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我要辭職。」

他拒絕了轉調大陸或是澳洲的要求,接着在經理的驚愕之中放下辭職信。

公司里的任何一個同事聽到他的回答都會覺得他一定是瘋了——為什麼會不想陞官?但翊捷覺得現在的自己心中有一些更重要的事。如果在幾個月之前他也許不會有這樣的勇氣,但現在覺得有某種力量支持着他這麼做。

「為什麼你想辭職?」經理把辭職信推回翊捷的面前。

他不能理解為什麼有些人寧可辭職也不接受調升,這太不可思議了。他回想自己被調大陸時的情形,老婆不但沒有反對反而很贊成,頂多只是事前和他協議如果到時候他在大陸那邊外遇的話要怎麼辦之類的。

「因為我不能去大陸。」

「你現在單身吧?我知道你是同……呃,我真的對同性戀沒有歧視。」

「不,我有一個三歲大的兒子。」

「我不知道你有兒子……等等,你有老婆?」經理張大了眼睛看着翊捷,他以為同性戀都是不結婚的……或者說是沒有辦法和女人結婚。

「我結過婚,不過現在離婚了。」翊捷微微一笑。

「喔。」經理有一種快要昏倒的感覺,可是還是努力想要說服翊捷,「就算你是為了兒子也好,但去大陸回來之後是你可以進入管理階層,你真的不考慮嗎?」

「我想公司里大部份的同事都會想要這個機會,經理你可以考慮比我更好的人選。」

「翊捷,你千萬不要把這件事想成我是聽到那些流言蜚語才選擇你,我們評估過去大陸接任組長的三個候選人,一個是你、一個是阿盛、另一個是研發部門的人,結果是你最適合。最近在你部門裏傳開的流言只是提早要你過去大陸的時間,我希望你不要為了感情而放棄往上升約機會。」

翊捷看着經理搖了搖頭,「抱歉,我還是不接受這個調職的命令。」

「調去研發部門呢?」經理決定退一步。

「研發部門的工作時間太長了,我沒有辦法。」

「……翊捷,你要想一想,雖然你可能覺得無所謂,但你原來的部門裏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接受你是同性戀的事。你也為我想一想吧。」

「以前的我大概會被說服吧,但現在的我想留在台灣。」翊捷將辭職信推回給經理,「為了不替公司帶來困擾,我會辭職。」

「難道對你來說還有比工作更重要的事嗎?」

「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我兒子。」翊捷又在心裏補了一句,不過兒子只佔了一半,另一半是家駒……

「好吧,如果你這麼決定的話。」經理嘆了一口氣,「但公司不會發給你資遣費,因為是你自己遞辭職信。但是……你若是能待到一月底,你剛好可以拿到股票,順便可以把工作結束或是交棒給新人。」

「當然可以。」

「我也可以替你寫推薦信。」經理嘆了口氣之後收下了辭職信,站在公司的立場是不希望失去貴重的人才,但站在他個人的立場還是希望翊捷去其它公司之後有更好的成就。

「很感謝您過去幾年的照顧。」

「我是沒有照顧到你啦……」陳經理伸手搔了搔頭,但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翊捷打斷。

「不過,我這幾年加起來還有大約七十幾天的年假沒有休到。」

「咦?」

「是的,我想請假到一月底。」翊捷對他笑了一笑,用一種感謝的心情向經理點頭之後轉身離開。

「喂,等一等……」經理愣了一下之後站了起來想追回翊捷,但他追了門口只看到翊捷搭了電梯往地下一樓去。

***

家駒在煎蛋的味道中醒來。

時鐘指示的時間是九點三十分,翊捷應該去公司上班,浩浩也應該去上學了,為什麼還會有蛋餅的味道?

他爬下床,在身上披了一件襯衫當作外套。

他仍感覺得到昨天晚上他用自己的手留住的溫度。很多書里都寫着情侶在做愛之後感覺到空虛,但他只感覺到某種東西將他的空虛填滿。即使翊捷已經不在身旁,他還是覺得翊捷的愛在他的身上並沒有離去。

他真的不知道擁抱另一個男人的感覺會這麼好,而且透過那種形式他們交換了靈魂的一部份。這樣的說法聽起來也許有點噁心,但除了這麼肉麻的句子之外他也想不到更貼切的形容方式。

當他走出房間時,透過窗戶照射在客廳地板上的冬日陽光特別的溫暖。

記得高中宿舍的窗戶正好是面向陽光的那一側,所以每天早上他們都會在刺眼的眼光中醒來,帶着睡眼惺忪的表情去上課。高中三年家駒一次都沒有遲到過,但那並不是因為他是個準時上課的好學生,只是他跟翊捷住在一起,翊捷總是會死拖活拉,硬是要把他從床上拉起來一起去上學。

因為不忍心看翊捷總是對他的賴床大驚小怪,還是勉強自己起床了。

「……咦,我竟然還記得這些。」家駒被自己嚇了一跳,他竟然記起這些事。

但他確定自己並沒有恢復記憶,因為他想不起來和父母生活的過去,也想不起來工作上的事,只是偶爾會在某些情境之下勾起一些片段的記憶。

想起來的那一瞬間他彷彿不是自己,好像有另一個家駒在他的體內。

不,這應該是他的錯覺吧,不可有另一個家駒。

不,你遲早會想起來過去的事,等你想起來之後現在這一切又會變得微不足道了。有個小小的聲音在腦中提醒他。

不,我才不是微不足道。

這個想法——過去二十八年的家駒醒過來之後可能會殺死只有三個星期生命的家駒——讓他有些害怕。這三個星期的事變得微不足道是否代表現在的他已經死去了呢?隨時可能會被「殺死」的想法讓他抗拒去記起過去的事。

