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淅瀝淅瀝,漫霧薄雨打落一身,那人卻絲毫不以為意,將劍高空拋去,一個回身傾仰,把劍牢實地握在手中,丟棄了以刺、斬、劈為主的招式,反着重於擋、回等基本路子使氣,合上極深厚的內力,不以豪猛為首,亦有石破天驚的威力。

隨着絲絲雨點滴落,莫晏始終閉眼凝神,仿入無人之境,銀光璨粲的長劍到他手裏彷彿活了一樣,揮撒自如,左右橫掃,硬生生當空劃出一道水痕。

身形靈巧飄灑,如同飛燕更似疾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彈起劍尖上的水珠,一旁的大石竟應聲碎裂。

收回劍身,他仰首望天,縱是綿綿細雨,天仍晴明如許,打在臉上的雨,依舊是這般柔和,所有躁動紛亂似乎逐漸平息下來。

他深吸口氣,再次張開的眸顯得一片澄明,無欲無求,唯獨唇邊嗤著淡不見影的笑意。

「好功夫!」沒聲沒響的風瀟劍不知從哪兒竄了出來朗聲喝采,自腰間抽出自己的那口破劍,直盯着他手中的劍不放:「既未入鞘,咱們何妨不來比試一回?」

淡然的眸子往他雀躍的臉上一掃,莫晏微微勾唇:「練劍只為強身健體,不作逞凶之斗。」

「沒意思,就當陪我玩玩也不成?」風瀟劍不掩失望的直瞪着他。

莫晏搖搖頭,只無聲的笑了笑,便輕巧地將劍收入劍鞘。

劍一入鞘,何時再出?學劍練劍,為的不就是切磋磨練,怎知這一點施展拳腳的機會他也不給。風瀟劍唯有提着劍,徑自練了起來,高來低去,一時騰空而起,一會兒又掃向地面翻起陣陣沙塵,晃眼看向立在一旁的莫晏,見他眉唇含笑,眼中精亮,似有激賞之意,心下大喜自然是練得更起勁了。

約莫一個時辰后,風瀟劍滿頭大汗的走到莫晏跟前,自腰間摸索一陣,隨即朝他丟了過去。「喏,你的。」

定睛看清掌心上的東西,莫晏不覺笑了。同樣是百鳥朝鳳,雕功精湛,質地溫涼,的確是塊好玉。

可仔細瞧來,卻有些微不同。

他帶着笑,五指緊握,細白的粉末頓時自指縫落下。

「兄弟你……」兩眼瞪得奇大,風瀟劍驚愕的幾乎說不出話來。

「假的。」這正是當日獻給皇上的匣中之物,沒想到竟會讓他拿了回來。

「怎麼可能?」風瀟劍聞言立刻沖了上去,扳開他的手指想瞧個仔細,哪還有什麼玉,只見一灘細碎的白色粉末,一陣大風刮來,真箇什麼都沒有了。

「真的始終在我身上。」見他猶是不信,莫晏自懷中掏出一模一樣的鳳玉,笑問:「這假玉是你從哪兒弄來的?」

風瀟劍似是大感意外,怔怔地望着他,難以置信的說:「怎會有假?我明明是從那丫頭手上搶來的……好哇!肯定是臭丫頭瞎蒙我,說什麼是母后給她的這才教我著了她的道!」一連數哼,忽地想起什麼,他仿是恍然大悟,拍額道:「啊!我想起來了,臨走前我好像聽她喊啥這假東西是要還給太子的,又說什麼是皇后給的,那究竟是誰的東西?我都給搞胡塗了。」他搔搔頭,一臉困惑。

