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子楚踏進人煙稠密的桌球室。

那裏燈光昏暗,要找不人殊不容易。

不過,那人例外。

子楚走向最擠迫、最多人圍觀的一桌。

果然,那人持着球杆,閑閑地站着,渾身散發着揉合冷漠、慵懶和頹廢的氣息。

桌球室里一半人盯着他看,另一半人偷偷地看,包括他的對手。

「媽的!」一時分神,白球筆直入袋。中年男人在人們嘲笑聲中罵了句髒話。

伊毅牽牽嘴角,上前以完美及優雅的姿勢撞入一球。

圍觀者發出讚歎聲,不知是為男人的球技還是為了他的美。

子楚在旁看着,回想年少輕狂的歲月。

學校附近有家高級會所,沈家是VIP會員,聖祺經常招待大家。他們在那裏學會桌球,還有其他高級玩意。其中伊毅最聰明,不管什麼,一學便會。

那時伊毅跟別人比賽,幾乎每次都贏。而他很慷慨,總會拿贏得的賭金請客。

子楚微笑。一如所料,這次也是伊毅勝出。

中年男人氣呼呼地掏出幾張大鈔。

「只差一點點,你運氣好而已。」

子楚好笑地搖頭。伊毅的實力遠不只此,但這是他的慣技,留有餘地,每次只贏一點,讓對方覺得自己有機會贏回來。

「敢不敢再比一局?這次比分數,每度一百。」中年男人以為自己很聰明,還猥褻地調笑幾句。

鳳眼微微眯起。

這一局在十分鐘內結束,純是伊毅個人表現,中年男人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

「欠、欠條寫好了。」身上所有現款,加上鑽表金鏈都不夠抵債。男人臉青唇白,像只斗敗的公雞。

伊毅接過,淡淡地轉身,「我要託人收帳,可以轉介可靠的財務公司嗎?大律師。」他早已看見子楚。

◇◇◇

酒吧

二人甫坐下,搭訕的人已經接二連三地上前。

「老天!平均每天有多少人向你搭訕?」子楚駭笑問。

「十至二十,怎麼?」

子楚呷了口啤酒,開玩笑道:「我覺得與有榮焉,老同學。」

「說正題。」伊毅很冷淡,「他叫你來?」

子楚輕咳一聲,「聖祺說你幾天沒回家。」幸虧伊毅耀眼,打聽他的下落不太難。

「嘿,他以為他是我媽?」伊毅嗤笑。

子楚抿了抿唇,「根據協定,你必須在海棠路三號居住一年。」

「是,大律師,我會回去,自己回去。」伊毅喝着伏特加。

子楚假裝聽不懂他的逐客令,笑着說:「記得嗎?伊毅,在高二那年,我拿不到獎學金,幾乎被迫退學,是你幫我的。」

「忘了。」

「你把桌球贏來的賭金借給我交學費。」

「是嗎?那你還錢沒有?」驚訝狀。

「呃?還了。」

「那就結了。」伊毅懶洋洋道,「那些小事不必一直記着。」

「那些對你也許是小事,但對我—」

「我不幫你,別人也會幫你。」伊毅打斷他。

「嗯,聖祺也提出要幫忙。」子楚微微一笑,「聖祺是好人,很好的人。」

「是,他是。」

「在學校里,你和他是唯一知道我的性向而不歧視我的人。」

「……」

把啤酒一飲而盡,子楚說道:「有一次我在廁所被人圍堵,也是你和聖祺救我。你把其中一人的頭塞進馬桶,當時我情況我永遠不會忘記。」

「還有一人。他把其中兩人的肋骨打斷。」那場毆鬥本來應該後果嚴重,但因為首富的獨子和地產大王的么子也有參與,結果校方不了了之。伊毅微微一笑,「你忘了嗎?子楚?你的記性不是很好的嗎?」

子楚扁扁嘴,那個人也是跟他比拼成績,結果搶去他獎學金的人。

「我只想說,伊毅,你和聖祺都是很好的人。」

「聖祺也許,我不。」

「你們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到底想說什麼?」伊毅不耐煩,「你在庭上也是這樣羅羅嗦嗦嗎?我很為你的顧客擔心。」

子楚嘆氣,切入正題,「我明白一起生活對你和聖祺都很不容易。慧君嫁了聖祺令你難受,但她的遺囑對聖祺又何嘗不是很大的傷害,你們—」

伊毅笑得透不過氣。

「伊毅?你瘋了嗎?」子楚吃驚,忽然後頸一緊,被伊毅拉過去。

二人的臉靠得很近,他聽到冷冷的聲音說:「事情不是你所想那樣的。」

「那是怎樣的?」

「跟你無關。」伊毅鬆開手,「我的事,你少管。」

「伊毅—」還沒說完,忽然看見一個美少年上前,親熱地靠在伊毅身上。

伊毅打發了他,轉頭看見目瞪口呆的老同學,笑道:「怎麼?你以為你是地球上唯一的同性戀?」

「什麼時候開始的?不……不、不、不可能的!」子楚很吃驚。那慧君是什麼回事?

