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凌青雲也嚇了一跳,怎麼也想不到他的反應竟比得知父母死訊時更加激烈,竟然就此吐血昏迷。

他不知道那是因為沈滄海未足八歲便已離鄉,對爹娘雖然孺慕不減,但他們的影子畢竟已經模糊,而厲無痕卻是真真實實的,與他同吃同睡,為他加衣蓋被,教他詩詞寫字,音律武功,令他又敬又畏,又依戀不己。

這樣的厲無痕,在他生命中其實已經取代父母,成為他最重要的一部分,這時候厲無痕竟然害死他的父母,一直欺騙他,這樣的打擊,比單單失去父母更加重。

凌青雲當然不知道個中的道理,只急着把他喚醒過來,五指如飛,在他的人中,湧泉,合谷三穴連壓三下,便見他悠悠醒來。

醒是醒了,但睜開的雙眼一下子便垂合下去,眸中黯然無光,凌青雲深曉醫理,見到他的樣子,心裏微微一顫,忙不迭把他抱上馬去。

他心中着急,連自己的馬兒也不理了,抱沈滄海跳上紫騮,一直向鎮遠鎮平治,紫騮通性,知道主人有危難,也不消凌青雲催促,四足展開,彷彿風馳電掣,一路上捲起滾滾黃沙,轉眼之間,便已跑回鎮遠鎮去,凌青雲抱着沈滄海下了馬,匆匆跑入客棧。

眼見早上出去時明明是歡歡喜喜,精神奕奕的少年公子,忽然被抱着回來,小二和掌柜都嚇一大跳,關切地圍上前去。

凌青雲走到櫃枱前,空出一隻手拿起毛筆,匆匆寫了一張方子遞給小二。

「麻煩你照這道方子的份量叫廚房加入鮮豬肝,煮一碗熱湯上來。」

小二連忙答應,凌青雲抱着沈滄海上樓,剛走上二樓,便聽見背後有人叫道。「凌盟主?是不是凌盟主大駕到了?」

事出突然,凌青雲不禁一頓,他立刻就知道不妙,連忙垂首向懷中的沈滄海看去,沈滄海還是昏昏沉沉的,掛着淚珠的眼睫顫了顫又緊緊合上。

凌青雲鬆一口氣。不理身後的叫喚,急步轉入走廊,抱着沈滄海走進自己的客房去。

留守在房間里的鸚鵡,一見主人回來,便興奮地拍翼飛來飛去,凌青雲沒有心神理它,小心翼翼地把沈滄海安放在自己的床上后,打開放在床畔的包袱從中拿出一個長頸藥瓶來。

拔開瓶塞便是清香撲鼻,他倒出一顆藥丸,喂到沈滄海口中。

那藥丸可不是尋常的丹藥,而是他苦心搜尋良久,才得到幾顆的碧蓮雪參丹,是難得的治內傷聖葯,喂下去不過半灶香時間,沈滄海便悠悠醒過來。

凌青雲拿來熱毛巾幫他抹臉,放下毛巾不久,小二也就把他要的熱湯送上來了。

湯是清湯,泛著當歸香味,湯麵浮着些銀菊、杞子,樣子極是好看。

「滄海,喝點湯下肚,你會覺得好一點。」凌青雲邊說,邊把他扶起,吹涼熱湯,耐心地一勺一勺地喂他。

湯味甘苦清涼,落肚后,沈滄海果然覺得自己的精神漸漸回復,凌青雲又把碗底沉着的豬肝勺起喂他,笑道。「你剛剛吐了血,要多吃點豬肝補血才行。」

沈滄海哪裏高興得起來,吃了幾片,便把頭別過一旁去。見到他的樣子,凌青雲放下湯碗,坐到床邊,正打算說些安慰的話,低下頭去,正好看見沈滄海抬起頭,對着他微微一笑。

他的臉色雖然蒼白,但更加惹人憐愛,雙眼微紅,含着水光,楚楚可憐的神態,看得凌青雲心魂皆動,一時間意亂意情迷,不自覺地向他挨去。

眼看就要貼上那張秀麗無比的小臉,耳邊倏地響起鐵器磨擦之聲,凌青雲登時醒了過來,察覺有異,但兩人的距離太近,只是一個眨眼間,沈滄海已經抽出他的佩劍,橫在他的脖子上。

