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我暫時恢復了往日的生氣,然而這生氣並沒有持續幾天。因為又到了年末。

年末意味着一年的打拚結束,舉家團圓共享天倫。到了這個時候身邊的人總是迅速的散去。

從打上一個項目結束公司就暫時進入了蕭條時期。我不知道原來搞計算機也有淡季旺季?這次我沒有住在老闆的卧室里,不知這幾天是否也是他這一年裏最忙碌的幾天。

我知道我又情不自禁的想起於勝宇。他已經走出我生命整整三個月了,完全沒有消息。

我恨自己為什麼沒能徹底的遺忘。

西敏打算搬過來跟我同住到初五。我知道他也同樣的寂寞。他告訴我他已經攢了小小的一筆錢,最遲開春就要回家。說這些話時他臉上抑制不住的興奮和激動。他已經跟家裏通過電話,「我媽哭得說不出話。」他說,「我真恨自己。」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眼圈紅紅的。

「你有什麼打算……」終於在開口問我的時候,西敏失聲痛哭。

異地,佳節,浪子。

西敏已經有了追求跟打算,所以他更加小心翼翼的保護自己。為了生活他還不得不做着mb,但是他很嚴格的選擇對象,而且保護措施一定要得當。也有mb同意不帶安全套的,如果他對對方的外表舉止很中意,或者對方出手實在闊綽。但西敏決不會了。他打算好好活着。

我也沒再放縱自己。儘管寂寞,可是我明白我現在不孤獨。

網上雖然很流行419,可我從來沒參與過。

西敏初一晚上回來時我正在上網。我想一定有許多像我這樣寂寞的人,所以這個時候聊天室里仍然人頭攢動。

「回來了?」我問,沒回頭。

「……」

「哎?」

「……」

我回頭看時,發現西敏叼著根煙,獃獃地坐在床上。煙已經熄了。

「西敏,你怎麼了?」我斷開網,把凳子拖到床前。

「小喆。」他才轉動了眼珠兒。

「嗯,我在。」我俯過身。

「我遇到那雜種了。」他說,想用手把唇上叼著的煙拿掉,可手在顫抖。

「誰?」我接住從他手中掉下來的煙頭。

「呂、志、國。」他一字一頓地說,眼裏,聲音里都帶着濃濃的恨意。

「誰?」

「把我騙來的那雜種!」他說,拳頭攥的緊緊的,要把床單揉碎了那種。「那年我才十四歲!」

「西敏?」我不確定的叫他,拿不准他到底要做什麼。

「在匯文中學門口。」他的眼睛透過我看着窗口。「那個死雜種,X,他站在門口往學校裏面看。學校里沒什麼人,只有操場上幾個男孩在踢足球。那雜種就盯着看!」

「西敏!」我用手在他眼前晃,企圖把他從囈語的狀態喚醒。就目前看來,他的確是不清醒的。

「小喆,」他抓住我的手,「我知道他在想什麼!我知道!」他激動地站起身來,放開我,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他看上了他們里的一個,他想把他弄到手。就是這麼齷齪,他就是這樣。他會裝成好人的樣子接近他,騙他到他家裏去,然後把他弄上床。他要反抗,他就會揍他,打到他不會反抗為止!玩膩了,他就把他甩了,媽的,他會這麼干!」

「西敏!別激動!」我用胳膊圈住他,想讓他停下這躁動的步伐。

「小喆,不行,我不能讓他這麼干!」他說,「不行!」他推開我,要奪門出去。

我真後悔為什麼把自己搞得這麼羸弱。我總是吃不飽,因為我要從微薄的薪水裏拿出絕大部分付房租,我拒絕了王政提出的跟他合租的提議,我不能在他面前做許多事;我還要把買熱水器借的錢還清;我要上網,派遣我的寂寞跟無奈。剩下的飯錢寥寥無幾!等我有錢吃飯的時候,我的胃又開始罷工。我對它太刻薄了。不停的生病,養病,營養不良,所以我已經很羸弱。

