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聚義廳裏面圍了一大堆人,按排行坐好,重新商量他們的開酒店大業。就見堂內瀰漫着一種怪異的氣氛。堂內所有人一個個低着頭,連同他們的大王也乖乖地低頭,一副聽教的模樣。而凶神惡煞地坐在那山大王旁邊的正是韓愈。

當二大王最後一個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副情形。

「開妓院開妓院,你以為妓院是那麼好開的嗎?」韓師爺不知從哪兒找出來一支文房四寶,拿着那支開了叉的毛筆指著寨子裏三大王就是一頓批評,「你知道這兒的房子地產加上一些桌椅板凳要多少銀兩?你知道每日的飯菜就要多少?你知道每日廚子要給他們多少錢?你知道每日那些姑娘們就要吃多少,喝多少,用多少?你知道這兒胭脂水粉什麼價錢?更不要提就你們這樣子,會有人過來光顧才怪!」那一陣話霹靂叭啦下來,震得大夥兒一句話都不敢說。

「開妓院?不是開酒店嗎?」剛進來的二大王道。雖然說開妓院是寨子裏大部分兄弟的夢想,可是實現起來太過困難。

「開酒店!你們以為酒店是那麼好開的?」韓愈回過頭來沖着那二大王就是一頓臭罵,「你們到哪兒開酒店?山賊開酒店,明擺着就是黑店,明眼人還會進來嗎?」

「可是我們開酒店是賺青風寨的人的銀子啊。」那二大王道。

「是啊是啊,大嫂,」一個個小山賊發言,「那青風寨的人比我們黑風寨還要多上好幾倍,只要我們在這山頭打一個酒店的旗號,那酒香一飄——嘿,不愁青風寨那伙人不過來,這樣子我們就可以賺盡他們荷包里的銀子了。」

「對啊大嫂,您想想,青風寨那幫人一個個都喝慣了酒,吃慣了肉,我們一開酒店,絕對都往我們這邊來。」

那群山賊一個個踴躍發表自己的意見,討論的氣氛甚至比在縣衙里的時候都熱烈。

韓愈望着整個大堂里那一張張單純的臉,突然覺得心裏有一種怪異的感覺。

「好像都有點道理。」那坐在一旁的山大王一個勁地點頭稱是。

「……壓根就是胡思亂想!」韓愈在一旁冷冷道,「你們以為青風寨很富?富有到一個個都拿了銀子來買你們的酒?他們如果真的那麼富有的話,一個個幹嘛還過來搶你們的東西?」

「……」,「……」大堂內一片寂靜。一個個山賊重新低下了頭。

韓愈看了看那群人,再看看那山大王,後者兩眼期待地望着他,他嘆一口氣,「你們誰在山下有空的房子?」

「我!」「我——」一個個都道。

韓愈一時愣住,稱自己在山下有空房的人居然有一半之多。他訝異地轉過頭來望着那山大王,後者輕輕鬆鬆道,「兄弟們都是光棍,一個個無牽無掛的,就上來一起混了。」

韓師爺心中突然有些感慨。

那二大王戰戰兢兢地提問:「大嫂,兄弟們還是去賣酒?」

「不賣酒你們還能幹嘛?」韓愈哼一聲,「這是你們自己想出來的主意,到時候虧了可不要怪我。」

「噢——大嫂英明——」

「大嫂太好了——」

「……就知道大嫂會幫我們的……」

一群山賊立刻歡呼起來。

「兄弟們有酒喝了——」

「……」韓愈冷眼瞪着那個說「兄弟們有酒喝了——」的山賊,狠狠地瞪,瞪到那山賊低下了頭為止,「找一塊四四方方乾淨的布來。」

一群山賊散開,過了一會兒重新回來,一個個手上拿着奇奇怪怪的布,有的皺巴巴的,有的破了好幾個洞,不過倒都是四四方方的還比較乾淨的。韓愈挑了一塊略為平整的,展開鋪好,蘸了墨水,在上面大大地寫一個「酒」字。

