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真夜掀起帘子一角,往不遠的沙洲上望去,果然看見幾名穿着異國服飾的人。

「是渡來人。」

黃梨江說:「我知道是渡來人。」

天朝國土上偶爾有海外某些失去自己國家的無國之人流浪至此,稱為「渡來人」;由於沒有身份的證明,因此只要稍微停留在某地久一些時日,一旦經人通報或被官府發現,就會遭到驅逐。

「你以前沒見過?」她頭一次來河市,但真夜顯然已經熟門熟路。

真夜搖頭。「沒有見過。應該是新近乘船來的。瞧他們身上裝束,看起來很像是流浪各國的樂人。」

果不其然,這群渡來人很快在沙洲上搭起臨時棚架,像是在搬演戲文。

他們帶着玄烏面具,穿着玄烏圖騰的服飾,吟哦著玄奇的古老歌謠——

「天命玄烏,降而生商,燕燕於飛,差池其羽,爾愛其類,我愛其家,商國之好,維民四方……」

「是祀祖曲。」真夜忽地領悟。「我剛當太子時,也得學會祭祀天朝的高禖先祖,我們再看看。」

不久,那類似祭祀儀式的樂舞結束,一隻哀凄的曲子從沙洲上傳來——

「魂歸來兮,南方不可以止些,玄烏歸來商野兮,我命不可以久些……」

竟是一首招魂曲,雖然發音的強調與天朝略有不同,但仍能辨識出曲子的性質。

天命玄武,降而生商……

海外諸國當中,有哪些個國家自認為是玄武的後裔?

「商野。」兩人同聲說出。黃梨江聽真夜說:

「麒麟曾說過,皇朝北方原有一個小國,名曰商野,但因國君迷惑失道,已經滅亡十餘年……看來,這些渡來人有可能便是商野之民。」

黃梨江也曾在各國史書里見過「商野」這個國名。

商野之民。自詡為玄武後裔。據聞這國家的國君,甚至有通神之能,擁有強大的巫力,深受人民敬畏,是一個神秘的國度,可惜後來國君荒淫失道……

又想起手上繩環的玄武圖騰,她凝神思慮道:

「會不會,這繩環最早是來自於某個信仰玄武的國家?」商野在皇朝之北,在亡國後,也許有些遺民流亡至南方……

「不論它原本意義如何,」真夜說:「我買下它時,只想着要送給心愛之人,討她歡喜。我還記得她收下這繩環那天,我好高興。」他眉開眼笑地看着她。

「你這笨蛋,老是做這種莫名其妙的事。」自己玩得高興,都不管別人心底多忐忑,猶記當時她還為這繩環苦惱了好久。

真夜笑得無辜,兩隻眼睛彎彎弓起,瞧得她渾身發麻。忍不住又問:

「你確定你愛的是女子,不是男人?」

畢竟她當男子行之有年了,她不懷疑真夜對她的喜愛,但總是有點介懷着自己的身份。他到底是愛男裝的她,抑或是隱藏在男裝底下,那本身為女子的她?

對她身上一切反應都十分敏銳的青年,此刻終於領悟到底是什麽事情困擾着他的小梨子了。

是因為常年雌雄莫辨,性別混亂的緣故吧?

還記得去年冬日時,他們一起在周家觀禮,當時周家小姐十五及笄……小梨子她,身為一個女子,卻從沒行過笈禮,他看得出,當時她眼裏有着無以言之的悵惘。

真夜靠近她,手指抬起黃梨江姣好的下巴,溫暖唇瓣輕觸她唇下細嫩的肌膚,惹得她不住輕顫。

「你認為你是男子,或是個女子?」他吮向她平滑的喉間,低聲詢問。

「你……問這做什麽?」她迴避地道:「你都還沒回答我問題呢!」

因他不能現在回答。真夜留戀地回到她唇上,再印下一吻,擁着她道:

「我先不回答你,等你自己想清楚了,我再告訴你。」不待她抗議,他揚聲道:「船家,回去吧!」

黃梨江微怔。「怎?」河市還沒散呀。

「有渡來人在天朝國土上祀他國之祖,招他國之魂,朝廷不會放任不管,現在不走,等會兒官兵來驅趕時,會惹麻煩。」真夜解釋。

「啊,的確。朝廷雖然默許河市的存在,卻也必然密切注意著這裏的情況。」黃梨江點頭道,同時細心觀察起其他河船的動向,發現有些船主也紛紛轉移掉頭,準備離開了。看來今年春天的第一場河上市集,即將散市。

