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番外篇

日正當空,通往洛陽的官道上,古樸小鎮。

「我是東方紅日!鼠輩快快受死!」

倏地一聲大喝,令在酒館前,混在挑夫之間,站着喝一碗水的白衣青年,不由得微微吃驚,猛然轉身。

看清楚后,不由失笑,接着,有大感慚愧。

只是一聲叫嚷,就令他心神大亂,手甚至已經按在身後佩劍之上。

唉……青年暗暗嘆一口氣。

叫嚷的原來是對面街角一個穿着布衣的小男孩。

他手持木條,對圍着他的五、六個男孩,揮動劈打,將他們打得抱頭鼠竄,之後哈哈大笑。

「東方紅日贏了!東方紅日贏了!」

另一個小男孩扁起小嘴,「我不玩了!我也要做東方紅日!」

「對!對!我不做掌門了!我要做樓主!做東方紅日!」

幾個小孩竟都爭着要扮作東方紅日,喧囂紛紛,扭作一團。

白衣青年不欲再看,轉夠頭去,卻又聽幾個圍在牆角的孩子,一面手拉着手,一面唱道。

「紅日耀,明月照,萬丈光芒蓋六派。春風吹,驕馬嘯,一劍熾盛鎮九州。」

眼看青年的劍眉壓下,旁邊的錦衣女子噘一噘唇,道:「別聽那些小孩胡說八道!他們知道什麼?」

青年搖頭:「童言無忌。他們說的話,正代表大事所趨。」

提起包袱,拋下兩個銅錢,白衣青年轉身離去,少女忙不迭跟在他身後。

一路向洛陽官道走着,童謠飄飄,處處可聞。

「紅日耀,明月照……萬丈光芒蓋六派。春風吹,驕馬嘯,一劍熾盛鎮九州……紅日耀,明月照……萬丈光芒蓋六派,春風吹……」

黃沙飛揚,孩童稚嫩的歌聲縈繞不散,令青年有如冠玉的臉孔上寫上淡淡憂愁。情況可能比起他想像中更加糟糕,他真的有能力力挽狂瀾嗎?

五年前,提起「春風驕馬樓」,人人會說,它是一統黑道、雄霸河北的京城第一大幫派。

五年後,提起「春風驕馬樓」,人人會說,它是一統黑白兩道、雄霸天下的第一大幫派。

金底的紅日旗由河北開始一直向外展開,東至山東、江蘇、安徽,西至山西、陝西、甘薯。

東方紅日用他的實力實現他曾經在少林寺發出的豪言--要天下正道過着擔驚受怕的日子。初陽之下,在五彩繽紛之中策馬馳騁,洗得發白的袍擺隨風而揚,青年仰首看着城頭上刻着的「洛陽」兩個大字,放緩馬駒踱步而進。

洛陽牡丹被稱為天下之冠,四月的洛陽城更是繁榮興旺、車馬喧喧。看着大道四周的熱鬧喧囂,青年的神思無法控制地飄蕩不已。

眼前的洛陽看似繁華,其實就如波濤洶湧中的一條小舟,隨時都有覆沒的可能。微微出神之際,與他策馬並駒的錦衣少女,伸手拉一拉他的衣袖。

「到了!」

抬頭一看,果然已到洛陽大街盡頭的一幢宏偉府邸之前。

勒韁,下馬。

正門已大開迎客,看着頭頂上紫金匾額所書的「正道聯盟」四個大字,沉吟片刻,青年終於掖起衣擺,跨過門檻。

方進門,已有一堆人趕着迎上來,躬身,齊聲叫道:「恭迎盟主!」

迎上來的多是國字臉,手腳粗壯的大漢,亦有鬢髮花白的佝凄老頭,年紀、輩分比之青年都要長得多,青年忙不迭抱拳回禮。

「晚輩不敢!各位前輩如此大禮,委實折殺晚輩!」

一個滿頭銀髮老者說:「盟主何需如此客氣!我們都是你的部下!」

他年齡雖長,看上去卻依然老如龍鍾,精神奕奕,聲音響亮而中氣十足。

青年一眼就認出他是崑崙派地位最尊的三名長老之一的仁長老,他小心回禮后,以溫和的聲音答道:「結盟大典尚未舉行,晚輩未敢以盟主自居,還請幾位直呼在下名諱。」

「你本來就是武林盟主,我們如此稱是實至名歸!」

「晚輩不敢當。」青年依然搖頭。

所謂武林盟主,名不正,言不順,若非六派今日已大難臨頭,又有誰會重提?

「江湖人都道『玉劍儒俠』儀錶堂堂,氣度不凡,今日一見,果然不假!」站在仁長老旁邊一個穿着短衫、肌膚枯黃、滿臉輕浮的中年漢子見他如此謙厚,連忙出言奉承。

「敢問閣下是?」青年微惑。

這五年來,他手執綠玉劍在雲南一帶行俠仗義,加之氣質溫文有禮,江湖中人都尊稱他一聲「玉劍儒俠」,但是,雲南地處偏僻,他又刻意迴避江湖中的消息,一時間竟認不出眼前帶着訶媚笑意的人的身份。

幸好,立刻就有人上前為他解惑。

「賢侄,這位是崑崙派的新任掌門,賀子樹掌門。」

眼看那道清俊的身影,青年俊朗的臉孔上露出一抹真心笑容,「童世伯!」

剛屆五十,依然保養得如三十多歲的華山掌門童甘泉上前,用力拍一拍他的肩膀,贊道:「流芳賢侄,你又俊了!」

搖一搖頭,流芳笑道:「五年不見,童世伯風采依然。」

「爹!」一直站在流芳身後的錦衣女子大叫着撲前,「女兒很想你!」

童甘泉忙不迭伸手接着,「死丫頭,你還記得有我這個爹嗎?」口中雖然在罵,一雙手卻將她抱得緊緊。

「爹!爹!女兒很挂念你!」縱然生性嬌縱好強。重見分別五年的父親,阿遙亦難掩激動,哭叫不住。

「傻女兒!」見她淚流滿面,童甘泉的眼角亦不由微微發紅。五年,阿遙出落得更加標緻了,明眸皓齒、紅唇秀靨,眉宇間透出成熟的韻味,想必是在外奔波,受苦了!

仁長老道:「童掌門父女重逢,盟主重回江湖,都是天大的喜事!喜事!一定要好好祝賀!」

聽他依然「盟主」、「盟主」地叫個不停,流芳微感不安,正要開口說話,童甘泉向他打個眼色,阻止了他。

接着,便向一直圍在四周的人說:「由雲南到洛陽的路途遙遠,我想流芳都累了!讓他先到房裏去歇歇吧!其他事等晚膳時再說!」

說罷,便一手攜著女兒,一手拉着流芳向游廊樓閣走去。其他人見此,亦只得隨之身後,一直送到打掃好的院落前,方散。

將女兒送進房后,童甘泉也不急着關切慰問,反而走進對間流芳的房間中,關上房門,然後,重重嘆一口氣。

「賢侄,想不到你真的來了!」

請他坐在犁花木的鼓几上,流芳反問:「童世伯不想我來?」

「你可知道當今江湖大勢?」

「願聞其詳。」

「自五年前,東方紅日攜君明月在少林寺拂袖而去后,江湖上人心惶惶,果然,他倆回到京城三個月後,就出手了。」

童甘泉聲音中難掩遺憾,若非六派當年在少林寺與他們結下仇怨,就不會生出之後的許多禍事。

「江湖中各幫派為了維持生計,在不同的城鎮皆設有一些小生意,『春風驕馬樓』勾結地方官員令它們陸續倒閉,又派出人馬以京城為起點,沿東西兩線,對付各路大小幫派,收買、刺殺無所不用,將他們的紅日旗一直向外插滿,現在關中一帶,除洛陽之外,已經盡收在『春風驕馬樓』的勢力之下。」

蹙起眉心,流芳問:「難道六大派都袖手旁觀?」

「我們是自顧不暇。」童甘泉搖頭,述說下去。

「自五年前起,除武當、少林外,六派子弟在江湖中行走,都是直的下山,橫的被抬回山,就連崆峒派掌門金鐵男的入室大弟子,亦在江南遇襲,雙手骨骼同時被打碎。近兩年來,我華山門下就連到華山山腳買日用品,都要結伴同行,決不敢孤身走夜路。」