「風兄,你可還記得當日咱們在市集裏見到的那枚玉佩?」見他點頭,莫意抿唇笑問:「你仔細瞧瞧,你手上的玉和當日的玉又有何相似之處?」

風瀟劍依言拿在手上掂了掂,打量好一陣子,像是發現什麼,倏地驚呼:「這上頭刻的大鳥和我上回看到的簡值一模一樣!」

「不錯,可你只說對了一半。」莫晏拿手指著鳳凰刻紋,詳細地解釋道:「看清楚,這兩枚玉不僅同樣刻有鳳凰,依其刀法、紋路,甚至是出於同一工匠之手,故應當可斷定,兩枚玉亦皆為一人所有,這也正是我為何要入宮的原因。」倘或十五年前,因鳳玉而揭露出浦陽公主和莫意私通一事,此玉自為鐵證,絕不可能流人民間,可現今鳳玉卻在他身上,是何道理?又為何在多年後,皇甫少仲能自宮中取得鳳玉再起禍端?

然其中,有段不為人知的真相是,在十五年前天後仍為太子偏妃時,確實將此鳳玉交由浦陽公主,浦陽雖以為信物交由外人轉交於莫意,可莫意卻將鳳玉退還浦陽,此玉一直都在浦陽身上,故可推之,當年所揭出的鳳玉,應為有心人特意另行打造的假鳳玉,又眼下卻意外出現了三枚相似的玉佩,能將其打造得如此難辨真偽,自是由同一匠工所為。

如此想來,事情應當很明白了。當日他刻意獻給皇上的是塊假玉,而今假玉竟落入鳳後手裏,難道她真不辨其真假?反當成真鳳玉要承平交還給太子趙管,其用心何在,教人不發疑也難。

莫晏不禁恍恍憶起幾日前鳳后的一言一句,竟能將已塵封十五年的往事訴說得如此詎細靡遺,其中委婉曲折更是無不殆盡。

那日子只覺她言詞懇切,表面萬分哀凄,所以也就沒深一層去想,而今凝神細思,再行回顧,不僅有異,且是大大的不對勁。

驟然間,不意想起了鳳后無故笞死宮娥的情景,臉上的狠絕兇殘豈會是一個心慈的人所有?接着連番的片斷景況一一拼湊起來,事情走向越發顯明,所有疑裁登時浮上心頭。

難不成,一切的一切,全是由鳳后一手作成的?心裏陡然湧起這樣的猜測,莫晏看着掌心上的鳳玉,忽覺異常沈甸,一時間不覺又落入冗長的思緒。

「啊──對了!」風瀟劍突然大喝一聲,牛眼望向他,好奇地問:「你是不是還有個兄弟?」

「兄弟?」這話問的太突兀,莫晏不禁楞了下,隨即挑眉笑說:「風兄你不就是我的兄弟嗎?」

「不、不,同樣是兄弟,可我說的是有着親生血緣的骨肉兄弟。適才在太子那兒我瞧見……」話才脫口,抬眼一見那張俊美到毫無天理可言的容顏,他猛時止住,神情顯得十分古怪。

「瞧見什麼?」

「我看、看到……」風瀟劍漲紅著一張臉,像貓兒咬去舌頭,張嘴咿咿呀呀的,好半晌說不出話來,只頻頻咽著口水,雙眼亂瞟,就是不敢對上他的眸。

瞧那吞吞吐吐窘迫的模樣,莫晏看了着實感到有些好笑,雖不知發生了何事,可想來應不是什麼緊要大事,所以也就不去追辨了。

莫晏仰起臉望了望天色,舉步就要進屋,豈料風瀟劍冷不防湊上前,扳住他的肩頭低吼:「你不能走啊,好歹聽我把話說完,你不聽肯定會後悔一輩子的!」

喔?這倒有趣,什麼話不聽會讓他後悔一輩子?莫晏回過身,深深地看了風瀟劍一眼,嘴角帶上一抹興味。

紅臉依舊,風瀟劍連忙撇開視線,咳咳幾下,好小聲地說:「就是我看見……」

啊!甭管了,那段當作他瞎眼啥也沒瞧見。「太子那裏有個孩子的模樣同你有個七八分像,乍看下,我差點以為真是你同胞兄弟呢!」

「名有相同,貌有相似,實在不足為奇,風兄你忒是大驚小怪了。」

「你別不當回事啊!保不定他真是你的親兄弟,世上多了個親人,也是一樁好事,至少還有個相依相靠的人,心有牽掛,總比心無牽礙的好。」說着說着,朝他覷了幾眼,依舊是一副凡事淡然的模樣,風瀟劍不住激動起來,聲音亦不知不覺跟着揚高:「我知道你師父要你平平淡淡過一生,可你又不是個和尚,無情無欲、無欲無求,是要做給誰看?你是人,是個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啊!沒了七情六慾,還叫人嗎?」