不能怪他如此着迷。真夜欣賞至極地看着眼前女子,總算明白,當年,在太學,他放不開她的原因。

黃梨江既有女子的風流嫵媚,又有勝過一般男子決斷的處事能力。教他如何不為她徹底臣服。

「江梨。」他喚她。

「什麽事?」她沒空理他。目光還隔着帘子縫隙,仔細觀察外頭的動靜。

「江梨,順着水流,很快就要回岸了,你不回頭看我一眼麽?」等回岸邊,又得成為相敬如賓的東宮主從了。

「你別吵我。」沒見過河市散市的情景,她只顧著留意外面,沒心思回頭看他。

「你確定不回頭?我拆封咯。」

她怔住,耳根燒紅。「現在不是那種時候,就叫你別……」猛地轉過頭,只見真夜衣冠楚楚地端坐在船艙里。她抿了抿嘴,「你不是拆封了?」害她急急回過頭,還以為會看見……

「春寒料峭,要等你先過來溫暖我呀。」他朝她拋媚眼,調情。

逗惹她笑出聲來。「還說我饑渴哩。」撲上來壓住他,垂下的發梢搔着他的頸項,教他忍不住一顫。

完全沒料到心愛小梨子會將玉手探進他寬鬆的衣襟里,大膽地撫摸他的胸膛,真夜幾乎受不住,呻吟出聲。

她低頭封住他唇,佔有他敏感的反應,惹得他眸生春色,四肢發軟,教他彷彿陷在泥淖里,進也不得,退也不得,只能仰仗她甜美的施捨,為他這個轍之魚帶來活命的甘霖,直逼得他全面投降。

黃梨江這才使壞一笑,離開他身上。

「葉公子,船靠岸了,把衣服穿好。」先冷靜下來的人,先贏一局。

真夜費了好一會兒才冷靜下來,雖然輸了,唇角卻掩不住笑。誰教他天生是個愛笑的男人。

「好樣的,江公子,算我引火自焚。」

接下來的一整年,像是一個夢,古人所說的華胥之夢。

後宮裏的皇子因成年而陸續被封往各地。

太子真夜帶着複雜的心情,送他的兄弟們一個接着一個懷着對他的恨意離開京城,他的心始終五味雜陳。

春分時,玄鳥來;夏至日,南風至;秋禊(人工備註:念作xì,亦作「秋稧」。古人於農曆七月十四日至水濱舉行的祓除不祥的祭祀活動。),雷響三聲慶豐年。

隆佑十九年,七月十四日,是每年秋禮之日,這一天,君臣百姓都會在水邊以清水洗滌手腳,拔除不祥。

真夜以太子身份,代替君王率領禮官至郊廟祭祀後,返回宮廷里加入皇室的宴席。宴會結束後,又撥時間到後宮裏逐一問候尚未婚嫁的公主們,說些有趣的話逗逗這些常年養在深宮裏的妹妹們笑樂。當然,三公主盧芳始終沒對他笑,看着他的眼神好像覺得他很令人厭煩,好在真夜早已習慣這個妹妹冷淡的性情,依然自得其樂。

如今後宮裏除他以外,最年長的皇子便是老六。六皇弟明年也要賜封外地了;再來就是隱秀。手足們一個個離他遠去,他臉上雖掛着笑,眼底卻掩不住一絲落寞。

忍不住設想,當今君王過去是否也曾經歷這些事?

成王之路,何等孤獨。

離開隱秀所居的夏暉宮後,他又往老十所居的綬梅宮走去。

儘管明知弟兄們無心與他談心事、說真話,但這畢竟是他們兄弟間唯一能擁有的,倘若連這也沒了……就算兄弟之間客氣的談話不過是虛與委蛇,他還是想要親近自己的同胞手足。

綬梅宮因太子駕臨,原因夜深已入睡的宮人紛紛驚起,點燈伺候。

真夜示意他們安靜,別打擾梅貴妃的歇息。

十皇子罌粟迎了出來,領着真夜到他書房去,兩人秉燭夜談。

半晌,察覺書房內有一股淡淡幽香,真夜笑問:「罌粟皇弟何時也用起女人脂粉來了?」

十皇子笑意冷淡地道:「是哪個宮女留下的氣味吧。來人,把窗子打開,讓氣味散去。」

真夜審視着他十皇弟,知道他性情一向冷淡,願意在深夜招待他,已算十分客氣。

「聽說皇弟近日學習十分認真,黌宮(人工備註:honggōng,黌門與泮宮,代指學校。)里的師傅們對你讚不絕口呢。」

皇子罌粟道:「大皇兄說笑了,黌宮裏還在學習的皇兄弟們沒剩下多少人,比我聰穎的隱秀皇兄又病到下不了床,只有我閑來無事,讀點書打發時間,不值得一提。」

真夜被這麽一冷,原該識相地告退了,但算他自虐吧,他繼續坐在十皇子書房裏,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閑話。