那三大王探過腦袋來,「大嫂您會寫字?」

韓愈放下筆的手一頓,愣住,抬頭望着那三大王,「你們不會寫字?」

三大王點點頭,目露崇敬之色。

那寫着「酒」字的布被拿了下去,一個個山賊伸出手來摸上兩摸,嘖嘖嘴,「大嫂的字寫得真是好啊!」

韓愈胸中漾起一種說不出的情感,抬頭望着那一窩子的山賊,「你們當中沒有一個人會寫字?」

一群山賊點點頭。

「真的沒有?」

一群山賊再點頭。

「那這文房四寶是哪裏來的?」韓愈舉起手中的毛筆,這文房四寶是他從一間房子裏搜來的,雖然佈滿了灰塵跟蜘蛛網,雖然硯台撞壞了一角,雖然毛筆開了叉,雖然墨斷成了兩截,雖然紙都發黃了,但是它們端端正正地放在那裏。

一群山賊搖搖頭。

韓愈回過頭來看那山大王,見他面色有異。

「是以前的二大王的。」三大王道,「這個二大王會比我清楚。」

韓愈回過頭來望着二大王,他撓撓頭,「記不大清楚,反正寨子裏就以前的二大王會記帳寫字,以前村子裏會寫字的人也不多,大嫂您以前在這個村子裏不是開過私塾嗎,當時您也給這兒的娃兒起過幾個名,後來您走了,除了二大王,就還有個八十歲的老秀才,整個村子裏的娃兒的名字都是他起的,不過好像最近死了。」

韓愈胸中一陣激蕩,重返故土的情感突然如潮般湧上來。是啊,這兒是藏州,臨嘉二年至臨嘉四年的時候,那兩年,他才二十齣頭,風華正茂,在這兒有妻子,在這個村子裏開了唯一一個私塾,雖然窮,雖然沒有幾個娃兒上得起學,但是他畢竟在這兒生存過兩年,在這兒有他的生活,而在妻子死了之後,他就孑然一人離開了這裏,一別就是好幾年,因為這裏沒有他的父母沒有他的親戚,所以也簡簡單單的就有些淡忘了,只是沒想到這兒的人在他離開了藏州這麼多年,猶還記得他當年開過私塾給孩子起過名字。

舊日情感一時湧上心頭,五味陳雜,那二大王在一邊輕喚,「大嫂?」

韓愈回過神來,把那桌上的一堆舊紙張抬起來,對着那二大王的腦袋就是一陣砸,「大嫂?哼,虧你們還記得我幫鄉親們做過事!可是你們呢?當年我家裏哪一頭豬最後不是被你們搶走的?當年我家裏養的哪一隻雞是長到大的?當年我家裏養鴨子的地方我用籬笆圍起來,在籬笆上插上尖尖的石頭,最後還不是一隻只地被你們偷走?」

除了一些年紀小的,其餘的山賊全都低下了頭來。

「可是……村子裏就你會怕我們……」那二大王囁嚅道。

「我怕你們?」韓師爺氣不打一處來,「那你呢?在他們搶我的米,偷我的雞鴨的時候,你去哪兒了?」一把揪起坐在一旁的山大王。

「不幹大王的事!」那三大王一插胸,「都是兄弟們做的!」

韓愈懷疑的眼光在那兩人身上瞄來瞄去。

「大嫂,真的跟大王沒有關係!」那二大王道,「大哥當年出去了,說要了去闖一番,結果兄弟們就把寨子給敗光了,實在沒法子,只好下山去搶些吃的。」

韓愈冷哼兩聲,「你不是說我是武林高手嗎?居然過來搶我家的東西!」新愁舊恨一起來。

「可是大嫂您那個時候很瘦……而且一天到晚都要吃藥……鄉親們說你是藥罐子……沒有力氣的……」那二大王道,「而且別的鄉親們都比我們凶,我們也只好欺負一些不是本村生長的人……」

「不是本村生長的人?」韓愈冷哼,想起他們一而再再而三地衝進縣衙,「欺負到縣太爺頭上去了?」

「可是李大人也沒有怪罪我們啊……」那二大王道,「今兒個兄弟們說想溜進縣衙的時候,被李大人看到了,李大人閉了眼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就開始睡覺了。」

