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甄小詩生了一場很重的病,大夫卻說不出病因,只知道她的身體日漸衰弱,總是沒來由的感到眩暈,四肢無力,行走時無緣無故摔跤。

隨着天氣漸涼,這病情越來越重,甄國安不得不替女兒暫辭書記院的職務,去暖和的南方療養。

甄家在揚州附近的小鎮上有一座別業,風涼氣爽的秋天,正是休息的好地方。

於是甄小詩便被送到這裏,除了隨身奴婢,不讓任何人打擾。

庭院裏架起一座鞦韆,石案上擺放着書籍與茶果,供她消遣。

她可以在這裏獨坐一個下午,看見秋天的陽光落在自己的衣袖間,有一種溫暖卻寂靜的感覺,抬頭之間,可以聞到桂花的香氣在空氣中瀰漫。

她覺得,生命忽然變得輕盈而高遠,有時候,她甚至出現某種幻覺,彷彿靈魂飄上了樹梢,俯視鞦韆上的自己,搖搖蕩蕩的。

受傷的心讓她甘願沉浸在這彌留之際,不能死去,卻也不想醒來。

這一天,與往常一樣,她亦是這般魂不守舍,忽然,卻聽到隔牆傳來熟悉的聲音。

「小桃,你把這桂花打下來,咱們晚上蒸桂花糕,如何?」一個女子的聲音。

甄小詩猛地睜開雙眸,似乎被一股強大的力量送回人間。

第一次,她主動挪動腳步,虛弱艱難地,來到那牆腳處。這是一個多月來,她惟一像活人的舉動。

她將耳朵貼到壁上,希望剛才不是自己的幻聽。

「小桃,快點啊!」一陣笑聲真實親切地傳入耳中,頓時驅散了她的寂寞。

「春娥姐姐……是你嗎?」她猶豫着,終於忍不住開口叫道。

嗓音因為久病而細微,但對方顯然聽到了。

「甄小姐?」隔壁的庭院一陣驚叫,「是你?」

「是我,是我。」甄小詩不禁微笑。原來,他鄉遇故人是這番滋味,她總算嘗到了。

對方立刻架起一副梯子,從牆頭攀援過來,探出一個腦袋。

果然,她看到了春娥久違的容顏。

「哎呀,真的是甄小姐!聽說你出宮療養,沒想到,竟是在這兒。」

「聽說?」甄小詩一怔。

「對啊,你現在可是名人了,雖然我不在宮中,可關於你的事情,卻傳得滿天飛,想不聽說都難!」春娥笑道,將梯子挪到院牆這一側,順階而下。

「都說我什麼了?」她神情緊繃地問。

「還能有別的嗎?就是那些……關於你跟武大人之間的事。」春娥嘆了口氣,「說什麼武大人為了你差點悔婚,但最終懸崖勒馬,選擇了上官小姐,而為了避開你,夫妻雙雙前往邊關……這些人啊,都太閑了,沒事瞎嚼舌根!」

「姐姐,你怎麼也到揚州來了?」她不由得澀笑,淡淡地問。

「我在洛陽待膩了,想找個暖和的地方過冬,恰好聽說這裏有間宅子要出售便搬來了。」春娥抬頭望着融融秋日,滿意地道:「這個地方,的確比洛陽好。」

「這麼說,從今以後咱們就是鄰居了?」甄小詩忽然感到不那麼孤單了,病也霎時好了大半。

「對啊,咱們可以天天做桂花糕吃!」春娥大笑,撫了撫她的發,「你啊,瘦了許多,該多吃點。」

她這身子……是吃多點便能補得回來的嗎?傷心失意,讓她元氣大傷,能夠活着已算不易。

「雖說武大人不在了,」春娥忽然斂去笑意,感傷道:「但咱們活着的人,也該多為自己考慮才是。」

「什麼……不在了?」不過前往邊關駐守而已,這樣的說法也太嚴重了吧?