這一吼,連他自己也怔住了,臉上有些訕訕的,剛抬眼看去,卻碰上一雙緊盯不離的鳳眸。

「我、我說錯了啥嗎?」他知道莫晏長得好看,是他這輩子見過生得最好看的人,可也沒必要直勾勾地盯着他吧!

「不,風兄你說得一點也沒錯。」像是猜得他的疑惑,莫晏嘴角微微揚起,露出一抹深味意長的笑:「我只是好奇,你為何要同我說這些?」

「我擔心你啊!」風瀟劍挺起胸膛,一臉坦然。「你是我兄弟,就是一輩子的情份了,我怎能眼睜睜看你去做了和尚。」

莫晏略微失笑,反問道:「誰說我要去當和尚了?」

「不是嗎?無情無欲,那是和尚才會幹的事,你既不做和尚,何必強拗著自個兒,想笑就笑,想哭便哭,都隨你高興。」他話鋒一轉。「對了,你究竟有沒有兄弟?那孩子會不會是……」

話還未說完,莫晏立刻攔過。

「不是。」語氣相當肯定。

「真不是?你再多想想,興許是你一時忘了。」

若真是自家兄弟,豈會輕易遺忘?莫晏笑笑,不願去與他辨分明,僅是簡短地道:「沒有,多年來,我四師父從未提起。」隨即瞟眼一捎,語帶調侃的問:「不知風兄何以如此關心?」

風瀟劍嗐了一聲,拿手耙耙頭,嘴裏小聲叨念:「噯,我原是想,你若多了個同胞手足,或許能夠活得自在些,有個兄弟讓你記掛着也好。」

這番話,莫晏是一字不遺地聽入耳中,萬般滋味點滴在心頭,此般溢於言表的關懷之意,縱是鐵石心腸,焉能不動情?想了好一會兒,他只覺心緒一時複雜難辦,千言萬語,唯有挑上一句最為平實的話,至誠地說:「風兄,多謝了。」

看似簡單平淡的一句話,卻包含着許多道不出口的心思,可惜風瀟劍體味不出,但見宮燈下的容顏,有種從未見過的神采,菱唇微揚,似乎一切盡在不言中。

不知是否為錯覺,風瀟劍感到臉上有些燒熱,不由自主摸上自個兒的臉,竟傻楞楞地笑了起來。

此時門外天色更迭,彩霞滿天映得一片橘紅。

差不多是時候了。

莫晏笑笑不作聲,走進內室脫下身上濕透的衣裳,再回來時,已換得一身圓領靛紫常服,頭頂雙梁冠,腳踏錦靴,手裏還多了另一套打疊方正的衣服。

風瀟劍詫異地走到他身旁,拿着一雙牛眼東看西瞧,像是把人給打量個透后,炭頭似的黑臉旋即浮上一抹奇怪出神色,疑惑地問:「你怎麼這身打扮,是要上哪兒去?」

「自然是赴宴去了,皇上的一片心意,我能不領受嗎?」莫晏依舊眉唇含笑,氣定神閑地拉整衣袖。

聞言一聽,風瀟劍冷不防的一把捉住他,急道:「別!我瞧這兒的人個個稀奇古怪,准沒安好心眼,你就別去了,要出了事,叫我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不只我去,你也得去。」