窗子雖然已經打開,透著陣陣秋風,可書房裏卻還是繚繞着一股幽淡香味,那絕不是書墨或脂粉氣味。

真夜猛地站起,不發一語地走向書房隔簾。

十皇子罌粟微訝,但按耐著,沒上前阻止。

真夜撩開書房竹簾,驚訝地看着一名坐在席上的清靈少女,更令他訝異的是,對上少女眼神時,他有種被看穿的感覺。明明,這少女顯然眼盲……

「華胥?!你怎麽會在這裏?」十皇子忽訝異道。

那名為「華胥」的少女微愕,眼盲的她,小臉循聲轉向罌粟所在的方向,「我……我來找書看。」顯然不擅說謊的她,立即醒悟自己編造了個可笑的藉口。一個眼盲之人,如何看書?雙頰頓時泛紅。

只見皇子罌粟一個箭步上前,將她從地上提抱起來,一臉抱歉地看着真夜道:

「對不起,大皇兄,這是我母妃家那頭的女眷,她偶爾入宮時,沒事就喜歡待在我書房裏,我差點忘了……」

真夜從沒見過他十皇弟這麽在意一個人,甚至不惜為她說謊。因此他體貼道:

「不要緊,是我自己深夜打擾,華胥小姐,抱歉,嚇到你了,我想,我也該回去了。十皇弟,你留步,我知道路。」說着,他禮貌地朝少女一揖,隨即轉身離開。

「大皇兄,我送你。」十皇子罌粟還是追了出來,陪着真夜一起走出書房。

在書房口,真夜忍不住問:「那女孩的眼睛……」

「天生眼盲,無法治的,她也已經習慣了,大皇兄不必為她費心,不過是一名沒人可以依靠的遠房親戚罷了。」

還沒將真夜送出綬梅宮,宮外已經有人來接,真是剛從皇後宮里趕來的東宮少傅黃梨江。

問候一番,又告別一番後,真夜偕同黃梨江離開後宮。

皇子罌粟則返回書房內,看着站在窗前的少女,問:

「如何?他有王氣麽?」

少女華胥轉過身來,準確地找到皇子罌粟的所在,柔聲道:

「沒有。我沒看見太子身上有王氣。」

他相信她,不覺鬆了一口氣,沉聲道:「你是天生日者假如你說他沒有王氣,那麽他就不會有坐上君位的一天,是吧?」他底下人千辛萬苦地為他找來這麽一名能觀氣的日者,就是為了確切掌握住一切局面。

「……」華胥沉默半晌,彷彿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她剛剛所「看見」的?

察覺她短暫的遲疑,皇子罌粟敏銳地追問:「怎麽不說話?」

「方才,綬梅宮外,有人來過?」

「只有東宮少傅黃梨江。」

「……」

「快說,你到底看見了什麽?」

「太子雖無王氣,可是方才宮外那人出現時,我卻看見了一道紫光,好美麗,猶如龍形的雲彩那般,是天子才有的王氣。」

「怎麽可能!他不過是一介朝臣……」委屈多年,他的佈局裏不容許有任何的意外。倘若他的日者說那黃梨江身上有王氣,那麽他就要相信,並且採取行動。這也許是意味着,有黃梨江輔佐太子,太子終究會坐上君位,也或許意味着……

那雙彷彿能預知未來的天生盲眼,悲憐地看着皇子罌粟道:「十皇子殿下,華胥能否告知你一句?」

「不必。」他打斷少女的話,以著天生清冷的語調道:「我說過,死亦無悔,你只需要盡你所能,幫助我走我要走的路。」

首先,他得除去他路上的障礙。

而她,看着他,輕輕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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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整年,過得像是一個夢。一個偷來的夢。