「……」韓愈目瞪口呆。「為什麼?」

「別問我,老子不知道。」那山大王答得甚快。

「一定是大王威名遠揚,他們當官的怕了!」那三大王道。

「是啊是啊……」下面一群山賊附和。

那山大王摸著亂蓬蓬的鳥窩頭憨憨地笑。

韓愈在心裏將那李斐祖宗十八代問候了個遍,一個年紀比較小的山賊略有些怯怯地過來,拉拉他的衣角,「大嫂,您會寫我的名字吧。」

韓愈愣在那裏。

「我從來沒有看過自己的名字。」那小山賊輕輕道,那張灰撲撲的臉上兩隻眼睛還有一些稚嫩神色。

韓愈心中有一種澀澀的感覺。

「是啊大嫂——」就見那聚義廳里一個山賊站起來道,「大嫂也幫我寫一個!」

「大嫂我也要!」

「還有我——」

大堂內立刻一片嘈雜,

今天震驚的事情太多,感動的事情也有一些,韓愈胸中一激蕩,執筆攤開那堆發黃的紙,「好,大嫂今兒個都給你們寫!」抬起頭微笑地望着那個年紀小小的山賊,「你叫什麼名字?」

「……」那小山賊立刻語塞,「我……」撓撓頭,那小山賊紅著臉想了好長時間,愣是想不起來,吞吞吐吐地道,「兄弟們都叫我二十三弟。」

「對啊,二十三弟是哪家的?」聚義廳內又開始嘈雜,一群山賊立刻討論起來。

「劉老兒家的?我常見二十三弟從劉老兒家裏出來。」

「不不不,不是劉老兒家的,那劉老頭都七老八十了,怎麼會有這麼小的孫子。」另一山賊反駁道。

「不是,他是豆腐嫂的兒子!豆腐嫂姓豆腐,二十三弟當然也姓豆腐。」

「亂講,哪有豆腐這個姓,姓豆!」

「……」,「……」韓愈的毛筆就這樣子蘸飽了墨水,但是卻停在紙上,寫不下去。

「我……我不知道我叫什麼……」那小山賊眼睛裏出現了慌張的神色,兩隻手緊緊地抓着髒兮兮的衣角,「我不知道我姓什麼……」

「我知道!」大廳里有一山賊吼一聲,「二十三弟進寨子之前,我們叫他小黑。」

「小黑,對,是小黑。」馬上的旁邊的幾個山賊拍著大腿道。

「可是我姓什麼?」那小山賊着急地想,但是不管怎麼努力就是想不起來,「我有名字的,我有名字的,我娘生了我就要死前告訴了我我的名字的……」那小山賊眼睛不停地眨,眼看着急得眼眶裏的淚水就要掉下來了。

