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蘇府」是一個在地方上知名的大戶人家,蘇家老爺蘇富達更是這個鎮上有名的大善人,為人樂善好施,受到鎮民的愛戴。

蘇富達與妻子王翠娘結褵多年,始終膝下無子,好不容易晚年才得來一子──蘇育凱,由於晚年得子,所以自然對他是寵愛有加。

蘇育凱仗恃著蘇富達有着萬貫家產,吃喝嫖賭樣樣精通,沒多久家產便被他給敗光了,不僅導致於家道中落,在外頭更是積欠下數萬兩銀子。

蘇府幾乎每天都有人上門討債,不過他們也看在以往曾受過蘇老爺不少恩惠,於是他們都同意將債務押后一年,一年後他們再上門。

大部分的奴僕也都因此而紛紛離去,不過在下人房裏,還有着五個大丫鬟及幾個忠心的奴僕。

這五個大丫鬟是王翠娘在十年前先後撿回家中來的,而雖名為丫鬟,但是王翠娘卻對她們疼愛有加。

蘇府沒落,王翠娘也拿了些首飾給她們,叫她們離開,但是她們幾個人都拒絕了,她們決定死守着蘇府,努力想辦法幫蘇老爺及夫人償還掉那些債務,並重振蘇府以往的風光,這才不會辜負了蘇家老爺、夫人對她們的恩情。

「芊,你覺得我們該怎麼做,才能幫老爺、夫人的忙啊?」睛丫頭笨笨的玩著自己的辮子,秀眉微蹙地說道。

「我想賣身青樓,將掙來的銀兩拿回來蘇府。」一張極為秀氣的臉蛋透露著無比的決心,芊丫頭回道。

「賣身?」晴丫頭胖胖的臉上有着錯愕。「芊,但那樣的代價未免太大了啊,以後你還怎麼嫁人呢?」

「是啊,芊,你的決定會不會太草率了,我們可以再商量看看……」眉丫頭一雙柳眉輕蹙,向來柔弱的她覺得這麼做不太妥當。

「我們欠夫人與老爺的,真的太多了,如果這樣可以幫助得了他們的話,那這點犧牲又算得上什麼呢?」

芊丫頭一向足智多謀,這會兒要到青樓,這……不過憑藉着她沉魚落雁的容貌,絕對會迷倒一大群公子哥兒們,然後讓他們心甘情願的奉上銀兩,想想這也不失為一個好方法。

「這也是,不過一下子要掙那麼多銀兩,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黎朵點點頭,苦思狀。

在府里,有的吃又有的喝,根本不需要存錢,以前所發的薪俸,當天晚上就花掉了,這下臨時要到哪裏去籌出這麼多的錢。

「嗚嗚嗚……」晴丫頭哭了。「怎麼了?晴,有什麼好哭的?」芊丫頭連忙的安慰著初睛。

「看到你這樣,我就覺得好想哭。」初晴什麼都不會,是五個丫頭裏,年紀最小,也是最好吃懶做的!

想想她們五個丫鬟的命運也真夠坎坷的了,自小不是沒了爹娘,便是和爹娘失散,雖老爺夫人是待她們不薄,但私下,她們都還是戲稱自己「苦命的丫鬟」──如今,看來她們幾個丫鬟真的又得開始過以往的苦日子了!

她們怎麼會這麼命苦啊!?