「西敏!求你,別出去!」我叫道。我有預感,放他走了,他會毀了自己。「求求你!」

聽到我帶着哭腔的叫聲,西敏在門前停住了腳步。「小喆,我不能讓那雜碎再去害人。小喆……」他蹲在門口,把臉埋在雙手裏,嗚咽。

「你看錯了,西敏。」我強迫自己在話語中帶着絕對的肯定,「你看錯了。這麼多年過去了,你已經記不清他的樣子。那只是個接兒子回家的父親,叫兄弟回家的哥哥。你看錯了。」

「小喆,」他猶疑着,回頭看我。

我點點頭,看着他慢慢的放鬆,一攤泥一樣的坐倒在門口,背靠着門板。「我看錯了嗎?我看錯了?」

那晚我睡得很不安穩。西敏憤怒而悲傷的樣子總是在我眼前晃來晃去。這會兒他躺在我身邊,我們一顛一倒地睡在一張床上。

他恨那個毀了他半生的人。因為那個人,他活的如此潦倒。

而我呢,似乎沒人可怨。我能埋怨誰啊!小岩是被我拉下水的。我真是該死,自己是同性戀也就算了,為何還要連累他!知道自己下賤卻還不知道收斂,為什麼又要靠到於勝宇的身邊。他不是我該期望的,從打一開始,這關係就不是對等的。

我狠狠的掐了自己一把,這樣似乎稍微緩解了點胸中的鬱悶。近來常常是這樣,我總是覺得呼吸很困難。如果不對自己的身體施以薄罰,胸口的巨石就無法搬開。

西敏翻了個身。他好像也沒入睡。

我凝神聽了一會兒,他的呼吸漸漸的平穩下來。

再翻了個身,我終於承認自己這夜又一次失眠了。在王政跟我談話前的那陣子,我天天失眠,常常通宵上網聊天或者瀏覽小說。

我悄悄坐起身,披了件外衣躡手躡腳的走進廁所。熱水器里有晚上洗澡燒剩下的熱水。我擰掉噴頭試了試水溫,又將冷水閥門開大了點,脫下短褲把水管輕輕地插進肛門。

用溫水給自己灌了兩次腸后,我從廁所的壁櫃里拿出在網上購買的按摩棒,同樣的,用溫水沖洗了幾次。之後,我單膝跪在馬桶蓋上,把那不算粗的東西一點一點納入不再緊繃的體內。

仍然是覺得不夠啊。我空閑的左手摸了摸嘴唇。這裏很寂寞。我好想念他熱烈地吻。手繼續下滑,到胸前。我揉搓著自己的敏感地帶,可不管多輕多重也點燃不了一絲的火焰。只有在下身的愛撫才帶來些微的收效,不夠,遠遠不夠!

我已經儘力了你還要我怎麼樣!我把手中的按摩棒重重的捅進去。對這副身體我一點辦法也沒有。我想像着他,他人很好,總是竭盡所能的滿足我。當然,我也同樣的使盡渾身解數來讓他達到最高點。在性事上,我們像天下所有的男人一樣,希望自己的表現是最好的——也正因為如此,我的身體才被慣壞了。他總是喜歡玩些小花樣,包括用些情趣套套。每一次都很新鮮別緻,每一次都是完美的。

我想念那吻,那愛撫,那眼神……那個人。

腿忽然一軟,我驚醒了。我知道這次又是靠着回憶讓自己達到了高潮。天底下還有同樣無恥又無奈的人嗎?我很懷疑。

按摩棒上又帶了縷縷的紅絲。近來頻頻地發生裏面受傷的情況。這是不應該的,我知道自己沒有用那麼大力。或許是痔瘡?我想。

西敏就在一牆之隔的地方,我不想吵醒他。這一切都安安靜靜地進行着。我裝好這些情趣品,又躡手躡腳的推開廁所門。

「嗨!」

這輕輕的一聲招呼在靜謐的夜裏格外突兀。我一驚,隨之而來的是無限的尷尬,以至於我僵直在門口。

西敏背靠着廁所的牆壁,抱着膀站着,側頭看着我。

「……起夜?」我問,同時低下頭快步從他身邊走過去。

「小喆,你真逗。有什麼害羞?」他笑道,忽然把頭探過來緊貼着我的耳朵,「我既是個好0也是個好1哦。」

熱氣跟他的嘴唇開合時的觸碰使我渾身一顫。「做廣告到X吧去做。」我佯怒道。

「你不寂寞嗎?」他無辜地說。

「……」他無辜的神情總是讓我覺得好笑,「你當你是社會福利啊?」我笑問道。

「當安慰獎行不行?」他撇了撇嘴,澀澀的微笑道。

「西敏,」我正色說,「你不是安慰獎。你是我這輩子中的幾個特等獎之一。」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回床鋪。愛人是愛人,朋友是朋友。同樣的錯誤我決不會再犯。如果再失去了他們,我活不下去。

