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楓紅

第五章 楓紅

兩年後偌大的將軍府中,精神抖擻的侍衛隊來往巡邏著,森嚴保衛將軍府的安全。

書齋中,鎮南將軍──唐濟遠,昂挺的身軀坐在紫檀大椅上,正幽幽的望着遠處深思著。

「將軍。」隨着呼喚聲,一抹豔紅的身影自暗處走出。

唐濟遠似乎早已預料到赤雪的到來,因此毫不吃驚。「你來了。」

他轉身面對赤雪,在幽密朦朧的燭光映照下,她全身的豔紅顯得極為突兀。

「密函呢?」鮮紅欲滴的唇瓣輕啟,小臉仍是如常地冷然一片。

纖纖素手一揚,接住他射過來的密函,並快速地覽閱過。「陸眭?皇上屬意的人選是他?」

為了了解朝廷所做的事是否會危及到闇帝帝國,地下皇陵皆曾在朝廷里安排許多自己人,而唐濟遠就是其中之一。

「陸將軍在操練兵馬、集運糧草中表現過人,又是國舅力保,皇上的確有意將二十三隊兵營的兵權給他。」唐濟遠說。

赤雪斂眼不語,暗忖,陸眭若取得二十三管的兵權,對國舅一派的勢力必將大增,而朝廷中各大派的勢力也將會失去互相抗衡的力量。

她沉思半晌,才道:「此事冥皇子自有定奪。」她將密函收入袖中,抬眼看着唐濟遠。「赤雪今日不只是為密函一事而來。」

唐濟遠聞言,渾身一顫,震愕不語。

赤雪拿出一顆如拇指般大的火紅丹藥,「溶於酒里,讓她飲下。」

唐濟遠瞪着眼前的紅色丹藥,手不禁有些顫抖,「她……她只是一時失言,一定……得如此嗎?」

「你該明白,身為地下皇陵一族者,勢必嚴守祕密,否則受到危害的不只是一人,而是難以數計的族人。她既已發過誓,必然知其嚴重性,卻仍放縱失言念在唐將軍所立下之汗馬功勞的份上,令夫人死罪可免,活罪難饒。」

赤雪以縴手摩挲著腕上的緋玉,這是她下意識的習慣動作。「唐將軍應該知道冥皇子已法外開恩了。」這只是讓她一生都無法再出聲的懲罰,已然是莫大的恩澤。

「我……」他抖着手,就是無法接過丹藥。

赤雪無言地將丹藥放在牠的桌前,轉身離去。

「妳為何總能如此冷靜又無情?」背後顫抖的聲音讓她停下腳步。

因為她是他的結髮妻,雖然死罪可免,卻要他為她的過錯親自下手,這是何其殘忍啊?

她沒有回頭,只是冷冷的丟下一句,「因為我不愛人。」便腳步不停地離去。

因為她不愛人,所以她能冷靜……因為她不愛人,所以她可以無情……因為她不愛人啊……

※※※

回到楓苑,赤雪先回房換下一身風塵僕僕的衣里,意外地接到了一封「家書」。

看着這第一封家書,赤雪難得地微蹙了蹙眉頭。

她愣征了片刻,將信點火,看着在火光中變成灰燼飛舞的家書,摩擎著緋玉鐲的赤雪輕輕她笑了。

駱岡天和駱江音夫婦在商旅途中遇上了強盜洗劫,雙雙遇害。但比家書並不是要她回家奔喪,因為駱家夫婦已經下葬。它的目的是駱家要求她出面剿除「霸天寨」的強盜,為父母報仇,以慰父母在天之靈。

呵……父母?!真是可笑!一對從未照顧過她,未曾問候過她的父母。

駱家根本不是因為她是駱冰彤而來信,否則不會運奔喪也沒通知她,他們想要的只是要她以「赤雪」的力量去報仇。

呵……好一封「家書」。

她起身對着銅鏡的倒影,在自皙的肌膚上重新抹上緋紅的胭脂水粉,唇色的冷笑斂起,瞬間已然恢復成冥皇子身旁最冰冷無情的侍衛赤雪。

順着奴僕的指引,闇冥極有雅興地在楓林下與武亟對奕、酌飲。

深秋轉紅的楓葉,蕭瑟地在秋風中飄落,別有一番淒然的美麗。

赤雪悄然地在一旁落坐,望着滿林的楓紅,素手接住一片飛落的紅葉。

枯脆的葉片顯示了它的生命盡頭,深斂的暈紅是它最後的一抹美麗。

也許它會腐爛成為爛泥中的一部分,也許它會成為蟲鳥的肚中飧,但在此刻,它是美麗的……「妳在想什麼?想得出神了。」闇冥低沉的嗓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回過眸,發現闇冥幽邃的眸子瞅着她,已不知注意她多久了?

他愛她的靜默,卻又不喜歡她老是出神地想着別件事,每每見到她眼神陷入迷濛,他總是要問她又在想什麼?

