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兩個月後,秋夕,天朝宮廷為接待這遠從海外乘船來謁的外國使者,舉行了一場隆重的國宴。

身為太子的侍從,黃梨江奉命在宴客主殿旁的小偏殿裏待侍。

秋日夜風清爽,殿外偶有宮人忙碌來去,耳畔隱隱聽得見急管繁弦,賓主盡歡,不在話下。

小偏殿離翰林院頗近,假如他運氣好,爹可能正在翰林院裏當值。

跟在真夜身邊的這幾年,他與家人聚少離多,返家探望娘親的次數已是屈指可數,更別說與爹見面了。

每回他們父子倆在宮裏偶然相見,身邊往往都有許多官員,乃至有帝王在旁,根本無法交談,僅能遙遙相對,用眼神傳遞對彼此的關懷。

趁著宴會未竟,黃梨江心念一轉,人已走出偏殿,相見黃翰林一面。

因單獨在宮裏走動,怕人刁難,他走得急,卻不料在一處迴廊轉角,不慎撞上了另一頭的來人。

他身形清瘦,來人身材壯碩又穿着輕鐵,撞得他七葷八素,連忙捉住一旁欄桿,才穩住腳步。

「喂!哪來這麽莽撞的小宮人,都不看路的麽?」

這聲音聽來有點耳熟,但黃梨江平視着前方時,只能看到來人的胸膛,還未及抬頭一瞧,就聽見這人口氣突然轉異:「瞧著,這是誰呀!」

那語氣帶着三份惡意,七分嘲弄。已有三年不見的昔日太學同窗秦無量一身武衛裝扮,因身長過人,睥睨著身穿素服的黃梨江。

認出來人是誰,黃梨江略訝異。「是。」

旁邊有人出聲喝道:「大膽宮人!好無禮的口氣,不知道眼前站着的人是誰麽?」也是一名輕裝武衛。「他可是兵部尚書家的公子,新科武舉官秦——」

兩旁的宮燈照亮了黃梨江纖細的身形,以及那我見猶憐的神態,秦無量打斷身旁同伴的話,笑說:「他不是宮人,說來,也算舊識。他當然知道我是誰。」

原來秦無量考上了今年的武舉,是個武館了。然而他們原本交情就不深,當年在太學時,更沒培養出什麽同窗之誼,出於基本的禮貌,黃梨江拱手道:

「恭喜了。」說罷,就想繞過兩人,趕快離開。

「慢著。」還沒有想到為什麽要留住他,秦無量已經出手。

肩膀教人一把按住,黃梨江緩緩轉過身來,疑惑地看着秦無量。

「秦兄有事?」

望着那雙跟三年前一樣幽深的黑眸,秦無量先是一怔,只因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要留住他,未及深思,他扯了扯唇,笑道:

「三年前被太子挑中,還入了東宮當侍讀,我還以為從此就要一帆風順了,怎知道,到如今竟還只是一名小小隨從,而我卻已經是七品的朝廷武官了,不覺得天命如此安排,很諷刺麽?」

「不覺得。」黃梨江稍稍退後一步,想躲開秦無量的大掌,但秦無量五指緊緊扣住他肩胛,使他分毫掙脫不開。

也許是拿種毫不欽羨的平靜語調惹惱了秦無量,不覺家中了手指鉗制的力量。

肩上的疼痛使黃梨江微蹙起眉。「請放開我。」這良夜裏,他是在不想浪費時間在這裏與昔日沒有交情的同窗敘舊。

但黃梨江越是不在意,秦無量就越感到生氣。

「一向都是這樣。」秦無量氣惱地說:「一向都是這樣,不把我看在眼底,以前是如此,到現在竟還是如此!沒有任何官職,不過是太子身邊一名僕人的,究竟憑什麽無視於我?」

儘管跟在真夜身邊,陪他學了一點制敵脫身的武術,但方才他沒想到秦無量會抓着他不放,沒防著,早已失去了閃避的先機。

天生傲骨又讓他無法對強人低頭,更何況他實在不明白,秦無量為什麽對他這麽生氣。他明明井水不犯河水,對他也不算失禮,僅是心中決定他們不同道而已,有必要這麽氣憤麽?

