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民國四十六年春分台北古亭區

植物園往北走,在日據時代是屬於日本達官貴人的宿舍區,所以留有好幾排灰牆高築、庭院深深的大宅,如今撥給了政府高級官員,還不時有憲兵和警察站崗巡邏。

然而,其中也散佈了不少低層職員的房舍,狹矮的日式建築,一間緊挨一間的群集,加上後來人的添蓋及阻隔,原本已夠窄的巷道更加蜘蛛網般複雜混亂,常常有很多人進得去出不來,在裏面繞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敏貞也是過了好一陳子才摸熟路徑。

她一手提着用草繩綁着的豬肉、蔬菜,一手拾著四隻雞蛋和白麵線,小心地注意着地上漫流的水漬。

這一餐花了她九塊五毛,算是奢侈了,這筆錢若以她平常的方式用,是三天的伙食費呢!

但今天是她二十一歲的生日,說起來是她可憐母親的受難日,沒什麼好慶祝的,偏偏智泉和美琴兩兄妹起鬨,她才不得不依故鄉的習慣,煮鍋雞蛋麵線來表示一下。

故鄉……她已經離開整整兩年的地方,話題似乎很遙遠,但那裏的許多人和事,仍在她內心隱隱作痛著。

她拐進一個窄巷,盡頭是個門已拆掉的入口,她低頭避免撞到橫斜的梁木,眼前豁然開朗的是鋪青石板的日式庭院,抬頭可見麗日晴天、白雲悠悠。

可惜院子早已經荒廢,只有石縫牆隙恣意長著一些沒人理花亂草,成了大家停腳踏車和放置雜物的地方,偶爾可見鼠輩奔竄,驚得人哇哇叫。

這裏原是法院的宿舍,分配到的人賺髒亂破舊,一有辦法就搬出去,再將房子出租,坐收其利,因此,附近就慢慢慢聚集了一批來台北打拚的外鄉人。

這前後左右的木隔窗里到底住了多少人,敏貞並不清楚,房客總是來來去去,大家為生活早出晚歸,碰上了也說不到三句話。

她和美琴全盤的那一間在右手邊,窗外掛着一個生鏽、也沒什麼聲量的風鈴。玄關紗門處有個塌了一角的小台階,智泉正坐在那兒。

「你來早了。」敏貞一看到他就說。

「下午學校沒有課,我在圖書館坐一下,就直接走過來了。」他一臉笑意地迎着她。

智泉是師大的學生,今年就要畢業了,他長得中等身材,眉清目秀,天生一副樂觀憨直的模樣。他總讓敏貞想起紹遠,他們兩個都充滿農家子弟奮發向上的努力和決心,只是智泉沒有那麼令人不安的深沉和野心。

「美琴不知道你會早到,所以還在店裏趕客人的衣服呢!」她邊開門邊說。

「沒關係,我今天是來見壽星的。」智泉一踩到地板,地板就發出吱嘎聲,「我好像又變重了,音響效果愈來愈大。」

有幾段地板是裂開又釘的,平常走路都要避開。

敏貞拉起窗帘,天光照進,立刻顯出屋內的寒傖。幾坪不到的小空間內只有自搭的長桌、一個綉架和兩張椅子;晚上她們就睡在有紙門的塌塌米小室里,像極了長方形的箱櫃。

由於女孩子的潔浮巧思,智泉仍覺得這屋子很美。牆上貼著敏貞在舊書攤習的仿畫、美琴的女明星海報、窗帘上的蕾絲、編織的小玩意,還有瓶里的幾朵白花總散出一股淡淡的詩情畫意。

而敏貞就是其中最雅緻的詩,最美麗的畫。

他一等她回過頭;就把藏在身上的兩樣禮物拿出來。

「你還習東西做什麼?」她眉頭微皺地說,「也只不過窮學生一個,幹嘛浪費呢?」

「一年難得一次,怎麼叫浪費呢?」他見她不動,乾脆自己打開第一個小巧的賀紙盒,「生日蛋糕!平常捨不得吃,今天借你的江也來洋派一番。」

他看着塗着奶油的小蛋糕,不知該高興或生氣,她實在不願意智泉這樣破費。

「那是大家有福同享。」他又拆了第二個包,「這個是專門給你的。」

當他拿出那本歐洲畫冊時,她看傻了眼,簡直無法相信。

「我很早就注意到了,每次去逛書店時,你都愛翻這本書。」他獻寶似地說:「所以我就下定決心要習來送給你。」

她哪是愛翻這本畫冊!她根本不在乎梵谷、莫內、高更,她只是想着紹遠,想着他一直無法送出的書。她兩次用冷嘲熱諷的方式拒絕,他都默默承受。

她以一種莫名的心情在書店看,看追憶的味道。而她曾經拒於千里之外的東西,又怎會想再擁有呢?如今看到簇新的畫冊在她桌上,感覺竟是痛苦,恨不得它立刻消失!