玄鳥來,南風至,秋禊沐浴,冬雪降臨,新歲又至。

隆裕二十年元月初十,宮門大開,御街上燈火通明,歡慶豐年。

真夜微服與黃梨江同游御街,卻被一條燈龍衝散。

兩人失散時,各自與應該病弱在床、卻顯然氣色不錯的皇子隱秀在御街上碰上了面,他身邊還帶着一個不起眼的小宮女。

與黃梨江失散後,真夜站在戲台下,與一名愛哭的小姑娘一起為台上輓歌表演感動到落下了眼淚。

近年來,天朝流行唱輓歌,台上歌者據說即是近日在京城中最好的輓歌歌者。

等到輓歌表演結束,真夜正想帶着身邊小姑娘去找隱秀時,隱秀卻已經自己找來。

御街上,不便多言。互相恭賀新禧一番,真夜識相地遠離這兩人身邊,免得尷尬。

他知道隱秀一向不愛人打探私隱,但其實他知道這個名叫福氣的小宮女的存在,已有一段時日了。只希望除他以外,沒有人特別去留意。隱秀已經夠苦了,倘若能擁有一點點幸福……他希望能為他守住。

真夜站在舊鐘樓下等著黃梨江;他倆先前已約定,倘若被人潮衝散,就到這種樓下來相候。

不知等候了多久,終於等到人群中擠出一名束髮散亂的美麗少年。

真夜朝那少年微笑,當她走近時,順手為她順發理裝。可憐的小梨子,今夜人真的太多了,被擠到差點不能喘氣了吧!

拉着她往人煙稀少的地方走去,不去湊熱鬧了。

兩人並肩走在雪街上時,真夜忽道:「我剛剛遇到隱秀。」

「嗯。」她也遇到了。

半晌,真夜又道:「方才我在這兒等着你時,想着,假如我不曾遇見你,下半輩子該怎麽辦?」

「不怎麽辦。」她說:「就算你不曾遇見我,你還是會去走你自己想走的路。真夜,你是個堅定的人,倘若往後我不在你身邊,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

他本來在笑,聽見後半段這些話,卻笑不出來。

「怎麽突然說這種話?」

「可能是因為剛剛聽過輓歌的緣故吧。」黃梨江頗有感觸地看着他說:「我們都是心中懷有理念的人,能夠相遇,是上天賜福,假使我下一刻已經不在人世,再也無法陪伴你,你也一定要記着最初的心念。真夜,我就喜歡你天生樂觀;我希望你的臉上能永遠掛着笑容。」

他不喜歡她說的這些話,但天性使然,卻還是勉強笑了笑,道:「小梨子,你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別說這些掃興的話。才剛新歲呀!更別說,你才多大年紀?」十八華年,年近十九的豆蔻少女能不能別這麽老成?

「真夜,我認識你六年多了,每天都覺得時間飛逝,有時候真希望日子能永遠停留在快樂的一刻,但又覺得這想法好不切實際笑自己蠢。我每天早上醒來時,都忍不住問自己:我真的是東宮少傅黃梨江麽?我真的已經答應你,要陪着你一起走完此生麽?我……」她沒再說下去,因為真夜已經輕聲唱起歌來。

唱的,正是方才迴響在盛京城內的輓歌「薤露」——

他果然過目不忘、過耳不忘,只是對自己沒興趣的事情一向不專心,不用功。

天朝近世的價值觀,恰巧不欣賞這樣的性格;然而這樣的真夜,總叫他經常感到驚訝又意外。

「薤上露,何易曦。露曦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黃梨江終於露出笑容。「真奇怪,怎麽好好一首悲傷動人的送葬曲子,被你一唱,就覺得一點都不悲傷了?」

真夜笑道:「因為我是天底下最樂觀的人啊。」

他突然拉住她雙手,在雪地里轉起來。「小梨子,陪着我,不管我到哪裏,都請你陪在我身邊!」否則他會像遙影那樣,不然就是像隱秀那樣,再也快樂不起來,連笑容都走樣。

黃麗江被他轉得氣喘吁吁,頭暈腦脹,哪裏有時間回應他的話。

知道他突然停下腳步,兩個人撞在一起、抱在一起、摔在一起、滾在一起,最終疊在一起,腳下踢飛的雪花高高揚起,又譁然落下。

他緊摟着她的腰,看她嬌艷如花。

「恭喜發財。」對她說出新春第一句吉祥話。不想祝她步步高升,免得離他太遠,他怕自己捱不住思念。

她不禁大笑出聲,笑聲回蕩進附近廢棄的大銅鐘里。

「那我祝你……永以為好。」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天朝男女以美果玉石互相贈答,藉此結緣,期望能永以為好。

當年他贈她香梨,她則回報他玉石般的真心。

如今闌珊燈火處,他倆躲在無人窺見的鐘樓下,許下永以為好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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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夢啊……」

