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憶蓮,往這兒走。」邀月笑着牽起憶蓮的手,在凈慈寺的大殿裏禮拜參佛。

「哇,這裏的大殿好大喔!」眼前的佛像慈眉善目,法相莊嚴,盤膝而坐,低垂的眉目好似無限慈愛,又似看盡人間貪痴。

「這裏的大殿尚不及靈隱寺來得宏大,但是環境相當清幽。最重要的是,它以西湖十景中的「南屏晚鐘」而廣為人知,待會兒我們就去瞧瞧那口大鐘,可好?」

「當然好呀!」聽到有新鮮事,憶蓮忙不迭地點頭。

被邀月拉出來之後,兩人帶着侍女家丁,一同來到西湖畔的凈慈寺。拜完了佛,邀月帶着憶蓮出了大雄寶殿,往一山徑走去。小徑的盡頭是一座涼亭,裏頭已有人在裏面歇腳,兩人當下便尋了個位置坐下,侍女及家丁則在涼亭外休息。

時近晌午,凈慈寺內傳出了一聲聲鐘響,通知著僧人們時辰。寺鐘清亮的聲音遠遠傳出,聽到的行人們都露出了笑容。

「邀月姐,這就是「南屏晚鐘」?」憶蓮不解地問。不是說晚鐘嗎?怎麼在中午就敲了呢?

邀月笑了笑,向她解釋:「寺院敲鐘主要是為了告訴僧人們做功課的時辰,因此早、午都會敲鐘。而這裏的鐘聲之所以出名,是因為它在晚上也會敲鐘,在深夜裏聽來格外清楚,也更顯特別。若是聽着它的晚鐘,再觀賞西湖景色,常令人有所感觸。傳說中,這座寺廟還是濟顛和尚大施神通蓋起的,是座有着許多故事可講的寺廟呢!」

「啊!原來如此。」憶蓮點了點頭。

兩人正說着話,涼亭外頭又走進了一群人。只見一群家丁前呼後擁著一個富家子弟,大聲喝斥着旁邊的人起身,硬是把人趕離涼亭。

那富家公子正要坐下,見到涼亭一角的邀月,驚為天人地走了過去,色迷迷的伸出手便要摸上她的頰。邀月臉色一沉,一個撥掌,將那男人的手打了下去。

那男人被打也不生氣,只是笑着說:「美人生氣的樣子也是別有韻味呀!」

隨着邀月前來的侍女家丁見狀,急着上前解圍,卻被那男人帶來的眾多僕人給擋在亭外,無法進入。

邀月沒把他放在眼裏,拉起憶蓮,便要離去。

他一看到邀月身旁坐着的憶蓮,突然臉色慘白,大叫一聲:「是你!?」

兩個女人都被嚇了一跳,尤其憶蓮更是莫名其妙,她歪著頭問道:「你認識我?」

「你害得我好慘,居然不認得我?!」

「你是……」

「我是王得財!」王得財咬牙切齒地道出姓名。

憶蓮想了再想,還是一點印象也無。她歉然說道:「對不起,我真的想不起來。」

「大約半個月前,你和你爹在飯館里吃飯,我好心邀你父女到我家住,後來你爹打傷了我的家丁,你用銀針射昏了我,之後你們父女倆竟然還把我身上的錢全部搜刮一空!」王得財脹紅了臉,憤怒非常,不過言語中還是很無恥地把所有的過錯全推到對方身上;很顯然的,他並不覺得自己有任何過錯。