「謝謝你。」她強顏歡笑地說:「我們該生火煮麵了!」

「你好象不高興?」他察覺有異地說。

「怎麼會呢?只覺得太花錢了。」她振作情緒說。

屋內沒有廚房,生火、洗菜都在外面。

她清理菜肉,智泉就幫忙煽火爐,等一切就緒再搬回裏面玄關前的小空地炊煮。

智泉一向吃學校敏貞和美琴大都吃店裏,這樣動鍋動鏟的情形也不常見。

當湯麵發出誘人的香味時,美琴回來了。她比敏貞小半歲,長得和哥哥很像,白皙秀氣,因為崇拜林黛,所以把頭髮燙成蓬鬆狀,反而比長發垂肩、只系一條絲巾的敏貞老氣。

「嘿!你們就那麼迫不及待?」美琴一看長桌上的碗筷就說,並遞給敏貞一塊寶藍綢緞,」這是孫夫人訂做的,她指名要你綉。「

「敏貞的工作還不夠多嗎?「智泉指著綉架,「白天店裏做,回家也不能休息,科是剝削嘛!」

「她的手藝好呀!趙老闆早不准她做剪裁車布的粗工了,要她專門去設計花樣和配綉珠飾,現在除了部長級以上的太太能派她親手綉之外,其他人連想都不要想。」美琴說。

「別說得太誇張了。」敏貞替他們一人夾一個蛋說。

敏貞能走進這一行,也全是因緣巧合,這不要感謝她在台北的第一個朋友王彩霞。

彩霞是西門叮所謂的「半樓仔查某」,每天打扮妖嬈穿梭在酒館舞廳陪酒陪客。她最早介紹敏貞到附近的禮服旗袍店工作,那裏來來往往的顧客都是歡場女郎,環境十分複雜危險。

後來店裏的老闆娘很憐惜敏貞的好學及氣質,將她轉介到較高尚的古亭區,這一帶很多將官夫人,旗袍的生意很好,而且層次托都較為精進有格調。

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敏貞憑着母親留下的繡花本、自己素描的基礎和從宛青那兒得到的旗袍知識,加上天生對色彩的敏感度,小小年紀就受到很多客人的常識。

當然,她也常看畫冊,牯嶺街的舊書攤就有挖掘不完的寶藏,國畫的線條韻味、西畫的濃郁揮灑,都帶給她無限的靈感。

趙老闆是上海名師傅,他直誇敏貞有天分,卻不知道她的外祖母、母親都有綉庄世家的承傳,血液中有一種對絲彩世界的動心和感應。

「還是別太勞累身體,看你最近太瘦了。」智泉仍在原來的話題。

「她呀!有件就收,想錢想瘋了,好像怕老了沒有人養她似地。」美琴笑她,「就沒見過那麼緊張的人。」

「敏貞無親無故的,自然會比較沒有安全感,想多存點錢也是人之常情。」智泉說。

到了台北以後,敏貞一律說母親過世、父親失去聯絡,自己全然孤獨,大家見她年節都無家可歸,也就想信了。

「現在沒有親人,將來也會有呀!」美琴說,「結婚之後,不就丈夫孩子,外加公婆妯娌了嗎?」

「我才不指望那個,還是靠自己才實在。」敏貞說。

「你放心,再怎麼樣,都有我來養你……」智朱說,一見敏貞拿白眼瞪他,又忙改口:「算我沒有講過。不過,我有個建議,你若真想賺錢,何不自己開個店呢?像你現在日做夜做,大部分利潤都歸趙老闆,你每個月還是拿那幾百塊的工錢,多劃不來呀!」