大廳內一片寂靜,一個個山賊都把期待的目光望向韓愈。

韓師爺的手僵在半空中,那喉嚨眼裏就像是哽了一根刺,難受得很。

「小黑姓黑,叫黑有福。」就聽得萬籟俱靜的那會兒,旁邊的山大王道,「你兩歲的時候咬了我一口,老子罵你野小子,你嚷嚷着說你叫黑有福。」

那小山賊兩顆大眼淚一下子停在眼眶中,再眨兩下,沒了,抬起頭來對着韓師爺就是甜甜的笑。

韓師爺一愣一愣的。

「寫寫寫——」那大廳里突然地有人喊道。

「大嫂快寫啊!」一群山賊催道。

「寫出來看看,看二十三弟的名字長得啥樣兒!」

還沒意識到的時候,韓師爺的手就動開了,紙上大大的「黑有福」三個字,那個福字寫得龍飛鳳舞的,最後的田字顯得極為富態。

一夥兒山賊把那張墨汁都沒幹的紙搶過去看。

「不錯不錯,」一個山賊伸出手來摸摸那小山賊的腦袋,「嘿,小子,我沒想到你還有這樣的一個名兒!」

「真好……」幾個山賊看着那張紙上的三個字嘖嘖有聲。

「大嫂我也要寫!」「我也要……」

「我也要寫——」「……還有我——」

韓愈拿着一支筆來,就聽得旁邊的山大王如數家珍,「你小子姓蘇,你老爹叫蘇三,生下你叫蘇小三。」

「……」

「二大王他呢?」

「對啊,二哥叫什麼?」

「笨,二大王就叫二大王,還能叫什麼!」

「……」,「……」

那山大王笑道,「二弟你姓藍,叫藍悠。」

「……九弟你……」

「八弟你小名大棗,你娘送了一隻雞給那老秀才,給你起了個名兒叫張良……你小子壞著呢……老是偷村東老李的東西吃……」

「十弟你啊,你那名可繞口啊,叫什麼……你藏米?」那山大王摸摸鼻子,「不對不對,比這個更繞舌……」

韓愈笑笑,在紙上寫下「呂滄冥」那三個字來。那排行第十的山賊一把抓過那張紙像寶貝一樣揣在懷裏。

那山大王笑笑,韓愈偶然一轉頭來看他的時候,就看到他憨憨的笑容,一邊摸着他那蓬蓬的鳥窩頭,一邊說着一個個小山賊的來歷,猛然心中一震,突然覺得這山寨雖然破爛,聚義廳里雖然嘈雜無比,但是卻暖意融融。

寫完一大堆山賊們的名字,韓愈交代他們把寨子裏破掉的椅子凳子都修好,讓那稱自己有山下有寬敞的房子的山賊把大夥兒帶到那裏去熟悉一下,等到那一群山賊都高興地衝出去的時候,韓愈坐下來,鋪好最後一張紙,毛筆吸滿了墨水,頭也不抬地問坐在旁邊打哈欠的人,「你叫什麼名字?」

「啊?」那山大王一個哈欠停在半途,閉了嘴回過頭來望韓師爺,「你問這個幹嘛?」

韓師爺笑笑地抬筆指指那僅剩的紙。那張發黃的紙因為墊在最後,大半張有褐色污跡了。

那山大王看了韓愈半晌,突然笑了起來,挺著胸豪氣萬丈地吼道,「老子姓雷,叫雷藤!是我爹給我起的名兒!」

韓師爺在紙上寫下那兩個字,把紙遞給他的時候,那雷藤黑黑的大手一下子覆在韓師爺瘦瘦的手背上,韓愈抬起頭來的時候,就見他良善而無害的笑容如陽光般奪目,就聽得耳邊那山大王幸福的聲音如洪鐘,「韓愈,你他媽的對老子真好!」

*****

藏州,米河縣,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各家各戶都開始張羅一天的吃的。

若說是酒家的話,那村子裏倒是有三家,大老爺們飯可以不吃,這酒是不能不喝的,酒癮一上來,真叫饞哪。

再說了,藏州窮是窮,但是那個木材是好啊,連帶着釀出來的酒都帶有一股迷人的松香味,有的人在村子裏日子過不下去了,到了外面去討生活,大部分就是去賣酒的。

話說那一天,村西的柳老頭從村頭逛到村尾,拿着一個破破爛爛的酒葫蘆走了三家,一個個都攤攤手搖搖頭,唉聲嘆氣。

話說那一天,縣衙里伙夫回來,向管家小福報告說跑遍了村子裏的酒家都買不到酒了。

話說那一天,村子裏的人個個都在咒罵着,「哪裏來的賊,把村子裏的酒都給偷光了!」

「真是殺千刀的,只一個晚上,三個酒家全部的酒都被人搬光了!」

「也不知道是哪兒來的賊,什麼東西不好偷,偏偏要偷老梁家的酒,害得老梁把他家守酒窖的大狼狗都打死了。」

「真是的……現在這個世道啊……」

「是啊是啊……」

話說那一天,韓愈在縣衙里起床的時候,他伸了伸懶腰,打開窗,就看到窗對面的那坐黑風山,那山鬱郁青青,想着在那座山裏面有一個黑風寨,寨子裏有一些蠢蠢的但是十分可愛的山賊,想起昨日那群山賊一個個豪情萬丈地稱要開酒家賺錢,那一張張憨厚的臉令人感嘆,韓愈心中竟突然地挂念起那些人來了。

一定是昨天太感動了。

想着,早上的時候整理完衙門裏的事之後,韓愈出了門,不知不覺地竟然往那村子東面走過去。昨日那群山賊商量要開酒家,然後一個小山賊說要提供房子當店鋪,昨天下午的時候他讓那群山賊去把那間房子打掃打掃,把一些沒用的東西搬走。不知道他們整理得怎麼樣了?

走到了那間房子前面,卻見那房子髒兮兮的,房前亂草從生,房頂也長了草,那房門上的鎖上紅色的鐵鏽斑斑塊塊,明顯的是好長時間沒有人來住過了,也明顯地表明了昨天那群山賊沒有過來打掃,他嘆口氣,就知道那群山賊做不成什麼事情!

