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華燈初上,安靜的巷子底,停著一台黑色轎車。

夏元燦坐在車內,靜靜看着眼前這棟白牆紅瓦洋房。

在這之前,他已經不知來過多少次。小時候,他經常和奶奶推車來這裏,後來雖然搬離這附近,但只要一有空閑,他還是經常像現在這樣躲在角落,默默、安靜地望着紅瓦洋房,期盼看見那個總是懸在心頭的倩影。

懸在心頭……已經好多年了吧!

他對於這個白牆紅瓦洋房是有很多記憶的。父母早逝,他只得跟着祖母相依為命,靠着一台手推車四處撿拾物品,加以整理后換回微薄收入以維持生活。

每回只要一走進這條巷子,遠遠瞧見宋家——也就是這棟外觀雅緻的獨棟花園洋房,他的心情就會莫名輕快而喜悅。他知道院子後方那扇鑄鐵小門開啟后,不但可迅速充實空蕩蕩的推車,更重要的是,他也有機會能遇見宋家大小姐。

在他小小年紀的心目中,大小姐是他見過最甜美、最可愛、最有氣質的女孩。

他還記得第一次看見她,是在某一回餐宴后。在宋家工作的廚娘是個好心人,早就交代他當晚來取宴后剩餘的菜肴。那天,他來得有些早,站在廚房外的角落,聽見院子裏的談笑聲,好奇地探頭一看,宋氏夫婦牽着約莫八、九歲的大小姐,正準備逐一送客。

他猜大小姐約莫比他小個兩、三歲吧,穿着粉紅色的蕾絲洋裝,烏黑的長發上扎著美麗的蝴蝶結,細緻的鵝蛋臉甜甜笑着。

她無意間轉頭,視線短暫與他相對,櫻桃色的唇邊還掛着洋娃娃般的笑容,深深撼動了他青澀的心坎,一時間,他的腦子竟然空白了。

後來,又有很多次機會遇見她,雖然通常是一道纖秀的背影,或只是聽見銀鈴般的笑語聲,但他的反應始終一樣,就是一片空白。

雖然當下思緒空白,但回家的路上,心頭的怦然卻令他回味再三。

他猜想,這就是大人常說的「觸電的感覺」吧……

即使從來不曾正面相對,也不曾交談,但隨着時日俱增,他越來越喜歡那個女孩,即使只是遠遠看着,心頭仍然覺得無限美好,工作時的心情益發愉快。

雖只是懵懵懂懂的國中生而已,他已經清楚領略了暗戀愛慕的滋味。

可那回,也就是他最後去宋家的那回,從不曾與他交談的宋家大小姐竟然親自應門,還對他說話,卻喊他是「收垃圾的」——

你這個收垃圾的!我不准你再來!

雖然這是事實,但出自暗戀的宋家大小姐之口,像是一把利刃刺向左胸,他的心頭第一次感到無比難忍的澀疼。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得怔怔地望着心目中的小公主。這個稱呼,明明白白地提醒自己與她的距離。

雖然不知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但猶豫幾天後,他還是遵照大小姐的命令,不再前去敲門,可他依然在巷子裏偷偷探望,即使只是看到大小姐的背影也好。

可他再也沒有看過她了。

宋家變得安靜,門前來往的車子變少,在裏面工作的傭人似乎也不見了。

不久,他和奶奶住的違章建築被拆除,只得搬到市郊,到這一帶的機會也變少了。

祖母病逝后,回收廠的老闆見他無依無靠,留他在廠里工作,他工作認真,應對進退也很合宜,大學畢業后,老闆覺得這等人才不該只是在這個小地方,於是將他引薦至規模更大的上游回收廠,就這樣,他一步步踏入資源回收的世界。

憑藉自己的天資聰穎、勤奮認真,加上好運,多年後,他已經成為年收數億元的資源處理公司負責人,主要營業項目包含一般垃圾回收、建築廢料處理以及科學園區的污染物品處理與電子零件下腳料回收等等。