「你不必再為廁所事件感激我了。」伊毅懶洋洋地笑。

「那意思是你一直都是?!」子楚跳起,「你一直掩飾身份?」

「你在生氣?」挑眉。

「當然了!」

「為什麼?」

「居然問為什麼?」子楚氣極反笑,「我最好的朋友一直騙我,我不該生氣嗎?」

「是這樣嗎……」被騙,所以憤怒,人之常情……僅此而已。伊毅忽然一笑。

「你還笑?!」

「不是『一直都是』……應該不是吧。」伊毅輕輕解釋,「四年前,我乘貨船偷渡到南美,輾轉去美國。我當過苦力,在黑市打過工,亦混過黑幫,那幾乎是純男性的世界,於是我發現……男性也不錯。」至少不必負任,也不會成為累贅。

子楚聽着,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好了,你該滿意了。」伊毅起身,「以後離我遠一點。」

「你說什麼?伊毅?」子楚說着,忽然看見一個黑衣大漢走進來。

「老大見你。」他擋住正要離開的伊毅。

伊毅微笑,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麼。那人臉色一陣青一陣紅。

子楚猜是髒話,忍不住好笑。

「老大要見你。」還是這句話,這次打了個手勢。幾個大漢不知從哪兒竄出來。

「你們是誰?」子楚臉色一變,站到伊毅身旁,「他哪裏都不去。」

「不,我去。」伊毅微笑。

「伊毅?!」

「我想去。」伊毅朝他繼續微笑,「還有,你聽不懂人話?我說,我的事,你少管。」

子楚咬着唇,拿起了啤酒瓶。

◇◇◇

深夜

聖祺從噩夢中驚醒,隱約聽見煞車的聲音。

他衝到樓下,打開大門。門外停著一輛跑車,兩個狼狽的男人從車廂走出來。

「伊毅!子楚!」二人都受了傷,聖祺大吃一驚,「發生什麼回事?」

伊毅從他身邊走過,臉無表情。子楚連忙笑着說:「沒什麼,跟幾個流氓打了一架。」

聖祺打量他。西裝破了,臉頰有瘀傷。還有……

「你的手……」血跡斑斑。

「被玻璃碎割破的,小意思,看。」子楚活動着手指,故作輕鬆,「我拿啤酒瓶把某人打得頭破血流呢。帥吧?真希望你當時在場,見證我威風的樣子。」

伊毅進屋,重重地把門甩上。

「伊毅!」聖祺深深嘆氣,回頭無奈地看着子楚,「你受傷了……我通知成翹。」

「通知那傢伙幹嘛?我會照顧自己。」子楚的臉垮下,指指大門,「你去看他吧。他的傷勢比較嚴重。」

◇◇◇

廚房

伊毅從冰箱拿出礦泉水,打開,喝了一口,順勢把餘下的水往身上倒。

冰冷的水洗去頭臉的血污和汗水,滑過完美的下巴,性感的喉結和結實的胸膛。皺巴巴的襯衫濕透,半透明,緊貼在身上。

伊毅揮去發上的水珠,抹了一把臉,抬眼。

聖祺拿着藥箱獃獃站在門外,眼裏有着難以掩飾的驚艷和迷醉。

伊毅把水瓶一摔,朝門口走去。

廚房的門很窄,聖祺側身閃避,但仍被撞了一下,藥箱跌在地上。

伊毅頭也不回,上樓梯,走進自己的卧室,甩上門。

聖祺苦笑,忍住心痛,撿起散落地上的藥物,默默地走上樓梯……

◇◇◇

卧房內

伊毅穿着一身濕衣躺在床上,怔怔地看着天花板。

叩門聲響起。

伊毅繼續躺着。

半晌,門打開。

伊毅閉上眼睛。

「你知不知道什麼叫適可而止?」

「我想看看你的傷。」聖祺輕輕說。

「如果我需要別人看我的傷,我會找醫生。」

「如果你會找醫生,我就不會來了。」聖祺苦笑。

「滾出去!!」伊毅霍地彈起,怒吼道:「我今晚沒興緻上你!」

聖祺閉了閉眼睛,心臟有被利箭貫穿的感覺,身子無法自控地顫抖,好一陣子才說得出話,

「伊毅,請別說這種話。」他很努力,但聲音仍然有點破碎,「是,我喜歡你。是,你有權不喜歡我,你有權拒絕我,你有權看不起我。但,不,你無權對我使用暴力,言語暴力。」

伊毅默然。

聖祺深呼吸,回復平靜,輕輕地說:「還有,求你,別再玩火。」

「我不需要你來告訴我,我該做什麼或不做什麼。」伊毅看着他,也冷靜地說,「還有,別裝出一副很了解我的樣子,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短暫的沉默,聖祺輕聲說:「我知道你惹上了藍影的首領。」