「說話啊,!」看着黃梨江臉色已經痛到發白,卻還是不肯吭一聲,秦無量心頭怒火燒得更旺,手勁不覺加重。

「究竟要我說些什麽?」本來他們就沒什麽可說的。面對秦無量這毫不講理的怒氣,黃梨江實在很困惑。

「說——」秦無量一度脫口而出,卻又欲言又止。「說——」一時說不出話來,想來沒什麽耐性的他,竟然把自己的憤怒全加在黃梨江身上,直到遠遠傳來一聲喝阻——

「快鬆手!要捏碎他肩骨了!」

出聲喝阻的那人扣住秦無量制人的手腕,但秦無量一身勇力,片刻竟未鬆手,那人只好施以巧勁,改擊秦無量手腕麻穴,迫他鬆手。

秦無量手一鬆開,黃梨江整個人已經痛到無法站穩,他跌靠在迴廊的牆柱上,扭曲的面容毫無血色。暈眩中,只聽見秦無量怒道:

「句徹,別以為是武狀元就可以命令我!跟我同是七品武官,未來誰要聽誰的,還未定呢!」

名喚句徹的年輕男人也不示弱。「數個月前,再擂台上打輸我,未來還是會輸給我,我勸不要惹我,不然我會讓去清掃軍營里的茅廁。」

「我爹可是堂堂兵部尚書——」

「哦?又要拿爹來壓人了?很像一貫的作風。」

秦無量出口的每句話都被反駁回來,覺得十分沒面子,最後他深深瞪了被句徹護在身旁的少年一眼,神色複雜的離開了。

秦無量一走,句徹立即轉過身來,看着肩膀險些被捏碎的少年。「沒事吧?」

黃梨江勉強擠出一笑,幽自己一默:「除了左手不聽我使喚以外,我想還好。」

目光投向少年不聽使喚的左臂,句徹臉色微變,卻仍保持着笑臉道:

「我對不聽使喚的東西最有辦法了,看我來使喚這條手臂聽主人的話。」

黃梨江痛得不得了,懷疑肩膀可能是脫臼了,勉強點頭道:「悉聽尊便。」

句徹沒有立即尚欠將他脫臼的肩膀推回去,反而語帶訝異地笑問:

「咦,好香的味道,聞到沒有?」

空氣中確實有股幽淡的香味,黃梨江視線轉向宮廊外頭,一株開在金秋的桂花。「是桂花,夜裏露氣重,味道也比較重一些。」

「原來是桂花,我還以為是哪個宮女身上的香粉味呢。」

趁著黃梨江注意力沒放在疼痛的手臂之際,句徹一手搭在他脫臼的肩膀,巧勁一推,讓骨骼歸位。

「啊。」黃梨江嚇了一跳,一瞬間刺痛過去,回過神時,他的肩膀已經回到原來位置,只稍微留下酸麻的感覺。

句徹微笑地察覺到少年臉上的變化,不禁被他那不自覺的喜色給吸引住了目光。眼前少年儘管身穿尋常素服,代表他未有官職,但他舉手投足隱然帶着優雅,顯然並非一般僕役。有趣的少年。