「你不知道?」春娥一愣,瞪着她。

「知道什麼?」不詳的預感湧上心上,甄小詩耳畔一陣嗡鳴。

「沒、沒什麼……」連忙低頭搪塞。

「不對。」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緊張得幾乎要把那肌膚掐出血來,「姐姐,你把話說清楚!」

「真的沒什麼,我辭不達意而已。」春娥敷衍地笑道。

「承羲他……怎麼了?」甄小詩聽見自己厲聲叫,「告訴我!快告訴我!」

「唉,早知如此,就不到揚州來了。」無可奈何,說出真相,「武大人他……亡故了。」

亡故?如同被一記重拳狠狠擊中,甄小詩只覺得全身力量像被抽幹了一般,軟倒在地。

「當心啊——」春娥一把將她攙住,開口安慰,「人已經去了,想開點兒!」

「他怎麼亡故的?何時亡故的?為什麼我一直沒聽說?這消息可靠嗎?準確嗎?」她提起一口氣,連聲追問,胸口一陣窒息。

「令尊沒告訴你?」

「我已經好久沒看到爹爹了……」的確,她這才意識到事有蹊蹺,從前爹爹三不五時便會從洛陽趕來探望她,這次卻半個月不見蹤影,只有書信問好。是因為難以啟齒而故意避開她嗎?

「據說,突厥襲擊了我軍在定州的大營,武大人的帳篷著了火,沒能順利逃出來。」春娥感慨道:「真是蒼天弄人啦,連我都不敢相信他已經走了……」

「武夫人呢?」甄小詩忽然抬頭,「她怎麼樣了?也在營中?」

「那倒沒有。當時武夫人在定州城裏的驛館歇息,事發之後,她以未亡人身份扶武大人的靈柩回到洛陽,皇上特准她今後長住宮裏。」

「那屍身驗明了嗎?真的是承羲?有沒有可能在混亂中弄錯了?」她心裏有一絲執著的期盼。

「武夫人都沒認錯,又如何能錯呢?」春娥幽幽搖頭,「人家是夫妻!」

這句話,像一把銳利的刀子,斬斷了甄小詩的妄想。

的確,人家是共結連理的夫妻,怎會認錯?

她着急的,上官綾妍想必也着急過,她所疑慮的,上官綾妍想必也疑慮過……

最終,仍舊證明了屍身,還能抱有任何僥倖的幻想嗎?

她只覺得最後支撐自己的惟一希望,被狂風一吹而倒,整個人直摔深淵,墜入昏迷……

相思樹,為什麼跑遍了全城,卻不見一棵?

甄小詩感覺自己像瘋了一般,明明病的昏昏沉沉,卻不躺在榻上休憩服藥,反而在秋涼的風中,莫名執意地尋找一棵相思樹。

相思樹,可以達成她願望的樹,她要掛上一道幡,許一個荒唐的心愿——讓承羲活過來……

呵,連春娥也笑她異想天開,可是,她的雙腳就是控制不了,像被施了魔咒,不斷地奔跑,非要找到想要的東西才罷休。

她顧盼每一家的庭院,留意繁華的街道,尋覓整個山林,踏遍城郊湖畔……然而,沒有相思樹,一棵也沒有。

紅豆生南國,這裏,就是南方,為何不見紅豆?詩騙了人,還是人騙了她?