「我的目標不是開店,而是想存錢回學校念書。」敏貞說,「聽說台北明年有一年家專要開辦,我想去念些有關服裝設計的課程。」

「服裝設計?這還要在學校學呀?我們現在天天忙的不是嗎?」美琴問。

「趙老闆說以後旗袍會愈來愈不興,年輕的一輩都不再穿了,我不能靠繡花縫亮片珠子過一生,所以勸我拿個文憑。」敏貞說,「況且工廠已經開始大量製作布疋,以後難保不會製造衣服,到時我們裁縫業就得改頭換面了。

「你看看,她這個人是不是患了緊張症?說得我們全都要失業似地。「美琴對哥哥說。

「敏貞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學徒制的確會慢慢慢慢式微,美琴,你也該再念書才對。「智泉說。

「我瘋了才去念,我如今只想賺錢,不想花錢。「美琴說,」我最大的心愿是快點出師,返鄉去開個裁縫店,讓爸媽不再辛苦種田了。「

「這志向更偉大了。「敏貞說:「好了,我們可以吃蛋糕了吧?「

智朱取九來切,美琴又拿出在巷口買的一瓶汽水,三人像過節一般鬧着,直到智泉不得不回宿舍才散宴。

「快去睡吧!別再趕夜工了。「他走之前說。

敏貞當然不會聽話,收拾好殘羹剩菜,她馬上又坐回綉架,就著小燈泡,一針針在白緞布上穿出朵朵艷紅的緋寒櫻。

「你真是我見過最奇怪的人。」美琴坐在紙門邊,吃着剩下的蛋糕,「你天天憂心,偏又不去做讓自己免煩惱的事。比如說,你可以嫁給我哥哥呀!他就快要畢業教書了,雖然不是大富大貴,但求溫飽絕對沒問題。而且你我一起開店,多了一筆收入,就更不必害怕了。」

「怎麼又舊事重提了?我對你哥哥並沒有男女之情呀!」敏貞說。

「這點又更奇怪了。我哥是堂堂一個大學生,外表英俊斯文,個性忠厚老實,你怎麼會不愛他呢?在我們家鄉,可是有很多女孩暗戀他,媒人婆天天來說親昵!」美琴說。

「姻緣是天註定的,有時就是勉強不得,沒有道理可言的。」敏貞淡淡地說,口氣中有些哀傷。

「我哥哥絕不會死心,除非你嫁給別人,否則他不會放棄的。」美琴肯定地說。

緋寒櫻開得一片媽紅燦爛,結的山櫻桃卻是酸苦的,猶如敏貞的心境。

如果當年不離家出走,她早就是紹遠的妻子了,但在眾人的議論圍剿下,她能活多久?是不是早成黃土一抔了?

她走後,很多人會鬆一口氣,真正會惦念她的大概也只有祖母一人吧?

該是個皆大歡喜的局面吧!姐姐由新竹回來和紹遠訂婚,父親可以大栽培以赤手空拳去打破,豈不太愚蠢了?

秀里對她而言仍是產棄糾葛的一片禁地,逃出來后往回看,自己真被夾纏扼紱得可憐復可恨,彷彿陷在一口深深的井中,掙扎着想看天,卻弄得鮮血淋漓。

一到台北,她就回復了自我,把愛惡伊妒都拋開,整個人清明如水,也走得輕鬆愉快多了。

她不再是脾氣刁鑽古怪、個性孤僻執拗的敏貞,現在的她,平易近人、溫婉大方、行事合宜,深受老闆和同事的喜愛,他們絕對想不到她有那麼陰暗的一面。

為了心靈的平靜,她下定決心不再回秀里,想切斷那裏所有的一切回憶,但不知為什麼,她心中老有一根細繩是切不斷的,另一端就在紹遠的手中,沉重的記憶不能斬截它,倒常扯得她的心揪痛。

她知道他已到台北念大學,就在不遠處。

在夜深人靜時,她偶爾還會感覺到那幽幽的口琴聲。

都是那本歐洲畫冊惹的禍,它日日擺在小屋裏,總令敏貞想起紹遠。

她將夾在母親繡花本的白蝶花取出,五朵都已干萎泛黃。樹王和藤羅別來無恙嗎?

思鄉情緒如雨後狂潮,她並不想回家,只想知道每個人是否安好?