大學時期,他的生活漸趨穩定,一有空便回到這條小巷子。宋家的洋房依然矗立,但似乎已無人居住,他多次向鄰居打探,得到的消息五花八門,有人說是全家移民去美國,也有人說搬到東部鄉下,甚至也有遷至中國內地的說法,總之,宋家人已經不住在這裏。

但房子還在,也不見有人搬進來,於是他想,說不定有一天,宋家大小姐還會回來這裏……

這信念支撐着他度過了好長一段時間,直到去年,他接到一個鄰居的線報,說宋家的燈亮了,大小姐回來了!

他萬分狂喜,當晚立即衝過來確認。

燈確實亮了,只是感覺不對。

偌大的房子只有微弱的燈光透出,這和宋家原本奢華豪氣的風格不符,他極力壓下滿腹疑問,直到隔日早晨又去了一趟,確定大小姐真的回來了——

那娉婷的身影、舉手投足的秀雅,甚至連頭髮也是一樣地烏黑直亮,根本是兒童時期放大版的宋大小姐!

當他瞧見她輕盈地走出大門,低着頭快步離開巷子時,整個胸口漲滿了喜悅,差點就想追過去,幸好殘存的理智阻止他的衝動,將他的心緒拉至另一個層面。

她……這些年過得如何?誰和她住在這房子裏?結婚了嗎?急着要去哪裏?

有太多的問題浮現,他決定先探查清楚,再視情況行動。

於是,耐心地觀察將近半年後,他只能說她的生活實在平淡規律,探不出半點具體的消息,終於決定在今晚主動出擊,先來向她問候。

夏元燦瞄了瞄時間,差不多了,他坐直身子,屏息以待。

果然,一個纖秀的身影從巷子的另一端逐漸靠近,經過他的車子時,夏元燦立即打開車門下車,喚住她——

「那個……」他的聲音竟然有些顫抖。「宋小姐?」

停下腳步,她微微側首望向他。

「我是夏元燦。」他深吸了口氣,努力讓自己笑得好看些。「好久不見。」

★★★

突然被一個陌生男人攔住,宋於湘猛地心口一提。

是來討債的嗎?

自從父親宣告破產並逃至中國后,債權人一擁而來,嬌生慣養的母親帶着她投靠娘家后便病倒過世了,她被迫提早長大,在舅舅的協助下學習適應人情冷暖。

幸好母親私下還有不少黃金和珠寶,她靠着變賣后的現金撐過一段時間,即使至今仍有大筆債務等着她每月按時償還,但還不至於走投無路,只是此刻忽然又冒出個陌生人來找她,難免讓她心頭驚惶。

她還在思索著是不予理會直接衝進十步遠的老家,還是轉身快跑,男人卻更靠近了。

「大小姐。」他黝黑的臉揚著笑。「還記得嗎?以前常去宋家後門的就是我,夏元燦。」

她很快便想起來了,是那個讓她生平第一次開口罵人,事後卻後悔好久好久的男生。

可他……為什麼在這裏?

「你……」向來無喜無樂的情緒起了微微的波浪,宋於湘力持鎮定,冷靜地問:「有什麼事嗎?」

見她肯開口,夏元燦笑得更愉快了。「放心,我不是來收垃圾的。」

不太明亮的光線下,他的笑容意外閃亮。有這麼好笑嗎?

「收不收垃圾,應該和我無關吧?」她抬眉,不冷不熱地應着。

「是無關。」他又往前跨了一步。「宋小姐,我……可以認識你嗎?」

宋於湘握緊肩上的背包,直覺地後退一步。她不習慣和人太靠近,尤其是這個看起來高健壯、笑容明亮且還不討人厭的男人,讓她感覺有些不安和不自在。

而且他也長得太高大了,至少有一百八十公分吧?她記得他當年明明是很瘦弱的呀!