流芳聽了沉吟不已,這種手段,想必是「他」的主意……唉……

「一年前,東方紅日親率五百子弟,抄小路登上峨眉山,將峨眉金頂圍困三日三夜,在石牆上刻字留痕之後,大笑揚長而去,震驚天下。峨眉瞭然師太深感受辱,差點就要舉掌自絕,幸好被門下所阻,一直閉關面壁至今。」

回想此事,童甘泉不得不慨嘆,東方紅日的狂,實在是天下一絕--「女流之輩,不值一殺」單是這八個字,就足以令峨眉中人再無臉面在江湖立足。

「最慘的是崑崙派,在五年內已更換掌門四次,全都是登位不足三月就突然斃命,剛才你見到的賀子樹就是第五個,本來只是個敬陪末座的三代弟子,因為沒有人敢接這個燙手山芋,才被推上去。他已經在位半年了,別人都說他鴻福齊天,依我看,是他實在太沒出色了,『春風驕馬樓』懶得派人來殺他。」

童甘泉冷冷一哼,流芳剛才已經覺得奇怪,一派只長,理應威武凜然,但是賀子樹卻輕浮訶媚,原來有此原由。

「你現在已經知道我們正在面對的是多麼險峻的情況,這個爛攤子不容易收拾,你不會後悔?」

「由收到童世伯的信開始,我已經知道將要面對什麼。」流芳平靜回應,五年風霜,令他更加溫和和內斂,俊臉上泛著淡淡光華,就如同水中溫玉,年代越久,越是柔和潤澤。

「當年你在少林寺被推舉為武林盟主,之後……各派都沒有正式為你舉行登位大典。現在,反而將你推出來……你真的不介意?」童甘泉言下,稍有尷尬之意。

當年在少林寺,東方紅日怒然拂袖而去后,各派雖一同推舉流芳為武林盟主,但事實上都是口不對心,就連童甘泉自己亦從沒有放在心上,從沒有想過要真正奉他之命而行事。

流芳淡然應道:「當年是我不辭而別,又怎可怪罪他人?」

回想起來,應該是他於心有愧,況且,名利權位,他向來看得很輕。

「若非已無法可想,我亦不會寫信給你,個派掌門亦不會同意溶金為印,洛陽結盟。」

嘆氣,童甘泉感慨不已,正道各派向來明爭暗鬥,這時候終於團結起來,只希望一切不會太遲。

「六派同心是一件好事。」

「嗯!唇亡齒寒,就連向來袖手旁觀的武當派亦感『春風驕馬樓』的勢力擴張太大,派出門下弟子前來洛陽結盟,而有你出任盟主,亦等同得到少林的助力,想必可以將局勢扭轉!」

看着他瞬間變得信心滿滿的臉孔,流芳苦笑。

躊躇一會後,他坦然說:「其實在一月前,我起程前來洛陽時,家師已經派人通報於我--只要有他一日,少林絕不會介入江湖中人與『春風驕馬樓』之間的紛爭。」

還有一點,他保留着沒有說出口,就是慧德神僧本來要他亦袖手旁觀,只是他深思一夜,終於還是來了。

「到底為什麼?」聞言,童甘泉重重地在椅柄一擂。

「慧德神僧與東方紅日到底有何關係?為何一再退讓?」

自五年前,「春風驕馬樓」開始擴張勢力起,身為少林方丈的慧德神僧就下令關閉寺門,嚴禁少林弟子在江湖行走。

所作所為大違少林寺身為江湖中泰山北斗的作風,實在無法令人不質疑慧德神僧是否與「春風驕馬樓」樓住東方紅日勾結!

流芳默然不應,童甘泉亦立刻想到自己剛才所言,大有辱及其師之處,尷尬地閉上嘴巴。

揚眉,如星朗目看向窗外。

只有流芳知道,他的師父不準許少林寺涉入「春風驕馬樓」與正派之爭,並不是因為東方紅日,而是因為--「他」。

柔弱而美麗,憂鬱而脫俗,驚才絕艷,無人可比的存在……師父怕的是「他」,不想有所關聯的亦是「他」。窗外,夕陽正西下,明月卻初懸。

晚膳在位於府邸中央的「眾賢廳」後院進行,鋪着紅底銹金錦緞的桌面上,放滿菜肴,眾人再三攜流芳上首席,都被他推辭下來,最終只坐在次席,挨着童甘泉父女而坐。

醉翁之意不在酒,今夜的晚膳主要是為了讓在座群雄彼此認識。

在落席之前,童甘泉先為流芳引見在座的各派代表。

崑崙派掌門與仁、義、禮三位長老剛才已經見過了,再次正式地見過禮后,童甘泉又為他介紹峨眉掌門的師妹了閑師太,及武當派出的代表,江湖上人稱「寒光掠影」的武當大弟子林掠影。

飯桌上,有一個座位是空的,流芳的眼角只微微一掠,童甘泉就伶俐地解釋道:「崆峒掌門因有鎖事擾攘,延遲出發,正在趕來途中,明早前應該會到了。」

流芳微一頷首,坐下。

舉箸,用飯之間,眾人高談闊論起來,話題都離不開六天後的結盟大典,及「春風驕馬樓」這幾年間的種種惡行。

流芳靜心聆聽,亦細細觀察各人的舉止言行。

無論旁人說什麼,崑崙掌門賀子樹都點頭稱是,對三位長老更是尊崇得近乎畏懼,想來是個本事不高的人。

崑崙仁、義、禮三為長老,已年近七十,卻依然中氣十足,席間提起,結盟之後,帶領六派弟子衝進京城,將「春風驕馬樓」上下殺過精光時,氣勢絕不下於十八、九歲的年輕人。

峨眉了閑師太是個長眉白髮、身形瘦削的老尼姑,一提起「春風驕馬樓」就激動得青筋凸現,衝動有餘,冷靜不足。

群眾之中,唯一能引起流芳興趣的反而是年紀輩分最輕的武當大弟子林掠影,他的年齡與流芳相若,眉目精湛,長得極具男性魅力,細長的眼眸間偶有精光掠過,銳利無匹。

席間種種激烈言辭他並不附和,只淡笑冷看。

武當掌門年事已高,近幾年,武當上下大小事務都交由林掠影打理,是一個能幹而深沉的人,童甘泉附在流芳耳邊,如此說道。

幾杯烈酒下肚,眾人說得興高采烈,紛紛提議結盟后如何對付「春風驕馬樓」,流芳側耳傾聽之際,外面忽然傳來一陣急速的奔走聲。

一個肩闊膀粗的大漢衝進來,正是崆峒掌門金鐵男,他剛衝進來便氣急敗壞地說:「東方紅日……東方紅日!我在洛陽的官道上看見他……他帶着七十二騎,已經在東門入城了。」

大部分人拿在手中的木箸都掉了下來,流芳的手亦不由自主地劇抖一下。

他的激動,當然不是因為東方紅日,而是因為令一個人。

既然東方紅日來了,那……「他」……

「洛陽地脈花最宜,牡丹尤為天下奇」,每逢三四月,柳岸風涼之際,群芳爭艷,因來天下富商巨賈爭相搶購,騷人墨客賦詩稱頌。

而除了冠絕天下的洛陽牡丹之外,洛陽亦另有一絕,叫天下男兒趨之若騖,正是洛陽花街。

洛陽花街上並列著大大小小的妓院二十七家。要數當中最有名、規模最大的,非位於洛陽花街正中,以花魁紅袖,揚名一方的「紅袖添香院」莫屬。

「紅、袖、添、香。」

站在華麗的樓牌下,一字一字地讀出匾上大字,流芳溫和俊朗的臉孔少有地糾結成一團,而陪同他前來的童甘泉臉上亦表現出一點為難之色。

他倆都是名門子弟,自幼就不曾踏足這種煙花之地,不約而同地躊躇不前。

時近正午,熾艷陽光照射在花街上呆站的兩人身上。

首先意識到不可以再呆站下去的是流芳,他問:「東方紅日當真在裏面?」

「絕對沒有錯,他們一行人昨夜入城后夜宿於洛陽大街上的天寶客棧,今早,突然搬進『紅袖添香院』。」回答的是跟隨童甘泉而來,一個負責收集情報的華山弟子。

「唔……」聽了那名華山弟子的說話,流芳暗暗地感到失望。「妓院」……「他」又怎會願意住進去,難道說他沒有隨東方紅日到洛陽來嗎?