黃梨江滿身冷汗醒來,下意識要找官服穿,聽見門外侍童呼喊:

「大人,請開門啊!」

她這才猛地想起,不對呀,今天是她戒齋日。

說是戒齋日,其實只是身體不適,不方便出門的藉口;然而她房裏還是擺設著幾卷經文、焚著檀香做做樣子,以免露出破綻。

勉強起身更衣,沒穿官服,她換上一般天朝男子外出的常服。

待打理妥當,她方開門。「到底什麽事?不知道我今日齋戒,不便出門麽?」

外頭站着真夜的新侍童。說是新侍童,其實也不怎麽新了,跟着真夜一、兩年了吧。卻還不如帶緣機伶。是因為年紀還小的緣故吧。

那侍童害怕又驚慌地道:「對、對不起,大人,因為宮裏來了人,要請殿下入宮一趟!」

「殿下不在?」她立即猜到,也想到幾個真夜可能會去的地方。

侍童用力點頭。「請大人幫忙。」

黃梨江忍着下腹不適,又道:「知道了。去請龍護衛或朱護衛來,我要出去一趟。」

來的人是朱鈺,他見黃梨江臉色蒼白,不禁道:「大人要出夢?」太子出門前,還交代他要留意少傅身體的。

「君上召見殿下,我去找他。」

「我可以去尋殿下回來——」

「不行。雲水鄉這時節只讓熟人進去,我得自己走一趟。備車吧。」

然後,在雲水鄉……

「江公子,您不能就這樣闖進去啊,南兒她還在歇著呢——」

雲水鄉的林嬤嬤打從她進門後,就一直追在她後頭,想阻止她闖進這溫柔鄉頭牌姑娘的香閨里。

她不予理會,排簾而入。拿捏著分寸,她攏緊身上披風,擠出一抹屢試不爽的媚笑,瞥了一眼身後的嬤嬤道:

「林夫人,我不過是來找人,你這樣嚷嚷,我要找的人聽到你的聲音就躲起來了,可以勞煩你為我噤聲麽?」

「這、那葉公子真的不在這裏,江公子——」林嬤嬤受那傾國一笑,有些支持不住地說。

「在不在,江某心裏有數。」她從腰間的錢袋裏掏出一枚金貫遞給林嬤嬤。

「勞煩夫人守着大門,別讓不相干人進來了,我們三個人之間的事,我們自會解決。」

聽起來頗像是來捉姦的。林嬤嬤汗涔涔地想。

看着林嬤嬤的表情,黃梨江就知道她完全誤解了。

外傳,他們三個人之間的戀情發展,已經糾葛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外傳,葉真是巨賈大家,他江梨則是俊秀才子,兩位翩翩佳公子爭奪京城第一名花封南的韻事,在城裏鬧得沸沸揚揚,聽說還有人開了地下賭盤。

林嬤嬤究竟是生意人,不會跟財富過不去,暗暗收下金貫子陪笑道:

「那、那麽我就先失陪,還請公子別把事情鬧得太過呀,俗諺說:『人情留一線,日後好相見。』您與葉公子都是人中龍鳳,我家南兒她心頭也是十分為難啊……」

「我明白。」她臉色有些蒼白,勉強再扯出一抹淡笑,很清楚收了好處的林嬤嬤很快就會到處去宣揚這件事情,說不定也押了幾手,在眾人聚集而來一窺究竟之前,她最好趕緊找到真夜。