「好像有這回事……」憶蓮再次努力地回想。半個月前、半個月前……那時剛進臨安不久……

「啊!你是王八公子!」她開心地拍了一下手掌,很高興自己終於想起來了。

「王……八?」王得財一聽,氣得連牙關都不住顫抖。司徒邀月在旁邊看了,只覺得好笑。

「對不起喔!我不是故意要害你不舉的,我後來有想過要去醫你,可是我爹不準,他說還是別醫的好,省得又有無辜的姑娘被你糟蹋……」憶蓮滿臉歉意地解釋。

聽到憶蓮當着眾人的面,將他最不願告人之事當面抖出,王得財氣得全身不停抖動,惡狠狠地瞪着眼前這個女人。

「住口!住口!住口!」他使盡全身力氣大叫。

自從那天在飯館被憶蓮射傷后,他就廣尋名醫,想要治好這隱疾。然而也許是報應吧!找遍了杭州所有醫生,甚至於試了許多偏方,也曾經到妓院找妓女刺激,可是一點復原的跡象都沒有。

家中的僕人,以至於街上的路人,無不對他指指點點,讓他受了不少氣。這段日子以來,他沒有一刻不想着要找憶蓮報仇。雖然不能人道,但他還是不甘心地比照平日的習慣,上街尋找姿色過人的女子,強擄回府,卻在今天碰到了她。如今見了面,再加上憶蓮一開口就揭了他的瘡疤,新仇舊恨,讓他巴不得將她碎屍萬段,永世不得超生。

「來人呀!把這兩個女人給我捉回去。尤其是傷了我的這個丫頭,我把她賞給你們,玩完以後,把她扔到妓院去!」

聽到這些話,邀月忍不住憤怒罵道:「你是哪家子弟?!好大的膽子,竟敢強擄民女!」

「嘿嘿,我爹是京城富商,跟臨安府尹素來要好,我表舅又是禮部尚書,你們能奈我何?」王得財得意忘形地將家世一一托出。

「這位姑娘,我看你長得可謂是人間絕色,本人的正妻之位還留着,倒是可以給你!」

「放肆!我是冷劍山莊的司徒邀月,你縱使不把冷劍山莊放在眼裏,難不成會沒聽過六王爺與冷劍山莊向來要好,你連皇室也敢得罪?」邀月冷冷地出言恫嚇。

王得財愣了一愣,沒想到今天會遇到一個靠山如此強硬的女子。但再一想,他淫笑道:「無妨,待木已成舟后,你不嫁我都不行!到時大夥兒都是自家人,自然不會太為難。」

王得財想不到自己遇上了素有江南第一美女之稱的司徒邀月,一聽她報上名號,原本是有所顧忌,但心思一轉,便把如意算盤都打好了:只要霸王硬上弓,任她再如何不願,最後還是得從了自己。倘若得到了司徒邀月,有江南第一美女為妻,與冷劍山莊也有姻親關係,六王爺自然也在無形中成為自家的後盾,豈不美哉?他在心中將未來的美景全規畫好了。

「無恥!」聽到王得財前面的話,邀月很快就明白他心中打的是什麼主意。

難道你以為我無法自保嗎?太小看冷劍山莊的人了。

邀月鄙夷地看着眼前這個無恥之徒,決定讓他好好見識冷劍山莊的武藝,讓他從此不敢小看女子。

「邀月姐姐,邀月姐姐!」憶蓮拉着邀月的袖子,讓邀月回過神來。

「什麼事?」

「把這個吃下去!」憶蓮拿出一顆白色的藥丸,要她吃下。

邀月拿過後,心中不禁在猜測這是什麼葯,要做什麼呢?

「你先吃下去,等一下才不會有事。」

聽到這句話,她立即吞下藥。見她噎下后,憶蓮將袖中掏出的一個小紙包打開,強勁的山風便將裏頭的粉末全吹了出來。因為憶蓮她們是站在上風處,所以所有的藥粉全往下風處的王家眾人散去,連王得財也沒能倖免。