「小詩,小詩,」春娥跟在她的身後喚她,「天晚了,回去吧——」

車夫已經疲倦,馬兒已經無力,但她依然不想放棄,她要在天黑之前,再翻一座山,去看看前面的樹林。

「前面已經沒有路了——」春娥一把拉住她,「死心吧。」

她像是大夢驟然驚醒,這才看清原來前方不過一道山崖,所謂的樹林,不過是她期盼心境下的幻覺。

她獃獃地佇立,淚水再度決堤。

「回去吧,等明兒個我先打聽清楚,咱們再出來找。」春娥安慰道。

甄小詩搖頭,僵硬地搖頭,一言不發地走到就近的樹下,席地而坐。

她抱着膝蓋,置身在泥地上,彷彿生了根,怎麼也不肯離開。因為她害怕自己這一回去,將一病不起,再也無法出來。

「你再不聽話,我就不理你了!」春娥似乎有些生氣,「甄大人肯定會恨死我了,要不是我多嘴,你就不會變得這樣瘋瘋癲癲的!」

抱住頭,不肯聽清楚春娥的話,她將臉頰深深地埋在膝間,像一個任性的小孩。

她不知道春娥是否真的生氣,是否真的扔下她一個人走了,她沒有聽見馬車的聲音,其實這段日子,除了她自己的幻覺,她幾乎什麼都聽不見……

甄小詩閉上眼睛,不知過了多久,只感到四周越發黑暗,似乎有日暮的細雨滴在她的四周。

她的神志在沉默中朦朧,弄不清自己到底依舊清醒,還是再度入夢。

她只看見,似乎此刻依靠的樹變成了相思樹,無數紅豆從葉間墜落,叭答叭答落在她裙間,圓潤可愛。

她微微笑了,想伸手拾起一顆把玩,忽然,紅豆化為滴滴鮮血,染紅了她的衣衫。

她想大叫,卻叫不出聲來,一個青澀的人影,從樹后悄悄走出來,立在她身邊。

「承羲?」她能感受到那熟悉的感覺,脫口衝出思念的名字。

他沒有回答,只是俯下身子,輕輕地,無聲的,撫摸她的長發。

「承羲,詩中都是騙人的,南國沒有紅豆……」她哭着叫道。

「對啊,」他輕笑,「詩都是騙人的,所以,有個騙人的女孩子叫做小詩。」

「我……」他在諷刺她嗎?為何她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來?因為,他說的都是事實。

「承羲,我後悔了!」她輕拉他的衣袖,「我們永遠也不會再相見——」

這話中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根針,扎得她再度泣血。

「永遠……也不會再相見……」他重複,又重複,聲音越來越輕,彷彿馬上就要遠逝。

「承羲!」她拚命抓住他的衣袖,然而猶如彩雲易散,他的衣袖像水一樣散開去,而水中撈月的她,只能得到空白。

她的身子猛地彈跳了下,眼睛睜開,瞪視着陌生的四周。

「小詩,咱們回去吧!」身邊,沒有承羲,依舊只有春娥,「真的,我發誓,明天一定再帶你出來。」

這話已經不再對她有任何誘惑力了,因為,她還沉浸在方才的夢境之中。

承羲……

她心中默念着他的名,倉惶的、期盼的四顧張望。她盼望能有奇迹,能再見到他,哪怕是他的靈魂,也好……

然而,四周除了清冷的山林,什麼也沒有。

但她為何能明確聞到他的氣息,似乎一直尾隨着她,在某個暗處,悄悄打量着她?

她在恍惚之中,覺得自己已經死了一回。

上蒼讓她殘留一口氣息在,是否,因為還有一件事未了?

躺在床上整整三天,甄小詩忽然支撐起身子,勉強地爬起來。

沒錯,還有一件事,她非做不可——她要為承羲立一塊碑。或者說,她要為他們兩人立一塊碑。

若是不久於人世,她在九泉之下,也要葬在有他的地方。縱使不是他的妻子,不能與他的屍骨合葬,至少,要跟他的名字葬在一起。

那塊碑上,會刻下他們倆的名字。

她向春娥打聽了石場的所在,雇了一頂小轎,在不驚動家裏的奴僕之下,只身前往。

家中的奴僕,都是她爹的眼線,若知道了她的意圖,絕不會准許她如此作為。

所以,她要保密。除了春娥,沒人知道她的秘密。

已近深秋,開始下起冰冷的雨。桂花在雨中被打落了不少,殘留的濃香混合著秋雨的味道,給人一種悲秋的感覺。甄小詩憶起從前在宮裏,還是夏天的時候,她與武承羲在屋檐下以水杯敲打成曲,那歡樂融融的情景……

「姑娘,請問想在碑上刻什麼字?」石匠收了她的銀子,恭敬地問著。

「我想先挑一塊上好的石料。」她舉目四顧,在花崗石間流連。

「不好意思,姑娘,石料暫時還沒有。」石匠支吾道。

「怎麼,這不是有很多嗎?」她不由得詫異。

「這些都被人訂下了,姑娘恐怕要等下一批了。」

「下一批要多久到貨?」

「恐怕一個多月吧,」石匠面色為難,「您也知道,如今邊關正在打仗,每天死傷將士無數,整個大周朝的碑石都短缺。」

「一個月?」甄小詩搖頭,「不,我等不下……」

她不確定痛苦還能讓自己活多久,萬一臨到死前都還不能完成心愿,她做鬼也不會甘心的!