「是啊,別哭了!」宣丫頭說道:「我也決定把自己賣到別間府里去當丫頭了。」

由於王翠娘待她們親如女兒一般,所以並沒有要她們簽下賣身契。

「宣,你也決定好了?」看着芊、宣為了蘇府如此義無反顧,眉丫頭腦海里凈是老爺、夫人平日待她的疼愛,還有他們對她的恩重如山,她明白自己不能再軟弱了。

只要蘇府能夠再恢復往昔,那麼所做的一切都不算犧牲。

「我也要想辦法找個有錢人。」朵丫頭盤算著該怎麼樣才能在一年內籌到更多的銀兩。

只是……有什麼方法呢?雖然她們五個丫鬟絕艷的容貌早已傳遞整個鎮上,更有不少富賈曾向老爺表示願收她們當側室,不過都被老爺拒絕了。

「那我呢?我能做什麼?」晴丫頭急急的伸出小胖手指著自己。

「你就待在這個家裏,服侍老爺和夫人好了。」

「不要!我也要為蘇府做些什麼!」晴丫頭抗議。

「好吧!那我們就這麼說走了,一年後不管有沒有掙得任何的銀兩,都得回到蘇府,知道嗎?」芊丫頭說道。

「知道了。」另外四人齊聲說道。

「那我們去收拾包袱吧!」

「嗯!」

於是,五個苦命的丫鬟開始了她們的「救主行動」……

亂,亂世,車水馬龍的混亂街道。

金陵,秦淮河畔,胭脂繁華,曲中(妓院)鱗次櫛比。

由於一個女孩子家逗留花街太危險,唯有扮男裝方能避人耳目。故芊丫頭一副貢生模樣,身穿藍衣,頭戴皂色朴巾,迤邐閑

走。

「少年郎,裏面坐。」一個濃妝艷俗的鴇娘逢男人就位,不分老少貴賤。

「我沒有錢。」面對糾纏不清的鴇娘,芊丫頭的眉頭不由皺了起來。

「瞧你細皮白內,姑娘們不收錢陪你玩。」鴇娘捏了捏她粉嫩的臉頰。

「不要錢?」芊丫頭眉頭皺得更緊,天下竟有白吃的午餐!

「一看就知道你還是在室男,按照規矩,在室男免錢。」鴇娘解釋。

「為什麼禮遇在室男?」芊丫頭好奇地追問著。

「在室男有養顏美容,延年益壽的效果。」鴇娘回答。

「恕我無福消受,我還要趕路。」芊丫頭一聽,用力推開鴇娘,拔腿就跑。

閃至市集,混入人群中的芊丫頭這才鬆了口氣,放慢腳步,回復悠然神情。

鴇娘的說法顯然是受近日紅遍大街小巷的──西遊記影響所致,就連剛學會說話的稚童都知道,蜘蛛精搶吃三藏肉,為的就是長生不老。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男人只要維持在室之身,豈不就能長生不老!?但「色即是空」的和尚為什麼仍會老死?可見──芊丫頭搖了搖頭,真是個難懂的問題。

來此兩天,芊丫頭已得知曲中分南曲、北曲,北曲不揀客人,有錢即可,純粹經營娼寮生意;南曲則不然,除陪侍筵宴,清歌侑酒之外,鮮少有滅燭留宿之事,所以佳麗雲集,詩琴書畫俱精,往來者多為高才名流之輩。

剛才那個會拉客的鴇娘,顯然易見是北曲。

芊丫頭雖是孤女,又是丫鬟之身,但她一向心性高傲、聰慧過人,再加上曠世容顏,和吹了一口好笛,她心想要成為南曲花魁應不是難事,只是這麼多曲中,她實在不知該賣身於何處?

她需要時間,觀察和挑選一間能夠讓她成為花魁的南曲。

在她心中,理想的南曲最好是──事少、錢多、鴇娘好,還有──床一定要柔軟。

想想這些趕路的日子,睡的是廉價飯館,便床冷板,幾乎快把她的骨頭給睡散了,使她不由地想起在蘇家的時光,吃好、穿好,尤其是那張用鵝毛做成的床單,又柔又軟,每晚上床睡覺,都會夢到自己是住在雲宮裏的仙女。

五歲以前,她的記憶是每天都在逃,彷彿死神在後面追趕着爹娘和她,直到那天逃到廟會,因人太多而與爹娘走失,幸虧被老爺夫人揀到,又將她視如己出,寵如掌上明珠,老爺教她讀書寫字,夫人教她刺繡吹笛,平撫她失去爹娘的傷痛。

可惜好花不常開……都怪孔夫子!說什麼「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蠢話,害她因而淪落秦淮河畔。

不想了!每次想到孔夫子這個天下舌頭最長的男人,她就感到肚子特別餓。

摸了摸袖裏暗藏的錢袋,芊丫頭黛綠的娥眉又快速聚攏。

只剩五文錢,這五文錢能買什麼呢?