「我?」風瀟劍拿手指向自己,一臉迷惘。

莫晏拋去一記「除了你還會有誰?」的眼色,清朗笑說:「你是我的侍衛,你不去,誰來護我周全?」移近過去,他刻意打趣再問:「還是說,當日的話你全忘了?」

他當日所言,句句皆是出自肺腑,豈能輕易忘懷?經這麼一激,所有雄心大志全都涌了上來,風瀟劍大拍胸脯,豪氣干雲地喝道:「好!就由風大哥陪着你,有我在,你儘管放心!」

莫晏深深看了他一眼,卻無他話,僅仰首望了望窗外天色,隨把手上的衣冠遞過去,催促道:「時辰到了,快去把這身衣服換上,咱們一塊兒進殿。」

於是風瀟劍當場就換了起來,只把濕透的外衣褪下,便直接套上袍衫。但衣飾甚雜,他弄了許久,不是前襟交錯,就是領未翻起,顧此失彼之下,怎麼樣都穿不好,偏在此刻合璧宮已來了人迎領。

見此景況,莫晏轉身走至他的背後,抬手撫平不整的衣面,卻不意感到底下有道高起的軟肉,自肩胛一直延伸至腰際,微露出一條深色的疤痕。

他不動聲色將領項外翻,眼見傷痕顏色甚深,看樣子時間已然久遠,開口俐落,儼為刀刃所傷,又隆起部份凹凸不平,不難想像當時情形,幾乎是傷能見骨的程度了,足見持刀人下手之狠絕兇殘。

「你這傷是怎麼來的?」

「啥?」風瀟劍轉臉過去,呆了好半晌,方知他指的是背後那道疤,眨眼笑道:「喔,你說背後的那個?天曉得,我只知道打小就帶着了,以前師父還騙我背上的是只大娛蚣,嚇得我連忙在地上滾了老半天,想拚命壓死它,後來我才知道那是道很長的傷疤,至於是怎麼弄來的,就不得而知了。」

曾受如此重的傷,怎麼可能一點印象也沒有?回憶過去,他曾言十八年前尚在襁褓時便讓他師父給拾了回來,一切種種,全是他師父所言,從不是自個兒談起,然倘或一個不足歲的嬰孩受了這樣嚴重的傷,又怎活得了?

十八年前……真是個切實的時間嗎?

莫非,六師叔是有意隱瞞?──

「疼嗎?」莫晏試探性的問。

「哈哈,我都記不清了,哪裏曉得疼不疼?不過總歸是個傷嘛!我想那當口自然是會疼的。」察覺不出他的困惑,風瀟劍大笑幾聲,對於背後的傷絲毫不放在心上。

「我瞧這傷得極深,你真一點兒也記不起?」

風瀟劍想也不想大力搖頭,反而揚起得意的神態,揚唇朗笑:「這點小傷算得了什麼?我渾身上下多的是咧!」話音甫落,他拉起袖子露出一截肘子,一道道傷疤清楚可見。

莫晏百般思索,隱約地,總覺事有蹊蹺,可一切仍在渺茫中,是想不透也說不清的事。想不停當,索性丟開,又不相干地問上一句:「風兄,你信得過我嗎?」見他點頭如搗蒜,不由輕笑一聲。「那好,把嘴張開。」

風瀟劍即刻張大嘴,只見他屈起兩指,尚看不明,突覺有東西彈進喉間,下意識便咽了下去。

「咦?你讓我吃了什麼?」苦味泛散,延漫整個舌面,風瀟劍眉頭緊緊揪起,作了個吐舌的動作,直拿手扇向嘴邊,模樣看似極為難受。

「既然信得過我,又何必多問呢?」鳳眸玩味地眨呀眨,在步出內室前,莫晏站定身子,頭也不回地問:「風兄,你之所以下山是為了什麼?」

這還用說嗎?劍眉微揚,風瀟劍爽快的答道:「當然是為了闖蕩江湖!」

「那你得好好睜大眼,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宮裏的腥風血雨可不比武林遜色。」他回身一笑,便率先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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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聖上萬歲、天後千歲。」一入合璧宮,莫晏在眾人的注視下,躬身行禮。

