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那種馬拉松壓根兒就不是人乾的事情。那麼冷的天我出了一身大汗。到達我和西敏租的房子的時候肯定已經過了午夜——我沒帶手錶,沒帶手機——可是,西敏居然不在!

我沒穿外衣沒帶錢包沒帶鑰匙沒帶手機!

跑出來的汗這時候已經漸漸的變冷,冷冰冰的襯衣貼在我的身上。我已經太累了,我想要找個地方睡覺,隨便那裏都可以,只要一張床,一條被子……還要一點溫暖。

西敏告誡過我,不要在這樣的夜晚外出覓食。

「那樣的晚上出來的人,不是一般的饑渴。」他說。

我很贊同他的話,但我……違背了這條準則。

我坐在那,蒼白僵硬得像個死人。

那個胖子也許在我身邊徘徊了很久,也許是剛來的,我沒注意過。

「小夥子,今天天兒很冷。」他說。

「要帶安全套。」我說,整個臉都僵硬到快說不出話。

他一驚,然後笑了。「走吧,很近。」

路的盡頭有一張床。因此,我毫不遲疑的跟着他走了。

那房間看起來很舊,房間里的陳設也很簡單。跟於勝宇的豪宅根本沒法比。咳,我在想什麼?不過這裏很溫暖,很溫暖。

我默默地脫掉衣服,目光有些渙散。我已經很困很疲倦了,如果那個男人沒有把一段繩索纏繞在我手腕上的話,我可能在他開始之前就睡著了。

手腕上異樣的觸感讓我悚然一驚!

「你幹什麼!」我推開跟前的男人。他雖然略胖,但是身量卻沒有我高。

「我……我……」這男人全身顫抖著,忽然「撲通」跪在我跟前,「我給你錢,給你很多錢!求求你,讓我做一次,求求你……我受不了了……我……我……」

我明白他是個虐戀者。在這之前,我也碰到過一兩個這樣的人。其實他們也很慘,他們的嗜好是特別的,很難遇上合拍的夥伴。這慾望越壓抑就爆發的越強烈,強烈到會釀成駭人的慘案。

他在這樣的寒夜裏外出逡巡,因為體內實在難以遏制的躁動的慾望。他碰到了我。

我瞪着他,解脫手腕上的繩索,撿起衣服開始穿戴。

「求你了,求你別走!我給……不,我發誓,我發誓我會有分寸……不,外面很冷……很冷……凌晨的時候氣溫低的能凍死人……完事之後我給你錢,你愛住哪裏就住哪裏,不會再在外面流浪,真的。」他說的淚流滿面。

他打動了我。不知道是在哪句話或者那個動作那個表情上,總之,我的心怦然一跳,握着衣服的手自然鬆開了。

不會再在外面流浪,真的。他怎麼會給我這樣的保證?

他告訴我說如果忍受不了可以叫停止,但是在把我束縛好了之後他用口塞堵住了我的嘴。

和之前的可憐兮兮完全不同,沉浸在亢奮中的男人是另外一幅表情。

我的心沒法讓我屈服在這樣的虐待下,於是我不停的掙扎。每到這個時候,他手中的皮帶就會毫不猶豫的掄下來,抽打在我赤裸的肌膚上,皮帶扣劃下長長的血痕。

他沒有進入我。我猜測他喪失了部分功能,他只是在折磨我的時候達到亢奮,精神上的而非肉體。

後來我終於放棄了,在膀胱充滿液體之後,每次的震動都彷彿把我的心撕裂了一樣。我不反抗,不拒絕,讓他為所欲為。

這噩夢一直持續到太陽出來的時候。

我幾乎支離破碎了,搖搖晃晃的走在路上,有時候頭暈,不得不扶住身邊的物體:樹榦,電話亭……我兜里揣著2000元錢,我的胃很痛,我想我要先找到藥店才行。

天氣很晴朗,可是我一點也感覺不到陽光的溫度。

「小喆!」

有人在叫我。我緩慢的轉頭。左邊的路口停著一輛銀色的,被陽光晃的耀眼的寶馬。從搖下的車窗探出頭來的是於勝宇。

我挺了挺脊背,甚至還微笑了一下,讓自己看來沒有那麼凄慘。「你怎麼在這裏?」我問。

「我找了你一夜。上車吧。」他打開車門。

「伯父伯母……」我坐到車裏,背後火辣辣地痛,為了能讓自己舒服點,我把身子向前微傾。

「我告訴他們我要加班。」他說,手在車鑰匙上停了一下,但沒急於發動汽車,「喆,昨晚怎麼過的?安頓爸媽睡下了之後我才發現你錢包在我那裏。」

我笑了笑,轉頭看車窗外,外面行人上班的腳步匆匆,再往前一點是公車站,等車的女孩子穿的單薄而艷麗,也因為這美麗付出了動人的代價,她不停的跺腳,把手放在嘴邊呵氣,外面還是很冷,但車裏很溫暖。