伊毅閉上眼睛,「子楚說的?」

「子楚什麼都沒說。」聖祺搖頭,苦笑,「我是老師。你認為我會對學生的家庭背境一無所知嗎?」藍影的少主是班上的學生,他大哥正是伊毅約會的對象。

「是巧合嗎?」聖祺問。

伊毅不答。

「那就不是巧合了。」聖祺沉重地嘆息,托著額,完全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別管我。」

「故意招惹危險人物,惹火他,你覺很有趣?」

「我說,你少管閑事。」伊毅一字一頓地說。

「這不是閑事。」聖祺擔心,焦慮地踱步,「你會有危險,你會受傷。事實上,你已經受傷了,還連累了子楚—」

話聲還沒落下,伊毅忽然撲過來,揪住他的衣領,把他推向牆壁,壓住。

「我警告過子楚的,我叫他離我遠一點。」鳳眼充滿了怒火,伊毅緩慢地,森冷地說:「我不只一次警告你們,不要管我的事。」

背很痛,聖祺的表情有點扭曲,藥箱失手跌在地上,發出巨響。

「你知道的,我……我們不可能不理你。」

「是嗎?」嘴角勾起魅惑而冰冷的笑意,伊毅無情地說:「那,你們活該受傷害。」

「……」比起此刻的心痛,身體上的痛不算什麼。聖祺的眼睛有點泛紅,輕聲說:「你說得對。」

他輕輕掙開伊毅的手,轉身離去。

「聖祺。」伊毅忽然叫住他。

聖祺停下腳步。

「你要去哪裏?」伊毅的聲音忽然變得輕柔,還有性感,「我以為你要看我的傷。」

「我以為你不同意。」

「我改變主意了。」細碎的窸窣聲。

聖祺轉身,看見伊毅已脫去上衣,正解開褲子的紐扣。

伊毅的裸體是完美的,即使帶着幾處瘀傷,仍是無可比擬的美麗。

聖祺感到刺眼似的閉了閉眼睛,心跳快得無法形容。

「過來啊。」伊毅轉身走到床畔。

聖祺用盡所有意志力才能控制自己的腳。

「你非要侮辱我到這地步不可嗎?」

「我以為我在滿足你。難道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伊毅一笑,張開手臂,展示美得令人窒息的身軀,「怎樣?你要不要過來……替我上藥?」

聖祺深呼吸,彎腰撿起藥箱,放在几上。

「你的傷都在胸腹,我相信你可以自己料理。」他轉身離去。

伊毅看着他的背影,複雜的表情一閃而過。

◇◇◇

「伊毅,你要去哪去?」

在那個受傷的夜晚后,伊毅安份了兩天,昨晚又開始冶遊。聖祺提心弔膽,等了一日一夜他才回來,沒想到才吃過晚飯,又看見他出去。

「伊毅!」聖祺拉住他的衣袖,已經不顧尊嚴了,「請你留在家中。」

伊毅看看他,好像覺得很可笑。

「你不是我老婆。」他抓住他的手,輕輕扳開。

「請你留下來。」聖祺深呼吸,「我有事跟你商量。」

「回來再說。」

「現在,立即。我只需要幾分鐘。」聖祺堅決,冷靜地說:「如果我們達成協議,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阻礙你了。」

伊毅挑了挑眉,冷聲道:「五分鐘,我給你五分鐘時間。」

◇◇◇

「你要放棄乖乖的撫養權?」伊毅難以置信地看着由聖祺擬定的協議書。

「是的,只要你同意,我馬上搬走,行李已經打包好了。」聖祺附帶說明,道:「以後房子是你的,遺產也是。」

「而今後三年,我要親自撫養孩子,不能把他託附給任何人。」伊毅冷冷地念出協議書上的附帶條件。

聖祺垂下眼皮,「對幼兒來說,在熟悉的環境生活比較好,我建議你們不要搬家。慧君的財產應該留給她的兒子,在乖乖成年前便由你代為管理吧。」

「你還真的用心良苦。」伊毅諷刺地說,「這樣做就為了讓我留在家中嗎?」親自撫養孩子,意味着必須收心養性,不再惹事。

「只要你答應,我會離開這個家,你以後不會再看見我。」聖祺重申,指出重點,又輕輕地說道:「值得的,是不是?」

伊毅感到一陣焦躁,「你為什麼要做到這地步?」問完立即後悔了。他當然知道聖祺為什麼要做到這地步。「不值得。」

「什麼?」聖祺抬眼。他以為伊毅會認為很值得。只要能擺脫沈聖祺,伊毅什麼都願意做。不是嗎?