「小喆,」他在我背後輕輕說:「你什麼都會有。真的,你肯定會有的。」

也許他說的是真的呢。我閉着眼睛想。

廁所里沒有水聲,沒有喘息聲,沒有任何聲音。

我什麼都會有嗎?要等到什麼時候?我這一輩子夠不夠長?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廁所里還是毫無聲息。我有點躺得不安穩了。西敏在幹什麼?看在老天的份兒上,他不要做傻事!今晚的他看來很不尋常。

門外響起了小孩哭聲般的低鳴。我坐起身。

「是貓在叫春。」西敏低聲說,一邊爬上床,但卻沒有躺下,而是坐在床頭,背靠着牆。他的聲音中帶着鼻腔。

「西敏,怎麼了?」我翻過身,面對着他問。他靠在黑暗裏,我基本看不到他的神情。

「我在想……小喆,我不像你,我沒上過幾年學——就算在學校的時候我也總是逃學去遊戲廳。我就是在遊戲廳認識的呂志國。後來就跟他來了北京。」他淡淡的說,不像晚上那麼激動,「他把我趕走的時候我人都傻了。除了跟男人做愛給男人吹簫我什麼也不會。你跟我不一樣,你讀過大學的,你什麼都會。我在想,就算回家我還能幹什麼。家裏東拼西湊可能能幫我買一輛出租……或者跟別人倒班開一輛……也不知道爸媽看到這副德性的我會有多失望,與其回去讓他們失望還不如……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抱女人,整整六年啦……屁眼松的連瞎子都看得出來,整整六年啦……」

生命中最美,最單純,至關重要的六年時光啊。西敏的聲音哽咽了。「不知道從前我暗戀的那個女孩子現在在幹什麼……不知道從前喜歡我的那傻妞長成什麼樣了……小喆啊,你很好,你什麼都會有的。」

這個過了年才勉勉強強算21的男孩兒說着蒼老如斯話。

那淚水就算在黑暗裏也是閃著光的。我把他拉進被子,拉進我的懷裏。西敏個子很高但是身板兒卻很單薄。在外面待得久了,他的身體很涼。可是他的淚卻像是火一般的灼人,燙得我生疼。

他的唇輕輕覆在我的上面,好像是冷的,又像是極燙的。我不知道是該阻止還是回應,大腦中一片空白。

「晚安。」他說,把頭枕在我的胳膊上。「好夢。」

倘若不是他,倘若不是這樣的夜晚,有個這麼標緻的男孩跟我這樣的相擁,我一定會慾火焚身。但是,那晚我是如此的難過,以至於除了流淚外沒有一點想法。

朦朦朧朧醒來的時候身邊空了。驀地我就清醒了。「西敏!」我叫道,翻身下床。

「我在廁所。」

聽到他的聲音從廁所里傳來,我的一顆心才回到胸腔,然而看到他施施然的從廁所里走出來時,心忍不住又狂跳了起來。

他穿着白色的高領毛衣、牛仔褲,貼身勾勒出了他修長性感的身材。外面罩的是黑色的大風衣——那是他某個愛慕者送的,但他好像不太喜歡,拿到就隨手扔在我這裏一直沒怎麼穿——越發的顯出大連人特有的高挑跟飄逸——不能不說那個愛慕者很有眼光。

「天,你穿成這個樣子要幹什麼?」我不安的問道。

「穿漂亮些不好么?」他放下了用來敷眼睛的毛巾,露出來的一雙鳳目還略帶着些紅腫跟水氣,卻更嫵媚動人;唇的顏色極淡,但唇形非常完美。

他確是個極品男孩,被從家拐出來不是偶然。我暗嘆,說話有些艱難:「在屋裏穿什麼大衣?」

「我想出去走走。」他淡淡地說。

「不行!」我斷然道,然而,轉念一想:我能當他是個囚犯一樣的困着他嘛?

