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德元十七年六月廿一日，遼吉宗耶律述病逝。國不可一日無君，六月廿四日，遼祐宗耶律鴻翊繼位，改元玄旭。

興祐宮正殿中，宣徽使引鴻翊至闔，服袞冕。待捧冊官捧上冊，讀冊官讀畢，階下群臣拜呼萬歲，而後逐次退下。

鴻翊坐在高高的龍椅之上，明白自此以後，俯視是自己看群臣的唯一方式。

玄旭元年，耶律鴻翊登基為帝，年僅十四。其母蕭華與幾位老臣共同攝政。

同日，宋遼邊境的龍族內，龍雁雪接過飛龍劍與飛龍環，正式成為龍族族長。

"雁雪，記住，你是龍族之長，你生命的意義就在於守護龍族。為了龍族，你可以付出一切。"

"鴻翊，今後你就是九五之尊。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大遼的興盛。"

好的領導者的意義不在於權勢與享受，當你坐在眾人之上時，你失去的，也許正是你自己。

一白衣如綃，疏影千里雪飄香

玄旭七年，遼祐宗耶律鴻翊二十一歲。

北國春遲，二月的傍晚仍是寒風刺骨。戌正時分天已全黑，遼宮內一片寂靜。耶律鴻翊在弘慶殿中批閱奏章，三朝元老當朝宰相德烈爾站立一旁。半晌，鴻翊停筆合上所有奏章，略一沉吟，抬頭看向德烈爾。德烈爾迎向他的目光，小心翼翼道："皇上，依您看，微臣的摺子"鴻翊輕輕皺了一下眉："又是剿滅龍族宰相何苦一直和龍族過不去？他們人口不足三千，兵馬只有一千左右，不足以為患。"

龍族本在祁州以北，屬宋境內。但因處在宋遼邊境，漸漸成為獨立的部族。宋本來就沒有能力管理這一小片邊境上的土地，祁州大小官員又收過龍族的好處，對龍族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任自流了。龍族人也不參與宋遼之爭，邊境偶有戰爭，他們也是閉起門來過自己的生活。因此，龍族一直都很平靜，直到上一年，遼出兵攻佔了祁州，龍族也成為遼國子民。

"皇上，龍族以『龍'為名本已犯了大忌，而今雖在遼境卻又不服管束，隱然有自成一體的架勢。契丹境內，不能容這種部族的存在。"德烈爾匆匆補上幾句，"而且龍族人數雖少卻人人武藝高強，族長龍雁雪善於用人又精於行商之術，將龍族管理的井井有條。此時不除，他日必成大患。"

"朕登基七年，現下契丹內，分置十有六，增置十有八，並舊為五十四部；內有撥里、乙室已國舅族，外有附庸十部，難道還算少嗎？各部均有自己的政治體系，多一個龍族又有什麼關係。龍族之名已傳百年，宋都不在乎，朕剛得到祁州就着急消滅他們，也未免太沒有容人之量了吧。"鴻翊站起來，"龍族一向安分，但現在朕要滅龍族的傳言不脛而走，傳入龍族，才是真的會激起他們造反。朕不知道傳言是從何而來，但朕希望那個人知道聖旨是要朕下才有用的！"

德烈爾的頭垂著，無法看清他的表情，唯一能表達出他內心驚慌的是他緊握的手。

鴻翊看着德烈爾："此事朕自會處理，丞相你可以放心。天色不早，丞相還是回去歇息吧！"語罷轉身，走出大殿。

鴻翊回到寢宮，站在院中仰望星空。今晚是十六，皓月當空。鴻翊嘆了口氣："官逼民反，馭風啊，你這半年來一直授意諸臣勸朕滅龍族，朕會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嗎？"

"如果皇上不知道，我們就慘了。"一個溫婉悅耳的聲音清清楚楚傳到鴻翊耳中。

鴻翊大驚回頭，只見皎潔的月光下，一位白衣少女坐在圍牆上。她臉上罩着白紗，看不清真正面目；身材纖弱，風吹得她身上白衣飄動，似乎能將她吹走。流動的月光和浮動的白衫使她顯得那樣的不真實，似乎不是凡間的人，而是天上的仙女。

但是鴻翊沒有欣賞美女的心情。宮中不收會武功的侍女，這名女子也顯然不是宮中之人。她竟然能穿着白衣大搖大擺的坐在自己寢宮的圍牆上，可見如果她想要自己的性命是易如反掌。鴻翊迅速向四周掃了一眼，門口有幾名侍衛和宮女呆立在原地，應該是被點了袕道。而寢宮之外連一點動靜都沒有，不是全被點袕就是根本沒發現有人潛入。鴻翊自知武藝稀鬆平常，放棄了呼叫的打算，讓自己鎮定下來。

