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小黑怎麼了?傷著誰沒?」

夜已深,衙門後堂花廳之內卻燈火通明,小七正拿着壺茶水漱口,灌進嘴巴裏的水咕嚕咕嚕幾下,呸地一聲吐在一旁的盆栽裏,這時,縣令施問和師爺南鄉正好由外頭跨入花廳之中。

丁金走上前一步說道:「回大人,小頭兒突然發病,除了小七受了點傷之外,其餘人都沒事。」

施問走到小七身邊,小七這時已漱好了口,除去口裏詭異的屍體味,正仰著頭把療傷聖葯「血見愁」往嘴巴裏拚命倒。

「小七,傷得怎樣?」小七再灌了一口水,把傷葯嚥下,撫了撫胸口,才一臉無奈地說道:「沒事,都習慣了,只吐了兩口血,吃點葯睡一覺隔天就好了。」

施問深深看了小七一眼,最後,嘆了聲:「難為你了。」

小七聽罷,擺了擺手,也沒多說什麼。

「把公子送回房休息了?」南鄉問道。

小七點頭,瞧南鄉一臉不太放心的模樣,便說:「我親自送回去的,他睡得熟,陳豹一下子把我整瓶迷藥都灑了,這回我看得睡上兩三天,明日十五月圓夜也不用擔心了。」

小七頓了頓又說:「只是那迷藥這會兒全給灑沒了,得再想辦法配製才成。不過也甭煩得太早,這回到下回,還有一個月的時間。」

南鄉見小七把蘭罄這麼放在心上,所有事都考慮進去,心裏挺是滿意,便朝小七微微一笑。「辛苦先生你了。」

小七被南鄉笑得起了雞皮疙瘩,也皮笑肉不笑地回道:「大爺我也不想這麼辛苦,換先生你來替行不行?」

「先生說笑了,學生手無縛雞之力,又哪有能耐製得住公子?」南鄉說。

小七臉皮抽了兩下。就活該大爺我受罪是了。

他肯定,定是自己上輩子造了孽,這輩子才和蘭罄同個師門,擔起看顧他的責任。

施問坐到主位上后,南鄉也走了過去,站至他身旁。

施問問小七道:「晚間回來時不是還好好的,還帶了具待驗的屍首回來?我本處理完公務便要喚你們來問,怎才一下子便發生了這樣的事情。」

小七頓了一下,想了想,才道:「興許今日已是十四,師兄他氣血本來就有些亂,勘驗屍體之時還好好的,可就在發覺那具屍體是讓人姦殺,凌虐致死,而死者又只有十四五歲時,一時惱怒,這才提前發作。」

南鄉看了小七一眼,他素來知道小七這人說話只會揀著說,但目光與小七交會了一下,見他也沒有把事情完全講出來的意願,便也不問了。

倒是金忠豹國加上施問五人一聽見死者才十來歲,又是姦殺致死,施問皺起了眉,而金忠豹國則是一臉義憤填膺。

「誰這麼喪心病狂,對個小姑娘下這種手!」安國怒道。

小七說:「不是小姑娘。」

「不是小姑娘?」四人齊齊看向小七,納悶不已。

「……是個小夥子。」小七道。

小七此話一出,花廳裏包括師爺南鄉在內一共六人,僵的僵、呆的呆,一時間整室鴉雀無聲,沒人接得了下一句話。

「唉……」小七嘆了口氣。「真是可憐啊,那孩子渾身是血,被溪水衝上岸邊,身上臉上都是鞭痕還有手打腳踹的淤傷,手給折了,臟腑大概也都破了,還……也難怪師兄見那慘狀,會憤怒得控制不了自己……」

施問沉吟半晌,遂道:「死者相貌還能辨認否?」

小七說:「屍首還沒腐爛,相貌也清晰能辨。」

施問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沉着臉色說道:「你等等帶畫師前去將死者的樣貌畫下,明日立即將畫像發出,金忠豹國,你等也一起查訪,看看歸義縣內是否有誰失蹤未歸。竟有人如此明目張膽,在歸義縣內行兇殺人,這等敗類,本官必定要將其繩之以法以正法紀,還枉死之人一個公道!」

「屬下遵命!」金忠豹國齊聲回答。

小七抓了抓下巴,心思只在施問的話上停留半晌,接着便想蘭罄今日的不正常定是因為讓那具屍首刺激到了。

那個人以前遇過那樣的事情,雖然走火入魔后舊事都忘得差不多,深植入骨血的厭惡,畢竟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淡忘的。

