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梧桐鎮是個土裏土氣的鄉下小鎮,說實在的,只是個規模較大、南北貨較齊全的農村罷了。它平靜寧和,只有一條呈十字型的店面街道,包括世代行醫的藥鋪、布莊、油坊、南北貨、打鐵鋪、賣豬肉的等等十來間做小本買賣的商家,其他的大都是老老實實的庄稼人和地主。生活在這裏不比城市那樣繁華,但一般好人家的婦人和姑娘們很感滿足,因為每月有貨郎會來上兩次,她們需要的針線市尺、胭脂花粉、桂花頭油、零碎花布、婦人的包頭巾、姑娘的木梳和頭花,還有紡紗用的車辮車蕊等物是應有盡有。

人生所求的不過是順心如意嘛,這對於野心不大的村民而言已是足夠,雖說,兩肩挑的擔子未免重些,紡紗織布使兩手都生出厚繭,不過大夥兒全是這麼過的,便覺得這點勞苦不算什麼,反而要羨慕誰家紡的紗密實,誰家級的布漂亮。

常言道:男勤耕,女勤織,足衣又足食。

不過,近日裏風氣有些改變.家有漂亮閨女的都會發現,自家的女兒姊妹們近來懶於紡紗,反倒浪費光陰在新衣上綉些中看不中用的花呀蝴蝶的,連鞋子縫上兩個花球,那貨郎帶來的綉線一次賣個精光,倒便宜他賺得笑呵呵。

奇怪那些平日治家嚴謹的爹娘們,任由閨女荒廢正業,對她們突然花枝招展的舉止,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如為何?

原來,梧桐鎮上出了件大喜事,鎮上唯一的私塾先生李秀才的獨養兒子李純孝,今年大比中了進士,真箇是:

一舉登科日,雙親未老時。

錦衣歸故里,端的是男兒。

李老秀才一生抑鬱不得志,今朝總算吐氣揚眉:看吧!老夫能教出一位名滿京師的進士公,可見老夫學富五車、才高八斗,是那群不長眼的主考官不識貨,非但誤了老夫一生,也使朝廷損失一位有用之才。

李純孝回鄉省親,這是轟動小鎮方圓百里的一樁大喜事,當他的官轎出現在鎮上,真箇戶戶皆空,人人爭看李家郎。

後來也不知從哪裏傳出話來,說李純孝將迎娶故鄉的良家子為夫人,傳到後來,說他要娶一個最美的梧桐鎮之花。是以,未婚的閨女們莫不春心大動,開始注重打扮,心想一朝飛上枝頭作鳳凰,也算是郎才女貌的天作之合。

當衛紫衣和秦寶寶頂着夕陽餘暉踏進梧桐鎮,看到出門買把青菜、買塊豬肉的姑娘們均打扮得十分整齊,連賣豆乾豆腐的林家粗魯妹妹都突然細聲細氣起來,總之,整個小鎮浮現一股騷動的氣氛。

