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期中考之後,中文系有一項重要的活動。

在深秋的季節,當第一片楓紅的葉片凋落時,詩魁選拔正式展開,這是C大遠近馳名的一項傳統。

每個中文人都為這項活動雀躍不已,紛紛摩拳擦掌準備爭奪「詩魁」的寶座。當然,我也不能免俗。

系所為男女學生準備了中山服和鳳仙裝,與會者皆得換穿這些衣服,一派復古,足見校方對這個活動的重視。

活動從清晨八點開始,參賽的學生必須在四個小時內交出兩首作品,絕句一首,律詩一首,皆需合律合韻,不得出格,否則便遭淘汰。詩題則以抽籤決定。

最後,還要交出一首詩,不限韻,不限格律,字數,全憑詩人取材,這首詩是得獎的關鍵。

我素愛中國傳統服飾,這是參加這次大會最令我雀躍之處。中國服飾有一種靈性內斂的美,不難領會何以近日服裝市場吹起一陣復古的中國風。

昭君有一雙巧手,今早她特地來幫我梳髻。我的頭髮被高高的綰起,她不知打哪兒弄來一根仿玉簪子,現在正插在我的髮髻里。

一身淡綠色的絨衣,領口,袖口都滾上了鑲金黑邊,黑色的長裙及地,昭君還幫我化了一點淡妝。看到鏡里的女人,我幾乎不敢相信那是我自己。根本不像平日一副「困未醒」又邋遢的杜秋涼。

很意外的,我的絕句和律詩順利過了第一關,原來我只打算來插插花而已。

我以往也會寫些東西參加各類文藝比賽,然而卻統統石沉大海。春暖笑我沒天分卻又愛湊熱鬧,我想我這輩子大概真與得獎無緣吧!

「秋涼,比賽快開始了,你好了沒?」李明玉在外頭喚我。她在第一關就被刷下來了,所以她說她把希望全寄托在我身上,我要是拿到獎項就得請她這個「大功臣」吃一頓好料。

我要她別做夢了,上屆「詩魁」是中文系公認的才子——魏品軒,我看今年他仍是穩操勝券的。

中文系一向陰盛陽衰,能出得魏品軒這等人才,實屬難得,難怪全中文系都當他是個寶。他比我高一屆,人戲稱他「魏青蓮」。

我將手洗凈,衝掉先前不慎沾上的墨汁——大會規定,詩作全用毛筆書寫。

待大會結束后,便是「才子佳人節」序幕的開始,校園湖畔的「觀柳亭」將會有一場通宵達旦的笙歌夜宴,釀酒臨江,橫笛賦詩。

「秋涼,快點,比賽要開始嘍!」李明玉真是個大嗓門。

關緊水龍頭,我趕緊離開化妝室。「來了,別叫了。」我阻止她意欲再叫的嗓門。

「動作真慢哪!」李明玉拖住我的手臂,拉着我就跑,也沒想想兩個人穿的都是曳地長裙,很容易絆倒的。

「慢點,有的是時間。」我拖住她的腳步,將裙擺撩至膝間。「好了,走吧!」這回輪到我拖着她跑了。

就在我回頭看的當口,冷不防撞到身後迎來的人。

「小心。」那人扶住我的腰,穩住我的身勢。

「對不起——」我意外的忘了抓緊手中的裙擺,裙擺順應地心吸力滑下,在地板上打了一個漂亮的波浪。

「沒關係。」那人笑意盈盈地說。

我呆愣的盯着那人看,不曉得理由何在?

「秋涼,快走啦!要來不及了。」李明玉着急的叫着。

奇怪,皇帝不急倒急死太監。

「沈?」

那人身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女伴,她這一喊,勾起了我所有的回憶。

「真巧,又遇見你了。」我朝他點點頭示意。

「快去吧,真來不及了。」他鬆開擱在我腰際的手,將我輕輕推向李明玉,與身邊的女伴並肩而去。

不經意瞄到牆上的大鐘,我的心陡突跳了一下。

「秋涼,你在蘑菇些什麼?」李明玉的口氣聽來又喘又急。她拉住我的手,直奔試場。

臨進門前,拋了記飛吻給我:「加油啊!全看你了,未來的詩魁。」

神經!我匆匆入座,不明白李明玉何以那樣對我有信心。

趁試卷未發下來的當口,我趁機瞄了瞄周圍的人。一眼放去,穿着與我相同衣服的居多,穿中山服的則少之又少——耶!魏才子就坐我隔壁!