慢慢來吧,小七想。

總有一天能全都不在意的。

蘭罄只是還需要多點時間。

就像自己一樣。

施問散了眾人之後,小七便回到蘭罄房裏。

蘭罄依舊維持着小七出門前的模樣,小七仔細切了他的脈,見一切安穩,這才鬆下一口氣,替蘭罄掖好被子。

就著房裏不甚明亮的燭光,小七凝視了蘭罄好一會兒。

現下這人臉上還戴着他給的人皮面具,同是那張臉,雖不再是以往那笑能傾城的妖嬈模樣,減了幾分光華,但秀挺的鼻子,彎彎的眼眉,睡時輕輕揚起的嘴角,卻還是能讓人多看一眼,無法自拔。

不過小七盯了這人半晌,又想了想,也許只有自己會這般覺得!因為以前那張臉早深刻在心裏,怎麼也沒辦法忘了,才和如今這張臉重迭起來,一起嵌入了眼去。

小七給自己倒了茶,坐在房裏桌前喝了幾杯。

雖說四師姊把自己扔給蘭罄,而且浮華宮勢力大,這蘭罄找人的功夫也不差,可真要離開這人這地,也不是不成的。

只是一方面宴浮華那些話說入了他心裏,一方面他也覺得,蘭罄如今這模樣誰來照顧,他都放不了心。

想着想着,就把一壺茶全給喝完了。

歸義縣也不是什麼壞地方,施問是個好官,南鄉是個好師爺,金忠豹國都是好捕快。為民申冤還人清白這事他以前沒幹過,而如今做來,倒也挺上手。

側首看着蘭罄,雖然這人總讓他心驚肉跳,可也不是沒一處好的……

至少,自己靠他靠得比以前近多了,而這人也總是真心地對他笑。

這些事,是他以前從不敢想的。

雖然還在留與不留間掙扎,但小七的心,卻已有了些計量。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子夜過後衙門裏的人皆已休息,清醒的只有幾個守門的衙役,和西側牢房那些守牢的獄卒。

三班班房隔壁的驗屍房如以往一樣冷冷清清安安靜靜,七月十四的月亮已近圓,高高地掛在天空,灑下慘亮森白的光芒。

驗屍房內,台上的那具屍首冰冷冷地躺着,遙遠的衙門之外傳來幾聲貓叫和隨之而起的狗吠,忽遠忽近,映得原本就沒什麼人氣的驗屍房更加森然。

忽然之間,無人的房內吹起一陣寒風,白濛濛的煙霧緩緩由屍體中散了出來。

那陣煙霧輕輕淡淡,落到地上許久,才在月光下一點一點地凝起,只是不久后又無力散去,如此反反覆覆凝了又潰,直至四更,才緩緩地聚成了一個人形。

那煙霧凝成的人形飄渺,一雙幽幽的眸子泛著空洞,他垂首許久,而後才緩緩抬起頭來,望着自己所在之處,最後,視線停留在台上自己的屍身之上。

許久許久以後,輕輕發出了一聲,悲慘飄忽的嗚咽:「我冤啊……」

晚上衙門裏不知道為什麼颳起了大風,吹得外頭的樹和門板一會兒沙沙搖,一會兒砰砰響,算算日子明天便是中元節,便越發顯得陰森。

小七探頭出去看了兩次,雖然門外什麼也沒有,門內還有個大魔頭鎮著,照理說什麼妖魔鬼怪都不會靠近。

不過行走江湖這麼多年,也惹過些事、殺過些人,雖說都是該死之人,但他這惡人最是沒膽,自己嚇自己的結果,是整個晚上翻來覆去都沒睡好。

隔日一早金忠豹國便拿着死去少年的畫像,在歸義縣城內四處查訪。

小七本想蘭罄反正也還在昏睡,他這奶娘無事自然可以跟着睡,但安國和陳豹卻把他揪著,也給了張畫像,要他幫着一起尋人。

走在街上,滿臉倦容眼下還掛着一圈青的小七打了個大呵欠,嘴裏喃喃唸著:「什麼世道了真是,不是說我只要顧著小黑大人便成,怎今日也得跟着上街做事?」

和小七走一道的李忠拍了拍他的肩,挺不好意思地說:「咱衙門人少,大人又吩咐要儘快破案,所以才讓你昨天受了傷,今天還是把你給叫上。你忍着點,要真的不行也沒關係,過了午便回去吧,剩下的我來就成。」