芊丫頭四處張望,陽春麵一碗十文,包子一個七文,茶葉蛋一顆三文錢……一路走來金陵,所有的東西都貴得要命,就連茶水都要錢,害得她私攢下來的十兩銀子轉眼就花光,在她家鄉,五兩銀子可是普通人家三個月的生活費,如今卻半個月就沒了,真教她心疼半死。

忽地,聽到有人大叫:「饅頭,剛出爐的熱饅頭。」

芊丫頭聞聲肚子更餓,走近饅頭店問:「饅頭怎麼賣?」

「一個三文錢,看客倌相貌堂堂,兩個優待五文錢。」老闆笑道。

「老闆真會說話。」芊丫頭乾笑兩聲,在她家鄉,饅頭兩個才一文錢。

「客倌,要買幾個饅頭?」老闆期待的問。

「你的饅頭好不好吃?」芊丫頭質疑,賣那麼貴,當然要調查清楚。

「客倌放心,我的饅頭此女人的乳房還白還大。」老闆狎笑。

「老闆,讓我看看如何?」芊丫頭澀澀一笑,不過卻在心底暗罵着。

竟然拿女人乳房開玩笑,真想打得他趴在地上找牙。

老闆自誇:「在金陵,你絕對找不到饅頭做得比我好的。」

隨即打開蒸籠蓋,一陣白煙撲面,芊丫頭睜大眼睛,待煙散盡……一看到不白又不大的饅頭,像老太婆乾癟蠟黃的椒乳,和老闆所言天差地遠──芊丫頭老實不客氣的說:「難道金陵的女人都是小胸族嘛!」

在她家鄉,不要說包子,連小籠包都比這籠發育不良的饅頭大。

「客倌是外地人,有所不知,金陵饅頭以小而美聞名。」老闆理直氣壯。

「原來如此!」芊丫頭撇撇嘴,頗不以為然。

什麼小而美!在她家鄉,大才是美。

「客倌,想買幾個饅頭?」老闆沒理會她多變的表情。

「我想想看。」芊丫頭考慮的說。

只見她眼珠骨碌碌地轉動,很仔細地在觀看哪兩個饅頭長得最大最可愛,正當她下定決心要開口時,一個玩得全身是泥的垂髫小童從她身旁跑過,並撞到她,不待道歉,旋即一溜煙不見。

芊丫頭不想責罵小童家教太差,但肚子太餓,實在連罵人的力氣都沒有。

作罷!芊丫頭轉向老闆,指著饅頭說:「給我那兩個饅頭。」

「不賣。」老闆搖頭,並把蒸籠蓋迅速闔上。

「為什麼?」芊丫頭不解老闆有錢不賺的理由何在?

「因為你沒有錢。」老闆一口咬定。

「我有……」芊丫頭手探向袖口,大吃一驚:「我的錢袋……」

「被剛才那個小鬼偷走了。」老闆語帶幸災樂禍的說着。

「能不能先賒兩個饅頭?」芊丫頭只好厚臉說,在她家鄉,助人為快樂之本。

「你念我身後的牌子。」老闆睨她一眼,臉有輕蔑之色。

「人多手雜,提防小手。」芊丫頭頗為後悔一開始沒看到警示牌。

「不是這塊牌子,是另外那一塊。」老闆糾正。

「錢包被抓,恕不賒借。」芊丫頭怔住了,這是什麼狗屁牌子嘛!

「金陵城什麼都多,妓女多,嫖客多,小偷多……」老闆諉道。

小氣鬼也多!芊丫頭心裏暗罵,但仍維持着笑臉:「老闆可認得剛才的小偷?」

「當然,是媚香樓的小雜種。」老闆鄙夷。

「媚香樓在哪?」芊丫頭不記得這兩天有看過這個招牌。

「從釣魚巷走進去,最後一間就是。」老闆指出。

「謝了。」芊丫頭轉身離去。

「歡迎你找回錢袋后,再來找這兒買饅頭。」老闆提醒道。

哼!芊丫頭心想,就算踩破布鞋,走遍了金陵城,她都非找到大而美的食物不可!

