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胡佩蓉笑笑,轉身上樓。坐在沙發上的沙蘭思突然叫住了母親。

「媽……」

胡佩蓉回過身,停住了。

「還有事?」

「……媽。」沙蘭思困難的望着母親:「樓上……,只有你一個人?」

沙蘭思沒問完,已經後悔問這句話了。母親眼裏的堅強與自然那麼叫人感動,卻更叫人不忍。沙蘭思希望母親就這麼上樓,但,她沒有走,優雅地站在那兒,歲月未曾剝奪的美麗,毫不孤寂地散在臉上。

「我的傻女兒,有什麼規定是男人每天晚上必須住在家裏的?」

沙蘭思幾次忍着,終於忍不下去了。

「……他是你丈夫。」

「多傻,聽你那口氣,好象跟他有多陌生,這個人是你爸爸咧。」

「我寧願沒有這種爸爸。」

「不,蘭思。」胡佩蓉慢慢走下來:「這種話媽不希望聽你講第二次。」

「我不敢給你保證。」沙蘭思不服地皺起眉:「他沒有令我尊敬的條件。」

「一個男人,尤其是一個事業做得象你爸爸那麼大的男人,有家庭以外的感情,並不是太可怕的事。蘭思,媽不要你把這種現象想得過於嚴重。」

「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哲學在這個時代已經不偉大了!這不是一個三妻四妾的社會。我真的恨你容忍這種事情,我甚至不諒解你這種想法。你是沙太太,你有權表示你的不滿,可是你跟沒事似的。偶爾我會被你的寬恕感動,等偶爾過了后,我覺得你太懦弱……」

沙蘭思張著口,聲音激動而顯得不能自制。好半天,沙蘭思激動的聲音軟弱地低沉下來。

「可是,事實上,你又不是個懦弱的人。媽,我沒辦法整理你的感情。」

胡佩蓉很安祥,靜靜地聽完女兒的宣洩從茶几上取了根煙。

「看樣子我是不用睡覺了,我們就坐在這兒迎接第一道陽光照射進來吧。」

胡佩蓉沒有煙癮,這支煙,只是幫助自己不要被女兒的情緒攪混了自己。

「蒙古人的剛烈血統,完全遺傳給我了。年輕的時候,我那份不容易妥協,比你現在還厲害。可是,人是會變的。隨着環境變,隨着跟你共同相處的人變,隨着事實變。記住,承認事實比什麼都重要。」

胡佩蓉深深地吹出一口煙,吹得那麼瀟灑,那麼泰然。

「兩個人共同生活在一個屋檐下二三十年,自然可以不受第三者的誘惑。我能告訴你,這是道德學家的謊言。你爸爸今年四十七歲,體格魁梧,相貌英挺,談吐優雅,思想豐富。最重要的是,他有廣大的事業與金錢供他支使。這麼好的條件,縱使他沒有任何念頭,外界的女人,絕不可能對他無動於衷。何況,你爸爸只是一個平凡的人,有着平凡的人性。」

胡佩蓉擰熄煙頭,雙手抱着胸。

「懂嗎?蘭思,我不是容忍你爸爸在外面的行為。我容忍的是,每一個人無法剋制的本性。」

好半天,好半天,沙蘭思纏繞,憤怒的感情被熨平了,被母親的人生觀說服了。

「媽,你不是平凡的人。」

「怒要這麼快就讚美你媽媽。」胡佩蓉搓搓額角笑着:「今天告訴你的這幾句話,我是用好幾年的時間掙扎來的。你真以為我生下來就這麼瀟灑?」

胡佩蓉的手從額角拿開,取了第二支煙。

「我曾經有兩張臉,我用一張臉笑,用另一張臉哭。直到有一天,我擺脫了我原有的人生態度,我才恢復了一張臉,一張笑臉。」

「媽!你現在真的快樂嗎?」

「為什麼不快樂?我有一個優秀的女兒,已經長大成人,不需要我操心了。獅子會和婦女會每個月平均佔掉我一半的時間。我要主持慈善活動,我定時必須去孤兒院,我每天還要抽時間去健身房,做體操,全身按摩,避免發胖。所以,相信媽,媽真的快樂。媽只有一張臉,一張笑臉。」

沙蘭思挪到母親身邊,勾著母親的脖子,愛溺的貼著母親,撒著嬌,臉上再沒有一絲陰霾。

「你是個又漂亮又偉大的人,所以生了我這個又優秀又可愛的女兒,對不對?對不對?趕快說對呀,否則不放你去睡覺,讓你的臉明天長皺紋!」

這哪是母女?根本是兩個朋友嘛!