「多想沒用!我們進去吧!」到底是童甘泉比較老練,躊躇過後,便即冷靜下來,推開門,當先踏進門檻。

流芳亦知道這時並不適合胡思亂想,點頭跟隨其後。

得知東方紅日一行人突然進入洛陽,正道聯盟中人皆非常緊張,生怕他是為了破壞六天後的結盟大典而來,有人便提議派人前來探聽東方紅日的來意。

流芳自然當仁不讓,可惜各派掌門不是不願意來,就是根本不敢來,最後,陪同流芳前來的就只有童甘泉而已。

兩人走了幾步,就有一名艷妝女子迎上來。

「哎呀!兩位大爺這麼早就光臨,敝院真是蓬壁生輝。只可惜小店已經被另一位大官人包下來了,暫時不做生意,還望兩位見諒見諒!改日再來,成當殷勤招待,以補償兩位。小武、大武,送客!」

女子徐娘半老,風雲尚存,應該就是「紅袖添香院」中的老鴇。

童甘泉從衣袖拿出一綻金元寶,放在她的掌心中,一手指著流芳與他自己說:「這一位是當今武林盟主,人稱『玉劍儒俠』的流芳大俠,在下是華山掌門童甘泉,我們今日前來是為了拜會暫住此處的東方樓主,煩請通報。」

「啊!原來是來見東方樓主的,咱家失禮了。」老鴇登時笑逐顏開,向在樓上張望的姑娘叫道:「綠桃!粉杏兒!還看什麼?快下來招呼客人。」

兩名姑娘立刻從樓梯上走了下來,將流芳與童甘泉請到前廳中的酸枝座椅上。

再令下人送上茶水瓜果,老鴇福了一福,說:「請兩位稍等,咱家立刻就進去通報。」便轉過屏風,去了。

那兩名負責款待的姑娘穿着開領的長裙紗衣,酥胸半露,斟茶之際,還刻意將豐腴的身子向他們擠去,連老練的童甘泉亦感不自在起來。

從少女雪白豐滿的肌膚上尷尬地移開眼睛,卻見,坐在他對座的流芳氣定神閑,一手拿起紫砂茶壺,一手執著茶杯,自酌自飲,似乎半點也沒有為女色所迷。

「賢侄坐懷不亂,不愧為少林弟子。」童甘泉不由讚歎。

聞言,流芳微笑,笑得與點尷尬,他有何臉面敢以少林弟子自居?

嬌姝雖艷,怎比那人的清麗出塵,妖嬈媚香,怎比那人的冷香凍蕊。

童甘泉只道他定力過人,面對女色而毫不動心,卻不知道,他在多年前,已被「色」所迷,而不能自拔。

搖搖頭,流芳舉起茶杯,掩去唇上苦笑。

正好,老鴇扭著腰走回來:「兩位大爺,東方樓主叫我來傳話,他說洛陽花好,何來那些閑人,大殺風景,不見!」

聞言,流芳微微失笑,多年不見,東方紅日的狂妄不減半分。

「不過……」那老鴇接下去說:「東方樓主又說,流芳大俠總算是他的故人,可以一見,但是,童掌門就不用了。」

她高高仰著頭,將東方紅日狂妄的神色模仿得惟妙惟肖。

童甘泉聽着,縱是涵養甚好,亦不免臉色一沉。

流芳忙打起圓場:「這種小事本來就不應該牢煩童世伯,就等小侄代勞吧!」

童甘泉那裏不知道這是流芳給他的台階下,點點頭,說:「你要小心!」

關切之餘,心中不免得意,心忖:自己女兒的眼光當真不錯,如此淳厚穩重的男兒,舉世難求。

「流芳知道。」

朝童甘泉點頭,流芳隨老鴇而去。走過幾個雅緻的小花廳,從游廊一路穿越花園。

由踏入後院的那一刻,流芳已感到氣氛截然不同,無數銳利的視線盯梢在他身上,正是「春風驕馬樓」佈下的暗樁。

流芳從容走着之餘,不忘細細留意四周守衛的分佈。

忽然,幾個僕役打扮的人在他前方經過,他們抬着一些完好的桌、椅、被衾、茶具,一一丟在園圃中,奇怪的舉動自然一起流芳的注意。

那名老鴇是個善於察言觀色的人,見他眼角一掃,便已知道他的疑惑,掩唇笑道:「新來的客人嫌臟,都換新了。」話中帶笑,語下卻藏着淡淡屈辱。

「天下萬物本來都是乾淨的,污垢的只是人心。」

嗓音溫和大度,其中的體貼撫慰令老鴇愕然,轉頭,看進一雙如星朗目之中,那種平潤慈悲的光華令在風塵中打滾多年的她儀剎時雙眼微紅,低聲道:「謝謝。」

倚樓賣笑,誰想誰願?天下都以蔑視的眼光看她們,難得有人會說出一句不同尋常的安慰。

流芳微笑應之,表面看上去依然平靜,其實一顆心已經亂成一團。

因為他知道自己千思萬想的那人已經近在咫尺。

他既不會喝一口劣茶,也不會穿一件破舊的衣裳,自然亦不會坐在嫖客坐過的椅子上,躺在姑娘躺過的床鋪中。

「春風驕馬樓」中只有他最是講究,亦有條件去講究。

想着之際,領路的老鴇已經停下來,「公子,已經到了。」

原來,在不知不覺之中,兩人已穿過花園,走到一所院房的正門前。

叩門,推開,跨進,當先入眼的是一巨大的琉璃屏風,緩緩轉夠屏風,絲竹飄揚之中,身穿輕薄綵衣的舞娘妙舞婆娑,香氣熏人。

貴妃躺椅上斜卧著一個穿着緊身武士服的漢子,衣襟敞開,露出壯碩如山的胸膛,流芳看不緝拿他的樣子,因為一個烏亮的螓首將他的視線擋住。

那種姿態就如同碧波綠湖中的一對交頸鴛鴦,長長青絲散落如瀑,露出後頸小截比雪白的衣領更雪白的肌膚。

流芳的心瞬間劇跳,不一會又冷靜下來。

不是「他」--「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身上的香氣,流芳全都認得。

果然,青絲的主人緩緩轉過身來,形如遠山的黛眉,如珠的明眸,紅唇皓齒,嬌笑如花,足以美冠尋芳,但與流芳心上之人相比卻又差之千里。

搖搖頭,移開視線,那名斜卧在椅上的男子已經站起來,額闊鼻高,兩眼如鷹炯炯有神,英偉迫人,不是東方紅日是誰?