「這……這是什麼?」王得財又驚又懼地問道。

因為眾人在吸進藥粉后,很快地就全身無法動彈,四肢麻痹。王得財嚇得魂都快飛了,以為憶蓮撒了毒藥。

「你們放心,這不是什麼毒藥,只是讓你們兩個時辰內無法動彈而已,兩個時辰后就沒事了。」憶蓮看到那些人害怕的神情,就知道他們誤會了,連忙解釋。

王得財一聽到無性命之慮,那下流本性又重新露了出來。「哼,你以為這樣就可以逃過嗎?下次本公子絕對不會再上你的當!」

「我保證你不敢有下次了!」一道帶着嘻笑的女聲傳了來,王得財四肢無力地倒在地上,只能勉強轉動頭,剛好看到一抹鵝黃身影從亭頂翻下,走入亭內。仔細一看,那女子臉上帶着淺淺的酒窩,靈活的大眼裏是說不出的狡黠。不知為何,她的容貌雖美,但一向好色的王得財一看到她那雙黑白分明的星眸,色心未萌,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不好的預感。

「星妹!」聽司徒邀月這麼一喊,王得財巴不得馬上昏過去。

原來這女子就是讓人聞之喪膽的「江南小魔星」——司徒憐星。

「月姊!」司徒憐星滿臉笑意地走近姊姊,一雙眼還不時打量着地上的王得財。看到她眼中那股不懷好意,王得財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你到哪裏去了?整整一個月不見你人。」司徒邀月又驚又喜地問道。

「我去天目山找辰弟呀!」

天目山位於臨安西北,司徒倚辰自十五歲后就離開家人,到此山修行,一人隱居於此。

「你自己一個人?」司徒邀月一聽,嚇了一跳!

「那當然!太多人去,辰弟會不高興的。」憐星理直氣壯地說。

「可是,還是太冒險了……」

司徒憐星好笑地說:「月姊,你不會以為我會吃虧吧?」

此話一出,邀月還真是無話可駁。俗話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但在江南,還有一句話是用來形容司徒憐星的:「寧遇小鬼,莫見魔星」。只要是惹過司徒憐星的人,都會寧願自己吃虧,也不想再見到司徒憐星。因為凡是被她整過的人都知道,她往往都是拿他人最不願讓人知道的事來做條件,被她整了,還得忍氣吞聲,否則下次肯定更慘。

所幸憐星也不是那種不明事理的人,她整的對象,除非是罪有應得,否則只是無傷大雅的小惡作劇;但是只要有人作惡,被她撞見,那人可就得要自求多福了。

秉持着「寧可我整天下人,莫讓天下人整我」的精神,司徒憐星從小到大還沒吃過虧。認識她的人,見到她常是退避三舍;不認識她的人,倒完楣后,自然就知道教訓。

邀月與憐星是親姊妹,對自己妹妹的所作所為自然清楚,擔心憐星獨身在外實在是一件毫無道理的事,要擔心,也應該是為惹上憐星的人擔心。

憐星也不多話,骨碌碌的大眼一轉,就看到了憶蓮。

「月姊,她是誰呀?」離家一個月,回來以後,就先到凈慈寺蹓跶蹓跶,誰知道會正巧碰上自家姊妹有難。本想出手,但姊姊身旁卻另外有人,縴手一揮,這群討人厭的傢伙就全倒下了,令她佩服至極。