走進釣魚巷,並沒見到當街拉客的鴇娘,可見這裏是南曲地盤。

釣魚巷面臨秦淮河,荷花送香氣,竹露滴清響,天水共氤氳,風景怡人。

一眼望去,崇樓麗閣,小亭清館,猶如人間仙境,唯獨媚香樓,窗欞殘破,石階生苔,外觀像長了爛瘡的野狗,芊丫頭逕自推門而入,門像得了風濕的老嫗,發出哀叫,而大廳雕梁黯淡,畫棟斑駁……若不是桌椅一塵不染,芊丫頭還以為自己來到鬼屋。

等了一會兒,不聞人聲,芊丫頭只好放聲大叫:「有沒有人在?」

「客倌,歡迎,歡迎。」是位年紀不大,頗有姿色的鴇娘從內室走出。

「我不是來尋歡,而是來找一個小男……」芊丫頭話未完,鴇娘已拉開嗓。

「小保,你給我滾出來。」鴇娘的聲音尖銳卻不失溫柔。

「娘……」名喚小保的小童應聲出來,一見芊丫頭臉色刷白。

「把錢袋還我。」芊丫頭兇巴巴道。

「在這。」小保從腰間取出癟如薄紙的錢袋。

「裏面的錢呢?」芊丫頭接過錢袋,立刻發覺裏頭空空如也。

「全花完了,我買了三個饅頭。」小保一臉愧色。

「五文錢能買到三個!?」芊丫頭感到生氣。

城裏的人真不老實,欺侮她是外地人,漫天喊價,這種沒天良的奸商,在她家鄉,生出來的孩子可是會沒屁眼,總有一天,她要脫了那個賣饅頭小孩的褲子瞧瞧……雖然小鎮並非她真正的家鄉,但她已習慣以蘇府為家,以老爺夫人為爹娘,視宣、眉、朵、晴四個丫頭為親姐妹,一想到她們,她開始緊張,十五天了,不知道那四個丫頭進展如何?是不是都已經開始賺錢了?

她一向自認是丫頭中的老大,如今盤纏用罄,兩袖清風,不思賺錢,卻只想吃饅頭,若宣、眉、朵、晴知道她如此不濟,不知會如何取笑她?