「有點怪,不大對勁。」衛紫衣嗅出那股不尋常的氣氛。

「怎麼啦?」她倒沒去注意,事實上,她全副心思因為塞了滿滿的愛,感覺有點慵懶,再加上長途騎馬,更是睏倦不已。

「沒什麼,大概有什麼喜事吧!」他不再多想,聽到寶寶那沒氣力的聲音,心疼的說:「你累了吧,應當讓你坐馬車才對。」

「不要,我要和大哥在一起。」

「任性的孩子,所以你要吃點苦頭了。」

寶寶輕聲一笑。「我吃苦頭,大哥的心又要疼了,扯平!」

「我但願能保你一生平平安安、順順利利。」

「那恐怕要遭天妒呢!」寶寶抬起自己的右手,看向手腕處,被蛇咬過的痕迹清晰可見,聳了聳小鼻子,說道:「破相了,也好。」

「寶貝,別難過。等回家后,大哥找來最高明的金匠,為你打造一對金手鐲、一對銀手鐲、上頭還要鑲些寶石、翠玉或珍珠.讓你套在手腕處.正好可遮住傷疤。」

「有長袖遮掩,其實也瞧不見。」

「但你心裏總是想着它,你以為我沒注意到嗎?你伸手去拿筷子,眼睛也看向那裏,怕它從袖子裏顯露出來。」

「我真是這樣?」她自己倒沒發覺。

「寶寶,我很高興呢,這表示你已下意識的認定自己是女孩子,曉得愛漂亮了。」衛紫衣雙眼的看着她,笑嘻嘻的。

「你取笑我?好沒道理。」她嗔道:「我若不是女孩子,能當大哥的未婚妻嗎?除非你有斷袖之癖。」

「胡說八道,小心我打你屁股。」

寶寶吐了吐小舌頭,可惜她坐在前頭,又有面紗覆掩,他沒瞧見。

到了房明鏡所居的任院,正是夕陽西下,把每個人的影子拉得長長,暈黃的餘暉使他們的發、他們的衣都染上一道金色光芒,晶晶亮亮的流波令人怦然心動。

「大爺和小姐來了。」馬泰和小棒頭歡然迎接他們到來。

房明鏡胖胖的身影很快出現在大門前,首先映入他眼帘便是一幅生動的圖畫,駕馭著神駒的金童玉女是那樣的美麗,存心教人難忘,久久閃爍在記憶里。

「房兄!」衛紫衣躍下馬背,握住他胖胖的雙手。「幾年不見,你看起來紅光滿面,更加健旺,想必家居生活如意。」

「托福!托福!」房明鏡把驚訝的神色明擺在臉上。「我五年前見到你是這麼年輕,五年後的今日再見到你竟然沒有絲毫改變,衛兄弟,你是怎麼辦到的?」

「我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來,我為你介紹———」他返身將寶寶扶下馬背,眼底浮起一絲笑意。「寶寶,這位就是我跟你提過,對我有救命之恩的房明鏡房兄。」

「房大爺。」寶寶微微行禮。

「房兄,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姓秦。」

房明鏡喜形於色。「原來是秦姑娘。你能與衛兄弟結親,真是太好了。」

最感驚喜的莫過於馬泰和小棒頭,很快的互看了一眼:大當家與小姐終於大事底定了!他們的眼睛在笑,嘴巴都笑咧開來。

房明鏡領着客人走過寬敞的曬穀場,一面對身旁的衛紫衣埋怨:「你好多年不來梧桐鎮,怎麼人還沒到,就先遣家人送了許多禮物給我,你太客氣、太見外了!」

「房兄此言有誤,些許薄禮是送給兩位嫂子和賢侄。」

「即使如此,也太貴重了。」

衛紫衣又說了好些話,使房明鏡覺得不收禮反倒失禮了。

原來,衛紫衣心裏很明白,房家在本地雖是富戶,但鄉下人節儉成性,日常煮茶多用點油都捨不得,以雜糧為主食,除了老人和坐月子的婦人才有特權多吃些滋養食物,遇到貴客光臨,頂多宰只雞或煎一尾活魚,了不起捉幾隻野味回來燒烤,總之,以不奢侈浪費為人生宗旨。衛紫衣曉得這是他們的天性,即使真有心煮一桌山珍海味來待客,你替他把材料買齊全了,他家的老廚娘依然煮不出來,是真的不會。

衛紫衣從不為難朋友,他可以用兩個窩窩頭填飽肚子,但寶寶不行,她身子骨差,葯補不如食補,於是,他先遣馬泰和小律頭備下乾貨。燒臘、火腿、茶葉、十全大補藥材等等,另外準備幾件適合婦人和小孩子用的布料,當作寶寶送的見面禮。

衛紫衣和房明鏡到前廳喝茶話舊,飯要等天落黑了才開出來。小棒頭曉得寶寶睏倦,乘機引領她到已預備好的客房,洗了臉,喝口茶,換件寬鬆的衣物,躺下來休息,很快她就睡著了,睡了將近一個時辰,等醒來時,看到小棒頭和小萱正在為她準備洗澡水,並從衣箱中取出她換洗的衣物。