「你好,我是常憶蓮,你是邀月姊姊的妹妹嗎?」憶蓮乖巧地向憐星自我介紹。

「對對對!我是司徒憐星,你是我大姊的朋友吧?」

「憶蓮是大哥帶回來的,因為有一點事,所以她現在住在我們家。」

「大哥?!」憐星不敢置信地看看姊姊,再回頭仔細看了看憶蓮。她曖昧地對着邀月笑說:「大哥對人家有意思嗎?」

「憐星!」邀月覺得頭痛。

「有意思?」憶蓮聽到一句她聽不懂的話,便拉着憐星問:「有意思是什麼意思?」

「呃……就是覺得有意思呀!」被她一問,憐星楞楞地回答。

「可意思分很多種,就像一個字常會有很多不同的意思。你方才說的「有意思」好像有別的意思。」憶蓮很認真地舉例說明。

講了一大堆的意思,彷彿在繞口令似的,憐星頭一次感到不知如何解釋。

「男人對女人有意思,不就是那種意思嗎?」

「那種意思是哪種意思?為什麼男人對女人有意思,就是那種意思?」憶蓮再問。

司徒憐星被憶蓮宛如連珠炮般的問題問得頭都花了,平時鬼主意隨想隨有的小腦袋,不知為何,遇上憶蓮后卻無法運作。看到憶蓮那熠熠發光的大眼,認真求知的表情,她眼光一轉,指著姊姊說道:「我大姊是江南有名的才女,你問她會比較清楚。月姊,我處理完這個傢伙就回去了!」交代完,連忙回頭,點了王得財身上幾個大穴后,運起內力,輕輕鬆鬆地將他從領子提起,幾個縱身,就拎着一個大男人出了涼亭,不知到哪兒去了。

看到妹妹把麻煩丟給她后臨陣脫逃,邀月無措地望着憶蓮那充滿疑問及急欲求知的可愛小臉,心下暗罵着自家妹子。

「邀月姊姊……」

「我們回去的路上邊走邊說吧。」司徒憐星,你給我記住!司徒邀月用手揉着太陽穴,一邊應付憶蓮的問題,一邊無奈的想着……

很快地,憶蓮在冷劍山莊已經住了十多天了。

這十多天來,她與司徒兄妹處得極好,山莊上下對她這位客人也很禮遇,她可以說是悠遊自得。常在邀月或憐星的陪同下,暢遊臨安附近的風景勝地,或是品嘗各地小吃。

相對的,司徒焰日與趙珞則是在背後加緊追查血案的真相,甚至在暗地裏放出血鳳玉再現的消息,想要藉此引出當年的兇手。這一天,司徒焰日坐在書房裏等著趙珞前來和他商討下一步行動。

他手上拿着之前擬出的計劃,再詳細確認一次,卻聽到門外傳來敲門聲。「請進。」

房門被推開,憶蓮探頭進來,問說:「請問,司徒大哥你有看到邀月姊姊和憐星嗎?」

見到是她,司徒焰日溫言回答:「邀月今早接到一封拜帖,出門很久了,大概要到傍晚才會回來;憐星則是平常就有出去蹓跶的習慣,不到入夜是不會回來的。」

「怪了,憐星答應今天陪我一起出門的。」

「也許她忘了吧。」

憶蓮嘟了嘟嘴,有點不解……憐星不是那種言而無信的人呀……

「算了,那我自己一個人去牡丹閣找青艷姐姐好了。如果見到憐星,麻煩司徒大哥你轉告一下。」

「嗯,我會向她轉告你去了牡丹閣……」牡丹閣?!

司徒焰日嚇青了臉,連忙從座位上立起奔出,擋住了正要關上房門的憶蓮。

「你要獨自一人前往牡丹閣?」

「是呀!」

「你知道牡丹閣是什麼地方嗎?」

「妓院嘛!」看她回答得乾脆,司徒焰日倒是吃了一驚。

「你知道還敢一個人過去?」

「為什麼不敢?」

「那種地方不適合女孩家去!」他氣急敗壞地說。

「可裏頭待的幾乎全是女人,不是嗎?」憶蓮撇頭,不解地問。

他努力地解釋說:「那種地方是男人尋花問柳的場所,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一個單身女子前去,很容易被誤會,甚至會有男人輕薄……」