「沒什麼。」赤雪悄悄的斂下眼眸,「我只是在想,若能像楓葉般,在生命消逝時仍帶着美麗離去……」在闇冥深邃的眸光下,她梗聲地收了話尾,而後搖搖頭,「沒什麼,可能是因景生情罷了。」她拿出袖中的密函,「這是唐將軍從國舅手中劫出複製的密函。」

闇冥望着她,眼眸中閃過一抹奇特的光芒,半晌才接過密函。

環視着滿林楓紅,赤雪又恍憾地陷入愣征之中。

滿眼的紅,深深淺淺的交疊著,映紅了她的眼,卻入不了她的心……闇冥抬眼,就見她又陷入恍惚之中,冷然的小臉卻透著隱隱的脆弱。

他知道,赤雪一定不自覺地露出了那樣的神情,因為她總是極力地壓抑控制着自己。

而她罕見的脆弱卻奇異地揪緊了他的心,他第一回注意到,他的赤雪有着他不為所知的另一面,或者應該說是……她從未展露過的一面。

「妳又出神了。」

武亟自棋盤中抬眼,看着她恍惚的神情,突然語出驚人的說:「欸!妳該不會是少女懷春了吧?準是在外面遇到了什麼如意郎君,回來就得了相思病。」瞧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八成是這樣。

赤雪回過神,瞥了武亟一眼,淡然地道:「又不是每個人都像你。」回諷他平日是大花癡一個。

說完,她不理會武亟的哇哇大叫,逕自側身向闇冥,「赤雪想向皇子告假。」

她垂下眼驗,不敢看向他深思的眸。

「多久?」這些年來,她總會往深秋初冬時分消失一個月。

「一個月。」

「好。」他重新將注意力放回棋盤上。

得到闇冥的許可,赤雪低眉斂首算是道謝。

微冷的秋風拂過,一葉紅影飄落在她膝上,拾起暗紅的葉片,她的紅唇邊微微抿出了一抹笑。

※※※

褪去緋紅的豔妝,赤雪改著一身素衣漫步在初冬的第一場細雪中。

每年的此時,她都會來到娘親的墳上,在青蓮池畔的小屋中住上一個月。

在這段時間,她會放任自己回歸到最純素的模樣,漫遊在含苞初放的青蓮池畔,讓天地間彷彿只獨留她一抹身影。

她緩步來到她娘親的墳上,一對傴僂的身影正屈身整理著雜草落葉。

「駱姑娘,妳來看妳娘啦?」施婆婆看見她,露著無牙的嘴笑了。

「我們才在念著妳呢!算算日子,也該來了。」施老伯乾癟的臉也露出笑容。

駱冰彤微微頷首,「感謝兩位老人家這一年來費心了。」她從懷裏掏出一袋碎銀,「請你們明年也同樣多費心。」

施老伯接過袋子,那沉甸甸的重量詫異了一下,「這……用不着這麼多。」

施婆婆也伸手掂了掂,不禁慌張地道:「駱姑娘,妳給錯了。」

他們夫妻倆年輕時曾在大戶家裏當奴幫傭,老了沒力氣,又沒攢些什麼錢,還好小兒子孝順,和他們在這林子裏蓋了間小屋,種種野菜,平常小兒子上山砍柴火到城裏賣,日子倒也過得去。