「這裏這麼多的碑石,都是被什麼人訂走的?」她忽然產生一問,「為何需要這麼多?」

「哦,是被高陽公子訂走的。」石匠如實說,「至於幹什麼用……這個小的也不知。」

「高陽公子?」甄小詩眉一凝,「什麼人啊?」

「跟小姐您一樣,也是這鎮上的新住戶,似乎也是從洛陽來的,一看就是達官貴人的模樣,出手很闊綽,一來就收購了不少產業。」石匠往山間一指,「喏,您瞧,那座漂亮的山莊便是他新蓋的。」

「石料這麼多,他大概也暫時用不完吧?」甄小詩抿唇道,「不知可否請他讓給我一塊呢?」

「喲,這個小的可不敢答應,您還是親自去問他吧。」

「我去哪裏找他呢?」

「待會他會來付碑石的餘款,您等一等,說不定能遇見。」

石匠話才說完,只見大道上,忽然出現一架華麗六馬大車,數十名奴僕在車后緊緊跟隨,好不風光氣派。那車乘直往石場而來,馬蹄兒揚起霧般塵灰,如仙人蒞臨。

「喏,可巧了,高陽公子來了!」石匠不由得興奮道。

甄小詩怔怔地望着這氣象萬千的陣仗,退避至路旁等待。過了許久,那華車才停頓下來,但座上卻垂著青色紗簾,高陽公子並未露面,只神秘地隱身簾后,隔着遙遠距離與石匠說話。

「大人——」石匠呈報道:「這裏有位姑娘想買一塊石料,不知大人可否挪讓一塊給她?」

「哦?是誰?」高陽公子冷冷的問。

這簾後人一開口,甄小詩的心就撲騰跳動了下。

為何這語氣、這聲音……像極了她朝思暮想的那個人?不,是弄錯了吧?死人怎會復活?就算復活,也不會變成什麼陌生的高陽公子……

邁著顫巍巍的步子,她虛弱地上前,「小女子因家中有至親亡故,急需一塊碑石,不知大人可否施讓?」

「至親?」簾中人挺立地坐着,高大身影雖然隱約不明,卻亦可以窺探到一絲奪人氣魄,「父母?兄長?姐妹?」

「實不相瞞,是小女子的夫君……」甄小詩垂眉答。

「甄小姐不是待字閨中嗎?哪兒來的夫君?」對方一語道破。

他……他居然知道她的底細?錯愕的雙眸猛地抬起,難以置信。

「公子到底是何人?」她忍不住問道,「小女子姓什麼,公子何以知曉?」

「這鎮上的一草一木,在下都打聽得很清楚,否則也不會在此置產。」簾中男子笑道,「在下喜歡安全的地方。」

他是安全沒錯,別人的私隱卻全曝光了。甄小詩不由得有些動怒。

「甄小姐不如實話實說了吧,這石碑到底是為了誰而打造?」他咄咄逼人地在問。

「為我。」甄小詩咬唇,坦言答。

「小姐如此年輕,怎麼這樣想不開?」對方輕嘖,「料理後事,不該是你這花樣年華所為。」

「我身染重病,恐怕不久於人世……」她淡淡道,「公子就當憐我命薄,讓給我一塊石料吧。」

「方才說是給你夫君,這回又改口說是給你自己,甄小姐,你說話前後矛盾,在下該如何相信?」

「沒錯,給我夫君,也是給我自己。」她篤定地說,「碑上刻兩個名字,一個是我的,另一個……」

「是什麼?」他的語氣中似乎有一絲急切,乍現之後非常迅速地隱去。

「武承羲。」甄小詩還是照實答。

「就是葬身定州的那位邊防督察使?」簾後人輕輕一笑,「在下從不知道,原來他是甄小姐的夫君。」

她不語,話已至此,再無話可說,再多的嘲諷她也願意承受。

「好吧!」簾後人總算點頭,「這碑石,我可讓給小姐一塊。」

「真的?」她不由得驚喜,本以為看不到希望,卻終究還是遂了心愿。

「不過,不是今天。」對方似乎故意刁難,「不知甄小姐明日可否到我府上一聚?」

「為何?」臻小詩眉一凝。

「在下有事想求甄小姐幫忙,明日一去便知。若是小姐答應,這碑石所需花費,在下全部攤付。」

「可我不需要你付錢……」

「那你就永遠也不可能得到石料了。」這高陽公子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甄小姐,你自己考慮吧。」說着,他打了個手勢,車馬立刻回程,塵土再度飛揚。

「好!」無路可退的她,只得妥協,「我去!」

「小姐別忘了咱們的約定,明日午時,在下於家中恭候。」他拋下縹緲話語,絕塵遠去。

甄小詩怔在原地,望着道上來去浩蕩的隊伍,有片刻出神。

高陽公子……他到底是誰?為何,那種熟悉的感覺在他倆之間流淌不散?雖然她明知這實在荒唐!