不再理會旁人動靜,她熟門熟路地穿過重重回廊曲徑,直接來到最隱秘的一棟小樓前。

兩名小婢守在門外,見她突然出現,都嚇了一跳。「江公子怎麽來了?」並沒有阻止她的意思,顯然裏頭的主子早已交代過。

「葉公子在裏頭?」

兩名小婢點頭,拉開樓門讓她進去。

之間真夜穿着春日常服坐在桌邊,與封南對面而坐。兩人衣冠整齊,沒有任何曖昧之處。

見她到來,真夜一個箭步扶住她,「怎麽來了?今天不是齋戒日麽?」

「出事了。」她說。「君王突然召見,必定有事,你……」

不管出了什麽事,跟前照顧好她最要緊。「封南,你床鋪借我。」說着,便打橫抱起心愛女子,將她安置在軟床上。

封南已經擰來一條冷巾,讓真夜擦拭她額頭冷汗。「很不舒服麽?」

「不要緊。」她握住他的手,撐起身子道:「你快回去,朱鈺駕車來,就在後院。」

「可是你——」

「不要緊,有封南在。」她催他快走。「你快回去,別再耽擱。」

真夜還遲疑着,只見封南點頭道:「我會照顧她的。」

真夜還是不放心,便對她道:「我去去就回,你在這裏休息一會兒,別擔心。」

比較擔心的人是他吧。看出他眼底的憂慮,黃梨江勉強擠出一笑。「放心,我最擔心的事情已經發生過了。」

「哦?」

「先前我做了個夢。」那個夢跟今天發生的事情好像,只是皇後娘娘的召見,在現實中變成君王召見;而在夢中,她闖入封南閨房時,竟發現——

「好好笑,我夢見封南居然是個男子,還跟你摟在一起,你們兩個邀請我們一起行陽龍,同體珠玉之樂……」是因為太介意不確定真夜到底喜歡男子的她,還是女子的她的緣故麽?竟作了個這麽奇怪的夢,看來真是日有所思……

發覺封南與真夜竟然沒人回應她,黃梨江趕緊道:

「哈哈,封南,你別介意,那只是個詭異的夢,像你這樣國色天香的大美人,怎麽可能是個男子呢!「

兩人還是不做聲。

雖然身體不適,可她身體沒出問題。反應過來,她驚訝地問:

「難道……封南你……」真是一名男子?

見封南微微點頭,狀似默認。

黃梨江如遭雷擊,猛地轉看向真夜。「那你也……癖好男風?」所以他說愛她,其實是愛作為男子的那個她?

真夜不禁嘆氣笑罵一聲:「傻瓜!」

這小梨子,腦子裏不知道在胡思亂想些什麽!

搖搖頭,他指著封南道:「總之,這個人是男是女,你叫他自己告訴你。但是,可不準伸手碰,只能用問的,知道麽?」

「你管得了我?」她非得碰碰看,驗證一下她在夢裏頭看見的那副平坦美胸不可。否則以封南如此國色,說他是男子……她不信。

「我看我還是現在就把你帶回東宮。」

「我怕吐在車上,又會耽擱……她現在真的很不舒服。

再次抹去她臉上冷汗,真夜低頭輕輕吻住她唇角。「答應我,別碰封南一根手指頭。」不然他會嫉妒。「回頭我來接你,到時隨你拷問。」

因有旁人在,她蒼白頰色不禁稍微轉紅。「你快去吧。」

真夜總算不怎麽甘願的離開。

待香閨里只剩下封南與她,儘管身體不適,可黃梨江仍忍不住好奇地問,「封南,你可否借我摸一下?」

如今仔細一瞧,才發現封南比一般天朝女子略高挑,身材雖然清瘦,卻頗結實修長,兼之天朝近世不分男女皆流行細腰,就是真夜,也有一副結實的勁瘦腰身;而封南這副體格介於男女之間,兼職雌雄莫辨。

只見封南笑笑回答:「不行。」除了太子會生氣以外,還怕有個人也會生他的氣。「江公子安心在這裏休息,有什麽需要,儘管吩咐,封南會善盡待客之道的。」

知道不可得寸進尺,黃梨江只好暫時放下對封南身份的好奇。原本只想躺着休息一下,等下腹痙攣過去,就回東宮,然而封南為了讓她安心睡一覺,在房裏點了寧神的熏香。

黃梨江忍不住闔上眼睛,沉沉睡去之時,房裏一道隱藏在書架後的秘門悄悄打開啟,一名穿着宮女服的少女走了出來,看見床上有人時,雙目略瞬一瞬,表情看不出有特別的變化。

「黃梨江怎麽會在這裏?」

封南坐在一旁的躺椅上,翻看着閑書,抬頭看了少女一眼,回答:

「她人不舒服,我替太子照顧她。」放下手上閑書,他起身走到少女旁,「宮裏頭有消息了麽?樓然。」

那名喚樓然的少女道:「二皇子薨逝了。」

化名「封南」的福南風眼底閃過一絲訝異,總算知道君王急召明光太子入宮的原因了。

二皇子遙影,兩年前才遠逢洛地,看守皇陵。兩年來,宮中成年的皇子陸續賜封外地,有人去守邊地,有人則南放西疆,也有人幸運些,在肥饒的土地上做了封疆之王。至今分封在外的五名皇子,以二皇子的處境最受人質疑。