「名滿雲南的『玉劍儒俠』,天下江湖的武林盟主,竟然特意來探望我,真是令在下受寵若驚!」

東方紅日開腔,爽朗一如往昔的聲音中暗藏嘲弄,流芳還之以禮,淡淡地道:「東方樓主見笑了!區區薄名,怎能與樓主霸業相比?」

斜眼打量,只覺流芳俊容不改,應對之間卻比往日多添幾分風霜歷練,東方紅日眼中精光一閃。

「比起以前,你的口齒伶俐多了。」

「比起以前,樓主的城府不亦更深?」

一切倏忽沉寂,絕不友善的氣氛瀰漫四周。

幸好,兩人都不是尋常人物,知道只逞口舌之快並無意義,東方紅日當先朗笑兩聲,一手將剛才與他交纏的白衣美人拉過身邊。

「我來介紹,這位是名滿洛陽的花魁紅袖。」

「小女子紅袖,見過流芳公子。」

女子曲膝輕巧一躬,她不但人美如花,聲音亦清脆如出谷黃鶯,穿着雪白紗衣,只有兩邊水袖前染兩道困紅,襯上玉指藕臂,確不負花魁之名。

「紅袖姑娘客氣了。」流芳目不斜視,淡淡應對。

「兩位請先坐下來吧,讓奴家為兩位沏茶。」紅袖掩唇輕笑,請兩人坐下,在命丫鬟上茶,挽袖親自斟滿。

她在彎身斟茶之際不時對東方紅日拋過嫵媚愛戀的眼神,東方紅日亦拉過她的玉手輕輕揉搓。

流芳見此,不由得微微煩躁起來。

他倆……太過分了!東方紅日明明已經有了「他」怎可以……

暗地裏攥緊拳頭,壓下莫名的煩躁,流芳從衣襟拿出一張請貼。

「東方樓主,流芳此次前來,是為了奉上請貼。」

「哦?怎敢如此勞駕?」東方紅日說得客氣,卻沒有伸出手去接貼,只由紅袖代他收下。

流芳並不在意,平和地說:「六日之後,正道結盟大典,請東方樓主務必出席。」

「正道結盟大典--一個準備對付我東方紅日的結盟大典。」東方紅日勾起唇角,神情似笑非笑,「即使我敢去,你們不怕?」

流芳毫不動搖,朗聲回答:「洛陽總算是正道聯盟的地方,連東方樓主亦不怕進入洛陽城會被我們所謀害,我們又怎會怕呢?」

「洛陽成地下賭坊已經開出盤口,賭你們的結盟大典不會被我派人破壞。會的,就一賠一,不會的,就一賠五百。我一早就去買了五萬兩,你想不想知道,我買了什麼?」

想了想,流芳氣定神閑地答:「知不知道並不重要。東方樓主是何等人物?焉會被區區五百兩所阻礙。」

「哈哈!流芳!流大盟主!你的確長進了!」東方紅日用眼角一勾流芳,接着,笑說:「你回去后,可以叫那些老傢伙放心了,我此次前來,只為洛陽花魁。」

說罷,也不在意流芳在場,將身旁已經滿臉羞紅的紅袖拉進懷中熱吻起來。

眼見他如此放誕,流芳蹙起眉頭。

「既然東方樓主已經手下請貼,那在下亦不便打擾,告辭了!」說罷,便即拂袖而去。

流芳自幼修佛,脾氣本來極好,只是一想起「他」對東方紅日的專愛痴情,而東方紅日竟然背着「他」與其他人糾纏不清,便不由得慍怒起來。

「等等。」東方紅日叫住他,推開懷中的紅袖,一手把玩著茶杯,問:「這樣就走了?難道你不想見一見他?」

他!可以見他?流芳的心無法自制地劇跳起來。在東方紅日充滿興味的眼神下,唇抖了抖,終於忍不住要說話之際,東方紅日忽爾冷笑,「說笑而已,這幾年,義弟身子不好,已經少見外人了。」

流芳的臉色立時白了大半,垂在腰間的雙拳緊緊握著,指節凸出,心中忿恨懊惱,翻騰不已。

東方紅日鷹目如箭,盯着他的一舉一動。

「哼!不忿嗎?要不要拔劍一拼?反正正道聯盟不是要對付我東方紅日嗎?就在這裏,你一劍殺死我,又或者,我一劍殺死你,事情就可以完滿解決了!」

東方紅日勾起唇角,露出嗜戰的笑容,就如一盆冷水向流芳當頭潑下來。

絕不可受東方紅日挑釁!

四周都是「春風驕馬樓」的人,一起衝突,吃虧的就是他!

除東方紅日外,隨他前來的人之中,亦必另有好手,即使在前面廳房的童甘泉聽到打鬥聲趕至,單憑他倆,只怕亦無法輕易殺出重圍。

若不幸戰死,「春風驕馬樓」的人,只要把他倆隨地一埋,江湖上又會多一件無頭公案了。

即使僥倖殺出重圍,東方紅日亦可以公告天下武林是他出手挑釁在先,將事情不了了之。

「東方樓主誤會了,各派只希望用和平的彷彿解決紛爭,而絕非武力。在下尚有要事在身,告辭了。」

說話之際,手心捏著一把冷汗,五年後的東方紅日城府確是比以前深沉多了,剛才東方紅日的一言一行的目的都是誘他出手,再將他除之而後快。

各派好不容易才可以同心聯手,若他不明不白地死在此處,就會白費了他們一番苦心。

見他並不上當,東方紅日努努唇,向旁邊的紅袖說:「紅袖!流大盟主要走了!代我送客吧!」

紅袖應是,上前為流芳帶路,流芳默不作聲,隨着她大步向外走去。

待他們出去之後,東方紅日沉下臉,忖度半晌,亦出門,向相鄰的廂房走去。

相仿外站着兩個長相,衣着無一不相同的男子,神色剛毅沉默,腰帶上斜插判官筆,正是司馬俊、逸兩兄弟。

東方紅日揚手,着他們退下,便推門進去。

走過前面空蕩蕩的小廳,內房垂著藕色紗帳,傳來幾聲咳嗽,掀開,大步走進去,卻見一到月白人影,站足床前。

「怎麼站着,不躺下來休息一下?」東方紅日微蹙眉心,從后將那人擁入懷中。

那人沒有回答,只用手撥一波散在削肩的青絲,又咳了兩聲。

「不是已經差人將床鋪都換上我們帶來的嗎?還嫌臟嗎?」東方紅日伸手在他背上輕輕拍動,見他依然不說話,便見聲音放得更加輕柔。

「若你真的不喜歡,那我們就搬回客棧吧。反正,我只是想戲弄一下那些所謂的正道中人,單是看見剛才他們站在門外,遲疑着不敢進來的蠢樣子,已經夠了。」

輕言細語之下,一直被他佣著的人終於開口,「不用了,別因為我勞師動眾。」

嗓音輕細動聽,而隨着他緩緩轉身的動作,午間的陽光透過紗窗照在他的臉上,照出一張皎潔的臉孔,姣美出塵的五官,還有一雙如月倒映的動人眸子。

就如流芳所推想,他的確隨東方紅日進洛陽城了。

深深看看進烏亮的瞳孔之內,那是一種無法言喻的美麗,東方紅日垂頭,叫着:「明月,明月。」便將唇壓上姣美的唇瓣上。

熾熱的氣息相貼,應該是享受的時刻,君明月的眉頭忽然一擰,扭頭避開。

「怎麼了?」東方紅日不解。

君明月咬一咬唇后,說:「香味。」

東方紅日一呆,接着,再次笑起來,露出白花花的牙齒,「我不親她,這一齣戲又怎做得像?」

兩彎月牙兒依然顰起,東方紅日正要多說幾句甜言蜜語討他歡心之際,忽然,響起一陣急速的叩門聲。

「樓主!樓主!」

「進來!」將人叫進來,接過他呈上的箋紙一看,東方紅日的臉色倏地變得很難看,鐵青近紫,瞪眼如鈴地瞪着那張箋紙,大吼一聲。

「混帳!」坐在「聚賢廳」中,仰首看着窗外暈紫橙紅的夕陽餘暉,耳邊儘是各派中人爭吵不休的聲音,流芳難掩消沉。

有人提議包圍「紅袖添香院」將東方紅日一行人一網成擒,有人力主在結盟大典上設陷阱偷襲,甚至有人說可以在井中下毒,一了百了。

流芳聽着,只覺心寒不已。

先不說東方紅日他們是有備而來,這些陰謀詭計,絕不容易生效,縱使僥倖暗算成功,真相傳出去后,正道威名何在?