外頭已然一片沉黑,今晚的星月均黯淡無光,但卧房裏已點上兩根蠟燭,洗澡用的水,也灑了幾滴江南來的香油。

治畢,寶寶感到通體舒暢,彷彿又活了過來。

小棒頭為她梳頭,鼓著勇氣詢問她:「小姐,你行行好.告訴我吧,你什麼時候和魁首訂了親?我們都蒙在鼓裏。」

「就要踏進梧桐鎮之前!」寶寶輕描淡寫的說。

「怎麼……怎麼……這樣突然?」

「大哥說鄉下民風守舊,一對年輕男女,既不是兄妹,又沒個名分,只怕招人議論,麻煩得很,乾脆說訂親了吧!」

「就這麼簡單?」小棒頭困惑的說。

寶寶頷首。「是這麼簡單。」至於兩人剖心纏綿,千言信誓,萬句盟約,依然回蕩於心,卻是不便與人訴說。

小棒頭總感覺好像短少了什麼,不過她那顆老實簡單的腦袋無法想得太深遠,半晌,才又悄悄偷閑一句:「這樣子,到底算數不算數?」

寶寶笑了笑。「『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沒聽過?」

她這麼說,小棒頭便放心了,全心全意的代主子高興。至於中間少了儀式或少點什麼,她不以為那很重要,只要大當家珍愛她的寶小姐,便算十全十美啦!

姑娘家坐在銅鏡前的工夫硬是比男子多些,好在寶寶天生麗質,正當妙齡,不須塗脂抹粉,用不了太多時間便理齊雲鬢,不過也餓得前心貼後背了。

「我看小姐睡得那麼甜,真的是倦了,去回稟魁首,魁首叫我們別吵你,等你醒來餓了再吃。」小棒頭報流水帳似的道。「因為要照常熬參湯、燉補品,依禮我到廚房去知會一聲這家的老廚娘。順道瞄一瞄今晚的菜色,還算過得去,魁首命我們先來送禮可沒白送。不過,小姐若吃不慣此地的口味,我會另外為你煮點吃的。」

「別忙了。你隨便瞎張羅,倒顯得主人待客不周,掃了主人顏面。怎麼別人都吃得,就我吃不得。」

「是的,小姐,可是,參湯和燕窩是絕不可少的。」

小棒頭把話搶在前頭,她太了解這位小姐啦,只要找到一丁點理由,就會要賴不肯進補。

「不過住兩天就走,就省省吧!」

「這找可不敢作主,小姐。你去問大當家,大當家也會說長途車旅不便,參湯時常有一頓沒一頓的,好不容易歇腳幾天,正該好好補一補,否則哪有力氣上路?」

寶寶賞她一個白眼。「你是吃了偏心藥啦,不肯幫我省幾頓苦的?」

小棒頭忙搖手。「叫我欺上瞞下,我不敢。魁首那樣精明厲害,別說我瞞不了他,即使僥倖瞞過,一旦被他查出,我還有命嗎?」

「瞧你怕得這樣子,真是沒救了。」她眼珠子轉了轉,莞爾笑說:「反止我餓了,你就先把補品端來吧!」。

「可是,你晚膳還沒吃呢!」這很使下人為難。

「我不管。反正晚飯和補品,我兩樣只吃一樣,隨便你送哪一樣來都行。若是你向大哥通風報信,今晚我便一口也不吃,餓給你看!」

這分明是要無賴嘛!小棒頭苦着臉走出去,心裏想。,那個躺在病床上,文文靜靜、安安分分、乖乖巧巧的任由人哄著喂著的小姐是消失得形影不見了。秦寶寶死裏逃生復活啦,她小棒頭又得過着「捧大頭」的日子,一個頭兩個大。

事到如今,只好自我安慰:紅顏薄命嘛!

唉,醜媳婦見公婆——事事小心羅!

在這裏,且把時間往前挪,把鏡頭拉到衛紫衣二人剛到房家的那時,在後面宅院裏的一間耳房,胡天和胡地這兩個沉瀣一氣的兄弟,臭嘴尋畔的烏鴉,此刻倒像兩隻垂頭喪氣的癩皮狗,被頂頭上司陰冷冷的連罵帶損,差點永世不得超生。

雲非易真後悔收了這兩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混蛋,不該帶他們出來跑碼頭見世面,他們只配窩在鄉角落,當個無賴混混!