李忠這忠厚老實的人一說,小七反而覺得不好意思回去。他撇了撇嘴,哼哼兩聲,便跟在安國身邊跟他一起鑽小巷訪百姓。他們兩人拿着畫像,分頭詢問,可一整天下來,卻是了無線索可循。

回衙門之後例行向施問稟告,五人皆是沒有斬獲。

這時南鄉想了想,忽然想到一點,便道:「昨日發現的屍體是沿着溪流而下,不知隨水漂流多久,也許,這人並非歸義縣人,是從別的州縣落水也不一定。」

小七抓了抓下巴,說道:「這溪流分支到歸義縣叫青溪,上頭那一大條都是青江,難不成青江沿岸的民家都得一個一個探訪?咱衙門才多少人,那得查到猴年狗月?」

小七此言一出,花廳內又陷入膠着。

最後還是南鄉算了算,既然屍體尚未腐化,便說明落水定不超過兩日,再和眾人商議一番,圈了幾個地方讓他們去尋,直至接近子時,才讓他們各自回房睡覺去。

累了一天,疲倦不已的小七到歇了伙的廚房去找了點吃的,廚娘小蘭花給他留了幾隻雞腿和一些青菜米飯,他先將飯菜下肚后,才拿着剩餘的兩隻雞腿慢慢往自己和蘭罄住的小院晃回去。

小院裏頭那隻豬已經睡下,小七蹲在豬窩前頭看着睡得香甜的小豬,笑罵道:「你這傢伙真是比我還好命!」說罷把特意留給牠的雞腿擺在牠的碗裏頭,又摸了摸小豬的頭,這才起身準備回房。

衙門內衙是縣令家眷居所,以一道門和前頭縣令辦公之所分開,平常除了幾名專門伺候的內衙僕役之外,鮮少人能夠進來。

現下夜已深,幾乎所有人都睡了,偌大的內衙便更顯得寂靜荒涼。

七月十五鬼門大開之日,風沒了昨日那麼大,但卻更顯陰寒。

這夏日之夜本不該這般寒涼,小七攏了攏自己身上的單衣,看了一眼天上的圓月,無來由地打了個寒顫,便快步要走進屋子裏去。

這時,院落外頭突然傳來一陣細碎聲響,像是有人走在石子路上,輕輕地,踢著了石子。

小七一個激靈,但還是喊了聲:「誰?」走到院子外頭,探了探。

便也是同時,小七見着一片白色的衣角,消失在長長的小徑之末。

他皺起眉頭,沒想太多便即刻追了上去。內衙裏的僕役穿的都是灰色的衣衫,沒人穿白衫的,更因為裏頭住的都是衙門裏最重要的人物,小七心裏一緊,便追着白衫跑了出去。

踏在石子路上,夜風寒涼,襲得人起了一陣又一陣的雞皮疙瘩。

風裏似乎有細碎人聲,但儘管小七內力之高,也無法聽得那陣重複再重複的聲音是在說着什麼。

追到了施問的院落之前,小七眉頭一皺,拐了個彎進了施問的小院。

施問房裏的燈火已熄,看來已經入睡,小七心裏盤算著,追着的人輕功還真厲害,明明上一刻還能聽見一點聲響,下一刻追上來卻連個人影也不見。

站在前庭當中,小七皺了眉,壓低聲音說道:「不知是哪路的英雄好漢,來到歸義縣衙門所為何事?施大人夜裏不辦公,若有冤屈明日請早;但若另有所圖,即刻便出來罷,歸義縣捕快在此,早點做個了結,大家都好回去睡覺!」

小七聲音停后,等了片刻,還是沒人出來。

他來回走了幾步,心想宵小或許因為形跡敗露,給自己一番話嚇跑了,於是又到施問房門外聽了一下門內動靜,確定裏頭只施問一人平穩入睡的呼吸聲后,便一步三回首,邊走邊注意地回房去。

「真是奇了……」小七邊走邊是疑惑。

到底是誰進來了內衙,卻又悄悄地走了?

若是要傷害施問,那儘管殺氣隱藏得再好,以他的武功,就算是武林高手,他也能察覺人躲在何處。

可裏頭除了施問以外分明就沒其他人,那那個人究竟是為何夜半闖入內衙?