"姑娘是誰？深夜闖宮意欲何為？"少女聞言飄身而下，落到鴻翊身前，輕輕一拜，柔聲道："民女龍雁雪參見皇上。"

"龍族族長？你是為了龍族之事而來？"鴻翊早就聽說過龍雁雪的名字，但不知道她竟然如此年輕纖弱。"朕本來也沒有要出兵攻打龍族，請不要誤信傳言。"

龍雁雪抬起頭，雙眸明月朗星般直射入鴻翊眼中。鴻翊不禁顫抖了一下：好熟悉的一對眸子，在哪裏見過呢？

"皇上，雁雪並非無智之人，怎會不知那是別人故意的挑撥？但即使皇上不同意出兵，別人也會有辦法藉著皇上之名滅我族。雁雪不想坐以待斃，皇上也不希望成為靶子吧！"雁雪緩緩道來，語氣雖輕，卻有着絕對的自信。

"那你的意思是"鴻翊頓了頓，看着雁雪。

"雁雪希望皇上能准許龍族附庸於皇族。"雁雪清清楚楚說道，鴻翊驚訝的看着她："可是附庸於皇族的話"

"雁雪願入宮服侍皇上，為奴為婢都可以。"皇族皆為宗親，想附庸於皇族的話，最簡單的方法——可能也是唯一的方法就是族中有地位的人和皇族結為姻親。

"這算是和親，還是質子？"鴻翊冷冷一笑，眼睛直對上雁雪雙眼。

"皇上說是什麼就是什麼。"雁雪眼中不帶一絲情緒，"雁雪自知沒有入宮的資格，可能皇上也會覺得雁雪實在是厚顏無恥，但希望皇上能夠考慮。"

"考慮哼，朕有選擇的餘地嗎？"鴻翊不是傻子，很清楚此時自己的命正在雁雪手中——或者說，只要她想，什麼時候取自己的性命都可以。她分明在入宮前就已經計劃好了一切，自己的同意與否根本不重要。

"皇上，別人又何嘗給了雁雪選擇的機會？如果有其它的路可以走的話，雁雪又何必選擇這種方式？"雁雪冷然的表情依舊，只是聲音多了點自嘲的意味，"皇上，這種選擇對你我都有利。您只需承認龍族是耶律所有部落之一即可。我們只求平靜的生活，政治軍事與我們無關，我們決不會叛亂的——以龍族的人數，就算兵將再神勇也不可能敵過幾十倍大軍。皇上，只要你能保護龍族，雁雪一定會效忠於您的。雁雪在各方面都有所涉獵，相信對皇上會有所幫助。"

"看來你真的已經幫朕想好所有後果了。"鴻翊雖對雁雪冷靜的態度和語氣有所不滿，但總算是從她言語中聽出懇求之意，也是給足了他面子，"既然如此，你就留在宮中吧！朕封你為龍妃，入住霽雪閣。"

雁雪盈盈拜倒："謝皇上。"鴻翊伸手扶起她："你不同與後宮其他女子，朕特許你免拜。"雁雪的氣質讓他感覺不到恭敬惶恐，既然如此，又何必作表面功夫呢？

雁雪謝過，然後道："皇上，雁雪有一自小到大一直陪在身邊的丫鬟，可不可以"

鴻翊抬手阻止她繼續說下去："這種小事一會再說，現在朕想看看朕新收的妃子的長相，可以嗎？"

"皇上說笑了。"雁雪將面紗挑下，嫣然一笑。

鴻翊是少見的不近女色——至少是不常近——的皇帝，但作為天子，他不知見過多少美女，有的亦是傾人國城的絕色。可是怎樣的美女在雁雪面前恐怕也要自慚形穢了，傾國傾城至少還能用語言來形容，雁雪的絕艷卻是沒有任何辭句可以說出的。月光下看來，一身白衣的雁雪竟如凌波仙子。

"皇上，請告訴這幾位侍衛不要聲張，雁雪要給他們解袕了。"雁雪輕輕轉身，向門口走去。

北國二月仍有一些積雪未化，鴻翊素來喜歡雪景，沒有讓侍衛鏟雪。雁雪走在雪上，一身白衣似乎沒入雪中。鴻翊看着她的背影，心中忽然一震。她的背影不同與她淡漠的表情，沒有起伏的語氣，深邃不見底的雙眸和似乎謙卑的態度，她的背影是那樣的脆弱。她的肩窄窄的，腰細得像隨時能被折斷一樣。從背後看不出她那種連皇上都不放在眼裏的氣勢，只是彷彿看到一副擔子壓在她細細的肩上，她卻恍然不覺，蹣跚著走向前方。