「嗨,你好。」他向我打招呼。

這還是我頭一回這麼近看他,很漂亮的一個男孩。

我不答話,微微一笑算是答禮,剛巧試捲髮下,我拿起毛筆,開始發獃。

一個小時后,我交出了試卷。

李明玉見我出來,朝我跑了過來,一臉緊張問:「秋涼,你怎麼出來了?不是考三個小時?」

「對呀,可是我不小心打翻墨汁,整張試卷都糊掉了,一人又只能拿一張。」我突然有了惡作劇的念頭,憋住笑意說道。

李明玉果然受騙。「什麼?那我的大餐——」

我假意的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很遺憾,我沒有辦法請你吃好料了。」

李明玉哭喪著臉。「秋涼,你真不夠意思!」

「反正本來就不可能嘛。」我才一年級,再讓我磨個兩三年,希望還大些——現在,高興就好。

我覺得有點累,看看時間還早,便到休息室坐了一會兒。晚上的詩宴不知是否如我想像般有趣?

***

「秋涼,你怎麼在這兒睡,快起來,詩宴開始了。」

誰?打擾我的好夢。

「還睡!快起來,大家都到湖畔去了。」

「不要……我頭好痛。」誰在搖我?不要搖,搖得我頭好暈。

「唉,真拿你沒辦法,快點起來——」

「不要那麼大聲,我聽得到——」果然是李明玉的大嗓門,我揉了揉眼睛。「幾點了?」我坐了起來,才發現我在休息用的教室內。

「都七點了,快清醒過來,詩宴要開始了。你怎麼這麼迷糊,我到了湖畔才發現你不在,快起來,今年的詩魁要揭曉了。」

李明玉說了一大串話,我只聽進去兩句——頭尾兩句。

「拉我一吧,咱們走吧。」什麼時候開始跟李明玉產生這種近似朋友的交情?我也不大清楚了。此刻,真的感謝她對我的關懷。

匆匆趕到湖畔觀柳亭,幾乎被她張燈結綵的麗景給震懾住。剛剛我才再作了這樣一個夢,我夢見我是秦淮河畔的歌女,畫舫上,夜夜宴飲,我彈奏著琵琶,身世堪憐,唱着新填的「無題」——

深深梧桐深深秋,點點芭蕉點點愁。

朝為青絲暮成雪,更嘆昔時逍遙遊。

天!休使圓蟾照客眠。

人何在?桂影自嬋娟。

一晌凝情無語,手捻黃花何處?愁絕西窗。

新來夢,笛聲三弄,酒意詩情誰與共?

回首天涯,闌珊燈火,都化作,清晨微雨飛過。

真到一個人來,帶走了我,他說:「我終於尋到了你。這一生,我決不會再放你走了。」

可是,他是誰?暗夜月色朦朧,我扯住他的衣衫,想看清楚他的面貌——結果當他正要轉過身來時,我就被吵醒了。

夢,就像肥皂泡泡一樣,輕輕一碰就碎了。

「秋涼,你要請我大餐哦。」李明玉賊賊得對我笑着。

「啊,你說什麼?」我不解的看着她。

「我說——詩魁到了!」李明玉捉着我的手腕,一路將我帶到亭前,輝煌的燈光很是刺眼。我還是不明白李明玉在說些什麼?只是覺得我所到之處掌聲立時響起,簡直太過於戲劇化。

這是在演哪一出?