急,她的心急如熱鍋上的螞蟻……一陣暈眩,分不清是急?是餓?芊丫頭隨手拉開椅子坐下。

「小保!你不是說你去幫朱爺糊紙燈……」鴇娘氣急敗壞的說道。

「我是去了,可是朱爺今天生病,沒做紙燈。」小保辯解的說。

「就算如此,你也不能做偷兒!」鴇娘痛心地斥責。

「我是怕娘肚子餓……」小保眸里泛濫著淚光。

看樣子,小保並不壞,至少他偷錢不是拿去買甜糖,而是為了孝順母親。這點的確值得嘉許,不過偷竊畢竟是不對的行為……但念在小保一片孝心,芊丫頭也就決定不追究。

說來奇怪,她原本是氣呼呼地來到媚香樓,但這對母子令她心生好感。

數落完小保后,鴇娘大義滅親道:「客倌,小保任你處置。」

「算了,我原諒他。」芊丫頭揮了揮手,不計較的說。

「還不快向倌人道歉。」鴇娘壓着小保的頭,做出鞠躬的樣子。

「對不起,不敢再有下次了。」小保畢恭畢敬。

「我只想知道,那三個饅頭呢?」芊丫頭肚子早餓得咕咕叫,只想快點填肚子。

「對不起,我剛才咬了其中一個饅頭一口。」鴇娘不好意思的承認。

「我已經吃掉半個。」小保也認錯的說。

「我的饅頭……」芊丫頭髮出彷彿自己被咬了好幾塊肉似的慘叫聲。

「小保,快去把那三個饅頭拿出來還人家。」鴇娘催促着。

「不用了,還我那一個沒吃過的就好了。」芊丫頭網開一面,無奈地說道。

「為了彌補客倌的損失,我想以兩個荷包蛋抵償,不知客倌意下如何?」

「那太好了。」茶葉蛋一顆三文,芊丫頭知道自己不賠反賺。

「小保去把饅頭拿出來,順便多前兩個荷包蛋。」鴇娘囑咐。

「我可不可以在此吃完了再走?」芊丫頭已經肚餓腳軟。

「歡迎。」鴇娘洞悉道:「媚香樓空房很多,知不嫌棄,歡迎你留宿。」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芊丫頭簡直欣喜若狂,看來今晚終於可不必夜宿街頭了。

她知道自己遇到了一個好鴇娘,可是好鴇娘只是理想南曲要素中的一項,而媚香樓這麼破舊,要做的事一定很多,能拿到錢也一定很少,這兩項要素就已完全不合格,那她該不該留在媚香樓摘艷旗?還是到別的樓另謀發展?

不管了!先填飽肚子再說。

饅頭夾蛋,此刻吃來勝過大魚大肉,芊丫頭幾乎是狼吞虎咽。

已經吃飽的小保說:「娘,我可不可以出去玩?」

「你再做小偷,我就不要你了。」鴇娘警告。

「娘放心,小保發誓,再也不做小偷。」小保保證后告退。

「你有個好兒子。」芊丫頭微笑。

「在這亂世,好人命苦。」鴇娘感嘆一聲。

芊丫頭跟着嘆了聲,老爺夫人也是好人,卻命苦地生到了個敗家子。

啜了一口茶后,芊丫頭不由地納悶說道:「坐了這麼久,怎麼不見其他姑娘?」

鴇娘的眼眶頓時蒙上一層薄霧,語帶哽咽地述說着……她本名李麗,原本家有薄產,但由於其父嗜酒賭錢,在五歲那年,父親揮盡家產,因而賣女至媚香樓做養女,她開始習舞學歌,十四歲成了南曲名妓,可謂風光一時。

至此,媚香櫻每日車水馬龍,來往多為王孫公子、達官貴人,但李麗都看不上眼,獨愛俠義之士,二八年華不計金錢,與一俠客梳攏。無奈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次日清醒,俠客不告而別,李麗以淚洗臉,珠胎暗結。

養母心疼,安排她到鄉下產子,並將其子,也就是小保,託付親戚收養。

回到媚香樓,李麗強顏歡笑,處以委蛇,終至風光不再,養母也因染上重病,撒手人寰。之後,她以鉅資贖子,再也無心接客,從此媚香樓欲振乏力,姑娘散盡,媚香樓名存實亡,積蓄也掏空,院中養雞,偶接熟客,以此維生。

雖然,曾有人慾出高金買下媚香樓,但她堅持不賣。

「為什麼?」芊丫頭百思不解。

「我相信他會回來。」李麗含羞帶怯,含糊不清的說。

「他?小保的爹嗎?」芊丫頭雖沒談過愛,但她看過這種表情,蘇府有一出嫁的丫頭,歸寧時回到蘇府,一說到郎君就是這副嬌滴滴的模樣,不過婚後兩年,再回到蘇府,說起郎君卻是咬牙切齒。

並耳提面命她們五位丫頭──天下男人皆薄倖。

看來李麗的心上人恐怕也是如此,只是李麗太傻,還痴迷不悟。

「我怕他找不到我。」李麗眼凝憂色。

「他若有心,踏破鐵鞋也會找到你。」芊丫頭這麼相信着。

「我知道,但我願效法王寶釧,苦守下去。」李麗的心意頗為堅決。

「你別忘了,寶釧的男人娶了西涼公主……」芊丫頭提醒著。

「別說了,聽完我的故事,該說說你的。」李麗打斷,並轉移話題。

「我?」芊丫頭杏眼圓睜,不知李麗看出了什麼?