***

算算時間差不多了,沙蘭思紅色的小跑車緩緩開出門口。

時間真叫沙蘭思掐得准準的,喬克塵遠遠地朝巷口走近,低了個腦袋不知道在想什麼。

沙蘭思的車子輕輕開過去,喬克塵仍然沒發現。沙蘭思「叭」地一聲,好響的喇叭聲,車子停在喬克塵的腳邊。

「這麼年輕就不想活啦?」

莫名其妙被喇叭聲嚇一跳,車輪差幾公分就壓上腳背了,緊接着莫名其妙聽到這種話,喬克塵皺着眉正要反擊,車窗里探出的腦袋讓喬克塵獃痴得一時醒覺不過來。

「低着腦袋幹嘛?在想念我是不是?」

喬克塵的氣惱消失殆盡,象霓虹燈般,再快也沒有地換了一個顏色,興奮地照射在臉上。

「謝謝你看穿我,……從你走後的那一分鐘開始……,沒停止過。」

「愈想是不是愈覺得我還蠻迷人的?」

喬克塵兩手插在屁股后的口袋,望了望天空。

「沒救了,你這一天不見,我知道我是愛定你了。」

「是不是有很多肉麻兮兮的話要告訴我呀?是的話上車別回家,請我吃晚飯。」

喬克塵上了車。大概是太開心了,屁股還沒鑽進去,腦袋先撞到車門。沙蘭思油門一踩,哈哈大笑。

「哈……,喂,老五,你有幾公分哪?」

「一百八十二。」喬克塵揉了揉頭,火大地回答。

「不怪我的車哦,怪你媽沒事把兒子一個個養得跟巨人似的。明天開始要你媽一天給你們一頓飯就夠了。」

怎能不愛這樣的女孩?那麼無拘無束的言語,永遠在製造相處時的喜劇效果。

車子沒有開向市區,卻朝郊外駛,喬克塵有點納悶。

「要到郊外野餐嗎?」

「你不是要告訴我很多肉麻兮兮的話嗎?」

喬克塵笑了。

「你坐過來吧,我當司機。肉麻話總要找個詩意點的地方,我曉得一個好地方。」

「早該自動自發了。」

踩住剎車,沙蘭思正要開車門,喬克塵雙手從沙蘭思腰后一抱,象舉一隻小雞似的,倆人的座位就調換了。

「嘩!老五,以後還是叫你媽一天給你們吃三餐好了。」

「你現在才知道我媽的偉大?她讓她的兒子們談戀愛時一個個都象英雄。」

「你媽忘了教你謙虛。」

「彼此,彼此,我們的媽媽都犯了這個錯誤。」

「屁!」

「不雅哦,這個字眼是我小學二年級說的。你都這麼老了,該可以改了。」

你一句,我一句斗著,車子已經停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無際的草原,整片的相思林,太陽已經在另一個海邊跌得差不多了,暈沉暈沉的天空。的確,這是個詩意而近於窒息的地方。

「夠詩意吧?」

喬克塵下了車,做了幾個深呼吸。

「太陽都沒了,你把我帶到這種我從沒來過的原始森林,是不是有什麼預謀?」

「別誇張,這都是人工種的相思林,被你說得跟亞瑪遜地帶似的。」

喬克塵的目光開始認真集中地望着靠在車門旁的沙蘭思。

「你是個使人想認真愛你,而不是叫人想侵犯你的女孩。」

沙蘭思的情緒全部攝於喬克塵的目光里,逃也逃不開地凝結著。

「……告訴我你要我知道的肉麻話吧。」

兩個人都沒有向前邁一步,一動不動地隔着幾尺的距離。

「……你佔據我了,我每天的二十四小時,全部都是你。」

「……真的愛上我了?」

「完全。」

「很嚴重嗎?」

「無可救藥。」

天空仍然暈沉暈沉,只是更朦朧了。但,朦朧中,透著驚悸的艷麗,一種美得不敢逼視的氣氛,飄絮的飛散著。

「你現在想吻我是嗎?」

「你的驕傲令我卻步。」

「我的驕傲已經可怕到那種程度了嗎?」

「我在想,我要用什麼方法征服你的驕傲。」

「……你已經征服我了。」

喬克塵移動了腳步,移到了沙蘭思面前。他們站得那麼近,近得能感覺到雙方的呼吸。

那雙手,是第一次捧著女孩的臉。那雙眼睛,是第一次灼熱地滲透女孩的眸光。喬克塵的心低觸著另一顆心,他們都生疏而激情地跳動着。

「我很生疏,……你是我第一個要吻的女孩。」

「不是只有你才這麼單純。等一下如果你有勇氣吻我,我生平第一個吻就報銷了。」

「第一個吻交給這個男孩,可不能後悔!」

「欲罷不能,你已經捧着我的臉了。」

「你的意思大概認為我還算優秀了?」

「我不是太沒眼光的人。」

「我要開始吻你了,否則一點情調都叫我們的對白打掉了。」

「你認為現在有情調嗎?」

「有相思林,有草原,有黃昏的天空。」

「這是你的道家境界羅。」

「我們的對白什麼時候結束?」

「是現在嗎?」

「不是嗎?」

喜劇?是個愛情喜劇。閉上你的眼睛想想:有什麼人在愛得一塌糊塗,在兩顆心貼得那麼密,在吻對方時,來上那麼多並不詩情畫意的對白,啰嗦得象念一大篇什麼條文。

他們在談戀愛了,一本正經地談戀愛了。

喬家上下都知道,那個沉默不多話,好象從來不知道女孩子可以追來當女朋友的老五,和樓上那個會作曲,會彈吉它,會唱歌的沙蘭思做了一件喬克漢說的「晚熟的事」,做了一件喬守謙說的「鬧感情的事」。