凌青雲反應極快,立時彎腰迴避,同時揮掌向沈滄海拿劍的右手疾砍,只是四周的空間太過狹小,他要顧忌劍鋒,又失了先機,沈滄海把劍一橫,便再次用劍把他的脖子抵住。

「你再動,我……就把你一劍殺了。」

凌青雲斜眼看一看劍尖,苦笑起來。

「滄海,你又有什麼誤會了?」

若在今天前,有人說他會被一個只有十四、五歲的少年在同一天內用武器威脅兩次,他一定會以為那個人是傻了,但此時也不得他不相信。

「剛才有人叫你做盟主……盟主是別人對你的稱呼?你明明停下來了……為什麼不應他?你有什麼想瞞着我?你是什麼盟主?難道……是武林盟主嗎?」

凌青雲心裏一凜,原來剛才那人對他的稱呼,沈滄海根本是聽到的,連那意外之下的微微一頓,也已經被他察覺到了。

這孩子很沉得住氣,竟然能等到稍稍恢復了力氣,等到他最不戒備的一刻,才用攝魂大法迷惑他!

看着橫在自己脖子上的長劍,百般滋味在心頭,但更令他意外的是沈滄海接下來所說的話。

「在我爹娘墓前,你忽然提起魔教,你說魔教會收養孩子,又說魔教會殺死他們的父母,世上千千百百的例子可說,但偏偏要提起魔教……這未免太巧合了。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字,又一直跟着我……知道我是聖教中人一點也不奇怪,但是……為什麼要一直裝作不知道?難道,你……真的是另有居心?」

他剛剛吐過血,說話有氣無力的,卻條理分明,說的全都是關鍵之處。

聽罷他的一番話,凌青雲心裏既驚又氣,但又忍不住佩服、意外,這樣漂亮的孩子終究不是個無用的花瓶,而是已經開始琢磨的璞玉。

想來也是自己大意,若他沒有幾分真才實學,魔教的人又怎會讓他下山辦事,就連進攻上官世家的要事也放心交給他辦?

「滄海,若你有什麼疑問可以直接問我,何必動刀動劍?你先把我的劍放下來,我慢慢向你解釋吧。」

沈滄海搖頭。「不行!」自己武功本來就未必及得上他,更何況剛剛傷心吐血,元氣已傷?他當然不會笨得放下長劍,只說。「我不聽你解釋!我們一起出去……找到剛才那個叫你的男人,我問他,他自然會告訴我你是什麼人。」

話語中依然是孩子氣未脫,但長劍卻是絕不肯撤了,凌青雲露出一抹苦笑,手指著劍尖。

「你用劍架着我,我怎樣出去?再者,那人若真的認識我,看見你用劍架着我,也絕不肯和你說話,只怕還要想辦法救我呢!到時若傷了你,可不太好!」

目的依然是想脫身,但是不無道理,沈滄海想了想,說。「我很累,本來就走不了多少步……你答應抱我出去找那個人,我就把劍放開。」

「好!」凌青雲當然答應,立刻就伸手去抱他。一手樓向他的肩頭,一手伸向腿彎,本想乘機反擊,偏偏沈滄海雖然神色萎頓,全身酥軟無力,拿劍的姿態卻沒有片刻鬆懈,眼神更是時刻警惕。

這都是那個魔教的無痕哥教出來的吧?真是了不起!也可恨得很!凌青雲在心中嘆息一聲,暗地裏彈動指頭,發出吱吱細響。

他養的鸚鵡叫着「救命!救命!」,振翅飛出窗外去。沈滄海雖然瞧見那頭鸚鵡飛了出去,但一來無法阻止,又想一頭鸚鵡能做得什麼?索性不作理會,只專心盯着凌青雲的舉動。

凌青雲把他擁到懷中,卻不立刻把他從床上抱起,只看一看劍尖,說。

「滄海,我把你抱住了,你也應該把劍放下吧?」????

「嗯!」沈滄海點頭答應,當真把劍鋒緩緩移離他的脖頸。

凌青雲眼中精光倏亮,雙掌已悄悄游移到他的背脊與后腰要穴上,只待沈滄海一鬆開劍柄,就點住他身上幾個大穴,教他動彈不得。

誰料沈滄海尚未放開劍柄,左手已摸上他的左手,指若蘭花,輕輕掐住他的脈門。

脈門被拿,半身登時酥軟無力,凌青雲心裏一驚,不再顧忌其他,立時將全身勁力聚於左肩,沉肩撞向他的胸口。

「啊……」沈滄海本已乏力,怎堪他這麼一撞,登時痛呼一聲,拿着劍怕的五指鬆了開來。

凌青雲的右手倏地伸出,如電閃般按住長劍,接着,一翻手,便要向沈滄海劃去。

卻見在陽光下,他的眸子裏籠著一層水霧,顰眉如黛,兩頰微白,秀麗中帶着三分可憐的樣子,利劍哪裏劃得下去?