「我看得出來,你是男扮女裝。」李麗指出。

「不瞞你說,我確實有不得已的苦衷……」芊丫頭鬆開朴巾,頃刻秀髮如瀑。

聽完蘇府的故事,李麗立刻說:「我介紹你去牡丹樓,牡丹樓的如意媽媽和我交情不錯,你在那兒一定能成為花魁。」

「不,我想留在媚香樓,跟你一起奮鬥。」芊丫頭下定決心。

「媚香樓殘破不堪……」李麗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憑我們兩個,一定能讓媚香樓重現風華。」芊丫頭自信滿滿。

「再加上我。」小保忽從門后探出小腦袋,加入話題。

「你能做什麼?」芊丫頭調笑問。

「我會做的事可多呢,煮飯、炒菜、掃地、洗衣……」小保如數家珍。

就這樣,因為一時好心,芊丫頭就在秦淮河畔最殘破的媚香樓待了下來,只不過她非但一文賣身錢沒拿到,還肩負起照顧這對母子的重責大任。

不過,她有自信能在一年之內復興蘇家和媚香樓。

黑,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只聽見急促的腳步聲在杯中回蕩。

驀地,在杯中深處,火光熊熊,一群帶刀持火把的侍衛分站兩列。

急促的腳步聲頓時消失,乍見一名負傷的黑衣人雙膝落地,模樣惶恐而狼狽地跪在布幕低垂的轎子前,四下無聲,但殺氣驚驚,連月娘都害怕得躲到雲後面,不敢看由地上冒出的腥風血雨。

半晌,轎子內傳出尖細刺耳的聲音:「亂黨捉到了嗎?」

「稟公公,業以悉數殲滅,除了……」黑衣人抖頭著牙齒說。

「什麼?有漏網之魚!」布幕猛地被掀開,一個白面男子坐在轎中。

「屬下無能,請公公開恩。」黑衣人拚命以頭磕地,磕得地上血跡斑斑。

「你拿什麼叫我開恩?」公公一臉無動於衷的冷凜陰氣。

「屬下死裏逃生,不是貪生怕死,是來回報莫子弁的下落。」

黑衣人解釋。

「他在哪?」公公挑起細眉,那模樣竟比女人還嫵媚。

「他一路往南逃。」黑衣人據實以答。

「南?南沒有好幾個省,他去了哪一個省?」公公追問。

「屬下……屬下會儘快查清楚。」黑衣人期期艾艾。

「飯桶!留你何用!」公公一揚手,轎邊的武衛紛紛拔起刀。

「公公饒……」黑衣人話未講完,瞬間,整個人已倒在血泊中。

「真是頭痛,南邊那麼大,他會去哪裏呢?」公公目光四下梭巡。

「公公,屬下猜得出來。」轎邊一名武衛自告奮勇。

「其他人返到一裏外守候,你留下來。」公公一聲令下。

「是!」數十名武衛整齊劃一地鞠躬之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消失。

靜,四處一片安靜,靜得連樹葉從枝上飄落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

通常閹割的時間越早,太監的皮膚會越白皙,外表也會越像女人,目下的這位白面公公姓郭,本是瑤族,三歲的時候瑤族被滅而成了俘虜,因為長相清秀,被送到後宮除去男性象徵,做一個小役使。

長大后,相貌更加秀麗,猶勝女人幾分,深得皇上喜愛,自此平步青雲,成為掌管軍權的五名提督之一,但在他上面還有一個掌管內宮的大公公,他和其他四位太監提督表面上和諧,暗地卻不斷較勁,都想成為大公公的接班人。

這次緝拿亂黨,就是大公公試探他,給他表現的機會。但──他卻搞砸了……他此刻的心情非常壞,壞到笑出聲來。

不過,他的情緒一向隱藏得很好,在冷笑之下,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他想殺人,殺盡天下人,殺光男人和女人!

因為他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

他恨自己──不男不女!

