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聽見敲門聲,傅蓉蓉趕忙把腳指頭塞進辦公桌底下的高跟鞋裏,坐直懶散的身體,讓雙眼「專心一致」對準電腦螢幕,然後才用一本正經的聲音叫道∶「請進。」

劉秘書抱着一疊厚厚的檔案夾走進來。

「經理,這是到今天為止所收到的履歷表。」她難掩一臉好奇的表情,最近並沒聽說公司里缺人,也不知道這幾百張履歷表到底是要應徵哪個職位的?

「嗯,放在桌上吧!」傅蓉蓉硬綳綳的回答,假裝沒看見劉秘書臉上大大的問號,十支手指繼續「忙碌」地敲打鍵盤。

劉秘書將檔案夾放在辦公桌上,推推鼻樑上的黑邊眼鏡,識相的離開經理辦公室。

等門扎紮實實的關上后,傅蓉蓉才鬆了一口氣,挺直的身體忙不迭滑進椅子裏,正當她想再次甩掉白色高跟鞋,讓受盡折磨的雙腳得到解放時,電話里又傳來劉秘書的聲音∶「經理,董事長請你過去一下。」

「知道了。」傅蓉蓉簡單應了一句,下意識看看桌上的時鐘,不禁佩服父親分秒不差的準時習慣。但這值得人效法的「好習慣」卻造成她沒有片刻喘息的機會。

她迅速拿起劉秘書剛剛放在桌角的檔案夾,離開自己的辦公室。其實即使工作再如何繁重,都不是構成她透不過氣來的原因,逼得她快發瘋的是充滿空氣中的沈重氣氛啊!

才走到董事長辦公室的大門前,她又感覺到一股令人窒息的壓力從門縫裏透出來。她挺直背脊,深吸一口氣后,才舉手敲門。

「進來。」傅浩天坐在桃花木辦公桌後面,看着身着一襲白色套裝的女兒走進來。對這位從小不在自己身邊長大的女兒,他有時會一陣眩惑,以為自己面對的是陌生人,但那張清秀絕倫的面容卻又熟悉得令他心悸。看見年紀不到五十的父親,形貌卻已經像六十多歲的老人,傅蓉蓉一陣心疼,臉上卻依然保持公式化的「撲克表情」。

等傅蓉蓉在他對面的椅子坐下后,傅浩天才清清嗓子說∶「開始吧,我們只有十分鐘的時間。」

交疊起短裙下白晰的雙腿,傅蓉蓉先將手上像電話簿的檔案夾放在辦公桌上,「我們已經收到六百三十六份應徵者的資料,預計總數將會有七百多份。」她再攤開另一份文案夾,順手將落在胸前的長發撥到肩后,清晰的向父親說明這個企畫的重點∶

「下星期,我會請劉秘書從所有應徵者中篩選出符合資格、條件最好的一百五十位,通知他們準備筆試,再根據筆試成績選出三十位進行面試━━」

「等等,你計劃的筆試項目是什麼?」傅浩天打斷女兒的報告。

傅蓉蓉先為父親解釋筆試內容,「不難,主要為兩份文稿,第一份是簡短扼要的自傳,約在一千字左右。」她停頓住,抬眼觀察父親的反應。

「可以,藉此了解他們的個性和人生觀,必要時別忘了找心理醫生為你作深入分析。」傅浩天提醒她。

「是的。」傅蓉蓉裝出小心謹慎的樣子,刻意在文案上寫下父親的意見。「再來呢?」「第二份是個人所學的心得報告,不計長短、不論內容,可以是學術論文,也可以是企畫案,總之以能表現自己專長為主。」傅蓉蓉舉一反三,不等父親開口,自動補充重點∶「必要時我會請專家學者評分供我參考。」

看見父親滿意地頷首,她忍住想笑的衝動繼續說∶「至於三十人的面試計劃,我預計在兩個月內完成,暫訂從其中選出三到五位入圍者,屆時我會請爸爸做進一步鑒定,挑出最後的人選。」至於面試細節就暫時保密吧!她在心裏補充說明。

「我知道了,就這麼辦吧!」傅浩天推開旋轉椅站起身,慢步走向落地窗前,背對女兒,「關於發行光碟雜誌的那份企畫,最遲後天早上要給我。」

「我已經完成了,今天就可以讓您過目,等我將檔案打印出來后立刻送來給您。」傅蓉蓉越說越心虛,那份企畫案昨天就「到手」了,但她連看也還沒看一眼,如今只有先脫身再說,免得被父親詢問細節。

她迅速合起文案夾,一臉莊重的審視手錶,「我兩點要開會,得先去準備一下。」

傅浩天面向落地窗,向後對女兒揮揮手。傅蓉蓉拿起桌上厚厚的檔案夾,旋即起身走向門口。一出董事長辦公室,她立刻呼出長長一口氣,哇,真險!