「喆?」於勝宇用動人的昵稱呼喚著神遊的我。

「哦,還不就是那樣。跟每晚一樣。」我淡淡地說。

「什麼樣呢?」他忽然面色變了,挑眉問。

我沉默了一下,也同樣直視着前方:「用我給你詳細描述嗎?」

「嘭」!

於勝宇用力在儀錶盤上砸了一下。「不用!」他發動汽車直向前開,但不知何時前面車位已經停了另一輛車,堪堪就要撞上前車,於勝宇慌忙踩了剎車。寶馬的保險杠離前車不過幾公分而已。

「你丫閉嘴!給我閉嘴你聽到沒有!!」他大吼道,趴在方向盤上很久。其實我當時什麼也沒說。

不知為什麼,看到他的樣子我竟有些心酸,有些憐惜。這不是一個好現象,我直覺的知道。這樣的憐惜我似乎只對小岩有過。我好怕。

於勝宇抬起身,沉默著啟動,倒車,拐出車位,忽然又剎住車,一下就欺身過來拉住企圖後退的我吻在我的唇上。

那是多麼熱烈的一個吻,讓我忘記了身心的傷痛沉溺其中。

吻過之後他的情緒似乎平穩了許多,但並沒有立刻退回原位,而是仍然一手扶着我的後腦,另一手的手指在我的嘴唇、下巴上游移,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

我們兩個不知道這麼對視了多久,他又探過來,但這次只是輕輕的舔了舔我的雙唇就退了回去,專心開車。

我靠在靠背上有一會兒才感覺出背上傷口的裂痛來,倏然就像午夜十二點的灰姑娘般從幻想中跌落到現實。

我哪有什麼資格奢望?

「去哪裏?」我問。

「……先去吃飯吧。」他說。

「先去我那裏。」從他的遲疑中我揣測出他似乎並未安排好我的去處,因此才左右而言他。他的父母肯定是要跟他住在一起的,那裏我再也不方便露面。

「哪裏?」他問,語氣悶悶的。

「左拐……」

在我的指導下我們回到跟西敏共租的房子。幾個月來我沒住在這裏,但房租我仍然按時交給西敏。他自己一個人支撐不來的。目前看來,我的境遇無論如何也比他好些。

敲門他仍然未歸,不過幸好於勝宇把我的錢包帶了來,上面掛着鑰匙。

「我靠,這麼亂!」於勝宇進門就叫道。他從小在軍營里生活,家務雖然做的不精,但所有東西全都規規整整,乾淨利索之極。而這房間里也不過就是……好吧,的確是稍微亂了一點點,未見得就是髒的衣服仍的到處都是,兩張行軍床上幾乎沒了人躺的位置。

我把我床鋪上的衣服收了收,扔到西敏的床上,讓於勝宇坐下,自己想去找找有沒有替換的衣服好讓我能洗個澡,換下身上這骯髒的一身。

才一轉身,手腕上一緊就又被於勝宇抓住。他拉我坐在他腿上,左手抬着我的下巴向收稍微轉了個角度,熾熱的唇又貼了上來。

我有點急,因為他的手已經不太老實的四處亂摸了。「別!我累了。」我捉住他的手急忙道。

「讓我做一次好不好?」他小孩子似的執拗著。

「現在不行。」我說得毫無迴旋餘地。這一身的傷怎麼能讓他看到?如果他對我毫無感覺,我這麼展示給他無非是自取其辱;如果他對我有些動心,我不想讓他難過。總之,無論怎樣,我不會也不想從他這裏的到憐憫。

「昨晚做得那麼激烈嗎?」他憤憤地說,「幾次?3次?4次?……咦?」他四處游移的手忽然觸到了我的褲兜。那一疊酬勞在褲兜里硬硬的顯得那麼突兀。

我默默的不做聲。其實也不用我來告訴他那是什麼,很快從手感他就覺察到那是鈔票了。「呦,不少嘛!」他冷笑道,「幾次的呢?8次?你還夠拚命的。」接着,他沒經過我的允許就掏出那疊錢來,就用那疊錢抬起我的下巴,「不像一個人呀……幾個人呢?」他問。