「宋於湘小姐,我可以認識你嗎?」

又被逼退一步,她有些急了。「不是早就認識了嗎?」連她的名字都知道!

「那不算。」夏元燦瞅着她,壓下過快的心跳,努力讓嗓音帶着磁性,方唇保持真摯的笑容。「我是說,當朋友的那種。」

當朋友?這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莫名其妙地出現,還要求和她當朋友?

難道他沒聽說當年她家裏發生什麼事嗎?竟然跑來對一個背負巨額債務的人,笑着說要當朋友?

或者,他其實只是想來嘲笑她的落魄?

算了,反正當年她欠他一頓罵——若他執意要追討,她也無話可說。

她淡淡答道:「隨便你,但我沒空。」然後她轉身準備回家。

「咦?等等——」這樣的答案不就等於拒絕嗎?夏元燦健臂一伸,攔住她。「至少,我們可以交換手機號碼——」

被攔住去路,宋於湘抬眼瞪他。「我沒手機。」

「怎麼可能?」

她嘆了口氣,拉開扁薄的肩袋。「不信你看,真的沒有。」

夏元燦還真的認真看了看,袋裏除了鑰匙、錢包、一本記事本,以及幾份資料,沒其他多餘的東西了。

這像是二十幾歲的女孩該有的背包嗎?

「你……」他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情急之下想到另一件事。「別這樣隨便打開包包,很危險的。」

她只是不置可否地淡笑。對於身無長物的窮人如她,每個月的進帳全都從銀行帳戶直接扣繳除,既然一無所有,還有什麼好害怕擔心的?

拉上肩袋,宋於湘再次準備回家。

「難道你不怕我嗎?」夏元燦不死心地追問。哪有女生會這樣打開隨身背包讓男人檢查?

「你?」她轉頭。「請原諒我說實話,只是個收——呃,處理廢棄物的人,有什麼好害怕?」

一個從小認分的人,能壞到哪裏去?她只是對於當年衝動下說的那些話有些愧疚而已,否則他有什麼好令人害怕的?

夏元燦一怔。只是個「處理」廢棄物的?用詞是比當年文雅了點,但在她的心目中,他永遠只是個卑微地收垃圾撿破爛的人嗎?

再說,資源回收業其實是一個錯綜複雜、令人難以想像的殺戮戰場,並非讓人輕視的低層行業。

「看來,我們真的需要好好互相認識了。」燦爛的笑容隱去,他退後兩步,健臂做了個「請」的姿勢,才說:「下次見了,大小姐。」

宋於湘瞅了他一眼,雖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她還有一堆工作等著趕工,沒空和他多說,便優雅地翩然離去。

夏元燦靠在車邊,靜靜看着她過度輕盈的身影隱入銹痕斑斑的大門,接着,如同過去半年的觀察一樣,客廳那盞不太明亮的燈亮了。

無論這些年她究竟遇上什麼事,他都會一一釐清,當年心頭的位置始終為她空着,現在,他要慢慢填補回來!

★★★

宋於湘揉了揉酸澀的雙眼,忍不住掩嘴秀氣地打了個哈欠,然後伸展疲憊酸麻的臂膀,這才硬撐起精神踩着快步,趕着去教課。

昨天接到音樂教室櫃枱小姐的通知,說是又多了一名學生,不但是毫無鍵盤學習經驗的成年人,而且還指定由她擔任一對一的指導老師,於是她顧不得因為趕工打字外包業務而一夜未眠,仍然一早就出門工作了。

她白天是高中總務處的一名小職員,下班回家是兼差打字的文書處理外包人員,周六、日還到音樂教室教鋼琴課,一個月下來的收入將近五萬塊,卻幾乎全用來清償債務,她只好想盡各種方法省錢,甚至規定自己只要是腳程半小時內的地方,一律只能步行。

只要能儘快把債務還清,不再看人臉色過日子,她願意忍受一無所有的清貧生活。

走進音樂教室,櫃枱的職員立刻報告最新消息。「宋老師,新學生很早就來了,正在裏面等著。」

是什麼樣的學生,居然這麼迫不及待?「嗯,謝謝你,陳小姐。」她客氣地應對,轉身往琴室走。

站在琴室前,透過門上的透明玻璃看見男人寬闊的背影,她怔了好幾秒才禮貌性地在門上敲了敲,男人聞聲轉頭過來。

是他?!