不成……小七心想。明日得和南鄉說說才成。

這歸義縣那麼大一個衙門,夜裏卻只有十幾個人守着,而且守的都還是外頭。雖說蘭罄武功極高,發生什麼事內衙有他一個就夠,可那人腦袋不太好使,有時又會突然發狂,說什麼也得多派幾個人,護著施問安全才成。

畢竟整個歸義縣百姓的安危福祉,都繫在施問一人身上,這人可半點事都出不得。

小七慢慢往外頭走去,想着這些事情之時,突然,一片白色的衣襬映入了他的眼帘。

「啊……」他愣了一下立即回神,抬起頭來往前方看去。

但不看還好,一看,又是一愣。

小院子的入口不知何時竟出現了一個年紀不大的少年。

少年身形消瘦,身着毫無花樣的白色衣衫,夜風吹來,原本該被拂動的少年衣襬靜靜地停在原處,連少年臉頰兩側細細的髮絲也柔順地停留兩旁,彷彿那陣風只是小七的錯覺一般。

少年有一張芙蓉般美麗的臉龐,一對眉毛濃淡合宜,一張瓜子臉小而精緻,一雙大眼如泣如訴,眼中含着點點淚水,櫻桃小嘴輕輕開啟,細碎的聲音傳來,卻顯得幽微,令人不寒而慄。

小七越看越覺得少年眼熟,靜了半晌,仔細聽着少年開口說出的話,終於聽清楚之後,整個人忽地倒退一步,如同篩子一般抖了起來,臉色也化得慘白。

他認得了這少年是誰!

這少年、這少年不正是自己從溪邊扛了回來,親自放上驗屍房木台上的無名男屍嗎

而且,少年嘴裏說出的是:「我冤啊……」

小七雙腿一下子就軟了:「奶奶、奶奶、奶奶個熊啊……」他跪倒在地,用爬的往小院裏頭爬去。

死掉的人怎麼出現了啦!

而且還喊著冤。

喊著冤就算了!

干什麼站在他眼前啦!

小七嚇得眼淚都快掉出來了,他手抖腳抖地爬,爬啊爬地,好不容易爬到了施問門前,那雙穿着白靴子的腳也飄啊飄地,飄到了他眼前。

啊啊啊啊啊──

小七連叫也叫不出聲,只能在心裏凄厲地吶喊著。

「大人……冤魂死得好慘啊……」少年低聲啜泣,聲音一下子像在遠方,一下子又飄到耳旁,聽得小七頭皮發麻。

還自稱冤魂,那一定是了!

小七找了好久才找到聲音,他聽見自己用細得像是被壓扁的聲音,又抖又顫地說道:「大、大、大人在屋裏睡覺……所、所、所有人都已歇下……你要申冤……明、明、明日請早……」

少年幽幽地看了小七一眼,神情哀怨悲悽。他緩緩地朝小七跪下,說道:「冤魂白晝難以現身,還請大人為枉死的冤魂主持公道……」

「大、大、大人在裏面睡覺啦……」小七快哭了。「我不是大人啦……」

少年雙手及地,以跪姿慢慢地挪移膝蓋,往小七爬了過來。「冤魂死得好慘啊……求大人為冤魂主持公道……求大人主持公道……求大人……」

啊啊啊啊啊──

越來越靠近了!

小七顫抖着手不自覺地敲著施問的門,他腦袋一片空白,心裏狂喊著:「施大人救命啊──」

「大人……」

而後,在那逐漸逼近的冤魂少年將一張慘白了無血色的如玉臉龐湊到小七面前,一對水汪汪卻無神的大眼盯着他看時,小七深吸一口氣,整個人像泡在隆冬的冰水中一樣,渾身涼了個徹底。

接着他的三魂七魄一飛,再也聽不見鬼少年說些什麼,就雙眼翻白失去意識,活生生地被嚇厥了過去。

「大人、大人……冤魂死得好慘啊……」

原本在房內睡得正好的施問一直聽到門外傳來細小的聲響,當他被吵醒而走到外間將門打開時,門口突然就一個人倒了進來。

「咦?」施問發出了疑惑的聲音。

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正是雙眼翻白,口吐白沫,身體還不停微微抽搐,衙門最新延攬,也是公認最有前途的捕快──百里七。