「你管不著。」我羞憤難當,心忽然就像被一排刺刀戳中了一樣。我打掉他手中的那疊錢,站起身來。

「管不著,呵,是管不著。」他冷笑着說,仍然拉着我不放。「別急着走,讓我操一次,我這也付現金。」

「我沒興緻。」我用力甩了甩手,沒甩開。

「那我出兩倍呢?……OK,我沒帶那麼多現金,把我的卡給你,你隨便刷夠了嗎?」他也站起身來,看着我的眼睛,「你怎麼那麼賤啊?誰都能上啊?」

「好。」聽了后兩句話我利索的打斷他,「好,你準備好錢。我去洗個澡。」我才一轉頭,眼淚就熱辣辣的流了一臉。怕身後的於勝宇發現,我一聲不吭的扎進浴室。

西敏大概是昨夜洗過澡,熱水器里還殘餘些熱水。我們這個破房子裏什麼都沒有,但熱水器是必不可少的。也許這就是做mb的習慣吧。我們兩個都忍受不了身體的骯髒。

水溫不是太高,但打在身上還是有些刺痛,尤其是那些沾在內衣上被我強硬的扯開的傷口。我想起自己忘了拿替換的衣服進來……這不要緊,反正等下也是要赤條條的。

「小喆……對不起,我不是真的……」

於勝宇推門闖了進來,然而在他目光接觸到我赤裸的肌膚的時候,忽然停住了。

我抬了抬手臂,想要在胸前擋一擋,但是一轉念,他應該已經看到了,再者兩條胳膊能擋住什麼?我把抬了一半的手又放下。

於勝宇象是夢遊一般走到我面前,仔細的看了又看,又怯怯的伸出手指輕輕的碰了碰傷痕,好像要確定那是不是用紅墨水畫上去的一樣。當他發現這些傷痕,血跡都是貨真價實的時候,被燙著一樣的縮回手去,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什麼,只是跟我在噴頭下傻傻的站着。

「衣服濕了。」我說。

「嗯?」他才醒過來一樣。

「我說你的衣服濕了。」

「我去給你買葯!」他說得很急促,我想告訴他藥店在什麼方向上,但他像顆導彈般的沖了出去根本就沒給我開口的餘地。

我獨自站在噴頭下一遍又一遍的回憶剛剛於勝宇的動作神情,心跳的越來越快,就像不安於在胸腔里一樣。

水冷了,可是當時我沒覺察。

門被敲得山響,我濕淋淋的走出浴室。隨手從西敏的床上拿了件衣服批上去開門。冷風裹着於勝宇就闖了進來。

「我……走的……太匆忙……我……沒帶……鑰匙……」他被淋濕的胸口急促的起伏着說,手忙腳亂的撕開消毒棉的包裝袋,把裏面棉花拿出來胡亂的抹去我臉上的水珠。

「跑着去的?」我問。

「嗯……嗯……忘了……開車。好涼……臉好涼。」

我喉頭哽住了,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浴巾有嗎?大毛巾呢?」他終於喘過了氣,不滿的摸了摸我身上披的襯衣問。

我搖了搖頭。

於勝宇看了看手上的口袋,又看了看我,好像在為難到底先做那件事。「去被子裏躺着,我去去就回。」最後他說,把我推到床邊,跑到門口又回過頭來抓起我的錢包。他有點得意的跟我揚了揚下巴,好像在說這次可不會忘記了。

毫不誇張的說我當時只想號啕大哭——跟昨晚是不同的。但我事實上只是像個木偶般聽他指揮,一絲不苟的全部照辦。

我聽到樓下汽車啟動的聲音,催促什麼的不耐煩的鳴笛聲,很快,象是乘風一般,鳴笛,急停。皮鞋踩在地上急促的,咚咚咚的腳步聲來到門口。根本就沒有掏鑰匙的時間,我就聽到鑰匙在鎖孔里轉動的聲音。