鴻翊的心整個被震動了，等處理完雁雪入宮的事宜后，他回到寢宮，拿起銅鏡，仔細端詳起自己的雙眼。

那樣的明亮又那樣的深邃，雖有神卻完全看不出情緒。

難怪會覺得雁雪的眸子如此熟悉，對鏡自照時，映入眼的，正是這樣一雙連自己都不認識的眸子。

相同的眼。

翌日清晨，雁雪醒來，一剎間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太過華麗的屋子與太過鮮艷的眼色刺到了她的眼，她皺了皺眉，方才想起自己已不在龍族自己的房間，這裏是遼宮，自己是玄旭帝新封的龍妃。雁雪想着想着，嘴角向上勾了勾。幸好是霽雪閣，不是什麼"芳""花""艷"之類的名字，否則自己一定以為到了妓院。

雁雪穿衣下床，聽到聲音，龍環跑了過來："小姐，你醒了？"龍環就是一直服侍雁雪的丫鬟，昨夜雁雪入宮前叫她守在宮外，鴻翊許可後方才將她召入宮中。雁雪不用宮內丫鬟，堅持龍環一人即可，鴻翊也沒反對。

"以後在外人面前就不要叫我小姐了，叫我龍妃娘娘。"雁雪唇邊笑意未消，"龍飛再找個鳳舞配一對吧。"

雁雪很快梳洗完，看了看刻漏，對龍環道："環兒，上朝時間快到了，我去聽一聽皇上怎麼說。你留在這兒，有誰問起我就說我去園中遊玩，很快就會來。"

興祐宮正殿中。

鴻翊著袞冕，端坐於龍椅之上。文物百官分班而列。雁雪潛到屏風之後，調息凝神。她的武功何等厲害，任殿上侍衛再多也不可能發現她。她聽着官員們逐次啟奏，漸漸佩服起鴻翊來了。鴻翊處理朝事明智決斷，小處雖有紕漏，但也是因為他身為皇上，很多事情沒有辦法知道實情。總之，明君的稱呼果非幸至。他那種縱觀全局處處周詳的處事方法勝自己一籌，而自己也沒有他的決絕。氏族和國家畢竟不同，族長在某些方面也沒有辦法像皇上那樣。

雁雪不自禁的回想起昨晚闖宮一事，鴻翊當時雖有着受制於人的不快，但沒有形之於外，短短思考之後做了最有利的選擇。身為一國之君應該很少受到忤逆，他卻似乎不放在心上。自己入宮前曾考慮過各種可能，他卻比自己所想的還要睿智。幸好自己是選擇了不與他為敵的路，否則

這是雁雪聽到德烈爾的聲音："皇上，臣聽聞龍族族長昨日離開龍族，恐於皇上不利，請皇上出兵討伐。"鴻翊語聲中略帶不悅："朕昨天不是已經說過此事朕自會處理的嗎？""可是皇上，那龍雁雪""住口！"鴻翊低聲喝道，整座大殿頓時寂靜無聲。

鴻翊頓了頓："朕已冊封龍雁雪為妃，滅龍族之事不必再議。"

鴻翊語落，只見殿內群臣表情各異。終於，臣子中表情最嚴肅的一人走了出來："皇上，臣大賀平有本上奏。"

鴻翊見是他，稍皺了一下眉："說。"

"環視，龍族只為一小族，龍族族長是一草莽女子，無才無識，怎能侍皇上左右？況民間女子野性未馴，恐非良配。請皇上收回成命，不要迷於美色，讓妲己褒姒的事情發生。"

鴻翊泛起冷笑："哦，那朕就是商紂周幽了！"

大賀平臉色發白："臣失言。"

鴻翊斂起笑："此事朕意已決，冊封儀選吉日進行，龍族今後由朕直接管轄。誰要是與龍族為敵，就是跟朕過不去！"

雁雪不敢多耽擱，聽此事已完便小心離開興祐宮回到霽雪閣。還沒到霽雪閣就聽到龍環在說話，中間還夾了幾名女子的聲音。雁雪運起內功聽了一會兒，快步走進屋內。

霽雪閣除了簡單傢具外別無華物，更沒有香料一類的東西。但雁雪一進門就聞到濃烈的香氣，幾種味道混合著，讓人只覺刺鼻。香氣是從三個女子身上散發出的，她們滿身珠翠綺羅，正在和龍環說話。三人一人紅衣，一人粉衫，另一人則比較素雅。雁雪雖不識三人，但想來一定是李、蕭、咄羅三位皇妃，大概是來給新妃子一個下馬威的。