「你們說人不見了,是什麼意思?」

胡天囁嚅道:「就是沒找到屍體。說也奇怪,他中了我兩隻毒嫖,應該死在林子裏,可是卻找不到,大概被野狗拖去吃了。」兄弟倆商量妥當,絕口不提在林子裏碰見那對金童玉女和企圖搶馬之事,免得辦事分心,罪加一等。

「你是豬生的!」雲非易輕蔑地說:「你當這裏是你以前住的荒山野溝地,有野狗吃人的事?就算真的發生了這種事,沿途也有血跡可尋。」

就是這樣!

他喜歡揭他們的瘡疤,提醒他們曾在多麼糟糕的窮鄉僻壤里鬼混,跟今日吃香喝辣的局面不可同日而語,應該心存感激,銜環結草以圖報。

他更喜歡隨時教他們明白,他們是兩隻蠢笨到極點的笨豬。

難得他們也想得開:只要不被宰殺,沒有比豬更好命的了!

於是,逆來順受,笑罵由人,雲非易既不能真宰了他們,只有出出氣,氣出完了,要他們出去找,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胡氏兄弟如蒙特赦,跑得比人人喊打的過沖老鼠猶快三分。

雲非易咬牙嘆道:「當真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才收了這兩個孬種劣貨。」

「他是房家的姻親,他的妹子云山茶嫁給房明鏡做小,生了一個兒子,母憑子貴,屋裏屋外人人都叫她一聲「二奶奶」。

在北方做小老婆的地位卑微,沒人拿她娘家的人當正經親戚看,不過,一來房明鏡生性厚道:二來雲山茶像個福星.她一進門,大小老婆都有喜了,且生的都是兒子,大兒子是小老婆生的,二兒子是大老婆的,相差不過半個月,這使雲山茶的地位顯得有些微妙,正室生的是嫡子,她生的卻是長子。北方人最看重「嫡長子」,她少說也佔了一半,是以很得房明鏡寵愛,加上房夫人產後多病,家事幾乎全由她支配。

人說「水漲船高」雲非易這個大舅子也是很受禮遇。

「哥!」雲山茶親自拿兩個包子來,驚訝地望着他咬牙切齒的模樣。「發生了什麼事?你氣成這個樣了。」

「那兩個蠢貨,懶牛上場屎尿多,真可以氣死人。」

「怎麼?」她放下包子,急問:「沒找到那老傢伙?」

「找是找著了,還賞了他兩隻毒鏢,照理該是死絕了,誰曉得竟然找不到屍體。哼!話是他們說的,真真假假也只有他們自己曉得。」

「你別說風涼話,事情的嚴重性已到了危危欲穿的地步

雲非易按住她雙肩,要她稍安勿躁。

「你放心吧,二奶奶,這幾天我會多留些神,不讓老傢伙靠近這宅院便是。他若敢出現,我總有法子扳倒那塊老石頭,把他壓碎成粉。」

「狠話好說,狠事難為,你當自己是江洋大盜還是殺人魔?」

「雖非殺人魔,可也不是好吃的果子。」他怪異地笑着。「把一顆攔路的老石頭推下山崖,使道路順暢好走,算得上是罪過?噴!」

「總之,事已至此,須快快解決他才好。」她沉重地說。

「要不然,乾脆提早下手,然後走人?!」他臉上浮起阻狠的笑意。

「你以為我不想?都怪你到現在才來。」她說得十分激動,幾乎是用嚷的,被雲非易低喝一聲,才雙眉深鎖低聲道:「這兩天你稍安勿動,家裏來了五個生人,不,六個,要加上馬夫。人多眼活嘴雜,等他們走了再干咱們的事。」

「怎麼一回事?」

「老爺的一個朋友突然來訪,同行的人有他的未婚妻,還有三名伺候的人和一名馬夫,光這派頭便使人不敢看小了。早在十天前,老爺已一再叮嚀我收拾幾個好房間,要灑掃清潔,換上新的蚊帳……」

「他到底是什麼來歷?」雲非易打斷了她的嘮叨。

雲山茶以半埋怨半警覺的語氣說:「不清楚。你也知曉老爺不是多話的人,只說是個遊走四方經商的朋友。我想,那些商客們五湖四海均走遍,眼皮子活得很,咱們可別在這節骨眼上露出馬腳,萬一給人捉著小辮子,這兩年全白忙了。」