「明玉,你不要和我開玩笑!」我有點生氣,這太過分了。

「誰在跟你開玩笑,你還沒睡醒啊?」李明玉拍了拍我的臉頰。「先前宣佈了今屆詩魁的得主,就是你啊,秋涼小姐。看看多烏龍,你居然不在現場,還要我大老遠的回去找你。」李明玉很快的解釋了一遍,我仍是不信。「好了好了,快點上去,別讓他們等太久。」

「可是我——」李明玉把我推向亭內,我猶豫着。

「快上來呀。」一隻手伸了過來,好似大海中的浮木,我趕緊捉住。

是魏才子。

「恭喜你,你的『無題』寫得真好,我甘拜下風。」魏才子握住我的手,真誠的說。

「可是——」

「別可是了,快,典禮要開始了。」

為什麼今天每個人都在催我快一點?

我被他帶至亭中央,原本鼓噪的氣氛霎時都沉靜了下來。

一盞燈光打在我身上,熱熱的,這靜湖,這亭榭,彷彿全錯署了時空。

觀柳亭內空間頗廣,除了我跟魏才子外,尚有十來位陌生臉孔的人,大概是評審來賓之類的吧,多半有點年紀。

「你是杜秋涼?」那些人當中,不知是誰打破了空氣中的靜謐。

「我是。」我順着聲音望去,搜索著問話的人。這聲音,我似乎在哪裏聽過。

接下來,他問了一個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問題。

「能否請教,杜秋娘跟你有什麼關係?」這是個玩笑話,我聽得出話語中的調侃意味。

「沈教授,別欺負女孩子。」他身邊一名中年男子說,嘴裏似乎快忍不住笑意。

他們的對話很小聲,大概只有亭子裏的人聽得到,所以也只有亭子裏的人笑得很辛苦。

我覺得這種玩笑一點都不好玩。

「杜秋娘是我們家古早以前的一支旁系遠親。」我正經八百的說,口氣中明顯帶有抗議的成分,我沒誑人,我家族譜上是這麼記載的。「還有,涼跟娘是不同的發音,請你咬字清晰一點。」

他大概沒料到我會這麼回答,反倒一時語塞。沈教授是嗎?我沒修過他的課,不算他的學生,沒必要尊師重道。

亭內的氣氛因為我的話而變得很凝重。

「是不是該辦交接了?」魏才子有意圓融場面。他小聲地對我說:「在場的都是繫上重要的貴賓,幾個繫上的老師也在,你說話不要那麼沖。」

我聞言再仔細瞧了那些人一眼——只怪燈光太強,我又沒戴眼鏡,虧魏才子提醒,我才沒犯下大錯。

我緘默了。詩魁的頭銜對我而言或許不是很重要,但破壞了學校傳統的事情,這罪,我擔當不起。

魏才子將一個柳條編成的頭環放在我頭上,很像桂冠。他突然湊近的臉嚇了我一跳。

「你做什麼?」我驚駭的跳離開一大步。

他笑笑的說:「傳統嘛。」說着就蜻蜓點水一般的輕吻了我的臉頰,而亭下的掌聲居然如雷一般的響起。

什麼鬼傳統!我捂著臉怒瞪着他,他卻一副無辜樣的朝我咧開嘴,回了我一個笑容。

「儀式完成了。」他說。

天——什麼跟什麼!

我被擁上來的人群簇擁著下亭,被送上不知打哪兒弄來的一頂竹轎子。我慌張的回頭看了涼亭一眼,有點無助的找尋魏才子的人影,不料卻反對上另一雙笑意盈盈的眼眸——那種笑,是半帶調侃的;我起門,猛地回頭,才發現幾個作長袍打扮的男學生抬着竹轎上的我繞湖。

是夢吧!這一切,太不真實了,虛幻的象是夢境。

閉上了眼睛,不去聽湖畔的喧鬧聲,我得細細思量。

湖裏的水鴨鼓翅,笙歌夜宴,通宵達旦。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夜深了嗎?