男人拱手道:「我是句徹,請教公子大名。」

黃梨江眯起美眸,回禮道:「東宮侍讀黃梨江,謝句大人解圍。」

初相見於宮廊的秋葉,他們不知道,天朝的史書上講會這樣記着——

木瑛華、句徹、黃梨江,各以文武長才馳騁於朝廷,此三人無論相貌、才華皆是上上之選,好事者曾以其名嵌句,有詩讚曰「一樹梨華徹底香」,於隆佑朝傳為美談……

——太史福臨門《天朝國史.士林列傳.宰相.黃梨江》

真夜坐進車廂里時,身上帶着些許酒氣,不難聞,宮裏的酒都是上等甘醇,因此黃梨江只聞到淡淡地酒香。

「等很久了?」真夜壓低的聲音聽來有些模糊。

外使來朝,國宴場合上,太子赴宴招待外賓也是應該的,就算等到天亮,身為太子的僕從也不能有半句嘮叨,因此黃梨江沒有答話。

沒聽見身邊小隨從回答,黑暗車廂里,真夜唇角微噙,身體一歪,想尋求慰藉似的,又往侍讀身上靠去,卻不料身邊人兒低嘶出聲。

真夜警覺地坐正身體,點亮車燈,在燈下細瞧黃梨江的面容。

「怎?」他不過是像以前那樣,想把頭枕在他肩膀上罷了,怎麽他臉色會蒼白成這樣,像是受了傷……

「沒事。」黃梨江說着,同時伸手要將車燈捻熄。

時辰是四更,天將明而未亮,車裏車外依然闃黑。

一夜夜宴下來,負責接待外使的真夜想必非常疲倦了,黃梨江不覺帶着一份關心的語氣道:「睡一會兒吧,馬車行回東宮還要一陣子。」

真夜又將車燈點亮,也不再問,知識隔着衣袖,雙手撫上他剛剛要枕的那片香肩。「怎麽回事?」語氣異常地嚴肅。

「沒事——」

黃梨江話還沒說完,袖口已教人捲起推開,直到露出原該雪白、此刻卻竟有還打一片淤血,還有五個青黑色指引的肩膀。

「怎麽傷的?」當他赴國宴盡太子的義務,他的美侍讀在外頭偏殿等候他時,發生了什麽事?

黃梨江蒼白的臉色因整條胳臂暴露在真夜的目光下,不禁染上微紅,無法阻止真夜探看他的肩傷,只好扭身將車燈再度吹滅。

心知真夜固執起來時有多麽不講理,他簡略地將上班夜在宮廊里遇見秦無量的事三言兩語說畢。

聽完,真夜只問了一句:「那秦無量為什麽要這麽做?」

「我方才不是已經說過,我不知道了麽?」都說過了,還問!

真夜放心了,沒再提起秦無量的話題,只道:「跟我換位置,小梨子。」直到他會問為什麽,又道:「換過來就是了,別問。」

摸著黑,黃梨江訕訕地越過真夜的雙膝,與他替換座位。

原本,黃梨江坐在車門邊,那是僕從的方位,現下,他坐進了車廂靠內的位置,一坐定,就感覺真夜的身體微微傾向他沒受傷的那邊肩膀,卻沒將重量倚靠在他身上,反而像是成為他的支柱般,與他相互依偎著。

「也睡一下,小梨子,天快亮了,是習慣早起的人,一夜未睡,會頭疼的。」真夜以手掌遮住身邊人兒瞪大的雙眼。

料到他會困窘,真夜又道:「我也要闔眼休息一會兒,別吵我,回到東宮時,龍英會來喊人,不必守着。」

讓黃梨江一點反駁的機會都沒有,只得順他的意,闔上眼睛。

他不知道當他閉上眼睛時,身邊的男子就睜開眼了。

他不知道,其實真夜在黑暗中也能清楚視物。

看着身旁姣美的少年,真夜其實很明白,為什麽秦無量會那樣對待他的侍讀。因為有時候,他這侍讀確實不解風情了點,不過他當然不會多事地去點醒迷津。

旁人可以欣賞他的小梨子,但不準喜歡。

他的侍讀,有他喜歡就夠了,算是當太子的一點特權吧……

隆轟!

出事了!

馬車伴隨着巨大的聲響,猛然搖晃震蕩之際,倏然睜眼的黃梨江直覺反身護住身旁的男人。

是刺客麽?!他心慌地想。

伴隨真夜將近三年,一直都平安無事的,難道情勢有變?或許是因為前些日子裏,真夜費人猜疑「一箭中的」所引來的殺機?