「哪裏就像你說的嚴重,真是婦人之見!」雲非易回頭來冷笑。「一個鄉下立財主所能結交的朋友,說厲害也有限得很,依我看,不是暴發戶也是混充有錢大爺來此訛吃詐騙的角色,哼,我對付得了。」

「那就好。你能小心些,我就放心了。」她停了一下,重重嘆口氣。「也不知人家的未婚妻是怎麼的金枝玉葉,出門也有兩名女婢隨行伺候,哪像我呀,唉!」

「他帶了四個僕人充場面,我手下就少了蝦兵蟹將?一個商人的胳臂再粗也擋不了我一招無影掌。」他以不可一世的聲調道:「你少來這副沒出息的樣兒,惹人發火!你要奴婢伺候,我隨時可買十個八個給你。」

這話便有點賭氣,雲山茶不得不放軟了姿態,似噴似怨地拋過去一個白眼:「俗語說得好:『寧為屋上鳥,不作房裏妾』,我是心有感慨才發了兩句牢騷,怎麼就要吃你橫眉豎眼、燒火剝蒜的轟我一嘴臭?!」

「誰叫你是貓見腥,脹破脊樑心。」雲非易嘰嘲地說:「吃了三餐館飯,忘了過去的出身,你如今有這種日子過,還不知足?」

「龜兒不要笑鰲,同一個洞裏歇!何苦自家人打自家人?」她拿話點醒他:不要月亮底下看影子,自看自大。

雲非易辨一辨她話中的味兒,若有所悟。

小心駛得萬年船,可別一時貪快,買了便直柴,燒了夾底鍋。

但他嘴上依然振振有詞:「你也太小心火燭了。他是飛來的燕子獨腳伙,我們可是本地麻雀幫手多。」

「在本地人眼裏,你我也是外鄉人,出了事,沒人幫親。」

「好歹你是房家的二奶奶。」

「只要正室夫人有一口氣在,我做人小妾永遠不算數。」

「你這是怎麼了,盡說喪氣話?」

「不知為何,這兩天我眼皮一直跳,心裏也亂得很。」

「該不是病了?我摸摸。」把手伸到她胸前去,他賊眼兮兮,一改陰冷邪氣。

她使勁一巴掌打掉他的手,斥道:「你瘋啦?被人撞見,這曲戲還演得下去嗎?你別以為夫人病歪歪的,你我便可高枕無憂,她陪嫁的丫頭和廚娘,四隻眼睛無時無刻不想挑我的眼,好替她們夫人除去我這個眼中釘。」

「怕什麼?遲早了結她們!」

「先別發狠,吃你的包子吧!」

「奇怪,今晚不開出飯來?」

「晚飯豐盛得很,有你吃的,只不過要晚些,老爺正在前頭迎客呢!」雲山茶換了關切的聲音:「我怕你餓著,先行給你送點心來。」

「好妹子有良心,日後少不了你穿金戴銀、呼奴使婢。」

「隔層肚皮隔層山,誰知你是不是黃口白牙的胡說騙人?」

「可要我賭咒發誓?」

「省省吧!」她微微噴道:「說話又額三倒四了。你該明白我的心,我不要黃金白銀,只要見眼生情。」

他深深會意,連連點頭。「我懂,我懂。」

「但願你真懂才好,不要是『海枯終見底,人死不知心。」』

「你這不是教我糟鼻子不吃酒——枉擔了罪名?」

「正要把你的舌尖剪去一截才好,省得說出刺人心的話。」山茶嬌俏的膘了他一眼,伺候他坐下來吃包子,替他倒了一茶水,頓了頓,低語道:「依你看,事情的發展能像你當初設計的那樣順利嗎?」

「我很篤定。」雲非易的眉毛挑高了一些。

她有一絲迷惑,很偶然的閃過她的腦海。

「你好像很習慣幹這種事?任何可能發生的細節都在你預料之中。」

他那深沉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甚至有點僵硬。

「不,我只是心有不平,或者,是我在嫉妒。」

「嫉妒什麼?」

「妒妒像房明鏡那種人,痴有痴福,爛菩薩住大屋!」

「爛船也有三斤釘,你不要太小看他。」

「呵,一夜夫妻百日思,為你漢子說起好話來啦?」

雲山茶的眼眶馬上泛紅,彷彿受了多大的冤屈。「『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你說這話真正教人寒心,莫怪常言都道:痴心女子負心漢!」