***

我病了,是重感冒。

我已經兩天沒去上課了。

病情持續加重當中,一直不見起色,我想多半是我自己的不合作所致——下意識里,我祈禱病不要好,這樣一來,我便有足夠的理由不去上課。

是的,我在逃避。

放了自己一個禮拜的假,我搬離學校的宿舍。團體的生活不見得不好,租金也便宜,但,我還是習慣擁有一點私隱和自己的空間。

我的東西不多,一個上午就搬完了,新住處是公寓式的頂樓,租金不算太貴,踉老爸老媽報備過後,他們並無反對。

房子是早就找好的了,趁著這個機會,我搬了出來。當了太久的安分學生,一病後,我突然想換點口味試試。

蹺課的滋味——馬馬虎虎啦。

佈置完自己的小蝸居,已經下午一點多了,我洗凈了手,決定出門採購一些乾糧回來儲存。

新居離學校很近,搭十一路公車,十五分鐘即可到達。可是我還是去買了一輛二手腳踏車。

我是個大學生了,得學習經濟自立。我決定晚上去兼家教。

對象是一個國中男孩,主要是一些課業輔導的教學,我全科包辦。雖說我英、數奇爛無比,但應付一個國中生仍綽綽有餘,至於其它科目,不是我在蓋的,那些東西根本難不倒我。

一個禮拜兩天,一次三小時,那家主人待人很客氣,我去應徵時,便對他們夫妻頗有好感。

上超市買了些泡麵、水果,我不急着回我的小蝸居,便在街上閑逛起來,邊啃著剛買的蘋果。

我很喜歡城市裏那分淡淡疏離的感覺。

在書店裏站了一會兒,讀了兩本書。「速讀」的功夫是高中時代培養出來的,那青澀的年代,周末午後的時光,我從街道的第一家書店逛到最末一家,找個人稀的空間,挑一本愛看的書,就此消磨一個下午。

當別人忙着上補習班時,我卻窩在燈光美好的書店中,忘記時間的流逝,然後再大玩與公車賽跑的遊戲。

不過,像我這種客人,一般書店多不怎歡迎。可是,我就是愛嘛!

到如今,我依舊習慣不改。

離開書店時,已經下午六點了。中午沒吃飯,胃有點不舒服,幾滴雨點灑在我身上,我呆愣的望向烏雲密佈的天空,覺得好像忘了什麼重要的事——

啊!我沒帶傘!

才剛領悟,老天爺便不作美的降下傾盆大雨來,雨滴由涓滴一般到如花生米般大小,接着整盆水都傾倒了下來。我忙跑向離我最近的騎樓避雨,剛安全抵達。便瞧見街上的行人如鼠一般的到處逃竄——這場雨,真是老天爺的一場惡作劇。