冷笑之後,郭公公道:「說得有理有賞,沒理就自斷舌頭。」

「依屬下拙見,莫子弁有可能回金陵。」武衛進一步解釋:「人在走投無路,或是大限將至時,跟落葉歸根一樣,最想死在故鄉。」

「有理。」郭公公面有難色:「不過金陵人多口雜,我等不方便去。」

「若讓上頭知道,必會錯怪公公辦事不力。」武衛壓低聲音。

「我就是擔心有人趁機挑撥離間,壞我前程。」郭公公眉頭不展。

「這事好辦。」武衛胸有成竹地說:「大公公並不知道莫子弁是何許人,他只知道昨晚的刺客有十名,現在已死九名,只要再找一個替死鬼,神不知鬼不覺地補足十具屍體,大公公非但不會起疑,反而會大大重賞公公。」

「但莫子弁一天不除,這事就不能算神不知鬼不覺。」郭公公走出轎子。

「只要替莫子弁編個十惡不赦的罪名,重金懸賞他的人頭,那些貪財的地方官差必會不遺餘力地爭奪他的項上人頭。」武衛在脖上比劃一下。

「莫子弁武功高強,地方官差恐非對手。」郭公公背着手來回踱步。

「有一個人能制服他。」武衛想了一下說。

「誰?」郭公公露出興趣。

「石韶。」武衛道。

「狗奴才!我跟石韶水火不容,你居然敢建議讓他立功!」郭

公公大怒。

「公公請息怒,請聽屬下解釋。」武衛心中大嘆陰陽人不好服侍,性格忽男忽女,難以捉摸,不由地後悔自己惹禍上身,但他不敢表現出來,跪在地上,謹慎小心地說:「石韶和莫子弁旗鼓相當,兩人交戰必是兩敗俱傷的局面,只要買通石韶身邊的人,便可將他二人一併除之。」

「一石兩鳥,這倒是個好計策。」郭公公讚許道。

「能為公公分憂解勞,是屬下的榮幸。」武衛鬆了一口氣。

「你的意見很好,太好了,好得令我全身發抖。」郭公公轉身回到轎內。

「公公!」武衛驚嚇地抬起頭,手放劍柄上,做出防衛的姿勢。

「我討厭聰明人,所以留你不得。」郭公公抽出掛在轎上的佩劍。

「不……」劍尚未拔出,武衛的頭已落到十數公尺外。

「來人!把最後一名亂黨的頭丟進麻袋,回去交差。」郭公公大笑。

他的笑聲之冷,冷得令在場的武衛莫不感到腳趾頭又冷又麻……

石韶,京城人士,錦衣衛千戶,擅馬術,能左右開弓。

簡單的說,明朝是衛所兵制,軍人俗稱錦衣衛,不受地方行政官吏管轄,依地理形勢和設防需要置衛所,每一百二十個錦衣衛設一百戶,每十個百戶設一千戶,每五個千戶設一衛,故其軍官名稱依次為百戶、千戶與衛指揮使。

錦衣衛隸屬中央的都督府管,都督為太監,但京畿重地的千戶多為獨立千戶,專司保衛皇宮安全,直接聽命於皇上,不受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太監指使,石韶就是其中之一,而且是最高傲的,最跋扈的。

此時,他的兩腿之間被黑雲遮掩,是女人的長發……

剛射出,守門的錦衣衛忽報:「聖旨到。」

石韶一腳無情地踹開裸女,他將長褲急急套上,褲帶剛綁好,門已敞開。

「千戶石韶下跪接旨。」郭公公以火光電石般的速度闖入。

「萬歲,萬歲,萬萬歲。」石韶光着上身,低着頭跪下。

「奉天承運,皇帝召曰……」郭公公一邊念,一邊欣賞石韶肌肉賁起的胳臂。

「遵旨。」石韶手頂在頭上,從郭公公手中接過聖旨,旋即站起身。

兩人對立,臉上都有熱絡的笑容,但中間的空氣卻冷列冰點之下。

郭公公身高只到石韶眉峰,因不甘心抬頭看敵人,暴露出自己矮人一截的缺點,所以他睜大眼,眼皮拉到極限,將石韶從頭到尾瞄一遍,心底暗暗嫉妒,石韶的好體格,令他厭惡,也令他喜愛──他真想伸手摸摸看剛如硬石的男性軀體是什麼感覺?