一邊搖頭一邊走,不知不覺中,等到他醒悟過來抬頭看的時候,發現自己竟在去往那黑風寨的山路上。

一路寂靜無人。

望見前面那涼亭,韓愈進去,坐在那石凳上,坐了一會兒,突然站起來,在那涼亭里轉了一圈,抬起頭來細細觀察那涼亭天花板上的雕花,再背着手踱步過去,念出那涼亭紅漆柱上兩行字:海內安寧,興文匽武。後土富媼,昭明三光。

念完后沉吟了一會兒,腦海里隱隱的有兩行字浮現,在以前他確定自己並沒有來過這座山,但是這山裏的景緻卻奇異地似曾相識。三四年前,他自己僅僅只是山下一個私塾先生,身體不好,耕不了田,只能靠寫一些書信賺點錢,每天妻子熬藥給他,房子裏一股藥味,但是夫妻恩愛,日子就這樣子順理成章地過下去,依他當時的身體狀況,春天的時候攜家小踏青的事情幾乎就沒有。

可是……

在那天看到石凳前蹲下,看那石凳上的箭鏃痕迹,那種箭鏃的標記,是他獨有的,在剛到汾州的時候,他還不大認識那邊的路,每每出來找那四處亂逛的老爺的時候,他都會下意識地在每個拐角處畫個箭鏃的記號。何人會有像他這樣的習慣?何人又會和他一樣畫這個記號?太過巧合。

手指伸出來,細細地沿着那箭鏃痕迹慢慢摸去,那種手指能「削鐵如泥」的功力,是他有的嗎?攤開雙掌,瘦弱的雙手,手掌雖大,骨骼雖略粗,但是白皙,帶有一種不太健康的微黃,絕對不是練武的人,那種方方正正有力的手;食指指腹微凹,在第一個關節上有硬繭,那是長年握筆的結果;再看自己的虎口,微微一捏,那虎口肌膚細膩柔嫩,如果是長年練劍練刀的人,虎口上絕對會留下些痕迹的。

「大嫂你武藝高強……」

「可是就大嫂您最強了……」

「……,……」

沉吟着緊握了雙手,韓愈站起來。為什麼?為什麼那些小山賊一個個認定他是武林高手?他只是簡簡單單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小小師爺,每天過着抄抄寫寫整理舊籍的生活。

一路沉思著走過來,發現自己走到那黑風寨門口,意外地看到那鐵門竟然大敞着,門口一個山賊都沒有守着,再次搖搖頭。這樣的大開門庭,毫無防守,萬一有人攻進來,看那幫蠢賊怎麼辦!

進得聚義廳,那生鏽的鐵門虛掩,推開鐵門,一股酒氣撲面而來,韓愈不由得皺了皺眉頭。邁步進去,腳下一絆,差點摔倒在地上,韓愈連忙將手撐在旁邊牆上,才得以站穩,腳下差點被絆的物體發出「哼哼……」的呻吟聲,韓愈低下頭定睛一看,就見一個山賊抱着一個大酒缸半醉半醒,嘴裏咕咕噥噥地說着夢話。

這……

韓愈咋舌。再仔細看,整個聚義廳內破碗扔了一地,那地上躺滿了山賊,一個個都抱着酒缸,個個醉生夢死,不知今夕何年。韓愈磕磕碰碰地走過去的時候,不小心踢到一個山賊的頭,那山賊咒罵了一聲,翻個身又呼呼大睡,呼嚕連天。

想起今天早上村子裏的酒全部不翼而飛的情形,韓愈的黑眸沉了下來。

大步從聚義廳內爛醉如泥的那群山賊間隙走過去,到聚義廳後堂,那裏是他們的山大王雷藤的住處。一掀布簾,一股更加濃烈更加難聞的酒氣迎面而來,韓愈連忙捂住口鼻,就見正中那張床上橫七豎八地躺了好幾個山賊,黑乎乎的被鋪拖到地上,上面增加了幾個新的腳印,韓愈冷著雙眸走過去的時候,一不小心腳下又絆到一個人,結果竟然撲倒在那床上。