他沒生氣,只是有些撒嬌的靠着我,磨蹭:「好悶,讓我出去走走好不好?小喆,好不好?」他企盼的眼神看着我。

這是認識以來他第一次這麼跟我撒嬌,我也才意識到他比我小。從前他表現得很老到,我不知道的東西他都知道。原來他比我小。「你等等,我也去。」我擺脫開他,迅速的穿好衣服。他是出去找事兒的,我知道。我阻止不了他,但至少,我不會讓他太孤單。

因為頭天晚上睡得遲,等我們走出門的時候已經近午。那個早春不是很冷,陽光也很明媚,走在大街上是一種很開闊的感覺。好像感覺這一年也應該不算太糟糕。

西敏的興緻不錯,像個小女孩般地東張西望着逛街,還不時笑容滿面地,絮絮地說着話。

忽然,他停下腳步,四周巡視着。

「怎麼了?」我也停下來,有點緊張地盯着他。他看到了什麼?莫非是呂志國?我們現在就在崇文門附近,沒記錯的話他昨天說的匯文就應該在附近的。

「小喆,我覺得有人在看我們。可我找不到人。」他臉上的表情很迷惑。

有時候人就是會有那麼一種叫做第六感的東西,就比如和小岩在一起的時候,人再多我也能感受得到小岩的視線,一眼就能把他從人群中找到。

不過我那天很緊張,簡直緊繃到一觸即發。除了西敏之外,我注意不到任何人和事。「少發sao了,」我沒好氣的說,他已經讓我太緊張了。「就算注意,也是注意你。」緩和了一下口氣,我又補充。陽光下的西敏簡直是光芒四射——他本就是圈內馳名的美人,多少女孩子走過去老遠還會回頭看他這幅帥哥的臉譜。「不知道喜歡我的那個傻妞現在長成什麼樣了」,我想起他說的話,我真的毫不懷疑十幾歲的他是學校里的大眾情人。而無疑,現在比那青澀的時候更加迷人。

如果沒有那個叫做呂志國的人渣,西敏現在應該過着怎樣的一種生活?

「剛剛吃的也不是漬菜粉啊?怎麼這麼酸呀?」他調皮的玩笑着,還用手在鼻端扇了一扇。

傷心的時候他是那麼讓人心痛和憐愛,此刻卻怎麼看怎麼可惡。

正在我琢磨著如何狠狠地反擊的時候,他忽然面色一端。「小喆,那個人就是呂志國,我沒看錯。」他的眼裏結了厚厚的一層冰。「他很有規律,在沒釣到手之前,他會耐心地,不厭其煩地反覆出現在現場。」

順着他的視線看去,我的目光在人行天橋對面跟一個男人的相撞。

出乎意料的,他長得很年輕,大概只有三十多歲,也很斯文,看起來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

呂志國最初似乎沒有認出西敏,他只是習慣性地對路上這樣扎眼的年輕男孩行注目禮,而且憑他的經驗,立刻從我們兩個的神情舉止上察覺了我們的身份——同類在同類的面前總是無所遁形。所以,他得視線立刻就放肆了起來,露骨的在我們兩個,尤其是西敏的身上逡巡。

然後,那躲藏在眼鏡後面的,色情的目光漸漸地融入了些驚訝,沾在西敏臉上無法移動。他大概沒想到幾年前被自己玩了又甩了的男孩子居然還在北京,更想不到得是,那男孩居然如此迷人。

西敏笑了一笑,明顯的,那男人一震。

這世界上有一種病症叫做戀童癖,但呂志國不是。他又被長大成人的西敏迷住了。找男孩子下手多半是因為男孩子自我保護能力不強,便於他掌控。

西敏當然也發現了——或者說,這本就是他的計劃中的一部分。他了解呂志國,很多時候愛你的人遠沒有恨你的人了解你多——於是他走了過去。

「西敏!」我搶上一步要拉住他。

「我只是跟他說兩句話。」西敏轉頭來對我說,樣子看起來很平靜。「這麼多人,我干不出什麼的,別擔心。」

他說得也對,大庭廣眾之下他能幹什麼?而且我就在左近。想了一想,我放開手,看着西敏走了過去,跟那個男人在天橋的另一端聊了起來。

距離不是很近,我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只能看到那男人的目光不時地掃過西敏的長腿,翹臀。