真夜一時愕然,只能任由身上柔軟的嬌軀死命抱着他,顛簸之際,兩人一齊滾落車座底下,身上人兒彷彿伸展羽翼的鳥兒般,以決絕的姿態拚死保護。

聽見車外馬兒嘶鳴,察覺到外頭的護衛們一時間陷入了混亂。

「趴着別動。」黃梨江急急低語,以雙手和全身護住真夜的頭部和身軀,心想:若由此可一刀砍進來,他好歹可以擋一擋。

真夜的臉,就埋在上年香馥柔軟的胸前,他總算反應過來,正要告訴他,若真有人想刺殺他這個無才太子,也不會大剌剌選在王都——這天子腳下最安全的地方,那對君王可是最嚴重的挑釁。若真要暗殺,也是在他離開盛京以後呀。他防的,一向都是下毒、下咒之類的。

果不其然,沒半響,馬車穩定下來,龍英急忙拉開車門探視。

「殿下受驚了。有沒有受傷?公子還好麽?」

怕等會兒小梨子會覺得丟臉,進而惱羞成怒,真夜悶聲回應:

「沒事,侍讀將我保護得很周全。」

聽出龍英的聲音還算鎮定,黃梨江抬頭急問:「發生了什麽事?」還不肯讓真夜離開他的身下。

侍童、護衛們排排並列,拿着火把站在馬車外頭。

龍英回答:「剛剛馬車沒注意,碾過一個大窟窿,斷了一根車軸。」

「車軸斷了?」黃梨江吶吶重複,緊接着,當着眾人的面,他冷靜地對龍英道:「龍護衛,麻煩先關上車門。」

龍英看着被壓在熟讀柔軀底下的主子,先徵詢道:「殿下?」

「把門關上。」真夜依舊悶聲道。

門,緩緩關上。

身上人兒隨即七手八腳掙扎着想要爬起。真夜忍不住調侃道:「小梨子,就老實認了吧。」

「認……認什麽?」原來不是刺客來襲,就只是。只是斷了一根車軸這種「偶爾會發生」的小事,根本不想要大驚小怪的。

「就是……跟我翻滾的事啊…..尼是不是想很久了?所以才一有機會就……嗯,可惜車廂里太逼仄,不如意,要不等咱們回去以後,在我寢殿裏,看愛滾多久我都奉陪——」無法無視身上扭動的嬌軀,怕自己產生令人尷尬的反應,真夜胡扯起來。

黃梨江窘得滿臉通紅。「胡說什麽!」若非礙於他是太子,早一拳打昏他。

好不容易掙起身,黃梨江縮在因車軸斷裂二歪斜了一側的車廂里,沒忘記真夜是主子,伸出沒受傷的那條手臂拉他起身。

兩人一前一後坐在歪斜的車廂里,半響沉默,真夜方道:「馬車不能坐了,下車吧。」

「嗯。」黃梨江點點頭,就要拉開車門。但真夜先他一步握住門把,在下車前道:「以後別再那麽做。」

黃梨江微微愕然。「什麽?」不解地看着真夜。

「別擋在我身前——尼這樣,要真有事,連我也逃不掉。」真夜輕聲說着,沒漏看少年臉上愕然的神色。

「不然我——不然卑職應該怎麽做,才怎麽保護殿下?」

「盛京在天子腳下,就算有人想刺殺我,也不會做得太明顯。通常這時候,你應該先保護你自己,因為出事時,龍英和朱鈺只會考慮到護我周全,無暇顧及其他。他們武藝高強,絕對不會讓刺客有機可乘,但是其他人,比方說,在混戰中只能自求多福,我不太希望清點死傷時,發現痛失了一名侍讀,這樣說,可明白了?」黑暗中,他的聲音聽起來好冷淡。

「……」

「下車吧。」真夜打開車門,率先下了車。

兩名隨行的衛士已經讓出自己的馬匹,牽着韁繩候在一旁。

「請殿下上馬。」龍英留下兩名隨從修理馬車,自己則帶着重新整隊過的衛士群,準備護送太子回宮。

「留一匹馬給侍讀。」真夜坦然跨騎上馬,痛失交代道。

黃梨江沉默地跨上馬鞍,撿衛士們騎着馬,以真夜為中心,將他團團護住,一群人緩緩地在即將天明的黑暗御街上,往東宮的方向馳去。

馬匹平治過兩旁的屋舍與街樹,光影憧憧交錯。

黃梨江手握韁繩心思亦隨變化的幽暗街景而翻騰。

儘管真夜曾以太子的姿態說過,他身邊每個人都要有為他犧牲的覺悟。

然而,他是那麽不看好這個太子,也想過有朝一日要離開他…..那為何、為何在剛才,他依然毫不猶豫?