「嗯……別吵……」那床上躺在最上面的雷藤半死不活地哼哼兩聲,翻了個身,腳一下子跨到旁邊那二大王的肚子上,那二大王的手動一動,拉過雷藤的腿,那腿上的褲子都縮上上去,皺得不成樣子,露出毛茸茸的小腿,那二大王拉過來把那條腿橫在他的脖子上,抱着雷藤的腿偏了偏頭呼呼大睡,在他偏過頭的時候,他腦袋旁邊的酒缸骨碌碌地滾下床,打在癱在床邊的一個小山賊,那小山賊是被吵醒了,張開迷茫的雙眼看了看,又閉上了,嘴裏胡亂地說幾句話,頭一歪繼續昏睡。

韓愈的頭栽在那雷藤的肚子上,就聞得他身上一股刺鼻酒味,一下子火冒三丈。

站起來,一把揪起那雷藤晃兩晃,看他手胡亂地在空中揮了兩揮,微微地張開一隻眼,韓師爺寒著一雙眸子,「說,村子裏的酒是不是全被你們這群傢伙偷光了?」

「呵呵呵……韓愈……你來了……呵呵呵……」雷藤憨憨笑着,手胡亂地在床上摸來摸去,從枕頭下面摸出一小瓶的酒來,遞到韓愈面前,「看……老子……」他打了個酒嗝,「老子沒有忘記你吧……我昨天偷藏的……呵呵呵……」

韓愈目光如刀,死死地瞪着雷藤那隻拿酒瓶的手,看着那手伸過來,拉過他的右手,把他的手指一個個掰開,把那小酒瓶放進他的手中。然後,就見得雷藤半張的那隻眼滿足地閉上,立刻發出了驚人的呼嚕聲。

「起來!給我起來!」韓愈簡直受不了這群山賊,想着昨天他居然被這一群扶不起的阿斗給感動了,真是不長眼啊!拽著那雷藤的腿就往地上拖,就聽得沉悶的「撲通——」一聲,癱睡在地上的三大王捂著肚子睜開眼,「大哥……你撞到我……」

這眼似眯半眯,眼帘中一切東西都有三四個重影,那三大王哼了兩聲,揉了幾下肚子,就想闔上眼繼續睡的時候,就見視野里突然出現一張鐵青的臉,那張臉上的眉緊皺着,唇緊抿著,最駭人的是那雙眸射出殺人的光來,令那三大王心裏忽地「嘎彭——」一下,腦子一下子清醒起來,「大大大……大嫂?」

「哼哼!」韓愈冷哼兩聲,打開被雷藤塞到手裏的那一瓶酒,「嘩啦——」一下,把那酒全潑在雷藤的臉上。

「大大大……大嫂您怎麼來了……」那三大王連滾帶爬起起來,被他腳邊的另一具「屍體」絆了一下,踉踉蹌蹌地努力想平衡住身體,結果還是「撲——」的一聲倒在了剛醒來的雷藤身上。

「怎……么了……」雷藤摸摸自己的頭,拖起那栽在他身上的三大王,「發生什麼事了?」

「大大大王,大嫂來了!」那三大王手顫顫地指著那站在一旁的凶神惡煞。就見韓愈黑著一張臉,柳眉倒豎,黑眸冰寒且佈滿噬人的血絲,冷冷地睥睨著那癱倒在地上的二人,那種全身凜厲的氣勢,頗有些駭人。

「嘿嘿嘿,韓愈……」憶起昨晚做了什麼事,雷藤乾笑着起來坐在床沿上,屁股坐到一個酒瓶,連忙把它扔到一邊,「兄弟們一時快活嘛……」

「一時快活!」韓愈冷笑。難得他今天起來挂念起這群山賊了,難得他今天走上山來看看這群傢伙,真是腦殼壞去!

「嘿嘿嘿,要開店嘛,這沒有酒怎麼行,兄弟們昨天就去找酒……嘿嘿嘿……」雷藤手在床上摸摸,摸到那二大王的臉,連忙使勁地拍拍,把那傢伙拍醒,低聲喝道,「快去叫醒兄弟們。」