「嗨!」夏元燦笑得很燦爛,迅速起身替她開門。「我們又見面了。」

「你來做什麼?」

「學琴啊!你不是鋼琴老師嗎?」他的功課做得很足,打聽得一清二楚。

「你——」連她在這裏教課都知道,還指定要她?

宋於湘仰著頭,冷靜地問:「你到底想幹麼?」

「我想學琴。」他替她拉開鋼琴旁的椅子,恭請她坐下后才說:「公司要求我在尾牙時上台表演,想來想去,要唱歌跳舞我都不會,所以決定用鋼琴來彈一首——」

「你會彈琴嗎?」她突兀地打斷他。為了尾牙而學琴,聽起來多匪夷所思。

「就是因為不會,所以才來學啊。」他端坐在鋼琴前,轉頭笑望着她。

「那我建議你還是去學唱歌或跳舞比較容易些。」

「那有什麼厲害的?而且我已經跟公司報備了,就是表演鋼琴演奏。」

「你以為彈琴有那麼簡單嗎?」還真勇敢。「會看譜嗎?會指法嗎?」

「都不會。可是我問過櫃枱小姐了,完全沒有基礎也可以學那個叫什麼流行爵士鋼琴之類的……」

他神情認真,始終帶着笑,老實說,那笑容還頗真誠,教她沒有理由再駁回。

話說回來,多了個學生就多了鐘點費,多了鐘點費就多了收入,多了收入就少了負債,那麼……管他到底會不會——

「嗯。」她點頭,公事公辦地問:「決定要表演哪一首?」

「喔,我已經想好了。」他清了清喉嚨,哼了一小段。

「卡農?」雖然明顯走音,她竟也猜出來了,傾身在鋼琴上彈了幾個音符,跟他確認。

「對、對,就是這首!」

距離農曆年底大約還有三個月,她可以重新編調和弦,只要認真練習的話,應該還可以勉強達到目標。

「嗯,我知道了。」她拿起學習紀錄卡,盤算著預定的進度。「所以,每周一次,課程就照一般的方式——」

「不行。」他搖頭。「我資質駑鈍,至少一周得三次以上。」

「如果只是想學會這首,一周上一次課,其餘時間你租琴房練習就可以了。等一下問問櫃枱小姐,她會替你處理的。」

「不,為了確保到時上台不丟臉,我認為還是多上幾次課比較保險——」

她又打斷他。「你在什麼公司上班?」這麼有閑又有錢!

「還是在收垃圾呀!」他笑笑地從口袋的皮夾里掏出一張名片,遞給她。

宏遠環保科技資源處理公司夏元燦

落落長的公司名稱念起來很有氣勢,上頭沒有任何職稱或抬頭,不過有一排手寫的手機號碼。

環保科技?資源處理?「這算是……收垃圾?」

「是呀,換個名稱而已。這行做久了,已經很有感情,所以就一直做下去了。」簡單地說是如此沒錯。

有人會對收垃圾這種工作很有感情?她無法理解,不過,這也是一份自食其力的工作,她沒有理由質疑。

「有正當職業很好。」她把名片夾入自己的琴譜里,客套地答。

「其實回收垃圾有很多種類,下回我帶你去公司參觀。」

「不用了,我沒空。」她立即結束話題,翻開教材。「我們先從認識鋼琴和基本指法練習開始,請像這樣,把雙手放在琴鍵上。」

她在右側的琴鍵上做示範,夏元燦也跟着將雙手按順序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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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垃圾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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