經過劉秘書的座位時,她將裝着履歷表的檔案夾放在秘書桌上。「幫我篩選這些履歷表,星期一是最後截止日,星期三交給我。」又從手中的文案里抽出一張紙,「資格列在這裏,如果有你不能決定的,再讓我親自處理。」

秘書小姐推推厚重的眼鏡,只見紙上整整齊齊的打着幾行字,隨着眼睛一行行瀏覽紙上的「資格」,她的嘴巴也越張越大。

「一、年齡不得超過三十二歲*二、學歷不得低於碩士*三、身高不得短於一七五*四、體重不得高於七十五*五、家世清白*六、身體健康*七、面貌端正*八、無婚姻記錄*九、無不良前科*十、主修科目或工作經歷以與本公司業務相關者優先考慮」

劉秘書望望那疊將近十公分高的履歷表,再也按耐不住濃濃的好奇心,抬頭看着老闆的千金小姐,也是新上任的企畫部經理。「這……到底是應徵哪個職位的?經理。」

「董事長的女婿。」她俏皮的豎起食指放在唇上,「噓!千萬別聲張啊!」

她對下巴快要掉到地上的秘書小姐微微一笑,翩然轉身離開,在走回辦公室的路上,她不斷提醒自己,別忘了必須在十五分鐘內,將光碟雜誌的企畫案先「背」進肚子裏才行哪!

宛如流星劃過天際,韓倫以秘書小姐還來不及眨眼的速度,一直線衝進韓氏企業的董事長辦公室,在房間當中站定,身體挺得比電線桿還要筆直。

「我要辭職。」他用斬釘截鐵的口氣宣佈,一張俊臉充滿堅定的決心。

坐在辦公桌後面的潘維民沈默不語,視線凝住在一份攤開的文件上。

當辦公室門把被轉動的那一秒鐘,他就料到是怎麼一回事了━━除了韓倫,沒有人會不經過通報和敲門的程序,這樣大咧咧的闖進他的辦公室。

這天終於到了,整整三年,韓倫真的連一天也不願意多留!潘維民感慨萬千,臉上卻不露絲毫痕迹。

韓倫等了兩分鐘,見表哥始終不說話,於是再次表示自己不容退讓的立場。

「我要辭職。」

潘維民仍然一字不發,站起身,開始在二十坪大的辦公室里來回踱步。

你不吭聲,我就跟你耗上了!韓倫像和潘維民有不共之仇似的,執意要和「敵人」展開長期抗戰,也不再說話,逕自繞到桌子後面,在表哥的皮椅中坐了下來,把右腳翹在左腳上,擺出最舒服最愜意的姿勢,一脈好整以暇的樣子。

潘維民由眼角的餘光瞥見韓倫悠然自得的表情,心緒百端交集。這兩年來,只要是韓倫出馬的案子永遠手到擒來,沒有一樁是失敗的,但老實說,潘維民實在懷疑這樣「不穩重、不積極、不應酬」的「三不」態度,怎麼會讓韓倫爭取到這麼多客戶?他真為韓倫惋惜,這樣一個萬中選一的人才竟然對事業沒有分毫野心。

就算韓倫不是親人,只是一般員工,他也不能輕易放走這樣一位「天才戰將」啊!經過十分鐘的沈默,還是潘維民先開口∶「姑父臨死前,你當着我的面,答應他兩件事,一是念完碩士……」

「我做到了。」韓倫眼睛看着角落的書架,面不改色的插嘴。

「第二件事情,是接管姑父留下來的這家公司……」

「不,我說的是『我會儘力去試』,並沒有給爸任何允諾!」韓倫當場糾正,從椅子上跳起來,用比潘維民更快的速度在房間里來來回回走動。「當時我試了三個月,知道自己不適合從商,可是你用『要和我一起辭職』這招來威脅我,要我立下約定,再試三年,如果我還是無法適應,你絕對不會再逼我,會放我自由!難道你忘了自己說過的話嗎?親愛的表哥,今天正是三年期滿的日子。」

說完,他停住腳步,以一副勝券在握的表情等潘維民開口,眉目之間清楚明白寫着「我知道你是言出必行的人」!