她唯一能問的是惠珍,但為了怕有人追蹤而至,她也斷了這一條音訊。

事實上,兩年前她翻山越嶺,輾轉搭車來到台北時,第一個找的就是惠珍。

她在大稻埕,避開邱家,混在揀茶的婦女中,一面賺取生活費,一面想辦法立足。

她在黝暗的工廠里住不到一星期,惜梅姨和紹遠就找上門,她只來得及抓住包袱,由後頭開溜,沿着淡水河的水門,十號、九號、八號……一直往上跑,手上還穿着花布圍裙,腳上級著一雙拖鞋,一副倉惶的狼狽相。

她沒想到他們竟來那麼快!

她實在太需要一份工作了,全不顧台北處處是陷阱下,獨自一家家敲門應徵。

無人事無背景,自然是到處碰壁,所以,當有一家小公司的老闆表示缺額已補足,不過可以轉介紹她到朋友那裏時,她就乖乖上了他的車子。

那時真的太天真了,車子駛出市區,走了一段好長、好荒僻的路,敏貞仍沒有警覺,後來到了一個景色優美的山城,旅館樹立,招牌上都有「溫泉」二字,她才慌張起來。

後來,她才曉得這是艷名遠播、讓男人買醉的北投。

若非她死命地捶打車窗,若非陪客人上山洗溫泉的彩霞經過,後果真的不堪設想。

從此,她再也不敢任性隨意,不敢凡事理所當然,外面的世界固然悠然自在,但也很容易溺斃。

彩霞是來自宜蘭鄉下的女孩,五歲當養女,十四歲被賣到妓院,雖然在風塵中打滾,但直爽熱心的脾氣仍不變。

敏貞由彩霞那兒學到不少東西,對一些事的看法也有了修正,特別是學習如何在逆境中不怨天尤人,還能保存一顆關懷的心,讓她從不見天日的牛角尖跳脫出來,真正掌握她離家獨立后的生活。

如今一切都上軌道了,她又不甘寂寞,想去翻擾那不堪的過去嗎?她準備好了嗎?

清明過後的一個休假日,敏貞受不住好奇和煎熬,又回到大稻煌的茶市街。

迎面而來的是久違的茶香,及腰高的亭仔腳擠滿了低頭揀茶的女工。

邱記茶行的招牌仍遠遠掛着,曾經豪華風光的西式洋樓似乎有些歲月的滄桑了。

忽然傳來茉莉香,白毯似地鋪成一大片,令她想起秀里茶廠前的忙碌和她老愛嚼茉莉花的毛病。

小心避開一群跳茶箱和繩索的孩子,她來到另一家茶行,表明了要找丁惠珍。

「惠珍呀!她年初就回家結婚了。」一個女工說。

這倒很出乎敏貞意料之外,她問:「她嫁到哪裏去了?她還會回台北嗎?」

「她好像嫁到龍潭,至於會不會回台北我就不清楚了。」那個女工說,「對了!她姑媽在這裏,你可以問她詳細情形。」

「不必……我……」敏貞阻止,但對方已去叫人了。

惠珍的姑媽,這裏人稱阿青嬸,也是從秀里出來的,想必多少風聞她逃家的事,這一碰面豈不是自投羅網嗎?

她很想從高台基跳下去,但怕扭傷了腳,想走石階又太多障礙,才遲疑幾秒,她就被叫住了。

「敏貞小姐,真是你!」阿青嬸滿臉驚喜,「好多人在找你,你終於出現了!」

「阿青嬸好。」敏貞不安地說。

「這兩年你到底在哪裏呢?你家人到處打探,特別是馮家的大兒子紹遠和你的惜梅姨,三不五里就來問呢!」阿青嬸說,「你是在我這裏跑掉的,我總覺得有責任。」

「實在很失禮。」敏貞只有說:「給你添麻煩了。」

「你應該回家了吧?畢竟是自己的親人,總不能躲一輩子嘛!」阿青嬸有意勸她。

「我明白。」敏貞應付著,人往後退,一心只想脫身,深怕會有熟人從邱記出來。

「對了,你是住在附近嗎?在哪裏工作?是不是還在茶廠里?」阿青嬸似乎心要問到底,「哪一家茶廠?」

「我在服裝社……」敏貞心一慌,隨便答一名,就顧不得禮貌說:「我真的該走了,謝謝!再見!」

幾乎逃難般的,她倉惶疾走,直到水門,確定沒有人跟蹤,才鬆了一口氣。至少不是像上一次那麼凄慘,不過,自己怎麼會嚇成這樣?這才只是阿青嬸而已啊!若是紹遠、惜梅姨或其他親人,她恐怕早雙腳癱軟,連跑走的力氣都沒有了吧!