「放心好了,我之前就已經跟憐星去了兩次,他們都知道我是憐星的朋友,不敢怎樣的。」

聞言,司徒焰日無名火起,內心裏將司徒憐星狠狠臭罵了一頓!居然將單純的憶蓮帶去那種地方!看來自己這個做人兄長的,該管教管教妹妹了。

「不管怎樣,我不放心。」

「那……你陪我去,可以嗎?」

司徒焰日有點為難。「可是我今天約了六王爺……」

正當兩人立在門前說話,府中小廝拿着一封信函過來。

「少爺,這是六王爺差人送來的。」

他接過信函,抽出裏面的信紙,細細讀了起來,然後深深嘆了口氣。

「怎麼了?」憶蓮關心問道。

司徒焰日回她一個安撫的笑容,笑道:「沒什麼,只是他臨時有事,沒法過來了。如此一來,我恰好可以陪你上牡丹閣找青艷。」

臉上雖然掛着笑意,但內心可是叫苦連天。

之前一直瞞着憐星血鳳玉的事,如今可被她知道了,還硬纏着趙珞,要求要加入調查。原本就是怕她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會使計劃生變,如今可好,這丫頭不蹚這渾水才叫奇怪,可憐了趙珞……

原來趙珞捎來的信上寫的正是憐星知曉了血鳳玉的事,此刻正在六王爺府大鬧特鬧。他實在被憐星纏得受不了,不得已,只好向司徒焰日取消了今日的會面,專心應付這小魔星。

不知詳情的憶蓮很開心地說道:「那我們可以現在就走嗎?」

「走吧!」他笑着點了點頭。

來到牡丹閣,報上了名號后,小廝領着二人進入青艷房中。

「喲!怎麼今天是你陪着憶蓮妹妹來了?」

沈青艷看到司徒焰日與憶蓮一同過來,頗感驚奇。

「憐星有事。」簡單回答了她的疑問,司徒就自顧自地站在一旁。

「青艷姐姐,我今天把你的葯帶來了。」說着,憶蓮打開了帶來的布包,取出了裏頭的東西。

「哎呀!真是麻煩你了。」青艷換上一副欣喜的表情,接過憶蓮遞過來的藥包。

「這是?」司徒焰日好奇地問。

只見青艷神秘地笑着說:「這是女人家用的葯,男人別問喔!」

聞言,司徒焰日不由得紅了臉。女人用的葯?到底是什麼啊?正當想着那葯到底是什麼用途時,青艷房門被推開,有兩個妓院裏的姑娘走進。

「艷姐……」一個姑娘怯生生地開口。

青艷看了兩人,連忙對憶蓮說:「憶蓮,你上回露了一手,大夥兒都對你佩服得不得了,我這邊也有幾個姐妹想再請你看一看,好嗎?」

憶蓮毫不遲疑地答應了。「有沒有其它空房?我在那邊替她們看病。」

「有,有!」青艷忙不迭地說。

喚來小廝,領着憶蓮與姑娘們到了隔壁房間。司徒焰日原本也想跟去,卻被青艷攔住。

「喂!憶蓮是幫她們看病,你一個大男人進去,很不方便的。」

「可是……」他還是有點擔心。

青艷叉著腰,沒好氣地說:「甭擔心,憶蓮在這裏的人緣很好,不會有人去為難她的。你就在這裏陪我喝茶聊天,慢慢等她就好了。」

想到憶蓮就在隔壁房間,真要有什麼事的話,自己應該還來得及趕過去。於是便放心地坐下,與青艷一同品茗。

連喝了數杯,司徒焰日開口問了與茶毫無關係的問題:「憶蓮每次來都是來幫人看病嗎?」

青艷笑着道:「是呀,她的醫術很好,打從她第一次跟憐星來時,她就幫我把我的腹痛醫好了。其他姐妹看到了,也紛紛央求她醫病,就連對面迎春院的姑娘也慕名而來呢!」

「我完全不知道……」他現在才知道原來憶蓮的醫術竟然如此之好。

「其實呀……」她慢條斯理的在壺裏添水,一邊說道:「憶蓮之所以在這裏受到敬重,她的醫術好是一項原因;另一項,是因為她也是女人,而青樓女子,難免有一些不方便找大夫的病症,能有女大夫來為我們看病,自然是免了那份尷尬。不過呢……」