這些年來,韓倫不是不明白表哥對他的期望,無奈何對工作的興趣是不能勉強的。在韓倫的想法中,「子承父業」只是老人家的一個心愿,期望下一代能延續生命的渴望,但如果子孫本身沒有意願,卻為了完成老一輩的心愿而勉強從事自己沒有興趣的工作,無異是在葬送自己的一生,不過是可悲的愚孝罷了!

況且,他的確儘力嘗試過了,韓倫自問他對得起父親。

更重要的是,父親的事業已經有表哥來「發揚光大」了,那麼,為什麼他不能去尋找更適合自己的一片天空呢?

聽韓倫把自己說得像是被拘禁的囚犯似的,潘維民不禁悲從中來,難道他的作法錯了嗎?多年來,他一心想報答姑父的養育之恩,努力將公司打理得有聲有色,期望有朝一日能將公司交到表弟手上,完成姑父的遺願。

也許我真的應該放他走。潘維民無奈的想着,韓倫經常以空洞的眼神面對辦公桌發獃,他知道表弟心不在此,挽留一個沒有心的人有什麼用呢?

驀然間,一道靈光閃現,他腦中浮現關於樂視企業的「傳言」,如果傳言屬實,說不定……他權衡得失,認為此計即使失敗,對韓倫也別無傷害,但若僥倖成功,不但能讓韓氏企業以幾何倍數成長,還可以讓韓倫結下一樁好姻緣,這樣一來,他也算對姑父有個交代了。

姑父,這次是我最後的嘗試了。潘維民心中默念,但願姑父在天有靈,能知道我真的儘力了。

他緊緊盯着韓倫看,那眼神讓韓輪全身發毛,感覺自己像是拍賣場上待價而沽的種馬。半晌,似乎「評估」完畢,潘維民板起臉孔,正顏厲色的對韓倫說∶「我沒有忘記自己說過的話,但你記錯了,當時我說的是『我會考慮放你』,並沒有給你任何允諾!」

他把韓倫「耍賴」的招數原封不動奉還。

韓倫俊臉立刻覆上一層冰磚,兩簇火焰從冰磚後面噴射而出。「你的意思是,你不打算放我?」

在韓倫的逼視下,潘維民從容不迫的回答∶「我沒這麼說。」

韓倫立刻笑得比太陽還要燦爛,「既然如此,」他連忙跳起身,準備在表哥還沒有改變心意之前儘速逃離,「我就做到今天為止,該交接的事情我……」

「我也沒說現在就放你。」潘維民不慌不忙打斷他的喜悅。

韓倫一臉詫異,對錶哥上上下下看了足足三十秒鐘,連手指的動靜也不放過,還是不明白他在打什麼主意。

要是這麼輕易就被你看穿,姑父也不可能把你交到我手上,小猴子!潘維民擺出一副如來佛似的笑容,氣定神閑的說∶「我的意思是,還有最後一個Case要交給你,等你完成後,三百六十行隨你做哪一行,我再也不會阻攔你了。」

韓倫大喜過望,眼前已經看見好大一片天空在對他招手呢!他快樂得又搔頭又搓手,恨不得在三分鐘內搞定表哥口中的「最後一個」案子。

犈宋民看在眼裏,竊笑在心裏,「記着,如果你失*了,就別怪我會從長計議。」

「別說玩笑話,表哥。」韓倫挑挑眉毛,得意到有點兒忘形了,「你倒是說說有哪樁案子是敗在我手上的?」

唉,就因為這樣,我才捨不得放你走啊!潘維民暗嘆。「先不要說大話,聽我把案子的狀況解釋完再吹牛吧!」

韓倫心不在焉的應了一聲,耐著性子重新坐回椅子上。

潘維民背着手,又開始在房間里踱步,謹慎斟酌字句,既不能讓韓倫心起懷疑,也不能讓自己在日後被冠上「騙子」的頭銜。

「這次的消息是從幕後傳出的,傳言傅浩天在計劃一件『價值連城』的秘密案子,負責這個案子的人是他的女兒傅蓉蓉,她目前正在積極尋找『合作對象』。」沒錯!潘維民佩服自己用字得當,保證「童叟無欺」━━傅浩天女兒的身價的確「價值連城」,至於所謂的「合作對象」,自然就是要「合作」一輩子的結婚「對象」啦!