雨下了一夜,直至第二天中午,依舊淅淅瀝瀝,本已寒涼的秋天更顯蕭瑟。

甄小詩如約而至,像昨日一般,孤身獨行。

高陽公子的山莊並不難尋,半山腰裏,一座巍峨豪宅森然挺立,雖然華美,但在這樣的氣氛中卻顯得陰沉恐怖,有些像鬧鬼的古墓。

僕人說,公子正在用膳,請她在廊上等待。

她沿着雨簾滴答的游廊,徐徐前往花廳的方向,卻見台階下擺着一系列白瓷做的碗,高低各不相同,盛接雨水,綻放半透明的顏色。

好熟悉的畫面……她心中不禁一緊。那時候,在宮裏,同樣的雨滴,同樣的擺設,只不過杯子換成了碗。

「甄小姐,您先請進屋喝茶,驅驅寒氣。」奴僕禮貌地道。

「不必客氣,我就在這兒候着好了。」她並不想飲茶,只想站在這裏,望着這些奇異可愛的器皿,回憶往事。

僕人點點頭,默默退去。雨勢疏離,游廊上只剩下她一個人。她屈膝蹲到那排瓷碗邊,拔下一支銀簪,敲擊了起來。

叮叮咚咚,宮商角徵羽,當初武承羲奏出的旋律猶如回到了耳畔,引得她心裏又是一陣酸楚。

「沒想到甄小姐居然有此雅興。」忽然,身後傳來掌聲。

甄小詩回眸,看到花廳的竹簾后,突然多了一道修長身影,雍容貴氣的,正是高陽公子。

「公子見笑了。」她起身,悄悄拭去眼角一顆淚珠,不讓人察覺。

每當聽到他說話,她就心口激顫,太過熟悉與相似的嗓音,讓她難以自持,她很喜歡這樣與他遙遙相對,可以在一種若即若離的氣氛中,勾起往昔回憶。

「公子也喜歡聽着水滴的樂曲?」她好奇地問。

「沒錯,每逢下雨之際,我便會命人在這游廊之畔擺放一列瓷碗,由婢女節擊敲打,叮咚之聲,化為音律,風格獨具。」他好心情地說着,「我亦坐這花廳之中,一邊賞雨,一邊品茶。」

呵,好雅緻的生活,承羲若還活着……應該也是如此。

甄小詩再也忍不住,扶住廊柱,黯然流淚。

「甄小姐,你怎麼了?」高陽公子問道。

「沒什麼……只不過,想到一位故人。」

「是武承羲武大人吧?」他淺笑點破。

「公子如何得知?」她詫異抬頭。

他抿唇不答,只道:「我聽聞武承羲大人為了甄小姐,曾在宮裏鬧得翻天覆地,為何最後卻還是娶了上官家的姑娘?豈不白費氣力了?」彷彿擊到她的傷心處,甄小詩不由得哽咽,「要怪……只能怪我,是我拒絕了他。」

「為何?」對方似乎十分感興趣,屏息等待下文。

「我以為這麼做對雙方都好,所以臨陣逃脫。」她囁嚅答,「又或許,我本來就是個脆弱的人,容易動搖……」

「甄小姐,容在下問一句——你後悔嗎?」對方逼進一步,凝色問道。

甄小詩澀笑,徐久之後,點了點頭,「後悔。要說我今生做過什麼令我後悔的事,恐怕只有這一樁。現在想想,就算跟他一起流落天涯,失去所有,甚至永世不與家人聯絡,也比讓他喪命的好……」她的眼淚再也抑制不住,傾泄而出,體內就像有過重的力量,讓她不得不彎下腰,嘔出令她痛苦的靈魂……