「不過什麼?」他很自然地問。

青艷抿嘴笑了一笑。「不過,最重要的原因是,她絲毫不覺得我們跟平常人有什麼不同,看我們的眼神裏頭,沒有輕賤蔑視,也沒有同情哀憐,她尊重我們,一如尊重良家婦女一般。這才是姐妹們對她另眼相看的原因。」

「我對你也沒有蔑視的意思呀!」司徒焰日辯解。

「你我相交多年,我當然知道你不像外頭那些男人,看不起我們煙花女子。但是……」她自嘲地笑了一笑,惆悵中又帶着一股憤世的表情,是司徒焰日與她相識以來,未曾見過的。她正視着司徒,開口說道:「認識這麼多年,我也把你當成好友,因此,說話難聽些,希望你別見怪。」

「但說無妨。」他從未因為青艷的特殊身分而對她有所輕視,純以結交好友的心情對待。

「當年,你透過六王爺的介紹與我結識,可還記得當時心中在想些什麼?」

「沒想什麼特別的……」

「那就對了。當年我第一眼見到你,你的眼神中雖然沒有尋常人的不屑,然而,卻隱約透出對青樓女子的不信任。你當時不認為這種地方會有什麼好女人是吧?不過當時的你,似乎並沒有察覺自己有那種想法,所以我也沒當面點破。」

「這……」他仔細回想,當時似乎確有這種想法。

「當然,認識之後,你就打破了這種觀感,然而,對我的身分,你還是有些在意的吧?」

「嗯。」他點了點頭,不得不承認她說的話。這些年來,他很清楚的明白青艷的確是個值得相交的女子,然而,對她的身分卻仍是在意。他多次勸青艷落籍離開妓院,她卻不肯。

青艷長長地嘆了口氣,說:「相交如你,尚且如此,何況外頭那些來妓院尋芳的恩客,對我們又哪會有敬重之心,其他人就更不用說了。」

「可是……可是憶蓮不是這樣的。她視我們如常人,倘若她不明白何謂妓女也就罷了,但,她很明白。儘管這樣,我卻從未在她眼中看到批評計較,其他的姐妹也是一樣。因此她們都樂意親近她,因為能夠感到自己其實不過是個平凡女子,而忘了自怨自卑……」

青艷幽幽一嘆。「她真的是一個很特別的女子,真想見見是怎樣的父母,才能教出如此與眾不同的女兒。」

「你怎麼了?」憶蓮在司徒焰日面前揮了揮手,將他的思緒拉了回來。

「啊!沒……沒什麼!」他猛然清醒,連忙說道。

在憶蓮一一幫牡丹閣里的姑娘看完病後,二人便離開了牡丹閣,此時正走在街上。而司徒焰日則是思索著與青艷的一席談話。

「……當年我第一眼見到你,你的眼神中雖然沒有尋常人的不屑,然而,卻隱約透出對青樓女子的不信任……」

原本以為自己是不驕不矜,到頭來,卻是自己被自己矇騙了;原本以為自己是公正嚴謹,原來仍拋不下世俗的偏見。對像青艷這樣交情的知已尚且如此,那麼自己對其他人又是如何呢?他們眼中的我,是什麼樣子的呢?我自詡為人公義,原來,只是個連自己也欺瞞的偽君子……

省思間,眉宇之間的憂色越深。

「司徒大哥!」

兩人已經走出了大街,來到冷劍山莊附近的一處草坡上。此地無人,憶蓮拉住了他的大手,硬是停了下來。「司徒大哥,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呀!」憶蓮臉上有着少見的慍色。

他緩了臉色,不解地說:「我沒有亂想些什麼呀。」

「胡說!你剛才那臉色好難看,分明就是一副在鑽牛角尖的樣子。那種表情我常在阿黑臉上看到,再熟悉不過了。」

「是嗎?」

「是呀!」她踮起腳尖,一雙小手扯起他的嘴角,讓他臉上出現了一個頗為難看的笑容。

因為司徒焰日足足高了她一個頭有餘,所以她做起這動作很是辛苦,身體也很自然地往前傾,就往他懷中倒去。他連忙環住她的腰,深怕她跌倒,於是兩人便形成了一個親匿的樣子而不自覺。