那二大王一醒來,看見韓愈冷著一張臉站着,先自嚇出一身冷汗來,連滾帶爬地出去。

「然後偷了酒全山寨的人喝個光?」韓愈冷冷道。

「咳……嘿嘿嘿……」雷藤乾笑地過來想抱韓愈,被他拍開黑手,雷藤摸摸被打疼的手背,「兄弟們好長時間沒酒喝了,一時饞嘛……這也是沒辦法的……」

「那你們昨天把我拖上山來幹嘛?是誰讓我幫你們的?是誰請我上山的?」韓愈冷冰冰地拋下三句話,轉身就要走,雷藤連忙從後面抱住拖回來,「不不不——我們聽話——」

韓愈望着那箍住自己腰身的手,慢慢地轉過頭來,眼神殺人般,「放開!」

那雷藤被他眼神嚇了一跳,手連忙縮回來,眼神不情不願,「韓愈……」

「我不想再管你們了!」撂下一句話,韓愈冷著一張臉就走。

「不要啊——大嫂——」那三大王一下子跳起來追上去,「大嫂不要啊——」

韓愈一掀開布簾,就見那聚義廳內之前醉生夢死的一大堆山賊全都起來了,一個個灰頭土臉,衣衫皺亂,韓愈環視了整個大廳的人,冷冷道:「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管你們了!你們如果再敢來縣衙找我的話,來一個關一個!」摞下話,韓愈冷冰冰地走過去。

褲子被人拉住,低頭一看,是昨天那個名叫「黑有福」的小山賊,就見他清秀稚嫩的黑臉上兩隻惶恐的大眼注視着韓愈,「大嫂,我錯了……」

那一句話如同一石激起千重浪,大廳裏面的一大群山賊個個爭先恐後道,「大嫂……我們錯了……」

「是我不該……我昨天出主意不該讓大夥兒去偷酒……」

「是我太饞……是我第一個要喝的……」

「大嫂您別怪大哥……」

「是啊是啊,大哥絕對是沒有做壞事的……」

「大嫂……」

褲子被人拽住,走不動,又不忍心踢那個小山賊,韓愈冷冷地坐到廳內唯一一張椅子上,一聲不吭。

「是我不學好……大嫂……」那小山賊低着頭道。

韓愈張了張嘴,終是忍不住,伸出手去摸摸那小山賊腦袋,「去洗把臉。」

「大嫂您不生氣了?」那小山賊抬了頭問他,「大嫂我沒有娘,從來都沒有人照顧我。我不想要大嫂走。」

韓愈喉嚨一下子哽住了,想起昨天這個小山賊,生下來的時候母親就死了,連跟他混在一起的兄弟們都不知道他是哪家的小孩子,而他自己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不由得替這個小孩子深感同情,實在放不下啊!

那雷藤出來,站在布簾旁邊望着韓愈,眼神幽怨。

「媽的——」張了張嘴,終於氣不過,韓愈罵了出來,伸出手來指著那群不成氣的山賊,「你們!一個個都去給我洗澡!臭死了!」

「大嫂您不生氣了?」那小山賊抬着頭,大眼呼閃呼閃,滿是期待的光芒。

韓愈不忍見那小孩傷心,點點頭,摸摸那孩子腦袋,「大嫂不生氣。」

「大嫂您真好!」那小山賊笑着跳起來,轉過身來對着大廳其中一堆山賊道,「大嫂不生我們的氣了,兄弟們,我們堂口的幾個去洗澡!」

旁邊幾個山賊立記得過來摸那個小山賊頭怪,「還是二十六弟你有辦法!嘿!」

那小山賊得意一笑,那一笑不知有多狡黠。

韓愈一下子懵了。

「媽的你這小子!竟敢勾引大嫂!」那邊三大王過來給那小山賊腦門就是一下,「不過話說回來,你小子聰明!幹得不錯!老子喜歡!」

韓愈目瞪口呆。

就見一廳的山賊歡呼著一邊脫衣服一邊奔去洗澡,一會兒的功夫廳內就沒有幾個人了,韓愈目瞪口呆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半晌,才愣愣地發問,「那小孩是誰?」

「黑風寨八百來號人,分成四個堂口,」二大王道,「二十六弟是我們風火堂的堂主。人不可貌相啊!那小子聰明著呢!」

「他——」韓愈一口氣緩不過來,抓着自己的脖頸半晌,終於,指著雷藤吼叫起來,「媽的——你還不快給我去洗澡!」

再轉過頭來,沖着那幾個排得上位的大王就是暴吼,「還愣在那裏幹嘛!都給我滾去洗澡!」

他他他……

他韓愈竟然被一個毛小子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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