緊接着出現在我眼前的就是一個大包——鴨絨被。

於勝宇從被子的包裝里掏出一件大浴袍。「來,披着。你這房間里冷。」他不由分說把我的被子掀起來,「這麼濕漉漉的,不能蓋了。」他說。

我趴在床上等着他把柔軟的浴袍披在我身上,然後再把那暖和的鴨絨被蓋下來,但是,他卻沒有。

潮濕的背上因為接觸到冷空氣起了雞皮疙瘩。「嗯?」我詢問了一聲。

於勝宇不回答。但是兩根比我的體溫稍低,但卻不冷的東西輕輕的在背上劃過,帶了些微的痛楚。我知道那是他的手指畫過某一條傷痕。

一顆水滴落下來,砸在我的背上,有點涼;很快,又是兩滴,溫熱的。流過滲著血絲的地方,絲絲的刺痛。

「於勝宇?」我輕輕的叫他,想要回頭去看。正在這時,他已經整個俯下身,把臉埋在我仍然潮濕的頭髮里,聲音破碎的艱難的吞咽下唾液。好像他為了壓下哽咽而在着力屏住呼吸。

「於勝宇?」

「我怎麼能把你照顧成這樣啊……我怎麼能呢?」他喃喃地說。「我怎麼能把你照顧成這幅樣子!」

「不要哭,我很好。」我說,把手探到腦後去撫摸他的頭髮。「只是皮外傷,幾天就好。」

「喆,我不讓你跟媽媽對壘,我以為我在保護着你……只是沒想到會讓你吃了這麼多苦。」他緊緊的握住我的那隻手,壓在他的臉上,「對不起,對不起。」

那一瞬間我象是被海水包圍着,忽起忽浮;又象是在雲端,全身輕飄飄的。一顆心有點承受不了這樣的張弛,所以呼吸有點困難。手抖抖的連要反手握住於勝宇也不行。

我知道這意味着什麼——我再也逃不了躲不開,在第一次見面的那個中午,他向我伸出手來的那一刻,我就已經註定要失陷。這場戰爭的敵對雙方不是我和於勝宇,而是我譚喆自己跟自己。一個要全力保護自己的譚喆輸了,本性佔了上風。結果就是再一次讓自己粉身碎骨!這樣的結局,本應該在意料之中。

我害怕愛情。因為從上一次我就發現自己是一條道走到黑的人。只要投入了,就決難自拔。從沒想到這麼快就會再度淪陷。從這一刻起我就決定只記住他的好,愛上了他,就只有做好為他死的準備,因為我明白我們兩個根本不可能長相廝守。無論出身,背景,一切的一切都清清楚楚的昭示着我們兩個之間的鴻溝。這鴻溝甚至遠勝於我與小岩之間。我沒有勇氣逾越;於勝宇也許有勇氣,但我不能肯定他會不會有逾越的意願,我甚至不能肯定他到底愛不愛我,或者愛我有幾分。

我想我會死在他的手裏。不過我認了。我願意。

我分不清是甜蜜裏帶着苦澀還是苦澀里融著甜蜜。這就是我的愛情。

於勝宇不太像個好醫生,當然也不會是好廚師。但是這一切都是他親手做的:幫我敷藥,給我煮粥。粥很稠,米粒都是爛爛的,入口就化的那種,生長在北方的我從沒喝過這樣的粥。

「好不好吃?」於勝宇一臉的邀功似的迫切表情。

我點了點頭。「煮得很好啊。跟我家裏做的不一樣。」

「謝榮教我的。他是南方人。他說咱北方的那種叫做稀飯,粥就是這樣爛爛的。他都吃不慣北方的粥。」於勝宇蹲在我床前,還是切切的看着我,好像我剛剛的誇獎還不夠讓他滿足。「我煮得很用心呦!」

「嗯。吃的出來。」我的表情有點獃滯。「你要不要吃點?」我問得彷彿這東西是我做的一樣。

「好啊!」他站起身來,疾步走進廚房,裏面響起叮叮噹噹的聲音。他做事總是不夠耐心。這本是很正常的事,很正常的情節,很正常的對白。只是沒來由的我的心一酸。謝榮那麼好,換我我也不會不愛。這是我自卑嘛?可是我有什麼資格不去自卑?有嘛?

平生頭一次我嘗到了嫉妒的滋味。小岩個性豪爽但是心細如髮,對於西枝末節的東西他從來都很當心。跟他在一起時,我不懂嫉妒。

鑰匙串的聲音在門口響起,接着,西敏拖拖沓沓的走了進來。

「哎?咦?小喆!你怎麼回來了?」他又驚又喜,快步走到我的床邊。「幹嗎這麼早就睡?莫非昨晚……」他笑得很曖昧,然後,又表情一端,「為什麼回來了?不是說那傢伙不錯嘛?怎麼?出什麼問題了?」