「眉頭不要皺着啦!」拉完了司徒焰日的臉皮,她又伸出手,硬是要撫平他眉間的皺紋。

看着她認真的模樣,不知為何,他心中有股暖意,覺得眼前這位姑娘真是可愛,很想緊緊抱着她……腦子才這麼想着,身體早已先一步行動。他兩手不聽使喚地繞過憶蓮背後,將她抱在胸前。柔軟的身子,嬌小的軀體,一股淡淡的香味飄揚在周遭,是蓮花的香味……原來女孩子竟是這麼柔軟……他閉起眼睛,感受着此刻。

憶蓮放軟了身子,任他抱着。兩人就這樣站了許久,最後,她小心地開口問道:「心情好點了嗎?」憶蓮的聲音如當頭棒喝,驚醒了他。

像摸到烙鐵一般,快速地放開了憶蓮。他困窘地從臉紅到了脖子,語無倫次地道歉:

「對!…對不住!我不是故意!…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居然做出那種舉動……」從小到大,即使是遇上了憐星的惡作劇,他也從未有過任何失常的舉止。然而,自從遇到了憶蓮,冷靜、嚴謹、細心、自製……這些外人稱頌他的優點,統統都會在她的凝視之下煙消雲散。

仔細回想,他真的是一點也找不出原因。只是,漸漸的,他看着憶蓮時,會感到特別安心、愉悅。相處的時間愈久,看到了她醫者的慈悲、少女的嬌憨,還有那不卑不亢的氣度后,好像有什麼東西綿綿密密纏上了他的心,不想掙脫……

「唉,我在做什麼呀!」重重的嘆了一口氣,他如此問著自己。

憶蓮看到他拍著頭無奈長嘆,一反平常見到的認真模樣,低低笑了起來。

「司徒大哥,你這樣看起來好多了。」

「怎麼會?」他詫異地看着她。

她巧笑道:「你平常都是一副認真盡責的樣子,為人認真是很好,可是,也要懂得放鬆呀!人生並不是只有工作而已,有空的時候也要多看看其它東西嘛!一直專心於一樣事情上的話,就會忘了旁邊其實還有其它重要事要辦呢。人啊,當專心想着某件事的時候,就會忘了去注意一些近在咫尺的東西。如果一個人只想着報仇,那麼他眼裏就容不下報仇以外的東西;假如一個人只想着賺錢,那麼他可能連妻子跑了,都是最後才知道的,因為他眼裏只看到錢,卻看不到家人。」

這樣的比喻是他第一次聽到,儘管聽來有點不倫不類,但他聽懂了她的意思。她看向他,繼續說着:

「當然啦!倘若有人心中只想着要讓自己達到盡善盡美,硬是讓自己成為完人,但那樣,其實是讓自己被鎖在一個名為禮教的框格中,反而會失去轉圜的餘地,那不是真正的完美。聖人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們說明了何謂「禮」,可不是「禮」規範出他們的。」

司徒焰日看着她的身影沐浴在陽光下,周身都是亮燦燦的光芒,耀眼極了。

「況且,世上哪有人真能做到完美呢?就像是聖人,也有犯錯的時候呀!所以,不要為了一點小事就計較成這樣嘛!知道過錯,就去改嘛!一直想着,只會把自己弄得更糟糕,不好的地方全翻了出來,好的地方都忘了去看,到最後,連自信都沒有了喔!」憶蓮伸出食指,很慎重地在他面前搖了一搖。