她依然無法面對過去,面對她所織下的那一片亂網,兩年了,她還是找不到化解的方法,為什麼紹遠和惜梅姨還要窮追不捨呢?找到她又有何好處?只不過把舊傷疤重新揭開,讓大家再嘗一次痛苦而已。

她一邊走一邊想着方才和阿青嬸的對話,應該沒有透露什麼會危及她藏匿處的話吧?

她是見不得光的,只適合在暗處。台北地方大,她小心避開惜梅姨的信義路、哲彥叔的仁愛路、邱家的大稻埋,活在外圍,以設定的安全距離來慢慢癒合她所劃下的創傷。

可創傷太深,兩年仍是不夠的。

春雨綿綿,忽粗忽細,雲其實不厚,太陽還不時露出笑臉,瀲灧著微濕的大地。

止不住如泣的雨水,大概是來自千山上遙寒的冰雪吧!一點一滴地融化,橫空瀟瀟。

服裝社佔了三個店面,白底紅字的廣告牌也特別醒目,假人模特兒穿着時新的旗袍禮服,各自千嬌百媚地站在玻璃展示櫥內。

外表並不起眼的低矮建築,裏面可是別有洞天。尤其香噴噴的試穿間,有天鵝絨坐椅、巴洛可式的漆金長鏡,早晚都是衣香鬢影的貴夫人穿梭。

敏貞貪看綢緞莊送來的新布料,婉拒了美琴和幾個女同事的看電影之邀,又成為早班裏最晚走的人。

天已黃昏,歇雨如絲,她撐起小白花洋傘,踏到街道上。

突然對面有個佇立的人影引起她的注意,一個直直凝望她的男人。

她眨眨眼,一輛三輪車踩過,濺起泥水;她再眨眨眼,傘從她的手上滑落。

他舉步踏了過來,敏貞轉身就走,無視於行色匆匆的路人,只憑直覺左閃右穿,竟也沒有撞到人。

他拿起傘在後面緊隨着,沒多久傘就在她頭上,他始終落後,配合著她的步調,一句話也沒說。

只有一個人對她的沉默習以為常,只有一個人能夠快速進入她莫名的情緒中,那就是紹遠,千真萬確的紹遠,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裏呢?

他們走進植物園,迎面而來的是滿眼的綠,間有中央圖書館和展覽古物的歷史文物館,因改建的提案仍在審議中,所以仍是木造的日本神社樣式。

敏貞的腳步很自然地走向人稀的小徑,一大片水塘在雨中泛著漣漪,拂亂了天光雲彩,始生的浮萍相互追逐連綴,隨水飄流着。

「敏貞,不要再走了吧?」紹遠終於說。

她在漫漫的水邊站住,手絞着手帕說:「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阿青嬸通知我們的。」紹遠向前一步,在她身旁說:「她說你在服裝社工作。我和惜梅姨就分頭探訪台北所有的服裝社,我比較幸運,第三家就找到,沒想到你離我那麼近,這條路我時常經過,竟不知你就在近在咫尺!」

原來如此,她根本就不該一時衝動跑去大稻埋!

他們肩並著肩,敏貞只消輕輕一瞥,他整個人就進入眼帘。

兩年不見,他似乎又長高了,濃密的頭髮側分,露出寬廣的額頭,他的眼睛依然深邃好看,臉上的線條則變得更剛毅、更男性化,他一向都是善用環境來涵養自己特質的人,一身粗簡的白上衣和卡其褲絲毫掩不住他自信昂揚的氣度。

「你找到我又有什麼用?叫我回秀里去破壞你們計劃嗎?你會傻到拿石頭去砸自己的腳嗎?」敏貞一見到他,語氣自然又尖銳起來,擋都擋不住。

「那麼久了,你的脾氣還是沒有變,總是話不饒人。」他並沒有慍意,只是有點沉痛,「你難道都不曾想過,你那樣無聲無息地消失,對家人是多麼大的打擊嗎?尤其是一大早起來,發現你不見了,又沒帶什麼東西,也找不到你離開的絲毫線索,簡直嚇壞了家裏的每個人。我們甚至搜山、去撈秀里溪,深怕你發生意外。你真的太不為人着想了!」