「怎麽會這麽捱不住呢?」才不過兩年的時間……福南風忍不住輕聲一嘆。「後宮裏可有動靜?」

「周貴妃尚不知此事。」樓然以著公事公辦的語調道:「但消息已經陸續由各殿的心腹傳開來了,不用多久,這件事就會變成風暴的開端。」

「二皇子的死因是?」

「刎頸自盡。」又看了在床上深眠的女子一眼,樓然語調平板地問:「你要回去了麽?隨時會有人到彤筆閣來。」

「我這就回去。」福南風起身脫衣,將身上華麗的偽裝卸下,裸身讓樓然協助她換上宮廷女史的服飾。

手上捏著覆面用的面紗,福南風輕聲道:「樓然,拜託你一件事。」

樓然連眉頭都沒皺一下。「知道了,我會在這裏等太子過來接她。」

福南風微笑。「果然是最知我心的好樓然。」

「溢美之詞,我從不放在心上。」少女冷淡回應。

「豈敢要求你放在心上。」福南風走入秘道。「放在心上這工作,不一直都是由我來做的麽?」

「能知足,未嘗不是件好事。」她替他關上隱門,將秘道恢復原狀。「特別像你這種饕餮……」最後幾個字,消失在她唇齒間。

「江梨,我們回去了。」

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時,她才悠悠醒來,一時間沒注意到自己睡得有多熟。

「夜……」

見她眼神迷茫,知道是對封南在這房裏點熏香的緣故。真夜將她抱起來,裹進披風裏,對一旁婢女道:「替我謝過你們家主子。」隨即抱着人大步離開。

一直來到屋外,才赫然發現天色已暗,沒想到她竟然睡了大半天!

他們從後門離開,免得撞上其他前來尋歡的客人。

朱鈺駕車,龍英則在雲水鄉外頭等候護送。

沿途,真夜一句話都沒說,只將她緊緊抱在懷裏。

這種受人保護的柔弱姿態,不是她習慣做的事,然而她隱隱察覺,氣氛有些不對。今天君王召他入宮,到底是為何事?

車廂里十分幽暗,她看不見他的臉,只好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摸索他臉上的表情,卻只摸到僵硬的線條,再不見以往總是帶着笑意的柔軟。

果真出事了。

「別又把我送回家。」她雙手攔住他頸項,抱住他。「不管發生什麽事,我都要跟你在一起。」

「……我明日一早就啟程洛地,留你獨自在東宮裏,我不放心。」

「那我隨你一起去。」且不問去洛地做什麽,她絕不讓他一個人去面對。「我是東宮屬官,太子人在哪裏,我就在哪裏。」

「我不想讓你跟着我去那裏。」

「出了什麽事?」

「……」

他沒有回答,但她眼下卻突生濕濡。原來竟是他在流淚。溫熱的淚水滑落至她臉上。她嚇了一跳,她從來沒見過他掉淚。

「真夜?」

「我明白,要去洛地為遙影……扶柩……」他眨去一滴忍不住的熱淚。「洛地有消息傳來,他已經刎頸自盡,這種皇室的家務事,你不便插手,以免、以免將來無端生禍……」

聽見二皇子自盡的消息,黃梨江十分錯愕,但她更憂慮的是,她知道真夜有多麽在意他的親手足……

二皇子與真夜同年,兩人年歲只相距三個月,但際遇卻大不相同。

一個是當朝太子,一個卻被封在洛地為皇族守陵。

遙影皇子是個心傲之人,她可以想見這個賜封對他來說有多麽難堪;假設今天他與真夜身份互換,換真夜去守陵,她認為真夜依舊可以活得自在又快樂。

這是他們倆最大的不同。但……自盡?這種決絕的事,有可能麽?

她離開真夜懷抱,敲著車前隔板,對駕車的朱鈺道:「直接回東宮。」此時此刻,她怎能放真夜一個人心碎。

「小梨子?」

她轉過身,眼神堅定道:「你騙我。」

她傾身捧住他的臉,吻去他臉上殘淚。「真夜,你不要做傻事。如果你一定得去做些傻事,那也不要撇下我。我明天跟你一起去洛地,我會幫您勸他。」

「……他是個死心眼的人,我沒有一次勸得動他。」沒問她如何知道遙影未死,她畢竟是天朝才子黃梨江,要騙過她不容易。

「阻止一個人做傻事,不一定要用勸的。」她又吻吻他的唇,為他居然這麽難過感到心酸。早先聽到這消息時,他一定心神大亂過吧!「認識我這麽多年,你還沒學得聰明些?太子殿下。」畢竟,她常常阻止他做傻事,也用了很多方法,比如現在,便是採取溫柔的攻勢……