稍後,男人的目光向我這裏投過來,西敏也轉頭來看了看我,微笑着說了些什麼,男人抬手攔下了一輛出租。

他要去哪裏?我幾步衝上前去拉住即將踏上車的西敏。

「放手!」他厲聲說,瞪着我的眼裏帶着濃濃的殺氣。「別纏着我~!」他大聲說。

原本拉拉扯扯地糾纏就已經讓路人側目了,他大聲地一叫,更多的人開始指指點點。

「西敏,別過去。跟我回去!」我顧不了是否丟臉,用力拉着他往公車站走。

啪!

我的半邊臉火辣辣的發木,已經挨了重重的一巴掌。他用了十足的力氣,而且他又舉起了手,大有接着打的趨勢。

「你幹什麼!」我聽道有人叫道,然後一個人跑了過來用力分開了我們兩人。「你沒事吧?小喆。」他問。

很熟悉的聲音。我抬頭一看,頓時愣在那裏。

「謝榮?你怎麼在這裏?」我覺得自己問話的聲音有些發抖,同時不由自主的向謝榮身後張望。這一百多個日夜裏,我沒想過——也不敢想——於勝宇會怎樣。因為在我的意識里,他們理所應當的就該在一起。有謝榮在他身邊,還有什麼可擔心的?

「小琴要逛新世界。」謝榮的話語裏帶着些許彆扭跟尷尬,「你怎麼樣?」

小琴?我的大腦轉了360度才想起來,那是他新婚的妻子——他結婚了,去年十一期間,在我跟於勝宇最後一次見面的那天。

他有老婆了,對了,他有老婆了。已經成為事實這麼多天,我居然彷彿才意識到!

「小喆,受傷了嗎?」

大概是因為我獃獃的看着他,謝榮有些不好意思,退後了一點,又問道。

「不,沒什麼……啊!西敏!」震驚過後,我立刻就又想起眼前危急的局勢,轉身看時,哪有什麼車和人?「西敏……糟了……西敏……」我大腦嗡的一聲,喃喃自語道。

「小喆,」謝榮停了一停,彷彿不知道怎麼措辭,「那樣的男孩子不值得你付出。」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的。他……」急切之間,我不知該怎麼跟他解釋,況且,這個時候解釋也沒什麼意義。我該怎麼去找西敏呢?對,手機!

電話剛響了一聲,就傳出「您所撥叫的用戶忙」的信息。他掛斷了我的電話,再打,就是「您所撥叫的用戶已關機」。

天哪,他太絕了。一時間,頭腦中浮現出無數的景象:西敏倒在血泊中;西敏在陰暗的監牢中;西敏被槍斃……

我不該因為謝榮的出現分神的,那個時刻無論誰也不應該比西敏的安危更重要。我好恨我自己。我想要順着車流的方向追趕,但是,忽然之間一股全身乏力的感覺向我襲來,這段時間我常常有虛脫的感覺,但這一次明顯要比以往更嚴重,我跪倒在路邊。

「小喆!你怎麼了?」謝榮急問,用力將我攙扶了起來,「小喆,別急,我幫你找。來,上車!」他扶着我向稍遠一點的停車位走去,周圍有不少路人在指指點點。他分明看到了,但只做不見。

今天吃了早飯的,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感覺這麼無力,就像是中暑了一樣,但鬼才相信大年初二會中暑。或許是太着急了,我認為。

「謝榮!你要去哪兒?」

我的手才沾上車門兒,一個含着怒意的女聲響了起來。我吃了一驚,抬頭,車前站了一個年輕的少婦,手中提了大大小小几個購物袋。

好象是小琴,在他們結婚之前我見過她一次,但我很少注意女孩子的長相,只記得那是一個羞澀的少女,和現在的打扮氣質完全不同。眼前的女人氣質成熟高雅,儼然是一名貴婦人,當然,很年輕的那種。