「你瞧你,聽見風兒,就是雨兒。」雲非易又搖頭又嘆氣。「分原本也是有智有謀的爽利人,怎麼在鄉下待久了,變得小家子氣,一時貓臉、一時狗臉,如何相處一輩子呢?」最後那一句很有深意,雲山茶聽了,眉毛在笑,心花兒也開了。

「人家是聽說是帝也有草鞋親,要你別小看鄉下土蛤螟,他的朋友搞不好大有來頭也不一定。雖說射出去的箭已沒有往回收的道理,但咱們自己的命也只有自己珍惜,可別是洞庭湖裏的麻雀反倒掉進陰溝里——在小處栽跟頭,可以嘔死人。」

「曉得啦!」雲非易息事寧人的道:「反正我是見了文工施禮樂,見了紂王動干戈,看準苗頭再辦事可行?」

「這就對啦!見了大佛答答拜,見了小佛踢一腳,包你橫行天下,坐也安,吃也香。」雲山茶自覺說得十分俏皮,得意地笑了起來。

雲非易惱在心上、笑在臉上,暗罵她是繡花枕頭一肚子草,小地方哪來的大菩薩?若有,數來數去也只有他一個。鳳凰不與烏鴉棲,他是屈就了。

兩人鬼話連篇,把熱包子都放涼了。

他拿起來咬了一口,有點托異。「嘿,包肉的,真難得。」

「你又不是沒聽過我家老爺的口頭禪:『魚生火,肉生痰;名菜豆腐保平安。」』

「笑話,何不吃齋念佛,更加理所當然。」

「他呀,是少吃多滋味,多吃沒趣味,只想偶爾解解饞。」她不敢告訴他,早幾日,老爺便派人在大缸里養了二十多尾活魚,今天早上還宰了一頭豬。假使他曉得待遇有差別,少不了又是一陣酸言酸語。

「哥,」那聲調像在喊情哥哥,她微笑的看着他吃肉香四溢的現蒸包子,比她自己吃還滿足呢!「你每天在鎮上走動,你看那件事是真是假?」

「哪件事?」

「就是新科進士,李純孝要選委的事啊!」

「是真是假都跟你我不相干。」

「話不是這麼說,他們要選梧桐鎮之花,暗地裏不知有多少姑娘蠢蠢欲動,暗中較勁,就連老爺的族妹,友禪姑娘,這幾天又重拾書本,想當女狀元呢?」她以好笑的口吻說:「這事若是真的,倒也罷了,就怕是空穴來風,成為一出鬧劇。」

「可惜你是結過果的黃花,要不,這梧桐鎮第一美女非你莫屬,也不會累得那群黃毛丫頭芳心大亂,暗中爭妍鬥豔。」

「誰稀罕你舌生蓮花,使乖賣巧。」她似噴猶喜,媚眼亂飛。

雲非易沒理會她的騷樣兒,突然想到一條巧計。

「假的也罷,我們可以弄假成真。」

「什麼弄假成真?」

「就是『李純考選妻記」,把它鬧大,假的也成了真的,一旦轟動全鎮男女,到時候,大夥兒的注意力全在那件事上,咱們想幹什麼好事也就方便多了。」

「對呀,我怎麼沒想到呢?」

「這就是我比你聰明的地方。」

雲山茶攢了他一眼,吟道:「臭鴨蛋,自稱讚!」一扭身走了出去,出了門口,又回過身來道:「待會兒老爺宴客,你多用眼睛少用嘴巴,看清楚來人是殘流貨色,我們好有心理準備。」

雲非易嘴裏答應,心裏暗罵好個順竿爬的賊婆娘,竟然發號施令起來?小心我教你「賣油娘子水梳頭」——有好處也沾不到你頭上去。

但是,如今她算是地頭蛇,強龍只好暫且逆來順受啊!