「不值得。」伊毅再說一遍,把文件丟到茶几上,「你不需要這樣要做,我不值得你這樣做,明白嗎?」

「那是我的事,你不需要替我考慮。」聖祺平靜地說。

「我沒有替你考慮。」伊毅否認。

「那你應該沒有理由拒絕。」聖祺說。

「我拒絕不需要理由。」伊毅強辯。

聖祺皺眉看着他,伊毅幾乎無力招架。

「我需要時間考慮。考慮我自己的問題。」他撫了一下臉,站起來,說道:「現在,我要出去。」

「不可以。」

「什麼?」伊毅以為自己聽錯了。

「現在答應,或永不。」聖祺神態溫和,但亳無商量的餘地。

「你說什麼?」眼前的人真的沈聖祺嗎?那個軟綿綿,被人利用,不懂得拒絕的沈聖祺?

「你聽見的。」聖祺淡然地說。

伊毅呆了一會,冷笑,「這是要脅嗎?」

「不,只是陳述事實。」聖祺柔聲說,「如果你現在不答應,我便當你拒絕。」

「就當我拒絕。」伊毅聳聳肩。

「我永遠不會再讓出乖乖的撫養權。」聖祺仍是和和氣氣的。

「沒有人叫你讓。」冷笑。

「根據慧君的遺囑,如果在同居期滿之後,你我都不願意自動退出,乖乖便要被迫在生父和養父之間作出選擇。」

「我記得,不勞你提醒。」

「乖乖不可能選擇你的,伊毅,我比你多佔了三年優勢,而且他還小,根本不明白你跟他的關係。」聖祺說着。

這時乖乖忽然從庭園跑進來,直接越過伊毅,撲進聖祺懷內。那親熱的神態彷佛印證了聖祺的話。

「爸爸!爸爸!你看!發光的小蟲子耶!」小手打開,一點綠光緩緩飛起。

「螢火蟲,這小蟲子名叫螢火蟲。」聖祺抱着兒子,忽然有感而發,輕輕說:「我想,慧君當初訂立遺囑時,並沒想過真的要兒子做出那麼殘忍的選擇。」

伊毅無言。為了孩子的幸福,他們之中總有一個會主動退讓。而那個人亳無疑問,是與世無爭的沈聖祺。同居一年是適應期,讓乖乖適應新父親,讓聖祺適應失去兒子。也許,這個就是慧君的原意。

他們都對聖祺不公平。

驀地,掛鐘敲響了八下鐘聲。

「時間到了。」五分鐘早已過去,伊毅說:「我要出去。」

這是拒絕的意思。聖祺深深嘆息,哀求似的說:「請別意氣用事,請想想你父母,想想老人家的心愿。親情對你一向很重要,不是嗎?」一頓,續道:「又還是,你有什麼非出去不可的理由?」

在聖祺心中清楚,伊毅是冷靜理智的人,他不會無緣無故招惹麻煩,更不會故意引火自焚。但他更清楚,不管是什麼理由,伊毅絕對不會主動說出來。要他說,非要用上一些手段。

伊毅抿了抿唇,說:「我拒絕你的提議,不需要向你解釋理由。」一頓,「但如果你真的很想要,那我給你一個。」

二人對望,伊毅清晰地說:「我、不、接、受、對、手、的、施、舍。」

那麼說,伊毅認為他們是敵對的?聖祺胸口一窒,瞬間失去說話的能力。眼前的男人,總能傷人於無形。

過了好一會,聖祺才能暢順呼吸。

「伊毅……」話聲被一下爆竹似的聲音打斷。

「小心!」伊毅敏捷地把聖祺父子撲倒。

接下來爆竹聲密集響起。三人趴下,伊毅推翻沙發擋住身體。

「嗚哇啊~~爸爸~~」乖乖嚇得大哭。聖祺緊緊抱住他。雖然沒有經驗,但他知道這些是槍聲。

「別怕。」伊毅抱住二人,直至槍聲停止。

大門倒下,黑衣人說:「伊先生,老大想見你,請你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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