潘維民偷瞄一眼,見韓倫毫無反應,不知道是充耳不聞呢?還是壓根不知道傅浩天是何許人也?至少他確定韓倫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件「選婿企畫案」,於是他安心的說下去∶

「傅浩天的樂視企業以製造電視遊樂器發跡,這幾年開發出來的電腦遊戲軟件不但可以和日本相抗衡,還進一步打回日本市場,現在除了電腦資訊的事業外,傅浩天在傳播業的勢力也是數一數二的,可以說是台灣娛樂事業坐二望一的的龍頭角色,一年前才與韋立庸這位世界聞名的傳播大佬合作,在美國設立華人電視台……」

韓倫聽得索然無味,捧起一疊草稿紙,自顧自的在紙上隨手塗寫。

潘維民視若無睹。「……至於傅浩天的女兒傅蓉蓉,今年二十三歲,從小就住在國外,三個月前才修完企管碩士回國,最近開始擔任樂視的企畫部經理,聽說工作效率高得驚人,但除了往返公司和家,她等於足不出戶,每天只和幾位親信部下接觸,外界幾乎沒有人認識她,此外,還有一個關於她的傳說……」

韓倫百無聊賴,乾脆打起哈欠,只差還算爭氣的眼皮尚未闔起。

「……傳說她是樂視企業的『影子功臣』,打從中學時代起,就幫她父親設計了許多知名的遊戲軟件,為樂視奠定不敗的基礎,讓傅浩天可以無後顧之憂的拓展其他行業。」

潘維民刻意舉出這段「女承父業」的實例,可惜一番好意被當成馬耳東風,韓倫已經頭低低眼垂垂。「我說完了,你可以離開了!」潘維民驟然劃下句點。

韓倫頭抬得太快太猛,後頸發出「喀」的一聲。「說完了?」他張大難以置信的眼睛。

「是啊!」潘維民聳聳肩膀,雙手無辜的向兩邊攤開,「我沒別的可以奉告了。」「沒有底價?沒有策略?案子的性質?預估的利潤?究竟適不適合我們公司的業務呢?」他每提出一個問題,都只見到潘維民理所當然的大搖其頭。

「我說過這是個秘密案子,但是不管它屬於何種性質,我都勢在必得━━哦!對了,還有一點。」潘維民走到辦公桌邊,拉開抽屜,探手搜索文件的最底層,一會兒拿出一張紙遞給韓倫。「你從這裏開始吧!」

韓倫接過那張紙,一臉茫然,它怎麼看都像一張履歷表啊!「這是做什麼的?」

「你看它像什麼?」「履歷表。」「那不就是羅!填完貼上照片就寄出去吧!」潘維民說得輕鬆寫意。

「你要我應徵什麼?」韓倫用戒備的眼神,打量這個肚子深不見底的表哥,深怕自己被他賣到泰國當人妖。

「當然是樂視企業這件案子的『合作對象』呀!」

「什麼?談合作還要先寄履歷表?」韓倫差點從椅子上跌下地。

「就是說嘛!我也不懂傅小姐在打什麼主意,反正這是她定下的遊戲規則,想參加的人只好乖乖跟隨啦!」潘維民非常誠懇的表示,因為他真的到現在也想不透傅浩天為什麼要用這樣的方法為女兒「應徵丈夫」。

根據告訴他這消息的朋友說,一個月前,傅浩天放出風聲,邀請商界、娛樂界、金融界、政治界……所有大小老闆、名人雅士的本人或兒子或孫子或表弟或堂弟或侄子或外甥……報名參加這場「我愛紅娘」的遊戲,準備從幾百名應徵者中選出他的東床快婿。

初聽這件事,潘維民一笑置之,如果是腦筋正常的女人,怎麼會用這麼異想天開的方式去選丈夫呢?就算她是因為長相太抱歉了,所以才採取這種方式徵婚,但老實說,憑傅浩天的財勢,潘維民不相信沒有像蒼蠅一樣黏着傅蓉蓉的男人。

但漸漸地,他開始相信這件事的真實性,因為同行之間有太多適婚的單身朋友都寄出了履歷表,躍躍欲試,大家的看法都相同,反正試試不會少塊肉,說不定真的能娶座金山回家━━這也正是潘維民此刻對韓倫所抱的希望。

韓倫若有所思,對着履歷表發了幾秒鐘的愣,突然抬頭直視潘維民的眼睛,「表哥,你沒有騙我吧?真的有案子的存在?」

「當然啦!」他拍著胸脯,「表哥什麼時候騙過你了?」他只不過「瞞」了一點兒消息,哦,不,是「忘」了提起罷了!