「晚熟的事」,「鬧感情的事」,所有的結論就是:喬克塵,沙蘭思認真地愛起來了。

喬媽媽最關心,這個「心智閉塞」,又得「憂鬱症」的老五,總算不聲不響的曉得去談戀愛了。喬媽媽挑了個天氣明朗的禮拜天,一家子全到齊的禮拜天,好正經的叫老五把沙蘭思請到家吃飯。

一大早,喬媽媽抓起睡懶覺的喬克漢,逼着他騎摩托車帶自己去超級市場採購。

喬克漢氣透了,大禮拜天跟着女人去買菜,恨得死扒著床鋪不肯下來。

「媽,拜託你公平一點嘛。你請的是老五的女朋友吃飯,又不是我那倒霉的醜小鴨。」

「老五要在家裏接待沙蘭思。你少啰嗦,趕快給我穿了衣服起來。哪天請你的醜小鴨,老五也要跟我去買菜。」

「可是,媽,我這種大男人,拎個菜籃去超級市場,被發現了,連醜小鴨都會嫌我。」

「少給我找理由,大男人不吃飯的呀。」

「那你找爸爸嘛。你們兩個拎個菜籃,左鄰右舍看了一定讚美你們是恩愛夫妻。」

「別廢話。你爸不會騎摩托車,我跟他走着去呀?」

「散散步,順便運動嘛。你們都到發福的年齡了,報紙上天天說,肥胖不是福,你們兩個不擔心哪?」

「喂,你起是不起來?小時候挨雞毛撣子的滋味忘了是不是?」

喬克漢嘆了口氣,一臉倒霉相地爬起來。

「去是無所謂啦,不過我話是先交待了。我是飛車黨的,本性難改,你兒子就這麼點毛病。敢坐,我就冒被醜小鴨甩掉的危險跟你買菜去。」

牛仔褲一提,就穿了件汗衫去發動摩托車,喬媽媽又有意見了。

「你能不能給我穿象樣點?」

「媽,我是跟你去買菜不是跟你去喝喜酒。你兒子長得很體面啦,這種打扮上菜市場可以啦。」

喬媽媽認了,胖胖的身子往摩托車后一跨,驚魂未定的就上路了。

難怪喬家的孩子一個比一個長得好,喬媽媽的菜做得比酒店還好。大圓桌滿滿的擺了一桌,中國菜譜里叫得出名字的幾乎全有了。

喬爸爸,喬媽媽滿意透了沙蘭思。尤其是喬媽媽,那張慈祥的臉,這會兒簡直象一顆大蘋果。

「涼拌海蟄皮,我拿手的。」

一筷子海蟄皮落在沙蘭思快滿出來的碗裏。

「來,嘗嘗芙蓉雞,這也是我拿手的。」

那隻碗簡直要爆破了。喬媽媽今天好象沒有眼睛,只長了一雙手。

「喏,吃看看這羊肚絲。這東西不容易買到,今天運氣好撞上了。好在做這道菜,我還有點竅門。」

「沙蘭思,除了不是人吃的,我媽沒有不拿手的。」

喬克漢一句話講完,喬媽媽一筷子也同時敲在喬克漢的腦門上。

「克漢是沒說錯,哪道菜你不是自己先讚美呀。」

喬守謙也幫兒子了。喬媽媽白了老傢伙一眼,水晶肘子又往沙蘭思碗裏堆了。

最開心的是喬克塵。全家人,包括從前並不挺贊成的喬守謙,都欣賞自己交的女朋友。開飯前,喬守謙還偷偷地把喬克塵拖到一邊,象傳遞情報似的,附耳小語:

「爸爸判斷錯誤,她不是賣嗓門的歌星。爸爸跟她聊了一下,這女孩有點內容。品格是一流的,道德觀念也夠。加油呀,兒子,這種媳婦我接受。」

一個戀愛中的男孩,還有什麼比這更興奮的?周遭的人都讚美自己的選擇,都欣賞自己選擇的對象。象喬克塵這個對人生並不作太多要求的男孩,他滿足了。順利的事業,摯愛的女友,他夠了。他的人生,已經是一幅完美的結構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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