不知為何,之前壓在心中的大石竟被憶蓮這番話消去了。

「是這樣嗎?」

「對呀!」她繞到他背後,讓他坐下,然後伸手在他肩上一捏。他吃痛地叫了一聲。

「看吧!你平常就是把自己綳得太緊,後面的筋骨都硬得不像話。」像個大夫在對一個不聽話的病人說話一般,她跟着又在他背上拍了一拍。

「把眼睛閉上,身體放鬆。」

司徒焰日笑着閉上眼,將全身的氣力放開。草原上有風聲,有蟲鳴,閉上了眼,也可以感覺到光的存在,忽明忽暗,是有雲遮住了太陽吧!內息自然地運轉,慢慢地,居然連花苞綻開的聲音也聽到了。他訝異地睜開眼,卻發現眼前的草原已不是他之前想着的那草原了。草更綠了,樹更活了,光更亮了,天也更藍了。他之前怎麼沒發現這裏原來竟是這麼明亮呢?

「這裏,原本就這麼明亮嗎?」他楞楞地看着。

「原本就是這樣的呀!只是你之前沒仔細去看而已。」憶蓮嘻嘻笑着,她知道司徒大哥已經打開了心結。

他回頭看她,心中怦然一動,只覺得她美得炫目。論美貌,她不及邀月;論媚骨,她不及沈青艷;論慧狡,她不及憐星。但是,她比任何一個女子都更能吸引住他的目光。以花為擬,邀月像蘭,青艷便是海棠,而憶蓮……她是盛夏中的白蓮,淡幽清雅。

而他便是為這白蓮着迷的賞花人,想護著蓮守着蓮……

猛然地,他明白了自己為何會在她面前失了方寸,總是會在無意間找着她的身影,也了解了為何有時心裏有股悶氣,令他如此難受。

因為他的心,在不知不覺中,已經陷在這朵白蓮上了。

原以為自己只是想當她的好友、她的大哥,如今,他明白,他要的不僅僅是這樣,他希望能一輩子守着她。幾次湧上心頭的悶澀,總覺得自己被憶蓮漠視時,那股不舒服,原來是因為喜歡的人不注視自己的酸澀呀!原來,人人稱頌的冷劍山莊少莊主,在初識情愛之時竟是笨拙得可笑,連自己都受不了自己的愚蠢。

初次見面,她掉入自己懷抱時,她就已經吸引了自己的目光。不,或許是在畫舫上的驚鴻一瞥,就引起了他的興趣吧!只是,以為僅是擦身而過,哪裏知道之後竟會相識,牽扯不休……

「哈哈!」想通了對憶蓮的感情,他輕笑出聲。

「你怎麼了?」憶蓮不明白他為何在一陣呆楞之後突然笑了出來。但看他笑得愉快,不知不覺中,她也笑了。

和風徐撫,司徒焰日看着憶蓮,感情驅使着他,使得他想對憶蓮說些什麼。

「我……」

「嗯?」她絲毫沒有察覺他眼中的那股深情,不以為意地回答著。

看到了她的表情,他原本想說出口的話竟無法成句。

要說嗎?說了,她會接受我的感情嗎?倘使不說,難道要讓我的情感就這樣埋藏在心?

很怕看到她滿懷歉意的說:「對不住……」倘若會看到她那種表情,遭到她的拒絕,那麼,我寧可不說……

向來未曾懼怕過什麼的他,卻在對心愛女子表白的關頭上,顯露出了畏縮之意。

「沒……沒什麼。」他原本習慣性的伸出手想摸她的頭,但在明白自己的心意之後,這伸出的手竟在半途停住,無論如何再摸不下去。

他略微害羞地將手背在背後,說道:「我們該回去了。」

然後,頭也不回地往山莊走去。

憶蓮在後面看着他邊走邊搖頭,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無法明白為何剛才還好好的,怎麼現在又變成這個樣子了?不過,比起之前鑽牛角尖、自我厭惡的表情,他現在的表情倒是挺有趣的,應該不會有事才對……

看到他滿臉通紅地低首走路,差一點撞上一棵樹,她在後面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走慢一點呀!」她對着他喊,但不知他是不好意思回答,還是太過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並沒有應聲。聳了聳肩,她踩着細步,也往回庄的路邁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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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蓮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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