「……這是怎麼了?」

施問探頭往外,發覺外頭黑壓壓一片,也無人跡,但小七卻如此突兀地在他門前昏倒,也不知為何。

施問見此,着實困惑不已。

小七昏了一個晚上,隔日睜眼發現自己竟已經回到了耳房裏,身上還蓋着薄被。

還在床上沒起身,他一雙桃花眼便驚疑不定地張望,等確定天色大亮,而且房裏乾乾凈凈地什麼東西也沒有后,便咻地一下竄下床來。

小七將官服隨便套上身,然後跑到蘭罄房中看了一眼,見蘭罄還在睡,風吹來,他便慘白著臉打了個寒顫,隨即迅速跑了出去,直奔施問正在辦案的大堂。

今日乃是衙門的放告日,小七來時施問與衙中典史正在受理百姓的狀紙。

金忠豹國立在大堂兩側,威風凜凜不可侵犯,比那畫在民家門上的門神還威武。

小七抖着手抖着腳站到他們旁邊,他們看了小七一眼,其中安國說:「你身體好點了嗎?」

「什麼好點了……」小七聲音微微打着顫。

李忠伸出手掌,摸了小七的額頭一下,說:「沒發熱。」然後碰了小七的手一下,卻是深吸了口氣:「手怎麼這麼涼!」

安國說:「定是前日給小頭兒傷著,內傷未癒惹的。聽說你昨晚在施大人的院子裏頭昏倒了,叫了半天也叫不醒,施大人讓大夫給你看過,也許了你今日告假的,沒料你這小子還真盡責,病了都要上工。」

小七臉色白白的,望了施大人一眼,直到所有事情都告了一段落,百姓都離開了,他才一抖一抖地走到施問案前,神色驚疑不定地問道:「大人,昨日是你救了我?」

「嗯?沒錯。」施問從狀紙中抬頭,看了小七一眼,道:「身體不適怎麼還出來,回房休息去,順道看着小黑吧!」

大熱天裏,兩旁的衙役多少都出了點汗,額頭鼻尖油亮亮地,但小七卻縮著脖子面色慘白,看得施問都不忍心了起來。

小七盯着施問說:「那大人昨日救我時,有沒有看到那個……」

「哪個?」施問聽不明白。

「就是……就是那個啊……」一想起昨日恐怖的經歷,小七臉色更白了。

施問望了小七一眼,嘆了口氣,抬頭喚道:「李忠,把小七帶回內衙休息去,再讓小蘭花熬湯藥給他喝,他連話都說不清楚了,不宜再過度勞累。」

一想起內衙那冷清的小院裏如今只一個蘭罄,而且還睡得不省人事,其餘的什麼人也沒有,小七心裏寒得慌,立即搖頭說:「不、不、不,大人,小的不回去,小的一點事情也沒有,今日就讓小的留在這裏,陪大人辦公吧!大人不管要到哪裏去,切記都捎上小的,小的不想一個人回內衙去!」

昨日的恐怖情景歷歷在目,小七真沒那個膽自己待在內衙裏。

更何況那隻冤鬼不知道打算對他怎樣,他昏死之前本來以為小命休矣,但看來是施問及時出來,這才拯救了他。

小七想,人說當官的身上都有三把火,那隻鬼定是因為施問出來而被嚇到,這才消失了個無影無蹤。

所以他現下恨不得跑到案下把施問的腿給抱了,永遠都不離開施問,哪可能放着自己性命不顧,還回到那鬧鬼的內衙。

只是……

只是……

那鬼說他冤欸……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小七邊抖邊想。

中午,太陽正炎,施問收了卷宗往後堂而去,小七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一雙眼四處張望,不敢離施問離得太遠。

始終站在施問身旁的南鄉停了一步,待小七走了上來,遂問道:「你這是怎麼了?站了整個上午就抖了整個上午,我還不知道原來你有癲症。」

小七啐了一聲:「你才有癲症。」

南鄉輕輕一笑,說:「先生有何困難,何不說出來,讓在下為先生分憂一二?」

小七深深看了南鄉一眼,再看看施問,跟着又看向南鄉,等到施問入了書房用膳,這兩人才在房外長廊停了下來。

小七想了許久,這才壓低聲音直說了。「……南先生跟隨施大人這麼久,可曾遇上冤魂告案?」

「冤魂告案?」南鄉的聲音一下子拔高了起來。

「噓噓噓!」小七緊張得直「噓」。「小聲一點!」這衙門四處冤魂都可能出現,他可不想引來不該引的東西。

南鄉本以為小七在開玩笑,但看小七這大熱天卻渾身發抖直冒冷汗的模樣,又想起這人昨夜昏倒在施問院內驚擾施問之事,愣了一下,愕然道:「你說真的?」

小七抿了抿已經很白的嘴唇,放低聲音說:「我也不怕你笑,遇着這事,我是真懵了,如今便坦白跟你說了吧!就前日在溪邊帶回來的那屍首,回衙門后,好像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讚人家長得漂亮,調戲了人家,和師兄打架的時候一個不小心,又親著了人家,結果……結果昨夜七月十五陰氣最盛的日子,那人、不對,那魂,就來了,還聲聲喊著冤,要我為枉死的他討一個公道……」