階上的趙儒和鳳后不約而同地相視一笑。

微抬起手,鳳后頷首說道:「同是自家人,不必多禮。」長卷羽睫一忽揚,環顧殿內,她側臉朝着趙儒笑道:「既然主角兒來了,咱們就開始吧!」

這是一個很親匿的口吻,完全不似君臣對話;在皇族貴胄里,縱是夫妻,尤其是皇帝和皇后,依舊為不容越矩的君臣關係,而今鳳后儼是以十足家主派頭,一一發話張羅,身為新周皇帝的趙儒卻僅在一旁吃酒賞舞,神色泰然自若,彷彿已經很習慣似地。

莫晏將這一切全看在眼裏,唇畔微揚,一旁的風瀟劍卻顧著埋頭苦吃,抓起盤中美食一把把往嘴裏送,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粗魯之舉看得對邊的承平抿嘴強憋住笑,拉拉身畔的趙管小聲說:「太子哥哥,您瞧他……」她晃眼過去,卻見趙管張著憂鬱惆悵的眸子緊盯前方不放,不知在瞧誰?

承平帶着好奇與不解順着目光看去,柳眉緊皺,臉上的困惑更深了。

「今兒是咱們的家宴,難得大夥兒同眾一堂,尤其莫晏的歸來,更讓新周添上一名有力的人才,實在是值得慶賀的大事。皇上,您說是不?」

挨過眼色,趙儒頓時回神,「是、正是。皇后說得不錯,今兒的確是個值得慶賀高興的日子。」高舉酒樽,「莫晏,朕敬你倆。」說畢,他一飲而盡,身旁的鳳后亦舉起酒,朝他倆點頭示意。

「謝聖上、天後。」以袖袍遮掩,莫晏小啜一口,舌尖略感剌麻,心知有異,再細觀杯中酒色,澄清無濁,香味噗鼻沁人心扉,但也是這股過於濃郁的酒香教人心疑。「風兄……」他立刻轉頭,本想悄聲提醒,豈料風瀟劍早喝到半滴不剩,甚至貪嘴得向一旁的宮女頻頻討酒。

眼見他一盅接着一盅,喝得不亦樂乎,莫晏暗自嘆了口氣,探手一伸,立時封住他的運行主脈,攔下堵在唇邊的酒杯,眨眼笑道:「別多喝了,得當心點兒。」

「你放心,我是越喝越精神,這點酒算得了什麼,我還不放在眼裏!」格開他的手,風瀟劍不聽勸,兜頭又灌了一盅,酒味撲鼻,面上已緩緩泛出淡淡紅暈。

「灌了幾盅貓兒溺……」莫晏搖搖頭,連個眼色也懶得使了,幸虧之前先給他吞了葯,暫時應無大礙,但再這樣不知節制的灌下去,只怕毒性積聚過深,到時解毒不易就麻煩了。「行了,你喝得忒多了,『貪杯誤事』不知風兄聽過沒有?」他一正臉孔,話里有着恫嚇。

幾杯黃湯下肚,或許是拿酒當水,喝得過於急燥的緣故,風瀟劍已是兩眼朦朧,醺醺然地瞅向他,胡亂擺手道:「哎呀呀,你怕什麼,我這叫千杯不醉,打小我就跟着師父吃酒,一喝到天亮是常有的事……」停頓了下,他結結實實打了聲酒嗝,突然眯眼朝桌案看去,指著盤中不減的美味珍饈,拉着嗓子問:「咦?這麼好吃的東西你怎麼連嘗都不嘗一口?」