正逢下班時間,人潮車流洶湧,我身邊剩餘得空間逐漸被躲雨的人群給佔據。

表面的秩序因為一場疾雨的緣故,全都脫序了。

我位處的騎樓剛巧加裝了一具公用電話——投幣式的。臟污的話筒,看得出平時被使用的頻率少得可憐,但因這一場雨而變得炙手可熱了起來。

這個騎樓,前無可依,后無可恃,與其他店家有數尺之隔,雨幕將它徹底的與外界隔絕,那一具青藍色的方形機器成為與外界溝通的橋樑;雨絲一行行,像鐵幕的欄桿。

「喂,是我,我現在在天橋路……我不管,你快來接我。」

是情人吧!那語氣聽來撒嬌黏膩——不能怪我偷聽,實在是講電話的那女孩嗓門大了些,不知怎的,她的話里有那麼一絲炫耀的意味。

我的直覺向來是很敏銳的。

五分鐘后,我總算明白。

一輛拉風的蓮花跑車停在騎樓前,駕駛座的車窗搖了下來,裏頭的男人帶了墨鏡。女孩雀躍地奔入雨中,坐進前座,不一會兒,蓮花跑車子彈也似的駛向遠方。

話筒一再的被拿起,又被放下。

直至沉寂許久——

我從口袋裏掏出一塊錢銅板,猶豫了一下,投進電話里,伸出手指要按號鍵,手懸在半空中好一會兒,又無聲無息的放下。

掛回話筒,將硬幣握在手中,突然胃部一陣痙,我皺緊了眉,蹲下身子。

這雨不下一個晚上是停不了的了。

我抱着肚子,將臉埋進臂彎里,感覺身旁的人雜雜沓沓。

「小姐,能不能借個硬幣?」一個男音在我耳畔響起。

要打電話的吧!我伸出手,硬幣在掌中,感覺另一隻手輕輕拾起那個銅板,指尖的餘溫殘存在我掌心。

「謝謝。」

「不客氣。」我有氣無力的說。

那人的位置離我很近,我聽得見他拿起話筒的聲音。

「喂,請找杜秋涼小姐……不在是嗎?是這樣的,我想親自來向她道歉……」

同名同姓吧!真巧,世上有人和我叫一樣的名字。可是——這個人的聲音我好像在哪裏聽過。

好奇心的驅使,我抬起頭,想看看那男人的模樣。

「杜小姐,你的電話。」他將話筒遞到我的眼前。

我一時驚訝得不知該說什麼好。

「是你?」他那雙笑意盈盈的眼睛是我一輩子的惡夢。

「是我。」他將話筒掛好,把硬幣塞回我的手中,連帶着將我拉起來。

「真巧。」除了這句話,我不曉得我還能說什麼。但未免也太巧了一點吧!就跟這場疾雨一樣,淋得人措手不及,全是老天爺的惡作劇。

「是啊,真的好巧。」

我別過臉,不再搭理他,期盼這場雨快停。

「你一個禮拜沒去上課了?」他突然說。

我猛地回頭,心裏納悶得緊,他怎麼知道?

像是窺透了我的疑問,他做了解釋:「你同學說的。」

可能是因為在身份上,他是個教授,而我是學生的關係,我有一種做賊心虛的困窘,使得我急切辯駁道:「那是因為我感冒了。」

「現在好些了嗎?」沒想到他居然這樣的問。

廢話!沒好點兒,我會出來閑逛。我在心底偷偷罵他問了一個笨問題。

「快七點了,請你吃個飯好嗎?」

「你要請我吃飯?為什麼?」

「向你道歉啊!願意接受這個邀請嗎?」

我睜大眼盯着他瞧,一陣不識時務的咕噥聲自我空空如也的胃裏響起,像一記悶雷,與滂沱大雨中隆隆的雷鳴聲相呼應。

他輕笑出聲,我則面紅耳赤的想找個地洞躲起來。

「走吧,別虐待自己的胃了。」他不由分說的捉起我的手。

我們快速的衝過直瀉而下的雨簾。

也許孔老夫子說的沒錯,「食色性也。」人果然隸屬於油鹽聲色之中,是情與欲雜揉而成的生物。

你,我,都不例外。

***

我一定很容易被收買。

不過一頓飯,便讓我對他盡釋前嫌。

他老馬識途一般,帶我到一家餐廳用飯。這家餐廳以海鮮大餐聞名,不巧的是,杜小姐秋涼我專對海產類食物過敏。

看到侍者遞來的菜單,我都傻眼了。

「A餐,謝謝。」他對服務生說。望向我,笑道:「想吃什麼盡量點,沒關係。」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接到他鼓勵式的笑容,再望回手中的菜單,不禁在心底偷偷的苦笑。怎麼半字不離「海」「鮮」呀!

怕那服務生等久了,頻頻賞我衛生眼。我只好隨意點了份蝦仁炒飯。

「怎麼只點炒飯,說好了這頓我請客的。」他接過菜單,一一介紹每樣食物的特色,優缺點。「別跟我客氣,這家餐廳的海鮮套餐可是很有名的。」

瞧他說的那樣起勁,我實在不忍潑他冷水。這雨天,天氣怪冷的。「先生,你瞧我是那種會跟你客氣的人嗎?」我半打趣的打斷他滔滔不絕的口才。

他聞言霎時住了口,一臉茫然可見。

「我對海鮮類食物過敏。」唉!只好坦誠嘍。我沒遺漏地捕捉住他臉上一閃而逝的歉疚。

「對不起,我不曉得。」他赧然一笑。都三十好幾的男人了,笑起來像個孩子一樣。「我們換別家……」

他起身欲走,我按住他擱在桌上的手背。

「不,不用了,總不好叫來一桌子的食物卻沒人吃吧?」

恰巧一名服務生送來了我們的餐點,我收回手,望着滿桌食物,不禁失笑。

我瞪着盤內鮮美多汁的蝦仁。「我想,吃個炒飯應該沒什麼問題才是。」拿起湯匙,舀了一口飯送進嘴裏。

他看了我的模樣,憐愛的摸了摸我的頭,說:「沒人要你逞強。」

憐愛?為什麼我會有這種感覺?