微一遲疑之間,只覺後頸一痛,沈滄海的右手捏作鷹爪之狀,不知何時已經捏住他的後頸頸骨。

「這叫鷹爪碎骨功,只要我一用力捏下去,你的頸骨就要碎掉了,這門功夫我學得不好,你一會兒千萬別嚇我,否則……我一個失手,那就……哈……」沈滄海心裏得意,一時間忘記了悲痛難過,笑了起來。

縱然凌凌青知道自己又中計了,但瞧見他像花朵一般的笑靨,也無法真正氣恨起來。

被捏住的後頸隱隱作痛,他識得厲害,知道無論自己做什麼,沈滄海只消發勁,自己的頸骨便要碎了。

他年紀小小,手上勁力未必就能把自己的頸骨一下子捏碎,但頸骨是人體要害之處,即使捏不碎,稍有裂傷也能致死,縱使不立刻便死,一輩子亦未必能夠復原。

心裏思量片刻,凌青雲老老實實地抱起沈滄海,走出房間。

長廊分左右,他倆分別佔了走廊的第一、二間房,從凌青雲的房間出來,往右走就是其他人的客房,往左走下樓梯就是店面,他站在路中心,問:「你想我走到哪裏找那個人?」

沈滄海想那個人多半是在這裏留宿的,便伸手指一指右邊。

凌青雲本想引他走落店面,但見他不中計,唯有抱着他向右邊走去。

正值午後,住在客棧的人大都出去辦事了,一直走過三、四間都是空房,遙遙看去只有接近盡頭的三間客房裏有人影透出,凌青雲想要停步,卻又有所忌憚,眼看越走越近,心中更加為難。

腦袋千迴百轉之際,忽聽左前方的房間里傳出入聲。

「爹,剛才那個人是什麼人?你為什麼叫住他?你認識他嗎?」

凌青雲的步伐不由一滯,喑叫一聲倒霉。

盼了他一眼,沈滄海輕聲問。「凌大哥,你害怕嗎?」

凌青雲的嘴唇蠕動兩下,正想辯解,沈滄海已經不理睬他,徑自豎起耳朵偷聽房中傳出的話。

「傻孩子,你不知道了,剛才那個不是普通人,而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大人物!」

房間里響起另一把聲音,應該就是剛才那個在店面叫住凌青雲的人。

「哼!再有名望又怎樣?我看他無禮傲慢極了!」

「不會!凌盟主向來爽朗親和,剛才只怕是聽不見我叫他而已。」

「凌盟主?爹,我聽你這樣叫他就忍不住奇怪,他是什麼盟主?」

只隔着一道木門,房間里的對話兩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凌青雲垂下頭,看着沈滄海專註偷聽的樣子,心裏飛快地計算起來。

沈滄海比自己想像中要聰明多了,到了這個地步,若房中人真的把他的身份揭穿,只怕自己再花什麼唇舌,也無法哄騙得了他,唯有狠心一點,用重手法制服他……

咬一咬牙,悄悄聚勁於雙掌之際,只聽房中再次傳來男人的聲音。

「哎呀!你這孩子真是的!我叫他做盟主,他當然就是連我們江南十二水寨的盟主凌英明了!」

聞言,凌青雲差點就要驚呼出聲,總算他定力非凡,忍了下來,垂頭看向懷中的沈滄海,見到他露出迷惘之色。

「凌英明……江南十二水寨?」都是什麼東西?

他久居千刃崖,連凌青雲也不認識,又怎會知道誰是凌英明,什麼是江南十二水寨?疑惑不已,不由得抬頭向凌青雲看去。

凌青雲搖搖頭。「你別看我,我也不知道。不過,現在可以肯定他認錯人了!」

「……」看着他臉上的無辜之色,沈滄海更加疑惑。

凌青雲不吭聲地抱着他回房,想關上房門,兩隻手卻都空不出來,唯有問。「滄海,你可以放開我了吧?」

聽見他叫自己的名字,沈滄海反射性地抬起頭,半晌后,才明白過來,立時紅了臉,垂下手去。

一直被捏住的頸骨終於得到鬆開,凌青雲暗暗鬆一口氣,把他放到床上,轉身關門時,才有餘暇抹去手心的冷汗。

沈滄海輕聲說。「我好像又誤會你了……」

「不要緊!」凌青雲搖頭,神色間沒有絲毫異樣。

他如此豁達,沈滄海反而更加內疚。垂著頭說。「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的?對不起……」