「去找人。」謝榮簡潔地說。

「難道你又要把我扔下?不是早就說好……」小琴驚怒道,彷彿不能相信只是短短的取車這麼一會兒,原本美好的一天就這麼被打亂了。

「事情很緊,我的朋友……」謝榮帶着歉意說。

「你怎麼有那麼多稀奇古怪的朋友!」女人帶着鄙夷的問。

她剛剛一定是全都看到了!我知道。「謝榮,我自己可以,不用擔心。」我連忙忍着羞愧說,同時離開車門兩步。

「小喆!」謝榮怒道,深吸了兩口氣后,他一把將車鑰匙扔在引擎蓋上,「你自己開車回去吧!」他對小琴冷冷地道,轉過車身來扶我來到路邊攔車。

我一面滿心的慚愧,一面又自己酌量著憑現在的狀況我是無法找到西敏的。無論如何,這裏人命重要一點——如果是我的命,我可以不在乎,但是西敏他不同啊。

「謝榮!你……你太過分了!」強忍着啜泣的顫抖的聲音在身後道,「新婚頭一天你就忙,答應的蜜月答應的旅行你一拖再拖。我可沒有埋怨過一句,盼了半年才頭一次出門,你怎麼可以這麼對我?!」

聽了小琴的話我恨不得鑽到地縫裏去,忙甩掉謝榮的手道:「沒什麼大事,我自己可以處理。真的很感謝你,但不用費心了。」

「小喆你……你當我是什麼人?」謝榮質問道,又嘆了口氣,回頭對着自己的妻子,「小琴,我的朋友需要幫忙,這個時候我扔下他,一輩子都會內疚的。」

「早點回來。」身後是小琴帶着點委屈,忍了又忍的聲音。

她是個好女孩。

「不用擔心,小喆,我們能找到他們。」謝榮微笑着安慰道,掏出電話,「小朱,我是謝榮,哎,是是,新年好,新年好。好久不見了,呵呵……哪兒啊……對了,你還在監控中心是嗎?辛苦辛苦。有點事兒請你幫忙,呵呵,能幫我查一下京CXXX76上了GPS了嗎?……唉,什麼偵探啊!……好,見面分一半給你,哈哈,在?那太好了,往哪兒走了?成成成,你就給我信兒吧。」他笑着攔下一輛出租,示意我坐上去,他隨後坐到我旁邊,「麻煩您,東單方向。」他對司機說。

稍後,謝榮放下電話,拍了拍我的手說:「不用擔心,已經找到他們的車了。我記得那車號。」

「謝謝……」說未說完,我的眼眶一熱。一般是狂喜,另一半是忍不住自卑。這件事讓我焦頭爛額恨不得能嘔血數升,可他卻在談笑間輕輕鬆鬆地就搞定了。我知道他什麼都行的,我也沒對自己還抱什麼希望,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在他身邊,我怎能不自卑!「如果沒有你……」我說,迅速把頭轉向另一邊,怕讓他看到更讓我感覺恥辱的眼淚。

「只是碰巧,碰巧有個老同事在監控中心工作。也碰巧那輛車上了GPS。不然我也只能滿世界亂跑。」謝榮苦笑道,「GPS還在實驗室里的時候,我也曾經參與過,那時我還沒跟……沒來公司。」他低下了頭,勉強把話說完整。

車子來到小區口的時候正看到那輛出租轉過車頭跟我們擦肩而過。

「沒錯了,就是這裏。」謝榮說完轉頭看我。小區里只有幾個溜狗的婦人和看孩子玩的老人。看樣子西敏他們已經上樓了。

我仰頭看了看眼前這幾十層的建築,哪一間屋子裏藏着西敏?

就算我在這裏大叫大嚷西敏也不會露頭的,也許我叫到他的事情敗露,他會縱身跳下來。想到這裏我一哆嗦。他說過的,與其回家讓爸媽失望不如……不如什麼?不如死在外面?

冷靜,冷靜!