思緒轉瞬變化,他竟理不清自己內心的感覺。

不知道該為自己未加思索便捨命保護真夜的行徑感到錯愕,抑或該為真夜那番砍死冷淡、實則嬸嬸關懷的話語揪緊心口。

真夜待他時冷時熱,有時讓他舉得,他好似他眼中最看重的人,有時卻又讓他以為自己不過是一名隨時可以替換的隨從。

他的心被攪得天翻地覆,再也找不回最初的平靜。

事情要再發生一次,黃梨江知道自己還是會做出相同的選擇。

不想真夜受傷,並不只是因為他是太子這樣的原因而已……

聽到「那件事」,是在事情已大致底定之後。

明光太子即將以天朝使者的身份遠赴海外,出使海外皇朝的新帝成年賀儀。

朝廷中遴選了眾多官員加入使團,由太子統率,帶着大量合理,準備前往海外,宣揚天朝的國威。

而他,黃梨江,這個號稱全天朝最接近太子的人,竟是東宮裏最後一個知道這個消息的!

知曉這消息時,停靠在運河邊的四艘皇家御船早已準備好,就等天一亮便要啟航,載着足以宣揚天朝國威的珍貴國信與正副使臣,前往遙遠東方的海外皇朝。

倘若晚一些時候知道,屆時真夜登船遠赴海外皇朝,他就算再怎麽懊惱也無濟於事了。

他必定是刻意不告訴他。

他竟不想帶他隨行!

三年前,他曾說過,有一天他會帶他乘船遠行,但現在他卻不打算讓他上船!

他讓帶緣、龍英和朱鈺等人跟從,卻嘟嘟撇下他這個侍讀。

若非帶緣說漏了嘴,只怕他們人已在東海上了,他還被蒙在鼓裏,全不知情。

他怎麽可以對他做出這種事!

「所以,你打算拿我母後的懿旨來命令我准你登船了?」

東宮寢殿內,真夜眯着眼,笑望着黃梨江。心想:必是有人說溜了嘴,才會讓他知道這件事,極有可能是帶緣那小子,他只怕侍讀不再身邊,沒人管得住他這個太子。

「卑職不敢。卑職只是希望能跟隨殿下一同出行。」

手上拿着連夜入宮請來的皇后懿旨,僅管黃梨江也很不願意以這種方式來逼迫人,但對象是真夜,不管再怎麽苦口婆心,都沒有一道皇后懿旨來得受用。

既然事情已經曝光,真夜索性將話攤開來講。

「小梨子,我不讓你隨行,有兩個原因。其一,你跟在我身邊這三年來,因為我的不才,讓你鮮少有時間返家探親遵親;其二,東海在秋冬之際海象不佳,這一趟航程,想必不會太好過,我以為留你在盛京,可以多讀些自己想讀得書,也可讓你趁此機會回家享受天倫,因此才讓你留下了。」

當然,沒說出得原因是,一旦出了海,生死由天,出了航行中肯遭遇的危險外,若有人想藉機除掉他,廣闊大海上是最佳場所。預期著種種危險,他實在不想讓心愛的侍讀跟在身邊,怕一不小心,會多個人陪葬。

「我......卑職固然念雙親,但如今我......卑職是殿下的侍讀,一個侍讀,哪有不跟隨主子的道理。而且稍早卑職已回家請示過家母,她也同意卑職這個想法。書固然是要讀得,但等出使穢朝後,再讀不遲。更不用說,倘若殿下萬金之軀都挺得住長途航海,卑職當然也可以。」

僅管懷疑真夜自己向君王討來這大使的職務,是為了逃過選妃,是此刻那並非他關心的問題,他只想確定明天出海時,船上位置有他一份,否則,以真夜的個性,要真到了外邦,沒有人在旁邊叮囑著,怕會做出魯莽的舉動。

「總之,殿下若執意不讓卑職隨行,那麽卑職只好奉皇后懿旨,強行登船。」

看黃梨江說得決絕,真夜不禁搖頭一笑。

「說真的,小梨子,你要奉旨強行登船,我要攔不住你,但問題是——我記得你根本沒有搭過船吧?」

「那又如何?」如果沒搭過船就不能出海,那麽沒有看過豬跑,就不能吃豬肉了?哪有這種道理!