「洛地之行會很不愉快。」

「反正你們兄弟之間好像也從沒愉快過。」

在她竭力安撫下,他總算平靜下來,眼神恢復了往日的清明,明白知道自己該怎麽做了。

「我可能無法像你勸我這樣,去吻遙影。」光想到那個畫面,他就忍不住噙起唇,有點想笑。

黃梨江倒是先笑了出聲,但仍不忘提醒:「總會有方法的。真夜,我認為你該考慮的,不是如何阻止二皇子,而是該怎麽通過君上此番給你的考驗。」

假如二皇子果真已死,派遣太子遠赴洛地代為治喪,是合情合理之事。但假如二皇子其實未死,那麽讓真夜走這一趟洛地,便是想試驗真夜能否在成王之路上做出正確的判斷和選擇。一個柔軟的太子,無法成為統治天下的君王。她傾向認為這是個成王的試煉。

「你怎麽猜到的?」終究還是問了。

「你的眼淚告訴我的。」她回答。「很傷心,像是不得不親手結束手足之情的那種傷心。說真的,太子殿下,我覺得那不適合你。我認為的真夜是天生樂觀的人,你能坐在東宮這個位置上這麽多年,不就是為了守護你的兄弟們嗎?現在還只是剛開始而已,怎麽能輕易就被擊倒?」

「說得不錯,少傅,等會兒回東宮,你來幫我收拾行李。」阻止她的抗議,真夜溫柔道:「兄弟鬩牆的場面不好看,更不用說,這是父皇給我的考驗。小梨子,你安心在京城等我,春末,荼靡花開時,我就回來了。我想其他人也會有些行動,答應我,你會照顧好自己?」

「太子殿下的交代,下官怎敢不遵從。?黃梨江故意端著從官的架子道。

決定尊重真夜的想法,儘管憂心忡忡,可她還是得讓他去。擔心他的安危,是她自己必須處理的問題,真夜不必為她個人的憂慮負半點責任。

真夜在幽暗中凝睇她半響,將她臉上心情全看盡眼底。知道她擔心他,又不願意增加他心裏的負擔,他伸手握住她一縷發。

「小梨子,你這頭長發真美。兩個月後我回來時,可別讓我見到你跟麒麟的宰相一樣,白了滿頭青絲喔。「

「你知道……如果你沒回來,會發生什麽事?」她唇上帶着一抹笑意,忽問道。

「什麽事?」

「我鐵定會去摸一摸那封南的胸。」不理會他表情突然轉僵,她繼續說:「在我夢裏頭,他那副平坦的胸膛應該可以稱得上是京城男子十大美胸……唔,」忽被封口,她任他吻著,一找到機會便笑道:「小氣,只是做夢啊……唔。」又被封口。這回她沒再繼續讚美別的男人,反過來讚美她心愛的男人,笑着低唱:「久聞郎君生得俏,果然容貌甚窈窕,未開口,滿面風采微帶笑。前世里有緣,相會在今朝。你若不嫌,今晚相約來領教。小女子我,色膽平常莫見笑。」

萬萬沒想到,「近墨者黑」這話常應驗在她身上,竟輪到她唱艷歌給他聽!

一定是被他給帶壞了,早知如此,當初就不帶她去雲水鄉。

「……我一回來就去提親。」真夜勉強吐出這句話。

「今晚不敢來領教?」她捉弄他。

「傻瓜。我若去找你,你可千萬別開門。」他擁住她。「不然你就知道我到底好不好男風了。」

「那,若是我去找你呢?」

「你來了,就別想再出去。」

「我……沒有出去的打算。」

馬車突然停下,原來已回到東宮,真夜猛地推門奔出。

朱鈺來扶黃梨江下車時,忍不住困惑地問:「殿下怎麽跑那麽快?」平常總是慵慵懶懶的,能慢些,就不肯快的一個人。

黃梨江神秘一笑。「可能是有點忍不住吧。」

至於是什麽事情忍不住,則是兩人間的秘密了。她想,經過她這一著猛葯,他將會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她身邊。

分離在即,她已經期待兩個月後的重逢。

站在初春的夜裏,她對龍英與朱鈺說:「洛地此行,殿下就勞煩二位了。」請務必讓他平安歸來,身與心,都別受到傷害。

龍英牽了馬過來,不敢講他剛剛跟在馬車邊時,聽見他們東宮少傅唱艷歌,調戲太子殿下。他整整面容,裝出嚴肅的表情道:「大人在京里也請萬事小心,以免殿下掛心。」

「我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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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國東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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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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