我的發梢還殘留着他指尖的餘熱,那撫觸隱隱約約透露了一絲絲若有似無的心情。

「給你好不好?」我瞪着盤中的蝦仁道:「我的蝦子給你好不好?」

以前在家裏的時候,老爸是我的救星,每當飯桌上出現令我厭惡的食物,而老媽又在一旁監視時,老爸都會趁老媽不注意時,偷偷的把我碗中的青椒,蘿蔔吃掉,養成我今日挑嘴的惡習。

他橫來一隻手臂,手中的叉子利落的叉走我盤內的蝦仁。

我不禁感激的看着他。「謝啦!以後我吃蚵仔麵線或蚵仔煎一定不會忘記找你去。」我笑得很甜,我知道。可以感覺到我的唇線咧了好大一條縫。

其實,我不愛吃海鮮類食物不光是為了怕過敏,更是因為我就是討厭那些軟件類的生物。

他突然愣在那邊。

「你們真得很像。」他喃喃著,語調低沉。

「什麼?」我不明所以。

他看我的眼神失了焦距,彷彿隔着我在追憶些什麼。

「你們真的很像,連挑嘴的習慣都一樣。」他似乎透過我,重疊著另一人的影像。

「誰?」我不禁有點好奇,小心翼翼的問。

「我的未婚妻。」他說。我看向他的手指,沒有意外的看見那枚戒指,閃著熠熠金光,在餐廳昏黃的燈光中,更是輝煌。

鏗然一聲,打破了交流在彼此之間的詭秘氣氛。我微震了一下,趕緊彎下腰拾起我掉落的湯匙,叉子。「對不起。」我有點慌。

招來侍者更換了我的餐具,我們便不再交談,低頭各自解決自己的食物。不知怎的,原本飢腸轆轆的我面對盤中的食物竟然提不起胃口。

翻弄著金黃色的米飯,胃腸突然痛絞了起來,我咬着牙,淚水卻撲簌簌的掉了下來。

「你怎麼了?」他來到我身邊,擔心的問著。

我搖頭不說話,感覺胃好痛好痛,似要撕裂了我。

「怎麼了?」他摟住我,緊張的一再詢問。

我想跟他說,這是老毛病,不用擔心,死不了的,可我就是開不了口。我好恨,為什麼每次遇到他都是我最狼狽的時候,為什麼我就不能一次健健全全,堅強無事的站在他面前,我並不是那麼脆弱的人啊!

我聽見他叫來了服務生買單,接着我被騰空抱起,他似乎要送我去醫院。我喊住他。「不要——我不要去醫院,只是胃痛,一點小毛病。」

他將脫下來的西裝外套蓋住我。「不行,痛的臉色也發白了,還說是小毛病!我的車就停在附近——」

「不要!」我扯住他的襯衫。「拜託,我討厭醫院。」

「不行。」他一口就回絕。「我也討厭。」

想也是,那種迎生送死的地方,誰會喜歡去!

這不公平,連他也討厭的地方,為何還要帶我去?