我敲了敲頭,費力的從一團亂麻中抽出頭緒來。這是民宅,大概是呂志國他家?如果他住得久了,會不會有人認識他?…………不,不,西敏不會回應我,但是我如果叫呂志國呢?只要他沒死,沒被控制住,他會不會回應我?

「呂志國!」我揚聲大喊道,「呂志國!」

眼前的那麼多扇窗子沒有一扇有動靜……或者他們從窗子裏面看到了我,但是決定不理我?還是西敏已經動手了?

如果他動了手就不能回頭了。想到這裏我有點絕望了。

「呂志國,西敏……」我狂喊道。

「小夥子,你找呂老師?」身邊不知何時走過來一位老人。

呂老師?「呂志國?!」我詫然問。

「就是家裏有個三歲的囡囡那個?」老太太帶着南方的口音,但是很熱心。

「對,對!」在我還在發愣的時候,謝榮忙插嘴道,「三十多歲的。」

「這個單元7樓。」老人指了指身後的門棟。「喏,看到那個擺着吊蘭的陽台了嗎?就是那家。」

我跟謝榮對望了一眼,拔腿跑進電梯。

老師,家裏有個三歲的女兒,哈哈,這是真的么?如果是真的,這個世界太諷刺了。

7樓是個小走廊,走廊的一頭兩家,另一頭一家。從陽台看來呂志國應該在兩家的那一頭。

「西敏!西敏!你開門!」我叫了一聲后,又想起若是西敏已經殺了呂志國,那我這樣叫喊豈不是絕了他的後路?所幸門框上鑲嵌著門鈴,我只好悶聲不響的狂按門鈴,一顆心幾乎跳出腔子。

任門鈴聲叮咚不停,那房門后始終是一片死寂,就像是沒人。

難到我們找錯了地方?在我瘋狂敲門的時候,兇案已經在某地悄悄地發生了?

或者西敏已經殺了呂志國在屍體邊等著最後的時刻來臨?

更或者在我敲門的時候他已經縱身跳了下去?

一念至此我忙跑到走廊中間的窗前向下張望,還好,地上沒有血跡。

如此幾個來回我已經開始手軟腳軟,心慌氣短。

「小喆,你的臉色太差了。」一直默不做聲的謝榮忽然道,「你怎麼了?」他扶住我。

我搖了搖頭,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心臟似乎跳到了喉嚨,心悸得很難受。

「小喆,你聽着,別找了。不管他對你多重要,但是,你不能為了一個把你扔下跟別人的男孩送了命你知道嗎?」謝榮雙手抓着我的肩膀,直視着我說,「你現在情況很糟糕。我不是醫生,但這事實明顯之極。我建議你去醫院。」

「謝榮,你不知道,他要殺人。是真的。」我痛苦地搖頭,「兩條人命。」

「什麼?」謝榮吃了一驚。

「西敏要殺了那個男的,是他把他毀了。他恨他。」我語無倫次。

但謝榮顯然聽懂了,他睜大了眼睛,後退兩步重重的撞在牆上,「要殺人?他想……」

沒有時間了。我來到防盜門前,儘力的靠近門縫:「西敏,你聽着,我現在打算用從走廊的窗子爬出去,沿着外面的水泥台繞到呂志國家的陽台上。但是我不能確定是不是能活着到達,所以在我這麼做之前有一句話一定要跟你說:好好活着,你根本沒到非走這一步的時候,別讓他活着毀了你的前半生,死了又毀了你的後半生。」

「彪啊!你!」

那是西敏六年來都沒遺忘掉的大連口音。

眼前一亮,緊閉的大門忽然被拉開。西敏站在防盜門后,白毛衣上沾染著大塊的血漬。

「你發什麼彪!」他含着淚說,「我沒什麼前半生後半生了,小喆,這輩子就到這裏了。」

「你……難道你……」我遲疑着,不願相信這個事實。殺人怎麼會這麼容易?生命也不該這麼脆弱啊!

「小喆,那混蛋該死!他有老婆了,還有孩子,但他還在外面亂搞。

我不跟他還會勾引小男孩,還會毀了別人的!他該死!我不會讓他活過今天的。不會!這世界上一個我就夠了……」

他的話沒說完,屋內忽然響起一聲微弱的呻吟:「救命……」

「該死的!」西敏一皺眉,「還沒死!」他回身就要進去。

「西敏!你聽我說!」我忙叫道,緊貼著防盜門。還活着,太好了,西敏不是殺人犯。我決不會讓他成為殺人犯!