「河浪小,行船平穩,不容易暈,但海上浪大,船行不可能太舒服——你不知道你會不會暈船,對吧?」

「那又如何?」黃梨江很是防衛的問。

「如果你暈船了,怎麽辦?」

「卑職不暈船。」

聽見黃梨江回答得肯定,真夜又是一笑。走到固執少年面前。

見他鬢上還沾著些霜氣,料想是深夜到宮裏向母後請旨。

真對他這麽不放心?即使明明討厭他,卻仍一意跟隨?

想起車軸斷裂的那日,這少年不顧自身也要顧全他的舉動......怕自己真有一天會讓著少年擋在他前頭......他是太子,若真遇不測,不論身邊有多少人擋在他前頭,他都不能說一聲「不」。

出海固然有大的風險,卻能暫時緩下選妃一事,不要急着迎娶自己不愛的女人,誤人一生。廣闊大海上,興許還有年少時想要追尋的夢想,是以,當皇朝來使請旨,沒想到君王竟答應了......

然後,瞞着他,直到今天。

看着黃梨江那雙固執的眼眸,真夜伸手彈去他發梢秋霜,輕聲道:「倘若暈船了,我不管你喔。」

知道真夜答應了,黃梨江難掩喜色道:「我絕不會暈船!」

說完,竟忘了告退,急匆匆往外跑去,準備收拾遠行的行李。沒辦法,誰叫他太晚知道這件事,前一刻還趕着到宮裏請旨,根本沒有時間準備。

真夜站在寢殿廊外,望着那飛奔而去的身影,唇角往上,一抹溫柔的微笑,

今夜,守在殿外的人是朱鈺。

真夜玩心一起,走到寢殿門外道:「來打個賭吧,朱鈺。」

守更的朱鈺扭了扭嘴角。「不知道殿下想賭些什麽?」他這主子是個運氣奇佳的賭徒,傻瓜才會跟他下注。

「賭侍讀上了船,會不會暈船?」

「殿下想下哪盤注?」

「我賭他會,賭金二十金貫,記在薄上。」

朱鈺又扭了扭嘴角。「屬下恐怕沒那麽多的賭金可以下注。」更何況,他比較有可能會輸。

平時看侍讀公子身體還算健朗,雖然纖細了點,發育有些慢,但不像是個會暈船的人,更不用說這位公子經常給他嬌貴的主子吃閉門羹,也許,這回殿下會輸也未定?何妨,就賭賭看。

朱鈺轉念答應:「那麽,屬下恭敬不如從命。」

「太好了。」突然想起一件事,真夜又道:「對了,交代下去,叫隨行太一多預備些防暈得葯。「

。。。。。。。。。。。。

結果,某人暈得天旋地轉。

還在天朝大殿的連河上航行時,河浪不大,因此沒怎麽暈,課幾天後,船出了海,海象果真不佳,在季候風的吹動下,浪濤越來越高,任是船型龐大的皇家御船在風浪中也得飄搖,他便真的暈船了。

不想被人看出自己暈船,黃梨江出海後就把自己關在艙房裏,僕人送來的餐食,他季候沒拌飯吃,怕一吃就吐,整體只能在床上,忍着暈。

更糟糕的是,自從12歲以後,娘就提醒過他的事,竟然就在這趟旅程中發生了......