正自出神之際,崑崙掌門賀子樹大叫着從外面跑進來,神情興奮。

「盟主!盟主!天大的好消息呀!」

聽到「盟主」兩個字,流芳微感不安,只是他已經幾次請他們改口,他們依然不理,流芳亦只有隨他們了。

「東風紅日收到『妙手雅盜』的盜箋。」

此言一出,所有人臉上都出了一種奇妙的神情。

只有流芳不解,「哦?『妙手雅盜』?是什麼人?」

「是近三年出的一個盜賊,他在盜寶前都會先留下箋紙同志,行為極是風雅。至今,盜三十三戶,從未失手。」聲如冷電,回答他的是林掠影。

流芳還是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微微一怔后,向他微笑謝過。

目光相接,林掠影銳利深邃的眼神令他覺得有點不安,流芳不知覺地偏頭,向賀子樹問。

「就不知道他今次看中了東方紅日的什麼?」

「我收買了『紅袖添香院』的小廝,將盜箋的內容偷偷抄下來了。」

賀子樹得意非常地拿出一張紙條,當着眾人面前,朗聲讀道:「素聞樓主腰見紅日劍,金光逼人,劍氣如虹,吾心往已久,三天後,請君一借。」

「嘿!他今次真可以說是膽大包天。」

「好!劍在人在,東方紅日的紅日劍若真的被盜去,我看他還有何顏面行走江湖?」

「哼!什麼『春風驕馬紅日劍』,若失劍,這個外號就要改了!改為『春風驕馬沒有劍』!」

各派中人爭相發言,難掩幸災樂禍之意,就連童甘泉也笑起來。

「這個名字改得好!若他失劍,老夫一定要在他面前叫上一次。」

這幾年,他們受盡「春風驕馬樓」的氣焰,現在,終於有人出面令東方紅日難看,他們自然拍手叫好。

竟然要盜東方紅日的劍,這個「妙手雅盜」……太自信了吧?

要盜紅日劍,若乘東方紅日不備,尚且有可能。但是,既已事先張揚,以東方紅日的武功修為,只怕要盜他頭上的一跟頭髮也不可能,更何況是他從不離身的紅日劍?

流芳疑惑著忖度之際,一個守門的漢子走到他面前。

「盟主!有人用小刀在門外插著一張紙。」

流芳接過一看,接着,搖搖頭,失笑起來。

「看來各位高興得太早了。」

揚手,將紙舉在眾人面前,只見紙箋上用清麗的金字淡淡寫着三行短句。

「金印結盟,何其貴重?朝陽之下,結盟大典。吾拙取之,望君恩許。」

「妙手雅盜」果然是個妙人,流芳想。黃鸝婉轉,風拂垂柳,疏條翠綠映着朱牆紅瓦。

洛陽白馬寺內,春意漫瀾,牡丹花開滿院,繁盛繽紛,爭妍鬥麗。

衣冠楚楚的名士往來鑒賞,一番喧囂還價之後,花匠在牡丹枝椏上纏上寫有名字的綵帶,意味名花有主。

如此繁華景象,正是春暮初夏之際,洛陽所獨有。

隱身牆角,確認在人群中那道佩著赤金寶劍的昂揚身影后,流芳拔身而去。

白影,綠光在空中急划而過,亮麗得如同白晝電閃,然後,在綠柳湖邊洒然落地。

芳草邊,碧波旁,停著一輛輕巧馬車。

拂去衣上輕塵,流芳刻意屏息心神之後,方踱步上前。

未近馬車十步之內,兩條鐵臂橫地伸出,兩把沉着男聲在耳邊同時響起。

「樓主不在。」

「我知道。」流芳點頭,無視兩人阻擋,依然前行。

就是確認過東方紅日不在後,他才施施然前來。

眼見他不理阻擋繼續前行,司馬俊、司馬逸壓下眉頭,雙手同時翻起,向他左右肩膀打去。

負手在後,流芳不慌不忙地沉腰,坐馬,身子如風中綠柳向左右晃動,避開他們的掌風之際,足尖同步一蹬,只見樸素的袍擺一揚,就如行雲流水地從兩人中間穿過,從容地落在馬車前方。

「失敬了。」轉頭,向司馬俊、司馬逸致歉,卻見兩人並不領情,臉沉如水地抽出腰見的判官筆,同時上前。

「兩位……」看着他倆,流芳微感無奈。司馬俊、司馬逸都是君明月的人,他實在不想出手傷害彼此的和氣。

躊躇之間,幸好,馬車內終於傳出聲音。

「隨他吧。」

聞言,司馬俊、司馬逸才收起武器,互看一眼,遠遠退開。

踏足車側,看着從窗框處下的翠綠竹簾,隱隱暗影其中,清香渺渺,流芳深深吸一口氣。

「你好嗎?」縱有千言萬語,最後,能吐出喉頭的就只有這麼一句話。

馬車內只傳出冷淡的一聲,「嗯。」

流芳並不在意,依然關懷,「聽說你身體不好,有什麼病?」

「偶感風寒,沒事。」就好象要證實他的說話似地,馬車內傳來兩聲輕咳。

「今天就是三日之期,你與東方樓主不留在安全的地方,反而輕車簡從地走出來,這樣太冒險了。」

「我已經勸過日哥,可惜,他不聽……」

聲音幽幽如霧,流芳可以想像得到,車內的他,正輕輕地顰起眉頭,眼中愁思如浮雲掩月,朦朧美景,令他出神不已,好一會兒后,才回過神來,看着竹簾,不由自主地說:「我……可以見見你嗎?」

一出聲,他就知道自己的要求實屬無禮,但是,話既已出口就無法收回,只得硬著頭皮說下去,而且,這亦是他心底無法自控的渴望。

馬車內傳出的回答亦是妙哉,「為什麼要問我?你要見我,用手一掀就是了,沒有必要問。」

流芳捏一捏掌心,當真伸出手去掀,但是,在指尖觸到竹練的一刻停下來。因為馬車內的人接下去說了一句,「只是,相見又如何?」

又輕又細的聲音,卻如一個霹靂打在流芳頭上。

相見又如何?又如何?又如何?又如何?

修長的指尖僵硬地伸直,接着,攥緊。

悲愴怨尤直貫全身,流芳猛然仰天,張開嘴巴,發出無聲吼叫。

無言的愁苦,令竹簾微微顫動,黑影受感晃動,但是到最後,流芳聽到的始終至於一聲長長嘆息。

痴情到頭總是空,至今只留下一聲空嘆。

流芳朗目發熱,淚水忍不住要再一次滑下眼眶,突然,從不遠處傳來一陣雜亂的呼救,奔跑聲,將他的神緒自悲愴之間拉回來。

聲音由身後的白馬寺傳來,看着從寺牆內一直上升的煙霧,司馬俊、司馬逸說:「副樓主請留下,我倆趕去!「便第一時間躍身趕去。

靈敏地感覺到自空氣中傳來的氣息紊亂起來,流芳知道君明月心中的忐忑擔憂,當下垂頭苦笑,接着,抱拳說:「請君副樓主放心,在下亦前去看看。「

這樣說,其實已向君明月承諾,若在白馬寺中的東方紅日有事,他必出手相助。

說罷,便展開輕功,掠影而去,良久,車廂之內,再次傳出一聲細長的嘆息。風過,樹搖,孤影閃掠,人已屹立在後院高牆之上,白馬寺內,后遠失火,人頭紛紛向前院大門衝去,一路盆栽翻倒,混亂不堪。

眼如電閃,環顧一周,好不容易才在人群之中找出熟悉的身影來,只見司馬兄弟兩人,手執判官筆,如臨大敵地護著東方紅日向左側小門退去。

東方紅日的左手掩著胸口,唇角隱見暗污,似是受了傷,流芳心神一動,探頭向他的左腰看去,果見那兒空蕩蕩一片,名揚天下的紅日劍,竟已不知所蹤。

只是不到一炷香時間,便可傷人奪劍?

