蒙古美女截然不同,她是嬌柔的,細條身子,瓜子臉蛋,櫻唇桃頰,最迷人的是雪色肌膚,令他好奇地想知道,她身體其它部分是不是也是白雪的顏色?

現在他體會到漢字,色字頭上一把刀的奧妙。

不過,他並不後悔自己的行為,他早就看出領頭者是小人,一定會用盡辦法羅罪在他身上,他的武功固然高不可測,但他並不打算出手,時候還不到,他只要走到美麗小姐的身旁,保管讓這個領頭者嚇出一身冷汗。

「小姐,得罪了!」阿獅蘭汗抓兔子似地攫住崔尹貞的頸后。

「你挾持小姐想做什麼?」金仲夫臉色像被踩到尾巴的狗般難看。

「小姐,你剛才不是擔保說話人的身家安全么!」阿獅蘭汗凝望着。

「金大人,我現在命令你,立刻把劍收起來。」崔尹貞被看得臉紅心跳。

「劍若收起來,屬下擔心這名姦細會對小姐不利。」金仲夫不肯。

「大膽!你居然敢違抗我的命令!」崔尹貞火冒三丈。

「屬下不敢,屬下是為小姐的安危着想。」金仲夫左右為難。

「立刻叫你手下退後十步,否則休怪我的手不聽使喚。」阿獅蘭汗警告。

「全部給我退後十步!」金仲夫氣急敗壞。

「那個士兵留下來,金大人,你還不快叫他交人!」崔尹貞兩眼圓瞪。

「該死的混帳!誰叫你強搶民女,給我捅出這麼大的樓子!」在大庭廣眾下被訓斥,金仲夫從來沒這麼窩囊過,將所有的怨氣集中在腳上,狠狠地一踢,惹禍的士兵被踢倒在地,還吃了一口的泥,真是惡有惡報。

士兵如吃了啞巴虧般,嘴巴張大,半天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老婦的媳婦呢?」金仲夫沒好氣地問。

「被另外幾名士兵押著,藏在前面的牛車裏。」士兵認罪地說。

「快去把她帶過來,然後我再治你罪。」修理完士兵,金仲夫立刻變臉,大丈夫能屈能伸,轉怒為笑地對着老婦道歉。「老太太,對不起,是我督導不周,讓你擔心害怕,真是對不起。」

「金大人秉公處理,老婦感激不盡。」老婦連忙深深一鞠躬。

不一會兒,一個披頭散髮,像是吃了不少苦的婦人在良喜的攙扶下,和老婦相擁哭泣,場面既感人又讓人鼻酸。不過事情就這樣圓滿落幕了嗎?不,大家反而擔憂後續發展,以金大人的作風,難保他不會回頭報仇……

「馬商大哥,老婦的媳婦回來了,該你履行約定,放開小姐。」

「不是我信不過大人,而是大人必須保證從此不再為難老婦一家人。」

「我以人頭保證。」金仲夫皮笑肉不笑的答應。

「得罪之處,還望小姐原諒。」阿獅蘭汗向小姐打躬作揖。

「公子是為救人,乃英雄作為,我不怪公子。」崔尹貞甜笑相對。

「小姐人美,心胸又廣大,能夠認識小姐,是在下的榮幸。」

「公子過獎了……」崔尹貞高興得臉紅了起來。

「延誤了不少時間,我們該上路了。」金仲夫在一旁不耐煩的粗聲催促。

老婦和她媳婦淚流滿面地向崔尹貞鞠躬道謝,直到花轎消失在模糊的視線之內,然後老婦和她媳婦轉身欲向阿獅蘭汗道謝,卻不見恩公人影,在場的群眾竟沒一人發現他什麼時候走的……

群眾中有人發出讚揚的聲音。「好個救人不求回報的英雄!」

「英雄如果能多幾個,狗熊少幾個,國家也不會這麼亂。」有人談起時事。

「依我看,老婦一家的災難還沒結束。」也有人發出不同的悲嘆聲。

「唉,這種世道,真教人生不如死!」有人附和地嘆氣。

「還會有更壞的事在後頭。」有人石破天驚地說。

「什麼壞事?」有人好奇地追問。

「蒙古軍要來了!」這句話讓每個人的臉色都見鬼似的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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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獅蘭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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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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