「不是你的錯!」

凌青雲搖搖頭,坐到床邊,按着他的手,笑說。「是我自己糊塗,我的確一早就知道你是天魔教的人,我一路跟着你,只不過是因為……」

頓一頓后,他才接着說。「因為……我不捨得就這樣和你分別……」

沈滄海歪著頭看着他,對從凌青雲話語中流露出來的深意,只是露出一抹疑惑的眼神。

他沒有深究下去,轉念間想起了父母,眼睛裏泛起水光,露出哀哀的神色。

看見他再次紅了起來的眸子,凌青雲便知道他剛鬆懈下來,便即想起父母之死了。

果然,不一會兒沈滄海便流下眼淚來,凌青雲不停安慰他,卻是不得要領,沈滄海一直流着眼淚,到哭累了,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凌青雲幫他掖好被子,推門出去。

關上房門,凌青雲低頭想了想,便走過長廊,向剛來傳出對話聲的客房走去。

伸手叩門,客房內的人說。「請進吧!」

凌青雲推門而入,來不及關上房門一直在房內踱步的青年已急不及待地撲了上來。

「大哥,你沒有事吧!」青年的神色關切,容貌與凌青雲有三分相似,但更加年輕氣盛,正是曾經在上官世家露面的武林聯盟要員凌飛揚。

「無事!」凌青雲拍一拍親弟的肩頭,笑道。「還好你們機警,否則我少不得要吃一頓苦頭。」

見他果然無恙,凌飛揚便輕鬆下來,說。「主意是朱萬里想出來的。」

凌青雲的眼神一轉,落到站在旁邊的胖子身上。

「李代桃僵,萬里。這一招的確高明!」

朱萬里哈哈大笑,道。「其實最大功勞的是盟主養的小武,若不是它飛出來示警,我們怎會知道盟主遇險了呢?」

「救命!救命!」用古怪的腔調叫着,又紅又綠的鸚鵡從朱萬里身後飛了出來,在凌青雲身邊不停繞飛,似是知道自己有功,正在向主人討賞。

「乖!」凌青雲拿出一顆果實喂它,垂首摸着它的羽毛。

「連我也沒想到自己會遇險,想不到沈滄海涉世未深,但如此聰明細心。萬里,若不是你及時做了佈置,我今天就要露出馬腳了。」

微微慨嘆過後,他忽然轉換話題。

「剛才叫住我的混蛋到底是誰?差點破壞我的好事了。」

朱萬里抱拳答。「只是個無名小卒,在幾年前的武林大會中見過盟主,想來攀交情而已。因為在江湖上沒有什麼名氣,大家都不認得他,才被他住進同一間客棧來,他差點壞了大事,屬下一定會好好懲治他!」

「嗯!」凌青雲這才滿意地點點頭。

凌飛揚說。「大哥,我看我們何必這麼麻煩,反正我們人多,先把沈滄海拿下來,再嚴刑迫問他魔教的事就是了!」

「飛揚,你什麼都好,就是不夠深思熟慮。」

搖搖頭,凌青雲想:若只是要拿下他,自己一路上難道沒有機會嗎?不過,真的要做,也有一點捨不得。

凌飛揚說。「我看他嬌生慣養,我們把他關起來,隨便用上幾件刑具,他自然就會把魔教總壇的機關部署一一吐出,到時由大哥率領各武林正道殺上千刃崖,定可一舉把魔教消滅!」

凌青雲這次索性連頭也不搖了,低着頭逗弄手臂上的鸚鵡。

倒是朱萬里知道他的心意,代為解說。「你說的不是不好,只不過沈滄難免會驚動魔教,他們事先有了防備,我們縱然知道了千刃崖的機關佈防,也難免一場血戰,盟主是想拉攏滄海,等他成為我們的內應,那事情就好辦了。」

聽着朱萬里的話,凌青雲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朱萬里所言的確都是他所想的,不過尚有一點不足,只是不必在此道出。

凌飛揚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我當然明白大哥的意思,不過,我看那小子樣子單純,但要真的要騙上手也不容易。」若沈滄海真心信任大哥,就不會發生今天的事了。

「今日之後一切就不同了。」凌青雲微微一笑,神色自信至極。

他們兩兄弟的關係頗為親厚,凌飛揚不客氣地努努唇,說。「大哥,你別忘記剛才差點死在他手上,何以見得他今日之後就會信任你了?」

「二盟主這就不知道了!沈滄海正值喪親之痛,只要盟主使些溫柔手段,還怕他不手到擒來?現在要做的是,想辦法拖延魔教迫兵的到來,只要拖上幾天,那沈滄海便逃不出盟主的指爪了!」說罷,朱萬里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下流不已。

含笑不語,凌青雲卻不由自主地想像到,有朝一日,沈滄海依偎著自己的情景,心頭剎時酥麻起來。

上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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