「你很清楚我為什麼非走不可,」她咬着唇說:「而且你們的動作還真快,馬上追到大稻煌來!」

「這還多虧紀仁叔想起那條古道,我們才查出你去了台北。台北你只有一個朋友丁惠珍,我們能不來找嗎?可惜仍被你跑掉了!」他說。

「我跑掉才是稱了每個人的意,不是嗎?」她說,「我阿爸少了我這麻煩;你能夠避開罪嫌;我姐姐也可以高高興興地回來和你訂親,豈不天下太平了?」

「你怎麼說這種話呢?」自從你走後,你阿爸每日憂心忡忡,掛慮你的安危;你阿嬤更是提到你就落淚,她一向是最寵你的,你忘了嗎?「他望着地面說,」我一直沒有想避開什麼罪嫌,而且敏月也沒有和我訂親。「

「什麼?」她吃驚地問,第一次正眼看他。

「我不愛她,記得嗎?「他和她四目相對,」我只不過聽了你的話,不去毀了她一生的幸福而已!」

「怎麼可能?你根本不在乎的,你一心一意想做黃家的女婿,哪管愛或不愛?「她轉身欲閃避他逼人的眼神。

「我當然在乎!我告訴過你,我是迫於情勢,不得不同意。「他繞到她面前,急切地說:「幸好那天晚上你說我對你不軌,才阻止了這樁婚姻悲劇,說起來我還要感謝你,不是嗎?」

「這就是敏月沒和你訂親的原因嗎?她還認為你……對我不軌嗎?」她抬頭問。

「我是對你有過違禮失控的行為,我從來不否認。」他靜靜地回答她。

一提到在茅草屋發生的事,敏貞又不由得慌亂起來。她再一次轉身,還向前走了幾步,等撫平心情才說:「不管你怎麼否認,我阿爸和姐姐還是會相信你,他們永遠認為是我誣賴你,這種家我還能待嗎?」

「這點我很抱歉,他們那樣逼問你,我又何嘗快樂呢?我恨不能替你身受這一切……」他表情十分懇切,「現在一切都沒有關係了,大家只希望你能平安回來,又哪會計較往事呢?」

「我不信!阿爸曾那麼生氣,敏月曾那麼恨我,你們馮家的野心也不是一日兩日了,不可能就此一筆勾銷;你不要騙我,我不願再跌入那不見天日的網中!」她急躁地說。

「我沒有騙你!你始終是姑丈內心最鍾愛的小女兒;而敏月也不再怪你,事實上,她已在去年底訂婚,對方是個醫生,很快就會來迎娶。」他頓了一下,彷彿下定決心才說:「馮家對黃家絕對沒有什麼野心或企圖,若說有也只有一個……就是有朝一日,我……我希望能夠娶你為妻。」

敏貞尚未消化完姐姐訂婚的消息,又被後面的話驚呆了。他真大膽,竟敢直言不諱!

她想也不想就說:「你當然想娶我,因為我是你成為黃家女婿的唯一機會了!」

紹遠的臉上起了急速的變化,她好像又回到那個在馮家的下午,不禁嚇得後退。

他憤怒的吼聲逼向前來,「去他的黃家女婿,我根本不希罕!你對任何都有超強的感受力,為什麼偏偏感受不到我的心?我對敏月無意,對其他女孩子看不上一眼,因為我的心全在你身上,任你蹂躪踐踏、任你詆毀污衊,我都一心不變。那麼多年了,難道你都無法體會嗎?」