簾后的身影下意識般想上前攙扶,但最終依舊克制住衝動,依舊那般悠閑地立在原處,只不過身影略微僵硬。

「甄小姐,你沒事吧?」半晌,他低聲道。

「公子……」她艱難地直起身子,注視着那朦朧的身影,「可否讓我……看看你的臉。」

「什麼?」對方顯然一怔。

「你的聲音……跟他很像,我想知道,容顏是否也相似……」

「像又如何?不像又如何?」

「我希望可以常跟公子見面,聽到公子的聲音。」如此,或許能讓她的生命有個支柱,能活得久一點。

「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嗎?」他澀笑地敷衍,「永遠看不見我的臉,就可以永遠有美麗的幻想。萬一看了發現不相似,豈不會讓你失望?」

「可我覺得……我覺得……」她胸中忽然燃起一種微妙的直覺,「你跟他……肯定很像。」

話音才落,她不知從哪冒出了一股動力,衝到門邊,冷不防將那竹簾揭開,這失禮的舉動,出乎他的意料。

他抬起胳膊,彷彿害怕光線的照射,擋住側顏。

甄小詩默默地望着他,只見那前額直至頸間,有一條觸目驚心的疤紋,長而深且焦黑的顏色,表面呈現凹凸不平。

「現在你還覺得像嗎?」他放下衣袖,以醜陋的側顏面對她,輕淺笑問。

「承羲……」她失聲叫道。

雖然多了道疤痕,但那眉眼神態,世間不可能再有第二個男子與之相似。他,武承羲,天生獨特的氣韻,無人可以替代。

「聽聞武承羲大人是絕世美男子,我如此容貌,怎能與他相比?」他的語氣中似有微微苦澀。

「不,你是承羲!你沒死?」甄小詩篤定地道,箭步上前,雙手激顫地想觸碰他的臉,卻被他退避開去。

「甄小姐,時間不早了,請回吧。」他冷冷下了逐客令,「放心,那碑石我會讓給你的,已經叫人去鑿字了。」

「不……」她搖頭,「你還活着,我要碑石做什麼?」

「甄小姐,你真的認錯人了!」他執意道,「在下雖然不及武大人,卻也有些身份,你如此亂認,置在下於何地?」

她咬唇,足下一僵,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甄小姐,請回吧。」他漠然送客。

「你不是說……有事要我替你辦嗎?」她憶起昨日的約定。

「對。」他頷首,「聽聞洛陽古玩奇多,甄小姐的父親亦精通此道,在下想請甄大人代為購買幾件珍藏,不知可否幫忙?」

「就這些?」甄小詩不甘心地注視着他,「沒有別的了?」

「別的?」他輕笑,「甄小姐還指望有什麼?」

「我……」她知道,此刻再一味糾纏下去,只會讓事情變糟,不如就此離去,以退為進吧。「好,我托父親買到以後,會捎信給公子。」

「那麼在下恭候了。」他替她打起帘子,做了個送客的姿勢。

甄小詩依依不捨地踱出花廳,她忍不住再次回眸凝望,「公子……我們能時常見面嗎?」

「呵,這可不像一個大家閨秀該說的話。」他諷笑道。

「我不在乎,」她坦言回答,「在這個世上,只要能見到承羲,或者……見到與他相似的人,我什麼也不在乎。」

流言蜚語算什麼?世俗的眼光算什麼?過去,她就是太在乎這些,弄得心神俱傷。

上蒼憐憫,給她機會,讓她重來一次,她怎捨得放過?