"龍妃娘娘，您回來了！"龍環叫了出來，成功的轉椅了三妃的注意力，她們三人一起轉頭，盯着龍雁雪。只見她一身素白，不是綾羅，只是普通布料；頭上一根碧玉釵，左手腕上隱約可見碧玉環，此外更無飾物。她不像個妃子，也不像個族長，倒像是個平常人家的女孩——如果不看她面容的話。

是的，面容，這點幾乎讓三妃氣的挫碎口中牙。雁雪雖未施脂粉卻艷光攝人，她太美了，五官像是一點一點細細雕磨出來的，不見一點不足。如果硬要挑出不夠完美的地方的話，只能說她的神情過於軟弱，連頭都不敢抬，只是半低，眼光垂著。三妃頓時下了結論："這龍妃軟弱可欺，不足以為敵。"

"你就是龍雁雪？"紅衣少女先問道，語種帶着倨傲和藐視。這等驕傲狂妄，大概是西夏公主李玉蓮。雁雪暗自猜測，輕聲答道："是。"

"聽你的名字，以為有多了不起，不過是普通人嘛！"粉紅衫道。她看來沒有李玉蓮那麼驕蠻，話中卻帶着刺，眼中露出一絲狠毒。如此工於心計，想必是國親蕭族的蕭秀雲，"聽說你是自己向皇上請求入宮為妃的，真是勇氣可嘉啊。"

雁雪眼光落在最後一名妃子身上，剩下的一個，肯定是咄羅佩了。她沒有前兩個人那種顯而易見的敵意，只是靜靜站在一邊，不住打量雁雪，表情哀怨。三妃之中鴻翊一向最寵愛她，但現在多了個龍雁雪，她是怕雁雪分了鴻翊的心。尤其李蕭二妃都是政策聯姻，鴻翊對她們根本沒有好感。但雁雪是鴻翊封的妃子，可見她的特別。

雁雪其實很厭煩她柔弱的樣子，不過想想，此時自己大概也是一樣吧。她淺笑問道："請問三位姐姐是"

"誰是你姐姐？"李玉蓮打斷她的話，"龍雁雪，皇上要封你為妃不是被你迷住了，只是為了防止龍族造反。你不要自作多情，妄圖勾引皇上。"

雁雪聽到門口方向有腳步聲，故意作出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我我沒有"

"總之你給我記住，要是你不聽勸告，可別怪我無情。還有，你的禮儀太差，侍女也是，見到本妃都不參拜"她的聲音終止於鴻翊出現那一刻："臣妾參見皇上！"忙和其餘二妃跪倒在地。龍環也忙拜倒，只有雁雪飄然獨立。

"大膽！見到皇上竟不參拜！"蕭秀雲喊了出了，同時李玉蓮拿起几上茶杯砸向雁雪。

"放肆！"鴻翊接過杯子，"是朕許她免拜的，朕沒說什麼，你們卻膽子也太大了吧！"

三妃齊看向雁雪，眼光含怨帶妒，無奈跪倒："臣妾知罪。"

鴻翊看着她們三人，后又移開眼光，看向雁雪。雁雪仍是垂著頭，一副柔弱無依的樣子。他眼中泛出一絲笑意，緩緩走到雁雪面前攬住了她，玩味着三妃眼中的恨意，道："好了，你們三個可以退了。"

待三人走後，雁雪抬起頭，看着鴻翊眼中的笑，輕輕道："皇上，您是一定要為難雁雪嗎？"

"朕對自己的妃子親密，算什麼為難？"鴻翊笑意更深了，"雖然你的扮相很成功，但她們好歹也陪朕多年，總不好讓她們對你一點防備都沒有，到時候吃大虧吧！"

"要吃虧的人是雁雪吧。皇上這樣一來，雁雪在宮中就真的是群敵環繞了。"鴻翊聞言托起雁雪的下頜，看入她的眼，"你怕嗎？"

"雁雪很怕，怕死了。"雁雪有勾起一抹笑。

"哈哈哈哈"鴻翊禁不住大笑起來。

"皇上，幾位王爺和茗雯公主求見。"侍衛稟告。

"讓他們進來！"

鴻翊放開抱着雁雪的手："雁雪，想必你也知道朕有幾位兄弟，現在你可以看全他們了。"這是鴻翊第一次直呼雁雪的名字，雖然話中有話，語氣卻是非常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