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十年前，初夏的某個傍晚。

夕陽灑下，蟬鳴樹梢，羅斯福外語學園的下課鐘聲回蕩在校園裏。

姚京京拽著顯眼的獎盃，神情愉快地走在學校長廊。

「京京～～等一下！」後頭奔來的兩個女孩是她的同班同學，凱莉和小辛。

凱莉拍拍她肩頭，微微喘氣。「喂，等一下不是要開會嗎？你是學生會長怎麼可以缺席？」

「我交代過了，要人叫副會長去主持。」她要趕回家秀她的獎盃。

小辛搶走她的獎盃，在手上掂掂。「哇，好重喔，該不會是黃金打造的吧？」

「白痴喔，真的是黃金打造的，走在路上早就被搶劫了。」凱莉瞪她一眼。「而且姚京京她家根本就不缺黃金好不好？」

姚京京哈哈笑。「小聲點，不要害我被綁架。」

「京京，你真厲害耶！竟然可以打敗戚少商，拿到英文演講比賽第一名。」小辛一臉崇拜，雖然她個人是覺得那個戚少商好像講得比較有模有樣啦。

「戚少商是很厲害沒錯啦，但在我們這所貴族學校里，有能力沒什麼了不起，有錢才是最了不起的。」凱莉撥撥頭髮，嘴臉看起來很勢利。「我聽說戚少商是羅斯福里唯一用成績入學的，而且每學期都得靠獎學金生活。」

「嗄？」小辛好震驚，青春期對白馬王子的所有幻想立刻破滅。「他看起來不像啊！」那個看起來酷酷跩跩，渾身散發尊貴氣息的戚少商，竟然是個靠微薄獎學金生活的人？！她快昏倒了。

「是喔？」姚京京也覺得滿吃驚。「可是上次開學生會，我看到他旁邊放一疊書，都是什麼經濟理論、股價分析的，沒有錢的人不會去看那個吧？」

戚少商是學生會副會長，他們接觸的機會不少，講過的話卻用指頭也算得出來。她對他不陌生也不好奇，但是現在聽凱莉這麼一說，她開始覺得他好像滿了不起。

靠獎學金生活是怎樣？很窮是嗎？貧窮的生活很辛苦嗎？難怪現在想一想，她好像也沒看他笑過。

凱莉冷笑。「只有傻子和窮鬼才會對股票有興趣，真正可以用股票賺錢的沒幾個，他一定是想發財想瘋了。」她降低音量。「而且啊……我還聽到一個最勁爆的，聽說戚少商是私、生、子，他爸根本就不承認有他這個兒子！」

噢，好悲情的身世！

姚京京和小辛倒抽一口氣，怎樣也沒辦法把私生子這三個字跟平常看到的戚少商連在一起，不，應該說在她們幸福的世界裏，極少聽到這種不幸的遭遇。

她們正想說些什麼繼續這話題，卻覺有個高大的身影從背後輕輕掩至，遮蔽些許光線，三人一起回頭看來人，嚇得差點彈走！

戚少商面無表情地看着她們，清楚地看見她們故作鎮靜，卻又有些羞愧的模樣。

他在心裏嘲諷地想着，抱歉嘍，打擾了你們精彩的八卦時間。

對於學生會長姚京京他並不陌生，人緣好，又長得漂亮，典型有錢人家的千金小姐。本來他對她並沒什麼特別印象，不過經過這一次，他總算可以在心裏給她一個分數──零分。

「會長，如果沒什麼要緊的事，待會兒開會請不要缺席，我有重要事情報告。」擱下話，他轉身就走。

「喔，好。」姚京京立刻示好地應道，但他的背影早就走遠了。

唉，他一定討厭她了。

學生會順利進行，最後戚少商報告自己即將離開學校，眾人驚訝之餘，也無從挽留，畢竟他看起來心意堅決。

此刻，姚京京和戚少商一起站在校門口，夜幕低垂，路燈暈黃，被自家司機載走的同學們一一跟他們揮別。

兩人隔着幾步距離站着，氣氛些微緊繃。姚京京猜想他也許正在記恨，可是她又很想問他，為什麼這麼突然地要離開這間學校，想了想，她還是沒敢開口。

月光灑落，司機一向準時，今天卻讓她等了很久。

突然她耳尖地聽見附近有個細微的哀鳴聲。她東張西望，四處尋找，終於發現這聲音來自排水溝里，從缺口看進去，似乎有隻可憐的小動物被困在裏頭了。

她跑進校門口的警衛室想找人幫忙，但警衛都不知跑哪裏去了。她只好拿了手電筒跑回排水溝旁，往裏面探照，果然有隻髒兮兮的小狗正瑟縮在裏頭，睜著無辜的圓眼睛望着她。姚京京慌張地想扳起水泥蓋，但力氣不夠，水泥蓋文風不動。