他在設法衝散兩人之間那形之已久的濃霧,想讓一道光芒進來;可敏貞早習慣那種迷濛灰白,受不了那會刺穿雙眼的強烈亮光。

她捂著耳朵說:「不要說了!我不想聽!你只想騙我回去,關住我,讓我再受那種折磨!」

她用力地甩開他的手,往小徑深處跑,苔綠沾滿了鞋子。

「敏貞!」只追幾步他就抓住了她,「不要再逃避了!沒有人關你,是你一直活在那些陰影中!」

「那不是陰影,那是摧心裂肺的痛苦呀!從十歲我阿母過世開始,我就活在巨大的憤怒中,我恨阿爸的背棄、恨你姑姑的欺騙、恨阿母的病亡、恨惜梅姨的離開、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恨別人的遺忘,這世界已扭曲成一條粗繩緊纏住我,要把我扼死!」她的淚水串串落下,悲絕地說:「如今我好不容易解脫了,能夠找到真正的自我,拋去以往種種可怕的情緒,你為什麼又來騷擾我呢?為什麼不放我自由呢?」

紹遠放開她,內心是極端的衝擊與掙扎,久久才說:「你的親人和我真是你身上難以負荷的枷鎖嗎?」

「我不知道是身上或心裏的,只覺得離秀里愈遠,我就愈平靜。」她擦去眼淚,緩緩說:「至少目前我還沒有準備好要面對一切。你若曾用心於我,就請你不要告訴任何人我的行蹤,包括惜梅姨在內,可以嗎?」

「然後繼續看着大家為你日夜牽掛操心嗎?尤其你阿嬤,她年歲已大,身體又不好……」他眉頭深皺的說。

「我真的需要時間,紹遠哥,求求你,好嗎?」或許是太累了,或許是在外的磨練多了,她竟不自覺地在他面前露出懇求狀,雙眸含着盈盈的淚水望着他。

「你明知道我沒有辦法拒絕你,此刻你就是叫我上刀山、下油鍋,我也是得去的。」他輕嘆一口氣說:「你需要時間,我就給你時間,但是我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她立刻滿懷戒心。

「別再躲避我了。」見她面色一暗,他無奈地笑笑,「不要害怕,不是感情或婚姻的事。你就把我當成朋友,以這麼簡單的事來交換我的保密,還算公平吧?」

和他做朋友也是危險萬分的,敏貞遲疑着,但她實在沒有選擇的餘地?他們無猜的來往只在童年,長大后就僵在永無止盡的對峙中;但他現在的要求對她而言,未嘗不是一種吸引!

「好吧!你遵守諾言我就答應。」她微微點頭說。

「你既然答應,就讓我請你吃一頓飯以表示誠意吧!「紹遠露出笑容。

「吃什麼飯?」她一臉要參加鴻門宴的樣子。

「不要緊張,就一碗面而已。我是個窮學生,最多可以讓你加兩片肉和一個滷蛋,這也會造成你的負荷嗎?」他又補充一句,「還有,這是我家教賺來的錢,不是黃家的,你可以放心大膽地吃。」