***

送我到醫院后,他幫我掛了急診。

我這輩子還沒這麼丟臉過。

他抱着我急急忙忙的衝進醫院裏,掛號的護士看了還以為我要看婦產科,搞了半天才發現我哪裏是個即將臨盆的孕婦,只是胃潰瘍而已。

這等烏龍事沒一會兒便傳遍了整間醫院,成為大夫與病患間閑聊的最新八卦新聞。

害我差點沒從胃潰瘍便成胃出血。

在病床上躺了兩個小時,吊了一袋點滴,我睡醒后,沒見到他人影,倒是和隔壁的陳太太聊了起來。我們談到她家的小狗小莉最近生了四隻小狗,她說要送一隻讓我養,我還沒決定要不要接受。

因為我怕麻煩,而且以前也沒有飼養貓狗的經驗,雖說現在一個人住,有隻狗做伴可能比較比較不會寂寞,但是,養狗很麻煩吧,何況我連自己都照顧不好了。

「杜小姐,那位是你老公嗎?」

「哪個啊?」我疑惑的看了陳太太一眼。

「就是送你來的那個啊。」

女人常常是秘密的泄露者。我注意到陳太太縫也縫不攏的嘴。

是我太老氣溜秋還是他駐顏有術。怎麼我們年齡差那麼多,還會有人認為我們是夫妻?我連忙否認。「當然不是。」

「那是男朋友嘍?」陳太太又問。

我又搖遙頭否認。

「那他到底是誰呀?」陳太太光火了。

奇怪!干她底事?

「伊是阮爸啦!」我不耐煩地說。這問題,我也想知道啊。

「黑白講,哪有人年紀輕輕,女兒就那麼大的。」陳太太顯然十分不滿我敷衍的措辭。

這女人還真不好打發。

我正困頓著不知該如何是好,恰巧他走了進來,我如獲救星似的劈頭就問他:「喂,你今年多大年紀。」我沒有壓低音量就是故意要讓陳太太聽個清楚。一個人能混到教授地位的,沒有四十也三十好幾了吧。這麼大歲數的男人有個像我這麼大的女兒也不是全然不可能。反正我就硬要拗下去。

「三十歲。什麼事?」他疑惑的愣了會兒才說。

這個回答在我意料之外。騙人,一定是騙人的。

「真的假的?你不是教授嗎?」這回我則盡量壓低音量,就是陳太太豎起耳朵也聽不清楚。

他在病床邊的椅子坐下。「這很重要嗎?」見我點點頭,才娓娓道出:「因為我的學位是在國外拿的呀,怎麼了,突然問起這個?」

「沒什麼,隔壁病床的陳太太說要把女兒嫁給你。」原來是喝樣墨水的,難怪。「可是你別高興的太早,我已經跟她說你有未婚妻了。」

我沒料到我這個玩笑非但一點都不好笑,而且堪稱無聊。

「她死了。」他像在陳述一件往事一般,語調平淡,原本掛在嘴邊的笑意卻在不知丟到哪邊去了。

我垂下眼帘,為我的失言道歉:「對不起,我不知……」

「沒關係。」他打斷我的話后,從一個袋子裏拿出一碗東西。「這本來就不干你的事。」

是一碗粥。

「醫生說你腸胃不好,三餐一定要定時定量,晚餐我看你沒吃進什麼,吃點粥吧,以後不許再吃那些泡麵了。」

我接過那碗還冒着熱氣的粥,嘴巴不受控制的問:「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他摸了摸我的頭,笑說:「吃吧,別想太多。」

***

只是一點小病,我堅持不住院,他拿我沒轍,只好送我回家。

一路上,我都把視線擺在車窗外,看着五彩閃爍的霓虹燈。

他不知何時扭開了收音機,女歌手暗啞的嗓音如泣如訴的流瀉著。

空氣陷入了膠着。

我在轉彎處適時的指引方向,車子平順的行駛在柏油路面。

「就在那兒停車。」我指著前方不遠處的巷口。

「你沒住校?」他問。

我搖了搖頭。

他在我示意的地方停下車。「你住這裏?」他糾緊的劍眉顯露了他的疑惑。

我望着車窗外依然不停的雨。「謝謝你,送到這裏就好了。」我迅速打開了車門,奔入雨簾當中,耳朵已不聞他任何呼喊。

冷夜的雨打濕了我的臉龐,我奔跑着回我的蝸居,換下一身濕衣裳,隨意沖了個熱水澡后,躲進棉被裏。不管窗外的雨勢猖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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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到好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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