「好!這案子包在我身上,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韓倫揚起「捨我其誰」的志氣,跨大步走向門口。

但願如此!潘維民也暗自相信這筆「生意」是穩賺不賠的。看着韓倫氣宇軒昂的背影一步步走出辦公室,就好像已經看見親愛的表弟一步步踏上結婚禮堂的場景。

傅蓉蓉輕敲姊姊的房門,聽見裏面傳來柔柔一聲∶「請進」后,她推門進入。

房裏,傅萱萱背對門口,面向落地窗坐在輪椅上,等身後響起關門聲,傅萱萱才轉動輪椅離開窗前。

一看見這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龐,傅蓉蓉心臟就起一陣絞痛,那痛是來自對姊姊的憐惜和疼愛,兩人出生時間相距不過十幾分鐘,怎麼命運就差了十萬八千哩?

兩姊妹不到一歲時,傅浩天就和妻子呂秀琴離婚了,離婚的原因不在第三者,而是呂秀琴無法忍受丈夫為了事業而夜夜不回家,兩人感情由濃磨到淡,終於又由淡磨到無。

但對傅浩天來說,白手起家不是容易事,何況自己是為了一家人的幸福在打拚,他始終以為妻子的沈默代表她能諒解自己的心意,沒想到呂秀琴只是隱忍不說,把所有的委屈吞落在肚裏,每天過着宛如守活寡的生活,最後終於導致兩人的離異。

經過協議,呂秀琴帶着傅蓉蓉離開台灣,到美國投靠親戚,而傅萱萱則歸父親。傅浩天帶着大女兒,依舊不改工作狂的本性,傅萱萱等於是由傭人帶大的,雖然衣食無缺,但可以說從來沒有感受過父母羽翼的辟護。萱萱四歲那年,一次發起高燒,傭人胡亂給她塞了幾顆感冒藥應付,等傅浩天出差回家時,見到的是從此離不開輪椅的女兒……

對這位因為工作而失去妻子、又失去女兒行走能力的父親,傅蓉蓉沒有厭惡的心,只有深深的同情,她知道父親只是不善於表達情感,滿腹的悔意堆積在心中,十幾年來積水成淵,只有更深沈更難解,他不求得到原諒,只是任由無止無盡的自責懲罰自己的疏忽。

但姊姊是怎麼看待父親呢?她不知道。

從小傅蓉蓉在母親身畔成長,正當自己無憂無慮的過着童年生活時,姊姊卻在太平洋的另一端過着等於沒有雙親的寂寞日子,甚至沒有行動自由。雖然是雙生姊妹,但自小分離,直到最近才相認,傅蓉蓉不敢貿然觸及太私隱的感情。

「你要的書我幫你帶回來了。」她將手上兩本關於網絡程式設計的原文書遞向前。

「幫我放在桌上吧!謝謝你。」傅萱萱以一成不變的恬淡語調說。長年不見陽光的臉蛋白到像是透明一樣,比起傅蓉蓉多了一分出塵的純凈,卻少了一分活潑的生氣,讓人以為吹口大氣就會打碎這個精雕細琢的玻璃娃娃。

傅蓉蓉放下書後,和平常一樣,在傅萱萱的床緣坐下,開始滔滔不絕的為姊姊敘述今天公司里所發生的大小事情。

當然羅,關於那樁特地為姊姊所策畫的「選婿企畫案」,她是支字不會提的。正當她興高采烈說到父親已經有成立第四台的念頭,準備自製節目時,傅萱萱卻悠悠嘆了口氣。

傅蓉蓉停下話頭,心情隨着姊姊的嘆息起伏不定,是她說錯了什麼話嗎?「怎麼了?萱萱。」她謹慎觀察姊姊的表情。

傅萱萱淡淡一笑,柔聲說∶「我只是在想,你肯回來幫爸真好,原先我以為你會拒絕,想不到你不但毫不猶豫,還成了爸的得意助手。」

雖然她的聲音沒有帶絲毫嫉妒或譏諷之意,但聽得傅蓉蓉心頭一悸,害怕自己想幫助姊姊和父親的心意卻招來了反效果,搶了姊姊鋒頭。

她之所以「毫不猶豫」接受父親的建議回國,幫他發展事業,全是為了完成母親的心愿━━呂秀琴半年前因病過世,傅蓉蓉知道母親生前沒一日或忘她留在台灣的大女兒,臨死前的遺言是希望傅蓉蓉有機會能幫她照顧從小沒有母親陪伴的女兒。