黃梨江躺在床上,下腹悶痛著,身上的衣物被冷汗浸透,全身虛弱無力。

不過是出海第一天,他竟然連走出船艙都成了問題。

因剛出海,海上浪大,船上隨行人員很多,有些人因為常年生活在大陸上,陸續傳出不適的狀況,連沒出過海的帶緣也吐得七暈八素。

隨行的太醫與弟子員忙照料僕人,分身乏力,一時竟沒人發現他得異狀。

直到第二天後,海象稍穩,僕人見他終日躲在艙房裏,連太子請她出房用餐,他都拒絕,這才擦覺有異。

帶着太醫趕往黃梨江倉房的真夜,因為連聲呼喊都無人回應,直接命令衛士撞開艙門,但仍記得讓其他人在外面候着,自己單獨進艙房探視。

見少年躺在床上,臉色蒼白,肌膚冰冷,真夜倏地一緊。

還以為他只是輕微不適,有點暈船罷了,正想找機會取笑一番,說他跟帶緣一樣,嘴上逞強,但一出海就像只病貓,但真見他成了病貓,他卻半句玩笑話都說不出來了。

空氣里隱隱瀰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真夜蹙起眉頭,急急俯近少年。

「小梨子,你醒來。」接連喚數聲。才見少年眼皮略略一睜。

黃梨江勉強睜開沉重的眼皮,恍惚見到真夜,直覺想翻過身去。

「你受傷了麽?」房裏有股血氣,不知道是不是哪裏受傷了。

偏偏喚他不醒,真夜目光一瞬,伸手翻轉他身軀,隔着被冷汗浸透的衣裳一一摸索,確定他沒有受傷後,沉默半響,他領悟過來,明白了正發生在黃梨江身上的事。

是月信初至麽?

也是,畢竟都已是年近16歲的......少女了。

原先還曾想過,他這侍讀有點晚熟......

龍英站在艙門外,擔心地喊道:「殿下,公子還好吧?」

「......沒事,只是艙房裏不通風,又有點暈船,請孫太醫熬些止暈得湯藥——」

「嗯,止暈葯送到我艙房裏備着。」以小梨子現在這狀況,不能放她一個人在這

,否則遲早會被人識破她的身份。

女子在天朝的地位不必男子,航行和尚的船員甚至相信,如果讓女人登船將會發

生船難,萬一被人知道船上確實有個女子,就算自己是太子,怕也救不了她。

不再遲疑,真夜戀人帶被,一把抱起暈眩中的少女。

被抱起的剎那,她清醒過來,想推開他。「不要,我沒事…」

「別逞強。」真夜搖頭嘆道,仍舊將少女抱在懷中,準備走出船艙。

「沒逞強,我只是——唔,快放下我,我要吐了——」語未畢,真夜沒有放手,

而懷裏的倔強人兒也果真吐了。酸水和穢物沾了真夜滿身,掩蓋掉原先瀰漫在空

氣里的蛋蛋血腥氣味。

站在艙房外的衛士與船員們見狀,莫不驚呼出聲。

「殿下!」

真夜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只喚人拿來一隻木桶,扶著少女趴在桶邊,將肚裏酸水

吐個乾凈。

等到黃梨江再也吐不出東西時,真夜這才重新抱起她,走回自己專屬的艙房。

「讓人把這裏清理乾凈,侍讀暫時到我艙房裏住。」他交代。

伶俐的僕從早已在枱子艙房裏備好目魚用的熱水和更換的義務。

接着,沐浴、更衣、喝葯,渾渾噩噩中,黃梨江一隻聽見真夜在耳邊重複著一句

話:「小梨子,醒著,你得照顧自己。」

如果不想被看穿她女扮男裝,有些事不能讓人代勞。

儘管虛弱,臉色慘白的小女子仍拚命捉著一絲理智道:「我會醒著。」

她只清醒到,在臨時搭設的屏風後,為自己更衣….而後便跌進真夜等待的懷抱

里。

「做得很好…..」真夜輕聲讚許,接手了後續的事。

發現自己不是男子,是在九歲那一年,不小心瞧見鄰家男孩如廁的姿勢跟自己不

一樣,回家追根究底,才發現原來「他」根本就是個女孩子。

她受到驚嚇,好幾天都說不出話,娘親這才向她吐露實情….