家駒剛力地甩了甩腦袋,想把這些惱人的事全都丟到腦後。他也許根本就不會想起過去的事啊。

正好從廚房傳來杯盤碰撞的聲音,家駒不由自主地被吸引過去,一探頭進廚房就看到穿着圍裙、正在煎法國土司的翊捷。

「你不是去上班了?」

「我正在休年假,不過只休到一月。」翊捷笑着說,「一月之後我就要辭職了。」

「什麼?」家駒愣了一下。

「正好可以休息一陣子。」翊捷把煎好的法國吐司放在桌上,「不是有人說過人生需要給自己一個假期嗎?」

「那是我自己胡謅的吧。」

「啊?」翊捷一臉疑惑地看着他。

「我剛剛說了什麼。」家駒看着翊捷,剛剛那些話根本沒有經過思考就脫口而出,家駒自己也被嚇了一跳。

「你說那是你胡謅的。」翊捷愣了一下,「我以為你不記得那件事了。」

「我說過?」

「你說我是工作狂,叫我不用工作過度早早就掛了。」

「我是什麼時候說的?」家駒有一種暈眩的感覺,他隱隱約約可以聽見自己用帶着諷剌的聲音對翊捷說這麼愛工作小心早死喔。

是在翊捷還沒結婚,剛開始工作時說的。心中的聲音又再次響了起來,那種帶着嘲諷意味的說話語氣讓家駒很陌生卻又熟悉。

「在我結婚之前吧,記不得了。」翊捷一邊脫下圍裙一邊回憶,「怎麼啦,你該不會想起來了吧?」

「……好像有一點。」家駒抬起頭來看着翊捷,「我覺得好像有兩個我。」

「啊?」翊捷露出疑惑的表情,完全搞不懂是怎麼一回事,但看到家駒皺起來的眉頭大概知道事情不太妙,「你說兩個你是怎麼一回事?」

「我不知道。」家駒搖了搖頭,坐在餐桌旁用一種無助的表情抬頭看着翊捷,「我不知道另一個我是誰,可是我覺得自己快崩潰了。一個我有二十八年的記憶,另一個我只有三個星期的記憶。」

「家駒……」

「那是過去的我和現在的我嗎?」

「不,那都是你。」

「翊捷,我真的很愛你。」家駒看着翊捷,過去從來不曾有過的恐懼出現在他的眼底,他害怕自己——現在這個自己——會失去翊捷,「可是卻開始害怕,怕你愛的是過去的我,並不是現在這個我。」

那是過去的家駒不會有的脆弱,至少翊捷從來沒有看過那麼脆弱的家駒。他半跪在家駒的身旁,讓家駒將頭埋進他的肩膀里。

「家駒,我愛的是你。」翊捷輕聲地在他耳邊說,「不管是過去或是現在,我愛的都是你。」

「我不知道自己會害怕。」翊捷感覺到肩上有一股涼意,是家駒哭了嗎?

他不知道家駒也是會有眼淚的。

也許是家駒一直隱藏在心裏的那一部份,只是被隱藏在心裏的最深處,直到失去了記憶才出現在他的面前。

他之前一直都沒有想過,但也許他們真的該認真地去面對這個問題。

翊捷輕聲地說,「……我們去看醫生好嗎?」

家駒微微地點了點頭。

翊捷抱着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他不知道在家駒的心裏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他只知道他不能再失去家駒一次,僅管現在的家駒和過去的家駒已經完全不同。

***

那是一個比他的年紀大三輪以上的老醫生,翊捷當初發現自己是同性戀很煩惱的時候也來找過他。據說,他是從英國留學歸國之後開始執業,現在是半退休狀態只接受一些過去的朋友或是病患轉介過來的病人。

老醫生的家裏亂七八糟到一個讓人目瞪口呆的地步,唯一的例外是光亮清潔的診療室。家駒很肯定老醫生一定沒有結婚,不然有哪個女人可以容忍這麼髒亂的房子,和這麼髒亂的丈夫。

「請坐。」醫生讓家駒坐在舒服的椅子上,詳細描述他有什麼困擾。

「我常覺得自己的心裏住了兩個人。」

其中一個是過去的自己,收藏着很多照片、有很多朋友還有很多故事。另外一個是現在的自己,像一張白白的紙,等著畫上圖畫,染上顏色,寫上文字。

兩個自己都想佔領這個軀殼。

這是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太小了——就算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還是住不下兩個人。所以,過去的自己會在某些時候突然冒出來,現在的自己則會在大部份的時間裏主導這個軀殼的行動。但這兩個人有太多的不同點,過去的他好像會抽煙,現在他卻不喜歡煙的味道,過去的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工作,現在的他什買么想不起。

在他心中的這兩個人仍乎很難共存。

唯一幸運的是兩個「家駒」都很愛翊捷。雖然一個是喜歡翊捷很久很久,一個才剛開始喜歡,但他們同樣不想失去翊捷。

「翊捷是你的男朋友?」醫生一邊做筆記一邊問。

「呃……」家駒搔搔頭,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比較好,萬一回答說『是』,這個醫生會不會叫他來做心理治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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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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