自始至終,呂秀琴沒有一點怨恨傅浩天的意思,她曾經表示,自己是個活在矛盾中的女人,一面敬佩丈夫對事業的上進心,一面卻又希望他能撥出時間陪伴自己,要怪只能怪她無能幫助丈夫,不能為他分憂解勞。

傅蓉蓉思忖片刻,才滿臉誠懇的對姊姊說∶「要說爸的得意助手實在非你莫屬,如果沒有你幫他開發軟件,今天就不會有樂視企業的存在,至於我,不過是幫爸爸分擔些雜務罷了!」而且等時候到了,我就會退出,離開這個本來就不屬於我的世界,她在心裏默默補充。

傅萱萱聽見此話,白瓷般的臉頰上透出一抹紅潤。她甚少接觸外人,父親嚴肅寡言,很少稱讚她,頂多淡淡一句「這次的遊戲賣得不錯」,這就是傅浩天最佳的讚美了。

「你說的是真的嗎?蓉蓉。別為了逗我開心而哄我啊,我真的有幫上爸的忙嗎?」她當然聽得出妹妹聲音里的真誠,只是懷疑自己的能力,坦白說,除了寫程式,她什麼也不懂,只管把寫好的遊戲軟件交給父親處理,關於市場或評價之類的,她真是沒有一點概念,有時還疑惑自己寫的遊戲真的會有人買嗎?

聽姊姊問得這麼單純天真,傅蓉蓉又是一陣心痛,她看得出姊姊非常在意父親,不但沒有怨恨,反而急切渴望得到父親更多的關注。

於是她趕忙指天立誓,「一點也不哄你,萱萱,我看過公司的銷售記錄,光是前年那支『天使之劍』,上市不到四個月就賣出六萬套,更別說去年那支『騎龍者傳說』,在日本還……」看見傅萱萱的表情在瞬間變得哀傷至極,她頓時住口,訝異的看着姊姊。

「發生什麼事?萱萱。」

傅萱萱眼眶一紅,兩顆珍珠大的淚水從眨動的長睫毛下溢出,她別過頭,轉動輪椅背對妹妹,沈默不語。

「萱萱,你怎麼了?我說了什麼不應該說的話嗎?」傅蓉蓉緊張的站起身,看見姊姊流淚,她的心也跟着縮緊。

「我知道你是想哄我開心,蓉蓉,真的很感謝你的好意。」傅萱萱掩不住聲音里的悲戚,「但是,希望你下次能把謊話編得更完美━━你提到的那兩支遊戲都不是我寫的啊!」

傅蓉蓉一征,這怎麼可能呢?她連忙搜索記憶,確定自己並沒有弄錯遊戲名稱。

驀地,一個念頭閃過她腦海,她收斂心神,不急不徐的說∶「那支『天使之劍』是敘述一個年輕商人在無意間得到一把寶劍,而那把劍實際上是鎮壓鬼界的神器,傳說持劍之人可以劈開時空巨門,自由來回過去與未來之間……」

傅萱萱猛然推動輪椅,張大詫異的眼睛瞪着她,傅蓉蓉更肯定自己的推測沒有錯,繼續往下說∶「……年輕人為了挽回因意外喪生的愛人,執意要找到時空巨門,改變歷史,於是他成了人鬼神三界都在緝捕的對象。」她停頓住,用一臉的笑容面對傅萱萱一臉的疑惑,「這支遊戲的大小總共是六十三MB,我說的對嗎?」

傅萱萱在猛點頭之餘,不忘用難以置信的口氣追問∶「那麼,什麼『騎龍者傳說』呢?難道……」

「至於這支嗎?則是結合動作和角色扮演的網絡遊戲,可以讓多達十個探險隊伍藉由網絡互相較勁,每支探險隊伍可容納八位隊員,由遊戲玩者自由組合而成,除了這項特色外,它的迷宮地圖會隨着時間改變更是史無前例的創舉,我說的對嗎?」她又問一次。

這下傅萱萱再無懷疑,喜悅的情緒佈滿她紅通通的臉頰,「對的對的,這兩支都是我寫的,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蓉蓉,為什麼名字變了呢?它們真的賣得很好嗎?你玩過嗎?」