「我沒有這個意思。」他這麼一說,她反而有些不自在,「既然我們要當朋友,就不要再提以前的舊帳了,好嗎?」

「當然!」他又笑了,「我剛剛說你脾氣沒變是錯了,你還是有些不一樣……」

敏貞把手帕放在嘴上咳兩聲,掩飾內心的不安。

雨已停了,她接過傘收起,沒著小徑走回,他則默默不語,專心地當她的護花使者。

這種局面倒讓敏貞料想不到,她心理仍有許多疑慮,對這個「朋友「不太信任;但在某些方面而言,他也是難以抗拒的,迷人而危險的,他能觸動她的感情,成為她最隱諱的秘密。

他們在路邊攤吃面,氣氛還不算不錯,他談學校,她說工作,這種不涉及敏感話題的交談方式,是長久以來的第一次,也只有遠離秀里才可能發生。

然而,兩人也變得生疏客氣了,彷彿初識者。

飯後,他堅持送她回去。

夜幕低垂,晚霞也淡隱,迷宮式的小巷更加陰影重重,一路可聽見由窗欞之內傳出的人語聲。她熟練地繞着,他愈跟眉頭便蹙得愈深,腳步也愈加凝重。

到了窄洞荒園,上有一彎勾月,下有流螢點點,他耐心地等她開門。室內一目了然,不用他三步就跨完了。

「你怎麼住這種地方呢?」他口氣不佳,好像她犯了滔天水罪似地。

「這有什麼不好?你不是說我從小錦衣玉食,沒有嘗過貧窮的滋味嗎?我想,這至少比你的茅草屋好吧?」她振振有辭地說。

「我是這麼說,但沒有叫你身體力行呀!」他懊惱又痛心地說:「你自幼就被人保護得好好的,幾乎可以說是捧在掌心長大的,何時吃過這種苦呢?」

「日子雖然苦一點,但我感覺自在多了,我可以自由地呼吸空氣,只見我喜歡的人,做我喜歡的事,不再有一大堆壓力悶得人覺甸甸的,簡單又快樂。」她說。

「那我也被歸於你『喜歡的人』了?」他小心地問。

「只要你是單純、不耍心機的馮紹遠,我沒有理由討厭你。」她也謹慎的回答。

「你還是不信任我,對不對?」他苦笑說,眼光突然被那本歐洲畫冊吸引去。

他翻了一下,同時看到贈送者的簽名,語調怪異的說:「同樣的一本書,你拒絕我的,卻接受別人的,這個高智泉想必是個重要的人物吧?」

「他只是我同事兼室友美琴的哥哥,很普通的朋友,很普通的生日禮物,談不上重要或不重要。」她淡淡地說。

「是嗎?」他忘神地盯着她,說:「你既然有了這本,就不要我那一本吧?」

一個平鋪直敘的問題,卻教她愣了一會兒才說:「我已經有了,你的就可以送給別人了。」

「可惜我的畫冊上也寫了你的名字,無法再轉贈他人了。」他聳聳肩說。

這莫名的對話流露出一種傷感的味道。她一覺愁郁,就想往綉架前坐,此時寶藍緞面上張著三朵桃紅山茶,嫩綠色藤蘿牽出一串白蝶花。

她悠地想到問:「樹王和藤蘿好嗎?」

「很好,他們似乎找到相依附生的方法。藤蘿不再囂張,樹王也不再狂肆,一個給予生命,一個給予燦爛,比任何時候都美,你真該親自看看。」他說。

「你哪天摘幾朵來給我,我就可以判斷了。」她說。

他正想表達什麼,紗門開了,美琴站在玄關,一看見陌生男人,嘴馬上張成O字形。她那驚愕的表情,打斷了紹遠和敏貞之間屬於極私已的默契。

「我不知道有客人……」美琴說,這個小屋除了智泉,從沒有另一個男性出現,她自然驚訝。

「這是馮紹遠。」敏貞介紹,「這是我的室友高美琴。」

他友善的和美琴打聲招呼,再對敏貞說:「我該走了,我留下學校宿舍的住址,有事可以來找我。」

他走到庭院,敏貞追了出來說:「這裏的路彎彎曲曲的,你走得出去嗎?」

「放心,這點路還難不倒我的。」他笑笑說。

荒夜送客,有一種凄清,她想到他的口琴聲很適合此刻的情境,要問他還吹不吹,他人就已經走遠了。

「喂!他是我哥哥的情敵嗎?」美琴一見她進來就問。

「什麼叫情敵?你哥哥是朋友,他也是朋友,再普通不過了,你不要胡說。」敏貞坐在綉架前說。

「他也是大學生嗎?」美琴只問。

敏貞點點頭,穿上一條銀黃絲絨,綉白蝶花的蕊。

「那我哥哥多鐵定沒希望了,光是英俊瀟灑就比不上了。」美琴好奇地問:「你什麼時候認識他的?怎麼認識的?」

敏貞遲疑着,不知該如何回答,最後才隨口說:「今天認識,就在店門口,他來搭訕。」

「什麼?今天才認識你就帶回家?」美琴驚叫。

看,馬上就露出一個破綻,騙人要撒謊,還真不容易呢!敏貞一邊應付美琴一邊想,紹遠亦被她拖下水了;他真會替她隱瞞嗎?這種隱瞞真是他對她的心,或者別有目的呢?

她當然能感受到他對她的好,但又怕他的動機和居心,也就弄得自己極苦。喜歡他和懷疑他,早成了分不開的皮和肉,若要扯離,不就成了活生生的凌遲之苦嗎?

美琴問累了,沒問出一個所以然,也就沒趣了,敏貞繼續繡花,腦海卻想着他們今日的重逢。

她對美琴所說的何嘗有錯?她和紹遠是由另一個模式的相處開始,沒有任何包袱的,就僅是人海茫茫中的兩個人,只是不知道這種情況會發展成什麼樣呢?

心神一分,針扎到手,怵目一滴凝血,痛已達到心底,她不由得輕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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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蝶藤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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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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