牽着秦寶寶的小手,衛紫衣走進房家廳前的曬穀場。

那裏已怖置了竹桌和竹椅,竹桌上有茶壺、茶碗和幾碟乾果,角落處臨時設了一個小火爐,有名丫頭在那兒生火燒水,此情此景,正合清風明月下,把盞話桑麻。

房明鏡和寄養在他家的族妹房友彈、雲山茶和雲非易四人,手中各拿着一柄竹葉扇子或秀氣的絹扇,在那兒納涼。

雲非易向來自命非凡,時常口若懸河,如今兩片嘴唇卻像給膠綴著,靜默得厲害。自從在宴席上和衛紫衣同桌而食,他突然措言如金起來。

雲山茶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有點得意的想:你自視甚高,目比人中龍鳳,放眼天下好像沒人壓得倒你,如今怎麼啦?像鋸了嘴的葫蘆!這位衛大爺才真是人中龍鳳,怪不得老爺看重他,如此隆重的接待。也好,也該有人挫挫你的銳氣,往後我才有好日子過。

當衛紫農攜同秦寶寶走近,她立刻迎上前去,親熱的拉住寶寶的另一隻手,嬌聲笑道:「哎喲!噴、噴、噴,瞧瞧你這模樣,要不是我自信還未入者眼花,真要以為我房家鴻福齊天,引動仙女下凡塵。」

一番巧語把大夥兒全惹笑了,氣氛活絡起來。

衛紫衣笑着引見:「寶寶,她是房家的二奶奶。」

「二奶奶好。」寶寶活活潑潑的道。

「哎喲,叫二奶奶多見外,叫我山茶便是。」

「這可不敢當。」

「有什麼不敢當?老爺,你到來評評理。」她嬌喚的把寶寶拉到房明鏡跟前。「這樣仙女似的妹妹若肯叫我的名兒,山茶這鄉下立名不也多了股仙味兒?你說,她該叫不該叫?」

房明鏡哈哈直笑,點頭附和。

雲山茶緊接着又把房友樣介紹給她,笑道:「你們兩個年齡相近,正好一塊地聊天或讀書,我們這位友禪妹妹是位才女,不像我是個沒知識的村婦。」

房友禪文文靜靜的說:「二嫂子過謙了,我不過識得幾個字。」

「喲,一本詩經讀了又讀,豈止識得幾個字?友禪妹妹,你也別謙虛了,二嫂子我並非不知趣的人,一定催你堂兄為你挑一位才子來配婚。」

房友禪紅著臉,低了下頭。

雲非易正好順藤摸瓜。「眼前不正有一位如意郎君?」

「哥哥說的是誰?」山茶裝作好奇的模樣問。

「進士即李純孝啊!」雲非易平靜的表情之下看不出有什麼暗流。「如今這事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李純孝此次回鄉,除了探親,還想討一房美橋娘,如今很多人都在暗地裏比較,誰家姑娘才稱得上「梧桐鎮第一美女』?」

「喲!」雲山榮笑着擁住房友禪。「還會有誰?不正是我們友禪妹妹!人品好、家世好、賢淑又博學,也只有她才配得上進土郎。老爺,你說是也不是?」

「你們……愈說取不像話了。」房友禪一跺腳要走,雲山茶自然不依,她都快氣哭了。「你們沒事拿我逗樂子,存的是什麼心?」

「自然是好心。」

「好啦,好啦,你就少說兩句。」房明鏡知道姑娘家臉皮薄,玩笑不能過火。「坐、坐、坐,喝茶,喝茶!」

主人開了口,果然喝茶的喝茶,聊天的聊天。

寶寶對房友禪有點好奇,覺得她和雲山茶之間有一種緊張的情態,暗潮流動,不像表面上所現的熱絡。跟一般同齡的女該比,秦寶寶無疑是見多識廣,鬼靈精一個,感覺敏銳得很!只是,畢竟初會面,了解不多。更何況,誰家姑嫂之間不是一個樣?表面上一套,背地裏又一套。