傅蓉蓉看見姊姊笑逐顏開,自己也跟着心花怒放,重新坐回床緣,笑眯眯的看着傅萱萱熱切期待的表情。

「首先是名字的問題,萱萱,請問你最初取的遊戲名稱是什麼?」她反問道。

「天使什麼的那支我叫它『小可柔的夢』,因為主角的未婚妻死了,每天在天堂期待愛人來救她……怎麼?有什麼不對嗎?」傅萱萱看見妹妹一副忍俊不禁的樣子,不懂自己說了什麼好笑的話。

「待━━待會兒我再解釋,先告訴我『騎龍者傳說』的原名是什麼?」傅蓉蓉勉強壓抑笑聲問她。

「紫色琉璃。」

這次傅萱萱百分之百確定自己說錯話了,因為傅蓉蓉已經笑得從床上滾下來。

她局促不安的解釋∶「因為……遊戲里最厲害的寶物是一塊紫色琉璃啊!所以我……」

傅蓉蓉聽出她聲音里的困窘,想想自己也笑夠了,這才捧著發疼的肚子,盤腿坐在地上,試着調整呼吸,用真誠的聲音為她說明。「萱萱,你要知道,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遊戲玩者是男孩子,再以這兩支遊戲的內容來看,主要消費層次一定是十五歲以上,二十五歲以下的男性,當然不能取個像愛情小說似的名字羅!我想爸爸一定沒有跟你提過更改名稱的決定。」

「原來是這樣。」傅萱萱一掃適才的不安,也跟着笑起來。

她以興奮的口吻追問這兩支遊戲的銷售狀況,傅蓉蓉據自己所知,儘力為姊姊說明。根據公司的記錄和雜誌的報導來看,「天使之劍」是將樂視資訊推上台灣電腦遊戲界第一寶座的大功臣,而「騎龍者傳說」則成功的為傅浩天開拓海外市場,更將公司的名聲拱到顛峰,至今還沒有人能寫出比它更具聲勢的網絡遊戲。

除了這兩支遊戲外,傅蓉蓉又提了一些遊戲名稱和內容,有的得到玩者票選第一名,有的破銷售記錄,有的甚至得過年度大獎,而傅萱萱更是一一確定這些「聽來陌生」的遊戲,如假包換是出自她的手。

其實傅蓉蓉並沒有玩過這些遊戲,但接觸公司業務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而且要幫父親的忙不能只是口頭說說而已,必要的資料她當然要弄清楚。

傅萱萱聽得眉開眼笑,這麼多年來,可以說直到此刻,她才知道自己的確是受到肯定的,不是終年躲在家裏一無是處的「廢人」。

「蓉蓉,你真厲害,這麼多資料都背一清二楚,怪不得不到兩個月就幫爸企畫了這麼多新案子。」傅萱萱衷心佩服。

對姊姊這句誠心誠意的讚賞,傅蓉蓉一半得意一半慚愧,得意的是她向來引以為傲的記憶力確實不同凡響,雖不敢說過目不忘,但過目「兩次」就能背得九成九卻是事實,而關於企畫的部份……她真但願手上有把寶劍能劈開大地,讓她一頭鑽進去。

她真的好想好想招供,但時候未到,也只能在心中禱告上帝能原諒她,唉!

回到房間,傅蓉蓉首先確定房門確實鎖上后,以第一速度沖向床鋪,把身體四平八穩的攤在柔軟的床墊上,拿起床頭電話,直撥美國三藩市。

電話響了十聲,沒人接聽,她不死心,繼續讓電話吵下去。直到第二十二聲時,遠端才傳來電話被接起的聲音,跟着是一聲慵懶的「Hello」。

「嗨,迪恩,是我啦!」

「你又在發瘋啦?這麼早打來,吵死人啊!」

「對啊,你就是那個死人呀!喂,迪恩,『資訊處理保全對策』的企畫寫好了沒?我明天下午要用。」

「瓊安,兩個鐘頭前我就傳到你那裏去了,拜託你以後先看看電腦再來『吵死人』,成嗎?」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是最靠得住的,如果沒有你,我連……」

「連業都畢不了。」他自動自發接下去,「你這話我聽了N年了,如果你真的感謝我,能立刻放我去睡覺嗎?為了趕你那個案子,我整整少睡了四個鐘頭,下回別在最後一秒鐘才通知我好嗎?」