「你瞧你,才說着呢!真箇喝得胡塗了。」眉心擰起一個結,莫晏很是機警地假作無可奈何的模樣,大搖其頭,然後抬眼上看,迎向一道緊盯不離的注目,露出個歉然的笑來。

「本宮見莫大人絲毫未取,是不是不合口味?」鳳后微微一笑,仍是一貫的溫和慈祥。

「此等膳宴自是人間美味,只不過微臣向來粗茶淡飯慣了,吃不得這樣好的膳食,還望天後恕罪。」莫晏畢恭畢敬的站起身,假作一個不慎,竟撞倒一桌子的美酒佳肴。

「不打緊。」輕描淡寫的帶了過去,鳳后使個眼色,幾個宮娥立刻收拾乾淨。「既然莫大人不吃,那就把它撤了,吩附下去,讓御廚多做些合莫大人口味的膳食。」遂擺手一揮,又是一道道清淡餐點呈了上來。

話剛完,始終坐在一旁悶頭吃酒的太子趙管卻矍然而起,藉著幾許酒氣,緩緩地走至階下。

「母后!」他拱手揖拜,照禮請個安,便沉默不語,鳳眸圓睜,面色顯得有些陰晦。

這一聲輕喚包含着許多壓抑肺腑不願說開的情緒,鳳后不免心有所疑,卻仍含笑凝視。「太子,有事不妨直言。」

「兒臣懇請母后把那些飯菜留給兒臣。」

不明白他用意何在,鳳后當真驚了一遭,詫問:「你這是做什麼?」

「長安百姓日夜饑寒,甚見食取人肉,母后不如將此飯菜留予兒臣,讓兒臣施予天下,以彰天後恩德與仁慈。」

眉頭漸舒,鳳后淺淺笑問:「我朝自開國以來,太宗皇帝勵精圖治,造就太平盛世,如今四海昇平,物饒豐榮,豈有饑寒等事?」

「母後有所不知,我朝太平固然,可連年乾旱少雨,作物不長,然天災卻未從此消弭,兒臣自任太子監國以來,私服巡訪,長安城依然繁華如昔,眼見之處,皆是豐衣足食、安平和樂,但有誰知道,路旁暗巷內,不乏挨餓受凍的百姓吶!」

一席話頗有唱高調的意味,聽在趙儒耳里很不是滋味,面容明顯地暗了下來,拿手拖腮,並不表示任何意見。

鳳后見皇帝臉色難看,輕拍扶在椅把的手,雙眼卻看着階下揖拜的兒子,讚許似的一笑,面露欣慰之色。

「很好,足見你觀察入微。」她隨即柳眉豎直,沉聲道:「可太子有沒有想過,長安百性千萬,為何獨獨他們挨餓受凍?縱你拿了飯菜給予他們溫飽,僅止於治標不治本,而作成這一切的原因又是什麼?」轉瞬換上屬於慈母般的面容,眼神溫和而無奈,以一種關切憂心的口吻道:「母后明白你急欲彰顯仁慈德性,也曉得幾日來的監國大任讓你受累了。」

咬緊牙,趙管把心一橫,扯開顎項的繫繩,緩緩摘下樑冠,仰起頭來,毅然決然地道:「那麼……兒臣懇請父皇、母后卸去太子監國一職,請恕兒臣無法擔起如此重大的責任。」微側身,他滿臉悲傷憤恨緩步走到莫晏的案前,將梁冠擺在桌上,回身跪倒。「兒臣願將太子之位讓予莫晏,以為補償,乞求二聖成全!」

一聽「補償」二字,再看趙管的神色,鳳后恍然明白了。什麼討食飯菜,全是兜圈子,這虛晃的一招主是要探測自己的心思,畢竟紙包不住火,想來那一樁陳年舊事,瞞得了天下人,終究瞞不了自個兒的親生兒子。

事已至此,千萬不得失了方寸,更不能疏忽大意,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例子她見的太多了,她知道趙管是個奉行孝道的人,掐著這一點,倒不必怕失了臉面,先仔細睜眼瞧著,把情況看明再想法子也不遲。