房友禪也在好奇的打量她,終於見到一位比自己更美的姑娘,那滋味不大好受。所幸,她看起來還很小,稚氣未脫,更慶幸的是她非梧桐鎮民,且已有了人家。

有人說,她與沈怡萍是梧桐鎮最美的兩朵花,此時平心而論,把她和沈怡萍的五官挑出最完美的部分結合在一起,仍然比不上這位秦寶寶的好看。

美人多薄命,竟許配給「土農工商」之末的商人,地位不高尚不講,日後難免「商人重利輕別高」,獨個兒垂淚到天明。

「你怎麼都不講話呢?」寶寶觀看她臉上的表情變來變去,煞是有趣。

房友禪鎮定地笑了笑,善盡主人之職的招呼她:「秦姑娘平日做什麼消遣?」

「這要看在當時有哪一件事好玩的?」

「好玩?」這可是聞所未聞,她試探地問:「你紡紗或織布嗎?」

「看都沒看過。」

「可喜歡繡花縫衣?」

「沒做過,不知道。或許那天我可以玩玩看。」

房友禪在一種朦朧的驚愕中聽她著天方夜譚的鬼話。

「燒飯做菜呢?」

「我連開火都不會。」

「那你到底會什麼?」

「我會玩啊!」秦寶寶回答得理所當然。

「就只是會玩?」她開始相信「美人無大腦」這句話。

寶寶沒被人輕視過,感覺很新鮮。

「自然也學過讀書識字、書法繪畫、吹箭彈琴、醫理脈象等等,什麼都學過一點,什麼都不精。」

「可是,你一個女兒家怎麼……怎麼……」她終究是厚道人,說不出刻薄話。

「怎麼一點家事都不會?」寶寶代她說了,自問自答:「為什麼非學家事不可?我已經有那麼多事要忙,耽擱了不少好玩的事。」他轉臉迎視衛紫衣笑盈盈的眼。「大哥,你會燒飯做菜嗎?」

「不會。」他有趣的道。

「好,扯平了。你會縫衣刺繡嗎?」

「也不會。」

「好,又扯平了,你會紡紗織布嗎?」

「完全不會。」

寶寶拍手笑道:「大哥不會的,我也不會,這算不算志同道合?」

衛紫衣哈哈大笑:「算!算!」

房友禪瞪着他們,喃喃道:「怪物!一對怪物!」

這時候,胡天、胡地兩兄弟無功而返,厚著臉皮回來鑽被窩,不想一夜喂蚊子,正預備從大門溜進房裏去,爽朗歡快的笑聲勾住了他們的腳,偷偷看去,胡地突然哇的一聲大叫:「是金童玉女——」

這一聲可敗露了行藏,教雲非易很得牙痒痒:這兩條豬,專丟他的臉。

兩兄弟一看不對,縮頭緒腦的躲進房裏去。

雲山榮亦忍不住埋怨:「哥,你這兩名奴才也太不像話了,賊頭賊腦,冒冒尖失,萬一驚嚇了老爺和貴客,教我如何做人?」這話是說給房明鏡聽的。

「我明天一定狠狠訓他們。」

雲非易息事寧人,一點小風波很快揭過去。

一夜無事,當雲非易回房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總是睡不着,留在他腦海中的那句話,比在當時更加響亮有力的迴旋不去。

胡地失聲叫道:「是金童玉女——」

當時,他以為那是一句驚嘆的讚美,現在他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那念頭告訴他,這不是偶然的,說不定胡天、胡地早在這之前便見過他們。

金童?玉女?

這句話不斷地在他心底響着,使他的心無法坦然去夢周公,為什麼?

「金童……玉女……我以前見過他們嗎?為什麼就是放心不下?」他的眼睛瞪着屋頂上的梁木,像在探索什麼似的。

他滿懷心事地帶着倦態想入睡,還是進不了夢鄉。

這時雲非易的眼前突然閃過一幕景象。大約三年前,武林中一位人尊「金刀王」的老前輩做八十大壽,他碰巧趕上,也湊了熱鬧叨了光,敬陪末席。那份熱鬧就別提了,子孫、徒弟跪了滿地叩響頭,江湖上叫得出名號的要角也多是錦上添花之徒,可說是千頭鑽動,英雄齊聚一堂。那時,司禮單的總管忽然報出一個名兒,只見金刀王馬上離座,老壽星親自出大廳迎客,來者是何等人物?不久即見一名年輕人談笑風生的和他老人家並肩走進來……

「啊!」雲非易猛然從床上坐起來,額頭開始富汗。「是他……真的是他?老天爺!那張臉太像了,普天之下有第二個嗎?」

他雙手按住兩鬢呻吟著,心情凝重,雙眉之間皺起了明顯的紋路,他的心無法寧靜,頹然落枕,陷入了深淵般的思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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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你其實不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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