如果說郭公公擁有陰柔之美,在宮中,石韶無疑地就是陽剛之帥的代表。

只是,兩者選其一,任何男人都寧願是石韶,而不願是郭公公。

郭公公也是一樣,他願以他所擁有的一切跟石韶交換──交換那一根堅硬無比的男性象徵。

「真不巧,打擾你辦事。」郭公公一抹冷笑。

「來得剛好,我剛完事。」石韶毫不避諱的說。

「好久沒跟石千戶切磋武學,何時得空,咱倆比劃一番?」郭

公公轉移話題。

「待我完成聖命,回來之後必與公公一敘。」石韶應諾道。

「就這麼說定,我回宮覆旨了。」郭公公頷首。

「恭送公公。」石韶依橙自當如此。

「不必,你快回床上多射幾次。」郭公公揮揮手,話中帶刺道。

宦官危亂,他早就看不慣,但光憑他一個千戶,又能如何?

本來,他和郭公公井水不犯河水,但在一場射鹿比賽,他嬴了,贏得皇上的重賞,卻也關得了郭公公的仇怨,因為按照規矩,他是千戶,郭公公是提督,官位比他大,他應該謙讓郭公公,可是他沒有,因為他向來天不怕、地不怕。

雖然郭公公麾下有萬餘名錦衣衛,而他只有千名,但他視屬下如朋友,郭公公反之,視屬下如狗,因此在殺敵上,他的下屬能以一抵百,郭公公的卻只能以百抵一,所以郭公公也不敢動他。

甚至,石韶感覺得到,郭公公反而怕他。

但寧願得罪君子,也不要得罪小人,石韶向來採取保持距離的策略,他深信,只要不給郭公公機會,郭公公就無法製造陷害他的機會。

這一次接到聖旨,他心知是郭公公公的詭計。

凶多吉少……郭公公才走出去沒多久,原衛氏在通報之後,面帶悅色走了進來。

原衛氏是石韶手下的百戶,驍勇,本是神機管,土木之變后,率百名擅火器的錦衣衛,加入石韶麾下,石韶自從得了原衛民之助,如虎添翼,連大公公都不敢輕舉妄動,甚至不時還會派小太監送貴禮給石韶,藉以拉攏石韶。

「你來得正好。」石韶一個眼色,裸女還來不及穿上衣服便退下。

「千戶,郭公公來幹什麼?」原衛氏開門見山的問。

「宣讀聖旨。」石韶坐在床沿穿靴,原衛氏膺下替主子效勞。

「這種事有內務太監負責,他一個堂堂提督……」原衛氏若有所思。

「別有用心。」石韶接下去說,並穿好靴,站起身子。

「聖旨要我們做什麼?」原衛氏也起身。

「捉一個十惡不赦的江洋大盜。」石韶冷笑一聲。

「這事由地方官差去捉就可以了。」原衛氏對郭公公大材小用感到不滿。

「不用擔心,遠離京城一段日子也不錯。」石韶神色自若。

「那名江洋大盜在何處作亂?」原衛氏打探。

「金陵一帶。」石韶走向窗前,推開窗戶,窗外是灰濛的陰天。

「太好了,我聽說秦淮河畔的妓女,各各如花似玉。」原衛氏眼睛一亮。

「讓弟兄輪流舒解筋骨,不失是件樂事。」石韶體恤道。

「我們何時起程?」原衛氏蠢蠢欲動。

「等金陵的錦衣衛上京,我們就探防去金陵。」石韶說。

「這樣至少還要等一個月……」原衛氏略感不耐。

石韶站在窗口,一陣風吹來,他猛地感覺到這風像從秦淮河吹來……離開京城,遠離是非之地,其實是石韶長久以來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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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魁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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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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