她堅定炯亮的目光似乎打動了他的鐵石心腸,只聽,他終於答,「甄小姐如若有空,儘管來坐坐。」

綻顏微笑中,她覺得,兩人的心神在這一刻交融。他是承羲,一定是的,這樣的感覺,一如既往,不會錯。

「你這兩天精神不錯啊!」春娥詫異地望着她,「說是容光煥發也不為過,跟前些日子病懨懨的模樣判若兩人。」

「是嗎?」甄小詩撫撫臉頰,含羞道:「變漂亮了嗎?」

「不對勁!」春娥狐疑地盯着她,「一大早就拉我來買花布,要做新衣裳?這可不像是養病的人該乾的事。」

「明天我要去拜訪一個重要的人,自然得打扮打扮。」她的目光在繽紛的布匹中流連,「你說,穿榴紅色的好看,還是靛藍色的好?」

春娥不由得輕嘆一聲,「看來武大人過世的消息,已經對你沒什麼影響了。」

「他真的過世了嗎?」她心裏有一絲懷疑,卻不便對春娥言明,懷藏的喜悅只能獨自享受。

「什麼意思?」春娥瞪大眼睛。

「在我心裏……他一直活着。」敷衍地避開這個話題,「不如就要榴紅的吧。我極少穿這樣亮色的衣服。」

明天,她又要到半山去探望他了,他托她採買的古玩,已經從洛陽運到。她又有借口與他品茗對坐,就算什麼話也不說,也足以讓她開心半月。

她打算,在那批古玩之中,夾藏一樣東西——羅漢盅。

她要觀察他看到羅漢盅時的反應,假如眼中有一絲異樣被她捕捉,她就可以進一步確定他的身份。

明天,她朝思暮想,期盼已久的日子……

「兩位姑娘,這裏還有絳紫絹綢一匹,整個鎮上就剩這麼多了,要不要買兩尺?」掌柜的建議道。

「絳紫?」春娥抿唇,「怎麼穿啊?茄子似的。」

「呵,這個可不是做衣裳的。」掌柜的笑道。

「那用來做什麼?」春娥詫異地問。

「驅邪啊!扯兩尺絳紫的絹綢,掛在大門口,比什麼和尚道士的符都靈驗!特別是你們姑娘家,尤其用得上。」

「怎麼,這鎮上鬧鬼嗎?」春娥一驚。

「你們不知道嗎?」這一回,輪到掌柜的錯愕,「提防五通神啊!」

「五通神?是什麼?」

「哦,兩位姑娘剛從外地來,難怪不知道。咱們這南邊,一到秋天,就鬧五通神。傳說那五通神是蝦蟆所變,專門化成英俊男子,勾引良家婦女。」

「啊?」春娥與甄小詩面面相覷,「真的假的?以訛傳訛吧?」

「你們不信?」掌柜的嘆氣,「以我看,最近鎮上就有個這樣可疑之人。」

「誰?」

「就是住在半山腰的高陽公子啊。出手闊綽,雍容華貴,雖說沒人見過他的容貌,卻都傳聞他極為英俊。」

「掌柜的,瞧您說的,稍微出眾點的男人,就成五通神了?」

「不不不,我這話有根據的。前幾天有一樵夫,砍柴路過半山,卻見那所謂的華美宅院結滿蛛網,空無一人,完全不像有人居住其中的樣子。可是第二日呢,鎮上的蕭員外前去拜訪,卻又是燈火繁華、奴婢無數……你們說,怪不怪?」

「胡說!」甄小詩忍不住開口道:「我去過那裏,明明很正常的一座宅子!」

「你去過?」春娥側眸好奇地問她,「你幾時認識了那高陽公子?」

「哎呀,姑娘,你可得小心地方啊,」掌柜的熱心提醒,「不騙你,好幾個人都說那宅子十分詭異。要見高陽公子,除非預約,否則你冒然跑去那宅子,真的是空無一人……」

如此謠傳,讓甄小詩心緒霎時不寧。

她忽然腦中轟然作響,將手中布匹一扔,轉身便往門外跑。

「小詩,你去哪兒?」春娥大叫道。

她無語,直奔到車前,寫下一匹馬兒,翻躍其上,便往山間馳去。幸好兒時像男孩子一般,學過些騎術,否則此刻也不會行動如此利落。

她不得不承認,此刻心裏真有一絲害怕,怕那傳言是真的……她朝思暮想的男子真是五通神所化?

不,她篤信自己的直覺,那是承羲,是她的承羲,妖魔鬼怪怎會有他的氣息?

樹葉在她肩上滑落,她在急騁中,終於看見了那道宅門,她拉住韁繩,猶豫半晌,躊躇之中,依舊鼓起勇氣上前。

四周很靜,死一般的寧靜,不見看門的家丁,亦聽不到任何人聲。

她剛想叩敲銅環,卻發現大門虛掩,輕輕一推,即可進入。

漫天的秋葉絮絮紛紛,積滿了整個庭院,只需要一眼,她便能察覺,這裏跟她上次所見,大相徑庭。

無簾無幔,無桌無椅,任何生機在這裏都蕩然無存。這裏,的確是一座荒廢依舊的庭院。

甄小詩只覺得腿下一軟,摔倒在落葉堆里,樹梢上一隻烏鴉受了驚動,展翅而起,發出刮痕般啞陋的聲音。

透心的寒涼鑽進心底,引得她打了一個冷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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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牌女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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