一旁的戚少商冷冷地注意她的行動，直到看見她跪在地上扳水泥蓋，行為詭異，他才走了過來。聽到小狗的細微哀鳴，他沒說話，示意她走開，使力一抬，水泥蓋應聲而開。

「喏。」戚少商抱出那隻瘦弱又骯髒的小東西，交到她手裏。「大概是有人惡作劇，故意把它丟進排水溝吧。」

小狗舔著姚京京的手掌，讓她感覺被依靠。抬眼看看戚少商弄髒的袖口和雙手，她的胸口不禁漫過一股暖流。

「弄點水給它喝好了。」被她感激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他從她手上抓過小狗，從邊門走進校園裏，站在洗手台前扭開水龍頭，捧了一點水給狗喝。

小狗急慌慌地大口喝着，好像渴了很久。她覺得窩心，想說些什麼，戚少商倒先開口了──

「我不是為了你才救它的，用不着一臉感激地看着我。」

「喔。」姚京京好受傷，但似乎想到什麼，她又開口好奇地問道：「呃……你為什麼突然要離開啊？」

他看了她一眼，嘴角冷冷地上揚。「你好像對別人的私隱挺有興趣？」

「不是啦……我……其實我同學並沒惡意，啊，也不是這樣說啦……」她慌張地試圖解釋，卻找不出什麼好借口。

戚少商沒回答她的問題，顧左右而言他。「我要離開了，沒辦法照顧它。」他指指一旁的小狗。

「我會養。」她立刻自告奮勇。

「那就交給你了。」戚少商的眼裏總算出現一絲笑意。

他們一起走回校門口，兩輛BENZ已經雙雙停在那兒。姚京京抱着小狗坐上車，從車裏回望還站在後頭的戚少商，心裏不禁疑惑起來。凱莉說他是得靠獎學金過活的人，奇怪的是，來接他的車並沒比她家的還小台。

車緩緩駛離，她透過車窗玻璃跟他揮手。他佇立在車門旁看着她，欲言又止，然後他低頭，一臉淡漠地坐進車裏。

兩輛BENZ各自朝不同方向開走，這一刻起，他們的命運已經回然不同。

戚少商一路上沉默著，車沿着陌生的道路開着，司機小林想跟他閑聊，他凜容沒答腔，碰壁的小林只能閉上嘴。

來到郊區的華麗別墅前，車停下，小林告訴他戚董正在裏面等他，他點點頭，給了他一個客套的笑容。

這個笑讓小林不禁微微打了個冷顫。

小林年近三十，十幾歲時靠關係開始跟在戚董身旁做事。這麼多年來，他不曾見過哪個十八歲的少年感覺起來這麼防備，又如此世故。這就是擁有戚家血緣的少爺嗎？想到戚董，小林開始可以理解。

戚少商踩過庭院，打開大門。大廳里的水晶吊燈燦亮了整間屋，他一時無法適應這個新環境，也無法適應他的新身分。

從今以後，他要開始過另一個人生了。這一切都不是他能選擇的，卻又是他自己掙來的，他不禁覺得諷刺。

戚耀堂坐在沙發上，聽到門打開的聲音，他轉過身，深沉的臉龐帶着銳利的目光望向他，喚了聲：「少商，放學了？我等你很久了。」

「是。」他頷首回應，態度是恭敬的。

父親白髮多了點，法令紋深了點，整個感覺都沒變，他們父子之間的關係也仍然非常陌生。

在今天之前，父親極少去看他們母子，不承認他們，也不給任何生活上的援助。戚少商很清楚，他現在能站在這裏，是因為他幫父親做了一件事，而不是因為父親良心發現了。他做的這一切只是要讓媽媽開心而已，所以真正被利用的人不是他，是他媽。