流芳凜然。

身影隨東方紅日退走的方向而移動,流芳正在暗地裏護送東方紅日,忽聽下方再有動靜。

「一見到東方紅日出來,就殺!記住,他已經受傷,我們不需要怕他!出手要快,要狠!為我們死去的幾名掌門報仇!」

下方窄巷,竟已聚集了一群蒙面人,流芳認得其中一個帶頭者的聲音。

那是一把蒼老,卻又中氣十足的男聲,翻身躍下,擋在窄巷前路,帶頭的三個人在面巾外露出的果然是一雙雙蒼老有神的眼睛,剎那,流芳說不出心中有什麼滋味。

他突然出現,幾個黑衣人呆了半晌,才回過神來,帶頭者說:「讓開!」

流芳搖頭,客客氣氣地說:「請回。」

對長輩,他的禮貌向來周到。

「大家都是同道中人,你何必阻我們去路!」

回答的依然是兩個字,平靜溫和的兩個字。

「請回。」

手卻已經按在劍柄之上。與君明月一席話后,流芳的心神其實早已抑鬱不已,正需要好好發泄。

眼見他竟然擺出不惜一拼的姿勢,幾個蒙面人面面相覷,想衝過去,又遲疑,掙扎多時,終於忿忿不平地跺腳,退去。

流芳沒有鬆一口氣,因為他知道一切只是開始……

當晚,他手執綠玉劍屹立「紅袖添香院」外,兩個時辰,退去十二路黑衣蒙面人。

一切,只為一句承諾。

晚風拂柳,看着地上斷劍殘刀,在這個初夏十分,流芳卻感渾身發寒。

正道……正道……這就是正道了。

他千想萬想,也想不到第十三路人馬的出現,叫他連心都冰冷起來。

「童世伯,阿遙,為什麼連你們也要來?」

「流芳,我……」看見他眼內的傷心之色,阿遙急急辯駁,但是,童甘泉一揚手,阻止了她。

扯下面巾,沉默片刻后,童甘泉說:「不是我們想來,只是在人群之中,與眾不同,是很危險的。」

流芳了解他的意思,自己當日的所作所為,正是他口中的「與眾不同」。

只是,要他同流合污,他、做、不、到!

他的正直俠義足以令天下人自慚形愧,童甘泉重重地嘆氣:「唉……流芳,我不應該將你叫來,你根本不屬於這個地方,這場鬥爭。」

頓了半晌,他接下去說:「盟主的事,就這樣算了吧!你帶着阿遙回雲南,幫我好好照顧她!」說罷,便捏緊拳頭,欲向院牆掠去。

「爹!」阿遙大叫,緊緊抱着他的手。

「女兒,放手吧。難得東方紅日受傷,而君明月這幾年犯病沒見外人,武功亦必大打折扣。現在,他們兩人都在裏面。如此良機,錯過了,只怕就不會再有。」

阿遙咬着唇不肯放手,流芳亦搖頭,左移一步,再次阻着他的去路。

東方紅日雖然受傷,但是,在他身邊還有一個絕不下於他的君明月,雖說是病……

但是……還有他們帶來到七十個好手,童甘泉此去,縱使有順利殺死東方紅日,儀絕不可能活着走出來。

他守在這兒,除了因為君明月外,亦是為了阻止正道中人前去送死。

「我不會走。希望童世伯回去后,助我勸服各派,別再來刺殺東方紅日了。大後天,結盟大典上,我會正式向東方紅日約戰。」

「流芳,你……?」童甘泉詫異。

「男兒重義氣,我既已答應成為正道盟主,自當肩負重任,在決戰之中,流芳定必敗退東方紅日,令正道揚眉吐氣!」

語因鏗鏘,俊臉之上正氣洋溢,亦激起童甘泉身上的豪情俠氣,當下大叫一聲。

「好!」

他的贊同,令流芳鬆一口氣,「謝謝童世伯。」

童甘泉上全,拍一拍他的肩頭說:「等決戰夠后,你與阿遙的事,亦該辦一辦了。」

「爹!你胡說什麼?」阿遙立刻嗔叫起來。

「什麼胡說,你心裏想什麼,阿爹會不知道嗎?你已經跟着他五年,現在才來害羞什麼?」

「那……那都要看流芳的……意思嘛……」到底是江湖兒女,在父親與心上人面前,阿遙亦不再掩飾自己的心意,立時,兩雙期待的眼神,盡投於流芳身上。

「流芳,你覺得怎樣?」

童甘泉認真的體溫,令呆若木雞的流芳動了一動。

抬頭,看向站在童甘泉身後的阿遙。她的臉上滿滿又羞又喜的神色,嬌美的臉孔比起五年前少了一份稚氣,多了一份風韻。

由京城到少林,一直至雲南,一個少女,將如花似玉的五年光陰,盡耗費在他身上。

推拒的話含在口邊,始終說不出口。

他的愛情早已註定沒有結局,又何忍拒絕她,要她亦感受到徹骨的情傷。

童甘泉不知道他內心的翻騰,只以為是年輕人臉皮薄,不好意思說出口,當下自以為是地說:「流芳,既然你不說話,童世伯就當你答應了,等洛陽的事告一段落,我們再上少林寺稟報你的師父。」

再不說,就太遲了!

流芳咬一咬牙,終於鼓起勇氣開口,卻見在童甘泉背後的阿遙,眼中淚光一閃,一行眼淚就這樣滑下臉頰,就好象已經知道他要說什麼。

縱有千言萬語,剎時亦僵在了舌底,化為心酸。

五年,朝夕相對,其中情深意重,一時糾纏心頭,流芳閉目,接着,睜開,嘴唇吐出的是連他自己亦想像不到的話。

「謹遵童世伯的意思。」

看着阿遙一瞬驚喜若狂的臉龐,流芳心頭百感交集……或許是時候重新開始了。

夜風吹過,卻吹不走心頭悵然。颯颯風正,金旌耀日。

茶坊酒肆,朱門大戶,車馬嘶,人語喧,四月天的洛陽比起平日更加熱鬧。

洛陽大街盡頭的「正道聯盟」前,搭起高台,空出大片地方,聚集著一堆武林人士。

頭上各派錦旗飄揚,換上一身青袍青巾的流芳高倨中央的盟主寶座,在初陽照耀之下,唇邊噙著一抹溫和淺笑,更顯容顏俊朗無雙。

在他的左右各安著三張檀木太師椅,供各派掌門落座。

偏頭,看向空無一人的左邊首席,流芳稍感黯然。

即使知道愛徒將為「正道聯盟」盟主,慧德神僧始終沒有派出一名少林僧人前來結盟。

童甘泉挨近他身邊說:「時辰快到了,東方紅日還未出現,我看他可能不來了。」

搖頭,流芳說:「他一定會來。」

東方紅日失劍一事已傳遍江湖,同樣,「妙手雅盜」會在今日的結盟大典上盜取金印的事,亦人所共知。

東方紅日為了從「妙手雅盜」,亦身上取回寶劍,今天必定會到場。

為了防範「妙手雅盜」,亦為了防範可能有的亂事,各派都派出弟子在場巡視,嚴加戒嚴。

個個精神抖擻,手按刀柄之上,若有任何風吹草動,都可以作出最迅速的反應。

隨着時間推移,天上紅日快照到頭頂,忽聞一陣鈴聲遠遠傳來,探頭看去,十餘錦衣騎士正佣著中央神駿白馬上的東方紅日而來。

台下人群紛紛讓路,穿着黑底鑲金邊武士服的東方紅日在一支錦旗下翻身下馬,躍上高台。

流芳起身,掖起衣擺,迎上去。

「東方樓主!」

「流芳大盟主!恭喜!恭喜!」

霎眼看去,東方紅日的臉色比起平日白上幾分,濃眉下的一雙鷹眼卻依然炯炯有神。

空氣中飄着淡淡葯香,看來他受的傷尚未癒合,流芳想。

除流芳上前迎接外,崑崙的仁長老亦走上前,往東方紅日身上打量一圈后,嘿地險笑一聲,「東方樓主今日沒有佩劍,該不是忘了帶出來吧?」

另一個長老立刻答腔,「說不定人家東方樓主嫌劍太重,就貽笑大方了!」

東方紅日的臉色一沉,在他足下一雙銀頭六合靴踩着的地方,發出極之刺耳的迸裂聲。

不想看見爭執,流芳忙不迭說:「東方樓主難得前來,請坐下觀禮。」

東方紅日冷哼一聲,亦不推讓,大刺刺就坐在左側空下來的太師椅中,與流芳比鄰而座。

「不介意我坐在這裏吧?」

「當然可以。」流芳亦坐下,從身後一名小廝手上,取過準備好的木盒,送上東方紅日手中。

「戰書?」東方紅日冷眼一掃木盒內放着的青金帖子,不屑地勾起嘴角,「好一個大仁大義的正道盟主。」

流芳知道他誤會了,神情溫和地說:「東方樓主誤會了,此戰約在三個月後,樓主傷愈之後。若樓主戰敗,請以洛陽為界,兩分江湖。」

如此,自可免卻江湖紛亂廝殺。

「你以為自己會贏?」東方紅日鷹眼一盼,看着流芳時神情似笑非笑,手下敗將,何以言勇?