「娘的,你都不知道那多恐怖,他的臉就這麼近,」小七比了一個距離,然後打着寒顫說道:「……一對像死魚眼一樣的眼睛緊緊盯着我,幸虧大爺我膽子大,要不然,都給嚇得屎尿齊流了!」

南鄉原本狹長的細目慢慢地圓睜,他摸著下巴,看着小七。

「南先生你別這樣看着我,倒是替我想想辦法!」小七嗓音抖個不停,這回真給嚇得不小。

「我可真沒遇上過這種事……」南鄉靜了靜,半晌后道:「要不,向施大人說說吧!」

「怪力亂神之說,施大人會信嗎?」小七搖頭。

南鄉拍了拍小七的肩。

他二人又在長廊上商量片刻,再入書房時,施問已經將簡單的幾樣素菜用畢,拿着待處理的卷宗,細細閱讀起來。

施問見南鄉領着愁眉苦臉的小七進來,正想問發生了什麼事,哪知小七臉一皺,便凄厲喊道:「大人啊──」

施問給小七這麼一喊,也嚇了一跳,直問:「怎麼了?小黑醒了,又欺負你了?」

「不是!」小七臉色黑了一下,跟着吸了吸鼻子,這才道:「大人您這回可要救救我了!」他將昨夜發生之事鉅細靡遺講了一次,末了,顫了兩下,手腳抖得像要抽筋。

施問聽完小七的話,知道不是自己兒子惹禍,鬆了口氣,但隨即便又皺起眉頭道:「胡說,這世間哪有鬼?鬼神之說不過是坊間傳聞,你定是累了,才有此錯覺。」

「不不不,我昨兒個晚上真的見着了!」小七說:「要不,您瞧我這功夫、這能耐,能讓小黑大人摔上個十幾次都不死的,哪會無緣無故昏倒在您房門之前。再者,您看!」

施問說:「你是被小黑打傷了。」

「不不不,」小七哀怨地走向前去,用他冰冷的小手,握住施問暖熱的大手,道:「這一定是碰上那東西才染上的寒氣,瞧我冷成這樣,手是怎麼搓也搓不暖,就算內力硬逼也消退不了,這不是碰上了那東西,那是啥!」

南鄉見小七一直沒放開施問,清咳一聲說道:「小七,別一直抓着大人的手,這般與禮不合。」

小七鬆開手,還是直抖個不停。

施問繼續皺眉。

南鄉再度開口說道:「大人,依學生之見,不論是真是假,衙門之內若真有鬼,也真是因枉死而冤魂不散,那,在冤屈未得平反之前,定還會再次出現。」

「嗯。」施問點頭應了聲,隨後沉思半晌才道:「既然如此,那便這樣。小七!」

「是。」小七顫顫地應了聲。

「倘若那冤魂再次找你,你便將他帶至本縣面前,讓本縣問話。」施問如此說道。

小七忽地瞪大眼盯着施問看。

施問被他看得奇怪,便問:「又怎麼了!」

小七顫抖著聲音道:「要我將他帶至大人面前?大人,您這是於心何忍!小的光是看見那東西的衣角就都快翻白眼了,況且那東西也不知是好是壞,您還要我將他帶來,不是看見他就趕快跑,那不是將小的往死裏推,要小的見不著明日的太陽嗎?您挑別人行不行?」

施問看着小七,說道:「你誤會了,本縣只是想,你是唯一見過他的人,若真有鬼,他或許會來找你第二次。」

小七臉上頓時褪得一點血色也沒有,心裏想着:「真的假的,還會再見着第二次面?」

他看看南鄉,南鄉也看看他。

俄頃,南鄉拍了拍他的肩膀,希望能給他一點慰藉,並說:「金忠豹國你選一個,我讓一人與你過夜。」

「四個都來成不成?」小七問,聲調可憐可憐地。

「不成,其餘三人要輪流返家休息。」南鄉在這方面,還是挺公允的。他不能為了一件連事主也不見的冤案,累著衙門為首的四名捕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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罄竹難書之月下美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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