「少商！你回來了？」他媽媽韓映雪從二樓走下楓木樓梯，很明顯地正壓抑著興奮。「這是我們的新家，很漂亮吧？」

「嗯。」戚少商抬頭看她一眼，情緒並沒有太大波動。

女傭走過來要幫他脫掉外套收好，他不自然地擺擺手，跟她說不用了。

這一切都落在戚耀堂的眼裏，他笑看着兒子，然後向女傭吩咐──

「幫少爺熱點菜，他剛回來，肚子一定餓了。」

這就是父親的溫情嗎？可惜的是，他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好感動。

戚耀堂拍拍身旁沙發，示意他過來坐下。戚少商走過去，韓映雪也跟着坐下，挽著兒子的手，笑得好幸福。

看着母親開心的樣子，戚少商終於可以說服自己，他想要的只是完成他媽媽想回戚家的心愿，為了這個笑容，就算毀滅掉他的良心也在所不惜。

「從今以後你就待在這裏，未來公司里還有很多事要你學習。羅斯福那裏你今天應該都交代好了吧？我會再安排你去上另一間學校。」

戚耀堂拍拍他的肩膀，神情是驕傲的。直到今天，這個父親才承認了他這個兒子。

從前他不曾注意過戚少商，今天仔細一看，才發現他跟自己年輕時確有幾分神似。高挺的鼻樑看來個性剛強，帶着不輕易跟人妥協的氣勢，才十八歲，就可以看得出他未來大有可為。

要不是這個兒子，他怎麼可能在一夕之間變成鉅富？從今以後，他在商場上的地位再也不可能被動搖。

「少商，幹得好！」戚耀堂朗笑了起來。「不愧是我兒子。」

他從來沒看過父親笑得如此開心，不知該哭還是該陪着笑。

他做的那件事，可能害得不少人傾家蕩產，受害者應該都是那些在羅斯福的同學們，只有那些有錢人才有機會中他下的圈套。

或許也包括了學生會長姚京京吧，此刻他不禁私心希望她家不會成為受害者之一。他告訴自己，那是因為怕那隻小狗被她抱回家會沒飯可吃。

「你先休息吧，明天就開始到公司來，跟在我身旁做事。」戚耀堂站起身，輕啄韓映雪的臉龐，後者一臉受寵若驚。「我跟你媽有話要說，我要問她怎麼把我的兒子教育得這麼優秀，哈哈哈～～」

戚少商疑惑地看着眼前的兩個人，曾經他幻想過這和樂的畫面無數次，卻沒想過，竟要他做了這麼荒謬的事才換得來。

他到底是做對，還是徹底地做錯了？

戚少商輕輕蹙眉，提醒自己別再去想了。

同一個晚上，不同地點。

當這個家庭開心時，另一個家庭卻陷入痛苦的深淵──

妹妹啊……你原諒爸爸，爸爸沒用，跟着我你只會吃苦……你跟媽媽走吧，我有空就會去看你的，記得你永遠是我的小公主……

姚京京坐在車裏，望向窗外，淚珠兒滑落。視線模糊的她，已經看不清楚車子後方她爸的模樣。

媽媽摸着她的頭髮，安慰她，姚京京倔強地別開頭，發誓這輩子絕不再跟她媽媽講話，當然更不會跟包括前座正開着車的這位「叔叔」講話。

之前她就常看見這男人出現在家裏，今晚她爸媽一離婚，他就變成她的新爸爸，姚京京覺得大人的世界齷齪極了。

就算再怎麼震驚、再怎麼不相信，她家的確是破產了，而母親也立刻不念情分地要求與父親離婚。這一切都現實而殘酷地發生了，像一場醒不來的惡夢。

她把頭埋進雙手裏，忍着不要痛哭失聲，耳旁卻斷斷續續地聽到媽媽的聲音──

「妹妹，你一定要記得，女人要有個堅強的避風港……只有愛是沒辦法過日子的，沒有錢的男人還能給你什麼幸福？媽媽嫁給你爸，從來沒洗過一個碗，現在你爸破產了，我要怎麼辦？你要怎麼辦？還好叔叔是個好人，願意收留我們……」

「我要下車。」她把淚擦乾，一臉堅決。不管母親滿臉錯愕，她用力拍打座椅，對着前座吼叫。「喂！我叫你停車聽到沒有？！我要下車！我要下車！」

車子當然沒有停下來，可是她就像發了瘋一樣，伸手去扯前座男人的頭髮、耳朵，男人嚇得方向盤亂轉，車身搖晃。她媽驚叫，從來沒有看過自己的女兒像現在這樣，簡直像只小野獸。

車終於停了，姚京京立刻跳下車。雙腳着地，風吹拂臉頰，淚早就幹了，她邁開腳步，往家的方向跑。

那一年，姚京京十八歲，她再也不是個小公主，從此之後，她開始了追逐金錢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