思及此,驚詫逐漸轉為平靜陰暗,鳳后反而鎮定下來,抿唇沉默,但身旁的趙儒卻沈不住氣地拍案喝叱:「說讓便讓!你把『太子』當成了什麼?」

「皇上暫別動氣,太子向來不會胡言亂語,口出此言定有他的道理,不妨聽聽再說。」鳳后幽幽地說,神色泰然自若,只拿利刀般的眼色緊勾着他,話里並無一絲熱氣。

「相信父皇肯定記得,當年浦陽公主陷以通敵叛國之罪賜其自縊身亡一事,實屬天大奇冤,父皇明白,母后更是明白,兒臣以為……」

「此一事,彼一事,豈可混為一談?」趙儒深怕他說出什麼渾話來,立刻截斷,緊接着問:「皇兒難道不知太子代表什麼嗎?」

被父親一頓搶白,趙儒怔了怔,明知是個硬釘子,可話已出口,不得不碰,只好老老實實地拱手回答:「兒臣何能不明白,太子是新周的儲君,意味着承擔天下大任──」

「好!」趙儒氣得臉色發白,突覺額邊泛疼,不由得撫額搓揉,連聲冷笑:「可見你清楚得很!」

「父皇……」趙儒見父親神色不對,似是舊疾複發,心下頓時感到萬分歉疚,許多話也就僵嘴邊。

他搓着手,深吸了一大口氣,沉思好一會兒,正想開口,此時坐於堂上的鳳后見機發話了。

「好了,有話明日朝堂再說,別再惹得你父皇不快。」鳳後轉臉看着一臉怒容的趙儒,試圖緩和地說:「皇上也甭把孩子的話放在心上,今兒難得熱鬧,多喝個幾杯吧!」

趙儒一聽,點了點頭,但見趙管落寞不歡,滿眼愁郁悲愴,便是一陣火氣直竄。「罷了罷了,一人向隅,舉座不歡!你教朕怎麼吃得下去?」旋即擺袖一揮,趙儒怒氣沖沖走的下階,隨侍太監立刻大喊「擺駕回宮」,獨留一臉漠然的鳳后。

事情發展到這步田地,是在場任何人都預料不到的,大夥兒彼此相顧不語,場面靜得可怕,唯有莫晏始終氣定神閑地靜坐不語,而風瀟劍更仿若事不關己地大快朵頤,面前的好菜全教他吃得乾乾淨淨。

鳳后一聲不響,只拿着一雙鳳眼兒朝堂下轉了圈,最後定在趙管憂鬱且惶惑的臉上,深深地嘆了口氣,用着不慍不火,卻是極其失望的語氣道:「皇兒你辜負了你父皇,也辜負了我……母后總以為,你是個明世理、仁德至孝的孩子,如今你卻……」說到此,她搖搖頭,又是一聲輕嘆。

這句沒有說完的話是「如今你卻如此大逆不道」,趙管心知肚明,也是怏怏自責,明知此刻不合時宜,但想起所知的種種事迹,越發痛心疾首,這般轉念下,也就不顧一切了。

「母后!」他提起勇氣抬眼迎向那深沉的目光,略顯激動的說:「就因如此,兒臣更無法遮掩良心,去做那欺世盜名之事──所謂父債子償、母債子還,兒臣、兒臣……」

一語未完,不知從何處竄出的黑衣人突然舉劍刺來,硬生生在趙管臂上劃了一道口子,風瀟劍見狀登時甩落手中的雞腿,摸向腰際就要提劍上前,莫晏卻搭上他的手腕,嚴正囑附:「你的奇經八脈已被我封住,記住了,用武行,可千萬不能動了真氣!明白嗎?」

不動真氣?意思是叫他只准用拳腳功夫?眼前情勢危急,風瀟劍不辨其意也懶得去問又隨意「嗯」了一聲,嘴裏說知道了卻看也不看,立刻拿劍在手,不待多想縱身躍起,便是一掌直往黑衣人胸口打去。

一見那躍躍欲試、喜不自勝的表情,莫晏不由得搖頭嘆息,可見他並沒把自己的話聽進去,好在他脈像平穩沉着,內力略有小成,一時半刻尚不成問題。

他默默按著腰間的鳳玉,不意瞥見階堂上的鳳后,神情慌張失措,像是受了驚嚇卻又極力擺出鎮定的姿態,只那一雙剪剪水眸不斷眨動,嘴畔現出一絲詭秘深沉的笑意。

心頭一凜,莫晏奪去侍衛手中的劍,此時正與風瀟劍打得難分難解的黑衣人竟轉撲過來,利刀朝外,殺得通紅的眼對準階上毫無防備的人。

不妙!