她的娘親,汴梁沐容,嫁給爹後,大家都只叫她「黃夫人」。

天朝女子出嫁後便改從夫姓,因此在那之前,她也不知道娘親原本的姓氏,以及

「汴梁」一氏的來歷。

娘說:當一個汴梁女子,必須處處循規蹈矩,笑不能露齒,語不能抬頭,坐如山

,行如鍾,要能入的庖廚,出得廳堂,一輩子生活在重重桎梏里。家族人會說,

那是傳統,只有汴梁女子才有資格繼承的傳統——梨兒,娘直銷就被尼外祖奶奶

這樣教導,但我內心總是不舒暢,我們尊禮侍奉的朝代已經滅亡幾百年了,禮俗

是死的,繼承僵化的禮制沒有任何意義。小時候娘不知道反抗,傻傻接受了一切

;但尼不一樣,你可以不要當一個規矩死板、一輩子背負着前朝遺民陰影的汴梁

氏,你是這時代的人了。「

「爹……知道我是女孩麽?「雖然並不介意當個男孩,但她不僅學不來男孩子那

種站着如廁的方式……

「當然知道啊。」娘微微一笑。「其實當天朝女子也沒有什麽不好。天朝女子,

十三歲就出嫁的,大有人在,只是一旦你講一聲都寄托在一個男人身上時,幸福

與否,就不再能由你自己決定。你想要那個樣子麽,梨兒?」

「……我沒辦法站着如廁。」才九歲的她,哪裏管女子的幸福是否只維繫在一個

男人身上,眼前最大的麻煩是,她不能跟普通南海一樣站着小解。這樣她要怎麽

跟別人一塊去學堂里讀書?

見獨生女不回話,汴梁沐容握住她小小手掌。「抱歉,梨兒,是娘自私,沒讓你

自己做決定。」

「……我如果可以站着如廁就好了。」她悶聲低語。

汴梁沐容失笑。「梨兒,記得你爹書房裏那支御賜的鳳麟筆吧?以後就拿那支筆

去考狀元,會比當女孩兒有趣多了。沒辦法站着如廁又何妨?娘就是站着如廁也

沒有因此而比較得意啊。」

抬起一雙黑黝黝的玉眸。「別人家也是這般麽?」

汴梁沐容正色回答:「只有我們家是如此,切莫對外人提起這事。否則你爹在朝

廷里會呆不下去的,小的麽?至於往後尼想當男子或是女子,你再仔細想想。」

結果這一想,就是許多年,她自己也無法決定,到底要當個「他」,還是「她」

在身體未產生變化之前,是男是女,對她而言不過是如廁姿勢上的差別而已。

沒有人告訴她,一單身體開始成熟,體內會逐漸產生微妙的改變……

然而曉事後,她便知道自己是當不回女子了。

爹曾在她剛出生那年,公開舉行家宴,全京城上自天子,下至庶民,都知道神童

黃梨江是當朝才子黃翰林的獨生子。一旦對外揭露了自己真正的性別,只怕會為

全家人引來欺君的殺頭大禍。

既然在天子腳下,她不可能換回女兒身份,那麽,就認分地當一名蠻子吧。

讓自己在男人的世界中闖一闖,捨棄天朝女子的小小閨閣,去換取光彩奪目的一

生。就此立定志向,她會拿着父親書房裏那支御賜的鳳麟筆,決意做那世上少見

的鳳毛麟角;不再去想自己女子的身份,專心在能令自己快樂的事情上。

所以,「他」執意入女子不能進入的太學,拜雲間先生童若素為師。

於是,「他」以太學生員的身份,入東宮,陪伴太子學習。

如今,「他」還以太子侍讀的角色,奉旨出使海外。

普通女子,哪能象「他」這般自在呢?

這便是娘說的額好處了吧。

猶記得,入太學那一年,娘提醒「他」已經十二歲了,出門行事,務必謹慎小心

,別讓人對「他」的身份起疑。

在天朝,只有男子才能當官、實現理想,若身份為前朝遺民理學世家之女,就必

須肩負起汴梁女子那累世傳承的龐大立法。

礙於汴梁一氏傳女不傳男的家規,「他」甫一出生,就以男子的身份背棄了母系

家族的沉重期待。

然而隨着日漸長成,女子月信是無論怎麽隱藏,都藏不住的身體變化。

在建隆起的胸脯可以用布條纏住,可一旦月信來臨,身體便會逐漸成熟。

爹娘生下「他」,也是爹娘決定「他」的性別歸屬。

只能是黃梨江,當朝翰林黃乃之子。

就算偶爾有隻桃花眼眸總逗得「他」內心惶惶不安,「他」也不能背棄自己一路

走來的這一切。

不打算,對誰動心……

就只是侍讀,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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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國東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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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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