駱冰彤在幾年前找上他們,請他們老夫妻倆能偶爾抽空過來清清雜草,照顧那池青蓮,然後每年給他們一些僱錢,好讓老夫妻倆能過得舒服些。

「沒給錯。快過年了,給你們倆一個紅包,謝謝你們的照顧,我娘才能如此安穩。」

每每看着施老伯乾癟的老臉上那股憨實的慈祥,她總不自覺地憶起童年時小閣樓上唯一的老僕,那是幼年娘死後,唯一對她好的人。

施老夫婦的確地想攢些錢給兒子娶房媳婦,於是便千謝萬謝地收下了。

「爹、娘,你們好了沒?咱們該回去了。」施祥遠遠的揹著柴火走來,喊着他的爹、娘。

「好了、好了,把這堆雜草丟到旁邊去就行了。」施老伯揮着手,叫他兒子別趕。

「爹,我來。」施祥一彎身,便將雜草堆扔到了落葉堆中。

施婆婆眼尖,瞧見他的手臂上割了一道傷口,「阿祥,你的手割到啦?還流着手呢!哎呀!怎麼這麼不小心呢!」地想拉過他的手仔細瞧瞧,卻被他躲過。

「娘,沒事啦!只是不小心被樹枝割到,舔一舔就行了。」施祥憨笑着,還真的舔了舔傷口,表示他無大礙。

「你這孩子,總是粗技大葉,顧不好自己。」她嘴裏雖嘮叨,還是擔憂地拉過他的手仔細瞧了瞧,確定真是個小傷口,才放下心。

施祥搔搔頭,「好了,爹、娘,雪愈下愈大了,咱們快些回去,不然待會兒就更難走了。」

「好、好,咱們走了。」和駱冰彤道別後,施祥便攙著施婆婆,一家三日踏着細雪離去。

許久,等離去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視線中,駱冰彤才收回癡望的眼神。

她好羨慕,羨慕那種平凡的孺慕之情,因為她從未擁有過。

「娘,冰彤來看妳了。」她蹲坐在石板上,素手撫過斑駁的墓碑。

「娘,爹和大娘遇害了,不知道妳有沒有在地下遇見他們?希望沒有,否則大娘見了妳,又要欺負妳了……」

呼嘯的北風吹過,冰冷的雪遇上體溫,融化在髮絲中。

駱冰彤束起兜帽,朝墓碑窩緊了身子。

「今年的青蓮都含苞了,再過些日子,一定會滿池盛開綻放。娘,妳高興嗎?師傅前些日子自苗疆捎了信回來,說他尋到了『赤煉火蛇』的蹤跡,若捉到了就會回來。冰彤希望師傅能快生回來,因為武亟悶慌了,再不找人動動拳腳,他恐怕就要悶死了。不過,都這麼些年了,他還是打不贏師傅……

「其實,武亟並不適合待在一處不動,否則就像是龍困淺灘般的難過,他想出外四處遊覽,卻一直礙於武玄的關係,不敢動彈,冰彤有些可憐他……」她喃喃低訴著這一年來所有的心情,漫無邊際地說着她的身邊事,好似翠玉正含笑聆聽。

雪花仍輕盈地飄落大地,喃喃低語聲淹沒在紛紛的雪中……

※※※

闇冥不喜探人私隱,若他沒在無意間發現了赤雲的祕密,他絕不會生出這份心思。

又若非他突生心思,想起許久前赤雪曾繪製過的草藥譜,而在她書架上翻尋時,夾在書冊后的手札落下,他也不會窺探到她的心思。

手札裏間斷地記述着她近年來所發生的事,還有許多的隨筆圖……武亟又練完了一套功,他真的是武學天才,只是老愛說自己是一朵奇葩,白癡!

連師傅也受不了他……我的資質不像他那麼好,所以只能選擇練暗器與毒功。

至少……對闇冥而言,也許是種用處。

師傅說,我身屬寒陰,又練毒功,以後難以受孕受孕……我不曾想過我會有這種機會。

又到了和闇冥會面的日子,他沒來,心頭竟有些酸澀失望……發現「金線銀絲」。

(文旁繪了一棵細瘦如線,頂開絨花的植物)武亟又偷了師傅的丹藥。

對於他的自大,我有些受不了,但他總有辦法讓人無法對他生氣……無可否認的,他待我極好,他,也許是我這輩子待我最好的人了。

又偷偷地看着閣冥的眼眸出神,還好他沒發現。

幽幽的眸子,常會瞧著瞧著就失了神,彷若梗住了氣,溺斃在其中。他一定不喜歡我這般癡呆。(其下繪了一雙波眉和深邃的眼眸)

下腹痛,我第一回天葵來了。

老產婆說過,腹痛是身體知道沒能懷胎,而在哀鳴。

是嗎?

我知道我難以受孕,卻止不住想有孩子疼愛的渴望。(文旁繪了滿頁翻爬啼笑的娃娃)

與闇冥錯身而過時,發稍彿過了他的臂,他不知道,冷著臉的我卻心悸了許久。

回來后,握著曾與他交錯的發,失神了許久。

我,決定綁起發辦。

及笄了,卻沒人為我綰髻。

取出自染的紅布,裁了一身排紅新衣,點上胭脂,女為悅己者容。

閻冥喚了我一聲「赤雪」。

也許是我的錯覺,他眼裏是否真的閃過了一絲驚豔?

不想有癡傻的奢望,所以……決心將所有的愛戀都葬在紅豔下。

連日來的挑戰,終於告一段落。

身為閻冥的貼身護衛,真有如此榮耀?竟惹得多日不得安歇。

多半歸功於武亟,聒噪的他仍有極大的用處。

今夜應可一夜無擾安睡……被偷襲的腳傷又痛了。

睡吧!我沒有嬌弱的資格。

赤雪,每個人都喚我這個名。

只有武亟和師傅仍喚我冰彤。

恍惚間,駱冰彤已不自覺地掩沒在赤雪的豔紅下,沒人記得無彩的駱冰彤,只有炫麗的赤雪。

駱冰彤被自己創造出來的赤雪吞噬了,在幽暗的深谷底暗暗哭泣……胸口幽幽地揪痛……為什麼?為什麼我這麼地愛閣冥?

只是因為我愛他,還是因為……沒有歸屬的我,盲目地想捉住閻冥?

我愛閣冥嗎?

這種酸楚的心情就是愛嗎?

我愛閣冥嗎?

不,我不想愛他!

可是……心中的酸澀又該如何解釋?

(最後的一頁寫着──)-------閻冥要選妃……夢裏,母親和大娘的身影交錯重疊,讓我幾欲瘋狂。

我不愛人!因為我想愛的人是屬於駱心柔的。

連夜的夢魘讓我恍惚,該是去陪娘的時候了。

我不愛人!在愛上人以前,我已被傷……我不愛人!我不愛人!我不愛人!我不愛人!我不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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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雪情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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