料准歹人的目標是鳳后,莫晏不假思索衝上前去,揮劍格開他的攻擊,誰料劍鋒反轉,使勁攻向舊傷未愈的右肩。

此巧妙變化僅在剎那,莫晏閃避不及,心知躲不過,欲咬牙接下這一劍,耳邊竟傳來兵器碰撞的鏗鏘響音。他定睛一看,一抹龐大的身影突竄至面前,硬是替他擋了下來。

「風兄!」莫晏大喝一聲,集聚內力於掌心,趁此機會結結實實地拍向黑衣人的胸口,立時將人擊出門邊。

一陣兵慌馬亂,黑衣人似乎自知得勝無望,大力拭去嘴邊的血絲,抬頭向階上望了一眼,隨即往外飛身躍去,人影直沒入黑夜。

「他奶奶的,別跑──」風瀟劍見機不可失,一點足竟也提劍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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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風撲面,風瀟劍不禁打了個哆嗦,大腳踩在屋脊上,張眼逡巡,凈是一片漆黑,甭說人了,啥都瞧不見。

該死!這傢伙可真會躲,他就不信揪不出人來。

他嘖的一聲,撇撇嘴,忽聞勁風自身後疾速掠過,他旋身一閃,連忙舉劍相擋忽地朗聲大笑起來。

笑得突然奇異,黑衣人委實楞了一下,就在遲疑之間,風瀟劍張手朝他臉面一抓,罩子盡奪手中,終可一睹廬山真面目。

「原來是你這小子。」不想他個頭小不隆咚,渾身乳臭末干竟有這等功夫在身。驚訝之餘,風瀟劍像抓小雞似地攢住他的衣襟,哼哼冷笑:「好哇,可終於讓我逮著了吧,你真有本事,跟咱們跟到這兒來了!」

黑衣人只呸了一口,並不答話,揚手就是一掌,風瀟劍早料到有此一招,登時退開兩大步,得意之際竟忘了莫晏的諄諄告誡,一個聚氣凝神,用着彎身上提的力道攻得人措手不及,儼然勝負已分。

「說!是誰派你來的?」風瀟劍一手將人摜在地上,另一手拿劍抵住他的胸口,接而移至臉上,威脅道:「再不說,我就挖去你的雙眼,挑斷腳筋,順便替你這漂亮的小臉劃上幾道口子,讓你成個十足十的廢人。」

「哼,就憑你?」黑衣人抓起一把沙往他臉上撒去,趁風瀟劍驚愕的瞬間,拔腳開溜,一轉眼即不見人影。

未有此防,風瀟劍當真兜頭吃了一嘴的沙,好不易逮在手中的獵物竟逃得無影無蹤,怎不教人氣餒。

風瀟劍本想趕追上去,哪知方才動到真氣,這一使力,全身由冷轉熱,胸臆間氣血翻湧,傾身便嘔出一大口血。

腳下突然虛軟無力,他憑着最後一絲氣力提劍重重地往地插去,才勉強撐起身子,不至攤倒。

放眼所及,皆是一團迷茫,他只覺腦子昏昏沉沈的,腥味充塞整個嘴裏,想嘔又嘔不出,深深吸上幾口涼氣,豈知到了體內竟越發熱燙難當。

冷汗直流,風瀟劍終於無力地軟癱在地面,直趕上來的莫晏一到,見到的便是這種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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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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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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