「儘力矣。」流芳肅然回答,臉上仁勇俠者所獨有的堅定。

「如果可以,我亦想與你一戰。」收起戰書,東方紅日用只有他自己才聽到的聲音喃喃嘆道,「可惜……」

初夏的太陽終於升到頭頂,在熾熾中午之中鼓聲轟隆。

各派弟子肅然而立,唇紅齒白的童子手端剔紅長方盤,高舉過頂,向位於高抬中央的流芳走去。

盤上六角盤螭金印在日光之下,閃閃生輝,金印由各派拿出的金器溶成,每一面都雕上一派祖師的名諱,以示團結,以彰盟誓。

鼓聲越來越響亮,流芳神情肅然地伸手接過,正要執起金印,高舉示眾之際,忽地,一陣清風飛掠。

盤上的金印倏地被清風捲起,流芳一呆,定神一看,才發現他之前卷金印的原來是一道袖影,只是袖影太快,快得甚至帶起清風。

「金印在下拿走了。」

經過刻意壓低的低沉聲音響起,只見一個蒙面的黑衣男子,手裏拿着金印一揖,雙足同時一蹬,便飛掠而去。

流芳當然不容他奪印逃走,同時飛身撲起,使出少林的擒拿手法,與他在空中交手起來。

這門擒拿手是少林寺的上等武功之一,加上在流芳手上施展出來,自然極是厲害,十指如勾,運行圓潤,飛舞之間,就如兩條首尾相接的天龍。

黑衣人一手拿着金印,只能以單掌應戰,被迫得連連後退,十分狼狽。

旁邊,各派中人已經拔出武器,湧上台來,將兩人交手之處重重包圍。

「留下金印,放你全身而去。」流芳本性慈悲,不忍多做殺生,當下放緩手腳,希望他識時務地留下金印離開。

想不到黑衣男子並不後退,反而借這一刻緩衝將金印收起,抽出身後佩劍。

耀目金光一閃,旁邊立刻有人叫道:「紅日劍!」

劍尖唰唰地象流芳的要害刺去,流芳避了幾劍,反手,正要抽出綠玉劍回擊,朗目在不經意間與黑衣人相投,當看清楚那雙眼睛后,流芳渾身一抖,手腳忽然盡軟下來。

機不可失,黑衣人一劍向他咽喉刺去,流芳一眨不眨地看着那雙眼睛,竟沒有動彈半分。

茫茫天地之間,就只有這一雙眼睛,如天上明月,如水中圓盤……美得叫他甘心受死。

看着他不閃不避,在黑布之間露出的一雙明眸,舜時閃過複雜的光芒,只有執劍的手始終穩定,金光疾刺,沒有絲毫遲疑。

電光火石之間,一影壯碩人影倏忽搶前。

「賊子!還我劍來!」

大喝的同時,東方紅日重重一圈打在黑衣人的小腹處,發出轟然雷響之際,同時左手一伸一收,生生地將黑衣人手上的紅日劍奪在手中。

重回原主手上,紅日劍立時光芒大作,金光如日,耀眼得叫人不敢直視。

中圈、失劍,黑衣人吃了虧,立時轉身逃走,東方紅日得勢不饒人,在他轉身之即,右手一抓,將他負在身後的劍鞘亦奪了下來,接着,化抓為掌,重重地印在他的背,掌力驚人,一朵血花倏地從黑衣人口中噴出,只見他並不慌亂,足下一蹬,借東方紅日一掌之力,越過各派弟子,遠遠地飛出重圍,逃之夭夭。

局勢變幻之快,令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好一會後,才有人大呼著,前去追捕。

眼看金印被奪,盟主差點被殺,台上各派掌門人臉上都出現無措的神色,而更叫他們尷尬的是,出手相助的竟然是自己結盟準備對付的人。

所有人都僵硬起來。

只有流芳攥緊拳頭,倏地衝上全,扯著東方紅日的衣襟,粗聲質問,「你為什麼打他?」

沒有表情,東方紅日冷冷反問:「我為什麼不打他?」

「你--!」流芳無言。

冷哼一聲,東方紅日用力拉開他的手,整理凌亂的衣襟,日正方中,將他昂揚的身影,深刻的輪廓,照耀得更加英偉不凡。

濃眉似刀,冷眼如鷹,其中,那再有半點受傷的頹然之色。

天上的陽光,既猛又烈,照得人暈頭轉向,流芳只覺心中亂成一團,雙腳更似踩入無底泥沼一樣。

「流芳,你怎麼了?臉色很差,是不是受了傷?」阿遙擔心不已地在他身邊轉來轉去,流芳咬一咬唇,用力將她推開。

「流芳?流芳?」

「賢侄,你去哪兒?」

任旁人如何叫喚,流芳充耳不聞,施展上乘輕功,疾弛而去。

不斷地平治,跳躍,不消一刻,便到達了「紅袖添香院」。

流芳不欲驚動他人,只從後院躍入,悄然點倒幾個守衛之後,在一所雅緻的相仿前停下來。

推門,走進去,房間內薰著檀香,床前落下藕色紗帳,床上坐着一道淡淡人影。

知道有人進入,床上的人沒有動上一動,只傳出咳嗽聲。

「咳……咳咳……」

淡淡的血腥味從空氣中散開,混合著檀香與體香,味道鮮甜妖異。

呆立在紗帳之外,流芳問。

「你的傷,重嗎?」

「還好……」

床上的人雖是這麼回答,但是流芳卻聽出他受傷不輕,咬一咬唇,他說:「手伸出來。」

床上的人影微微一凝,接着,一隻潔白的手,從紗帳伸出。

伸出雙指搭上他的經脈上,皎潔如月而又溫如凝脂的肌膚令流芳心神微微一盪,但立即又回過神,將內力想他體內傳去。

「唔……」床上的人,輕輕呢喃一聲,顯然是受用無比,流芳將少林正宗內力源源傳去,為他療治,同時開口說:「我又被你計算了,是不是?」

「是。」回答的聲音清冷,毫無波動。

「由你們進入洛陽開始,就是你的一條計謀。」

「應該說,是一條連環計。」

床上的人淡淡地出言糾正,流芳苦笑:「『妙手雅盜』是假的,東方紅日受傷是假的,甚至連你病了幾年的事,都是假的。」

「是。」

「好一個『算無遺漏』……這天下間,還有什麼是你算計不了的……?」流芳倦怠地合上雙目,聲音苦澀。

聽出他的沮喪,床上的人沉默片刻,然後答:「有……就是你。」六派中人都以為,洛陽城是他們的地方,其實早早兩年前,他已經陸續派人混入洛陽城中。

當日,日哥在白馬寺受傷,只不過是他們聯手佈下的疑局,事實上當天在白馬寺外,早就安插了數十「春風驕馬樓」中的好手,準備將乘亂行刺的崑崙派長老擒下。

當晚在「紅袖添香院」內,他亦布下八十八個陷阱,無論進來的是誰,亦絕不可能活着離開,可惜……他千算萬算,亦算漏了流芳的仁俠高義。

「一直都在你掌握之中,看來已經無法挽回。」

床上的人搖搖頭,說:「有。」

即使隔着紗帳,流芳依然可以看見軟柔的青絲晃動出極之優美的弧線。

「金印就在我身上,你可以取回,更可以將我捉回去,任六派發落。」

清冷的聲音,無情的提議,只換來流芳更深的苦笑。

他緩緩收起內力,卻有點不捨得放開柔滑的手腕。磨蹭一會,手始終要放開,流芳轉身,沉默地向房外走去。

正要推開門,床上的人忽然叫住他,「流芳,你要到哪兒去?回正道聯盟嗎?」

流芳沒有回答,或者連他自己儀不知道,身後的聲音繼續說:「流芳,所謂六派齊心根本一開始就是個笑話,崑崙賀子樹根本是我們的人,武當的林掠影亦早就與我定下協議。現在,結盟金印既失,他們就會以次為借口,令六派分崩離析。」