「Sorry,你去睡吧,我不吵你了,別忘了下星期那份『彈性上班制度』的企畫呀!千萬拜託了!」

「我真服了你了,連這種『小鳥Case』也要我寫?你的手廢了還是腦袋變糨糊了?」

「你不知道啦,明天就是筆試的日子,我可有得忙了,整整一百五十份考卷都要我過目,你以為我是superwoman啊?」

「得了得了,只要你讓我有充分的睡眠,我就感激不盡了。」

「迪恩,thankyou。」「Sure,瓊安,拜拜!」

掛下電話,傅蓉蓉連一秒鐘也沒停頓,從床上跳起來,跑向書桌打開電腦螢幕,把迪恩傳來的檔案叫出來,一看差點昏死過去,起碼七十頁的企畫案,還加上這麼多讓人頭暈目眩的專業名詞。

「死瘋子,他以為我一個晚上K得完啊?」她嘴裏發着牢騷,但想到明天開會時,大家將用怎樣「崇拜」的眼神看她「一天趕出來」的案子時,她又眉飛色舞起來了,誰教她身邊有迪恩這麼天才的軍師呢?哈!

清晨三點半,韓倫交抱雙臂,坐在書桌前,凝視那幾疊比他頭頂還高的檔案,任由香煙在煙灰缸里燒着,白色煙霧冉冉上升,在他眼前展開一張朦朧的霧網。

他已經整整十五分鐘都維持這樣的姿勢。

所有他能收集到的,關於樂視企業創立以來的一切資料都攤在桌面了。

怎麼可能?十五分鐘里,他反覆詢問自己,怎麼可能完全沒有傅浩天私生活的記載呢?

樂視企業的崛起是這五年中的事,在此之前只是名不見經傳的小型資訊公司,傅浩天當然也是乏人問津的小人物。可是,就以這最近五年來說,所有的報傅雜誌永遠只刊登「樂視企業」的動向,「傅浩天」這三個字不但甚少曝光,就算出現,也只是輕輕帶過,或以「樂視企業的創始人」稱之,彷佛提起此人的名字就像「觸犯天條」似的。

這麼多年下來,傅浩天甚至連記者會也不曾出席過,永遠是由部下代勞。

從五年前起,樂視陸續推出一支比一支成功的遊戲軟件,這才開始聲名大噪,在短短几年內市場就推展到國際舞台。但始終沒有人知道幫傅浩天設計程式的「影子功臣」是誰,不知道有多少同行出天價想挖角這位神秘的天才程式設計師,全數無功而返,連名字也打聽不到,甚至有人猜測這些遊戲都是出自傅浩天本人之手。

直到三個月前,傅蓉蓉「從天而降」,大家才將她和樂視的「影子功臣」聯想在一起,她也的確發揮天才的企畫能力和超人的高效率,在極短的時間內就推出無數強而有力的企畫案,但除了名字曝光之外,她還是和以前一樣,躲在幕後繼續扮演「影子功臣」的角色。

這女人就像平空冒出來的,三個月前,整個世界的人甚至不知道傅浩天有女兒。

難道會是私生女?韓倫在絕望中胡思亂想。

他真的很有挫折感,這是進入商場三年以來,韓倫第一次感到束手無策。

談業務合作竟然還要先通過「筆試」?韓倫越想越嘔,今天就是筆試的日子了,而他卻連案子的輪廓都看不出來。在他收集的所有資料中,他完全看不出樂視在哪個業務領域有特別的動作,雖然有傅浩天打算設立第四台的風聲傳出,但內定的合作夥伴肯定是韋氏財閥,兩方從來沒有一點不合的跡象,樂視又何必冒着得罪韋氏的風險,另尋新的合作對象呢?

他也曾找過幾位同行中的朋友打探,但那些人不是吞吞吐吐,就是矢口否認聽說過這件秘密案子。韓倫真懷疑是不是表哥事先打點過,故意要為難他,還是所謂「朋友」二字真的如此輕賤,一到利害關頭,個個反目成敵?

從來,他抱定的戰術是「攻心為上,出奇致勝」,每次接手一個案子之前,他必定將關鍵人物的來龍去脈、從小到大的生活瑣事打聽得一清二楚,然後從其他對手想不到的「死角」着手進攻。

就因為他深諳「知己知彼」的訣竅,這才能「百戰百勝」。但這一次,韓倫茫然了,關於傅浩天和傅蓉蓉這兩個核心人物的資料,他得到的等於是一張白紙!

照這狀況看起來,潘維民是處心積慮要困他一輩子了!韓倫把全副的挫折感一股腦兒轉移成對錶哥的怒氣,他用力捻熄香煙,哼,這支狐狸,你以為這樣就能難倒我嗎?不過大我三歲而已,就不信我翻不出你的手掌心!

不管五里霧裏隱藏什麼陷阱,他總之是闖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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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佳女婿俏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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