「還有什麼可說的?小喆,現在能這麼看看你,我已經滿足了。你走吧!」他在稍遠的地方轉過頭來,眼裏分明還有眷戀,還有遺憾。我心中一痛,「西敏,你想讓他死是不是?」我伸出手,緊扣著防盜門上的鐵絲網格,「你放我進去,我來動手,我幫你殺了他。我絕對不騙你。你讓我動手。」

「你說什麼?!」西敏身子一震,手一松,水果刀「當」的一聲落在磁磚地上。「你……你說什麼?」

「我愛的人都恨我。我活着沒意思。」我靜靜地說,「你給我開門。我替你殺了他。咱們兩個之間,你活下去更好些。」

「小喆……小喆你幹嘛總讓我哭呢?!」西敏用袖子狠狠地擦了擦眼睛,「你錯了啦,死了比活着好的那個是我。你知道嗎?我昨天想了一夜。我沒路可走了。我文不成,武不就,六年都這麼懶散地過了,你以為讓我一筆抹殺了這麼多年的積習去做苦力我能受得了么?我不行了呀!我脫離不了了……被那麼多人操過了,連我都覺得自己像個女人,我……我根本沒辦法過正常的生活了……我回不了家了,不能面對父母了。我沒路可走了……」不管他是怎麼樣的忍耐,但那淚水依舊爭先恐後的紛涌而出,泄露了他所有的遺憾,不甘和對生的依依不捨。

他並非自己甘願走上死路,而是一步一步被推上去的。他能甘願嗎?風華正茂的年紀,溫馨,幸福,榮耀和自豪他統統沒沾過沒碰過。甚至是青澀少年的煩惱他都沒有機會經歷,他的一生就不得不這麼完結,因為他看不到明天。

所以殺了你的仇人跟你自己,作為生命的最後一筆嗎?

「讓他殺了那個人,然後從窗戶跳出去。」

身後忽然迸出這樣冷冽又有力的一句話。

「你說你想了一夜,所以想明白了是嗎?」謝榮點頭笑道,「很好,很好。我今年三十歲了,我出生的那個年代不比你們。從十五歲我發現自己跟別的男孩不一樣開始,我用了十年來想自己是不是有病的;我用了五年來抉擇到底是該向家人負責還是為自己。你居然用一夜就能想明白這一輩子的事?」他慢慢的走到門邊,「你做得對,殺了他!爽快!然後自己跳下去,你什麼都不用想了,再也不用煩惱了。然後呢?你今年多大?你父母也不會很老是不是?他們還有都是力氣走來替你收屍……問題是,他們發現自己不僅要白髮人送黑髮人,更悲痛地是,自己的兒子居然是殺人犯;從警察的口裏,他們聽說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比你着力要隱瞞的,實際的經歷更加骯髒齷齪了十倍,這讓他們絕望。接着,他們看到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的丈夫被殺死了,更糟糕的是,她發現自己熱戀的,想要一輩子託付的男人是個同性戀,同樣的,她也聽到了一個比真實更曲折十倍的故事,現在她身邊充滿了竊竊的,惡意的嘲笑。她也絕望了,她覺得自己沒有力量撫養孩子長大,因為那孩子要面對的比她還要殘酷。跟你一樣,他們找到了解脫的辦法——追隨着你跳下去,就從你跳下的窗口。很過癮是不是,那孩子三歲。她永遠也沒機會長大。不過這一切的責任你都不必承擔,你不痛苦,因為你已經死了。這很好。生你養你的父母,還有這個傻的願意替你殺人的朋友,他們為你承受着這一切。因為——他們的兒子,他的朋友沒勇氣面對明天!」

「你覺得自己不是個男人?你想當個爺們首先你自己要像個爺們!你是GAY也好,不是也好,首先,你是個男人。你要對家人你的朋友負責任!」

謝榮一拳砸在鐵門上:「要麼你立刻從7樓跳下去,要麼,你打開門讓我們進去!趁著一切還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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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與不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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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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