流芳頓步,「為什麼告訴我?」

「因為你應該知道--江湖險惡。」從而知道自己應該何去何從。

「……」流芳不語,忽地咬一咬壓,提起另一件事。

「我知道是你所以不避,而他明明知道是你卻可以下這麼重手……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修長的手指緊緊捏著門框,用力得指甲之間甚至出現血痕,流芳的苦悶抑鬱實在再也無法歇止。

回答他的是一片靜寂,流芳早知道自己不會得到答案,深深吸一口氣,推門,外面除了芳草碧樹之外,更有另一個痴心人。

「流芳……」

沒有回應,流芳定眼仰看晴空,天那麼藍,雲那麼白,往昔種種,一一掠過。

他曾經以為自己的愛情早已完結,但回首一看,才發現根本從未放下。

眼眶發熱之際,遠方忽然船來鐘聲。

「咚!咚!咚!」

每一下鐘聲,就好象直接敲在他的心窩。

一份莫名的感覺湧起……清麗、憂鬱、出塵,他苦苦追尋的其實是一個美麗的幻影。

五年來,他一直茫然若失,隨波逐流,始終無法徹悟,就是看不透這一點。

師父教過他,要清心,要屏棄七情六慾,方得成佛。

世途險惡,人生如夢……君明月問他要到哪兒去,現在,他終於知道了--從哪裏來,就往哪裏去。

由一開始,就有那麼一個地方,任何時候都歡迎他,接納他。

垂首,看着身旁憂心忡忡的阿遙,流芳平和地說:「阿遙,對不起。」

接着,他閉上雙目,提劍一劃。夏去,秋過,冬來,天上下着薄雪,少林寺的武僧卻依然穿着單薄的僧衣,守在寺門。

撐著紙傘,站在一對石麒麟旁邊,修長清削的男子穿着一身白貂斗篷,只露出雪白的手,雪白的臉。

昏昏雲層之下,千年古剎的肅穆清靜,將他姣美如月的臉龐映照得更加出塵,除了少林武僧之外,在他的不遠處,亦有另一名錦衣女子,不過,她不是站着,而是跪着。

女子貴在青磚石上,身上五彩錦襖已覆著一層薄雪,衣飾華美,卻難掩蒼白憔悴。

她憔悴是理所當然的,因為由四月的某一天起,她每天清晨就會到少林寺前跪下,一直到入夜才離開。

不論颳風、下雨、落雪,從不間斷。

這樣漫長地等待八個月,沒有人可以不憔悴。

她跪在地上的身影,勾起君明月的回憶,他想起在很多很對年前,亦曾經有一個美麗的女人,拉着自己的兒子,在少林寺外做過類似的事。

他想走過去,告訴少女,她等待的只是一個虛幻飄渺的夢,身影微微一晃,卻始終沒有移動。

始終,夢醒、夢碎,都需待她自己領會。

多年前的君小羽就始終無法領悟……

淡淡愁緒纏繞心頭之際,一名武僧見他佇立已久,走過來問:「施主前來少林可有要事?要否貧僧為你通報?」

回禮,君明月搖頭,「我只是來看看而已。」

每年到少林遊歷的人不下千萬,卻很少有人會在寺門外,一站就是二個時辰,武僧大感奇怪,正要再問,一把慈和悠長的聲音從後傳來。

「戒業,你先下去吧。」

轉頭,只見寺門已開,來者正是少林方丈慧德神僧,僧鞋緩步不急,袈裟飄飄,白眉慈悲。

武僧躬身離開,君明月木然,一直看着慧德神僧走到自己身前,雙眸清冷如月。

在他面前停下來,慧德神僧問:「君施主可願隨貧僧走一段路?」

君明月垂首,看着自己的衣袖,接着,不吭一聲地轉身。

漫天銀雪,冷香渺渺,一前一後,一少一老,在薄雪上落下深深淺淺的足印。

慧德神僧從后看去,只用玉笄斜插的青絲隨君明月走動而飄起,雪白的衣擺在足尖前揚起,若輕雲過月,如微風回雪。

肩若削成,腰如約素,風華若月,一路靜靜走着,看着,慧德神僧無法自己地想起年輕時曾有過的一段情。

當日的君小羽,今朝的君明月……

他禁不住嘆息一聲,一路默默走着,路已快盡頭,看着少林山腳,慧德神僧終於開口。

「君施主,謝謝你答應貧僧的要求。」

君明月頓步,沒有回頭,只用冷淡的聲音問:「要他回來做和尚,你覺得這樣對他真的好嗎?」

「貧僧老了,再過兩年,就會將少林方丈的位子傳給他。少林寺雖然不比外界繁華,卻是一個好地方。」

「哼!」君明月冷哼一聲,如月的眼瞳閃過一抹不屑,不再說話。

當日流芳看穿他的陰謀,卻看不出陰謀的全部,由一入洛陽開始,他的目的就不是「正道聯盟」,他們還不配,他入洛陽只是因為慧德的要求,更因為--流芳!

他並不認為流芳非回少林寺做和尚不可,卻認同流芳不應該留在所謂的「正道聯盟」。

他與慧德勉強算是一拍即合。只是,流芳今年才二十九歲,少林寺……或許適合以前的慧德神僧,卻未必是現在的流芳的最好歸處。

想了想,,君明月伸出雪白的指頭從衣袖中拿出一封信,轉身交給慧德神僧。

「這一封信,請你代我交給流芳。」

接過信,慧德神僧白眉微微蹙起,見此,君明月勾唇帶出一抹淡淡嘲弄。

「放心!只是一句話。」

說罷,他撐著紙傘於細雪之中翩然離去。山下竹亭,頭頂金冠,一身輕裘寶帶的東方紅日,搶出亭外迎接。

「有沒有冷著?」

君明月柔順地讓他拉着,邊走進涼亭,邊搖搖頭,答:「沒有。」

「還說沒有,手都冰了。」東方紅日壓下眉頭,捉起他冰涼的手,放在掌心揉搓。

回首看着山頂上巍峨的寺廟,君明月說:「日哥,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東方紅日沒有抬頭,只信口問道,「什麼事?」

斂下如扇密睫,君明月輕聲說:「答應我……少林寺,永遠都只是少林寺。」

這是一片清靜的樂土,不應該有血流成河、屍橫遍野的情況出現。

英偉的臉上閃過丹丹陰沉,定睛看着君明月皎潔的臉孔,好一會後,東方紅日終於點頭。

「那你亦要答應我一件事。」

微惑,君明月仰起螓首,他的一切早就是日哥的了,他還要他答應什麼?

用粗糙的指腹,摩挲著細緻的臉頰,東方紅日壓着嗓子,一字一字地說:「明月,永遠只可以是我的明月。」

君明月一呆,接着,微感心虛地咬一咬唇。

他們都太了解彼此了,這麼多年來,根本誰也瞞不了誰……日哥已經看出他的心亂。

但是……其實日哥的擔心是多餘的。

閉上眼帘,君明月仰起頭,主動地將唇瓣貼上東方紅日唇瓣。

流芳說他不明白……其實自己亦不明白。

回憶之中最清晰的唯有那個雨天……他與東方紅日的初遇,一切都始於那一天,那一刻,令他終生亦無法自拔。俊朗的和尚跪於蒲團上,垂目,敲打木魚,已經敲了半個深沉,始終心亂,和尚嘆息一聲,終於忍不住探手入衣襟內,取出一封已經收到三天三夜的信。

托在掌心上,凝看多時,他伸手拆開信封,緩緩展開信紙。

泛著清香的紙上,只有寥寥兩行字。

既然一切皆空,何需再敲?

既然一切俱幻,佛從何來?

和尚微呆,一時間竟想不出該如何反駁。

君明月為什麼要寫這兩句話給他?

出神苦思,適時,清風透窗一吹,竟將他手上的信紙捲起,一直向禪房外飛去,和尚追隨而去,一直追到前庭。卻見信紙竟已飛出寺牆之外,高高飄起,只怕再也追不到了。

和尚微怔,獃獃地站立樹下,看着牆外的一片天空。

外面是白雲蒼狗,海闊天空。

忽然,和尚明白君明月的意思了。

仰首,和尚一聲中第一次放聲大笑,接着,用力一扯僧衣。

迸裂的衣料飛揚,人如飛鳥掠空而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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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為情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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