「西敏……」

「你臉色不怎麼好啊?怎麼了?怎麼滿地是錢?」他不容我把話說完,就一邊質問,一邊掀起我的浴衣。

「小喆,他是誰?」就在這個當口,於勝宇端著粥碗走進來。

「你大爺!你個死BT!」西敏一個箭步竄到他面前,抬手就是一個大耳光。

「噹啷」!粥碗跌在地上。

「別動手!」我忙叫道,生怕他們兩個動手。

誰知於勝宇默默的挨了這一巴掌,垂下頭一聲不響。西敏氣尤未消,揪着他的衣領叫道:「他也是爹生媽養的,他也會疼你知不知道?」

「西敏,不是他乾的!」我從床上爬起來把西敏拉開。「昨晚在公園遇到……」

「是不是就是那個胖子?我不是早跟你說過當心當心!你豬腦袋啊?」西敏暴跳如雷。「想錢想瘋了?」

「……」

「你丫……」西敏話未說完,已被於勝宇一把拉開。「好了。現在不是教訓的時候!」他說。

西敏一愣,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於勝宇,隨後笑了起來。「我回來取東西,這就走。你們兩個折騰完自己收拾了啊。」他從自己的衣服堆里刨出手機,風一樣的走了。臨走對我眨了眨眼。

「那個人什麼樣?」於勝宇一邊打掃着地上散落的米粒碎片一邊似乎漫不經心的問。

「嗯?」

「那個人。」於勝宇咬牙切齒地說。

「我忘記了。」

「……」

他不再追問,只是安安靜靜的打掃,然後仔細把被我打落在地鈔票揀了起來,確認一張不落。

「你打算住這裏?」他問我,把那錢用我換下來的襯衣包好。

「是。」

「這樣吧,我在密雲有幢房子。那兒的條件比這裏好點。我送你去。」他說,然後不由分說把我塞到鴨絨被裏一股腦卷了起來。

「你幹嘛?」我怒道。

「我抱你下樓。」他說,然後把我的錢包塞進被捲兒,雙手托著被捲兒下方抱了起來。

「你丫瘋了!」我咬牙道。

他笑嘻嘻的不說話,把我抱出門去,用腳帶上大門,不坐電梯,而是順着樓梯走了下去。

鴨絨被裏很溫暖,所以我雖然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有點怪,但卻仍然躺得很安逸。

他已經停下來很久了,我雖然沒睜眼睛但完全能感覺得到。「怎麼不走了?」我問。

「我們到了。」他回答,熱氣就呵在我的臉上,足見他的臉與我的距離有多近。

「到了?」我有些驚訝,平日裏覺得五樓是不短的距離啊,怎麼今天感覺這樣快?慢慢睜開眼,可不就是站在樓門口嘛!

於勝宇又將胳膊向上掂了一掂,這樣他的下巴就完完全全的貼在我的額頭上了。樓門口走過一位大媽,神情怪異的看着我們。

「走吧,為什麼不上車?」我催促道。

「外面冷,等你清醒一點再出去。」他說,下巴不停的摩擦着我。

「我清醒了。」我忙道。

於勝宇把我放在引擎蓋上,打開車門。我看到他把一直攥在手裏,用我的襯衣包裹着的那疊人民幣跟唱片混在一起,應該說他將那疊東西埋在唱片堆里,然後放倒副駕駛位,最後把我平放在座位上。位子不夠長,我卷著腿,看他繞過車前面要打開駕駛位的車門,我坐起身想把錢從唱片中抽出來。

「別動那個。那不是你的東西。我們要還的。」於勝宇厲聲道,停了一停,又說:「需要什麼跟我說。」

「勝宇……」我半是商量,另外一半帶着點懇求的意味。

「好了,我們不要討論這個了。」他說,聲音很硬,全無一點迴旋餘地。

「他只是個虐戀者而已。他沒有惡意。」

「那你也是嗎?!」他冷冷的問。

「……」我一下子噎住了,事實上大部分過程應該算是強迫,不過我仍覺得那人很可憐,最起碼他很孤獨,身邊不會有一個像是於勝宇這樣的人陪伴他,照顧他。想到這點,我覺得心中暖暖的,也正因為如此,天底下沒有任何人任何事是我不能原諒的。「過去了,勝宇。」我輕聲說。

「咳,你呀。你!」他嘆道,臉上緊繃繃的線條柔和了下來,習慣地想要抓着我的手,卻發現我還跟春卷般的被鴨絨被捲成一條,不禁啞然失笑,打開車中的空調,等著氣溫升上來。

於勝宇不太抽煙,但是喜歡把玩打火機。在家裏他收藏了各式各樣的火機,車上也有一兩個。現在手中的這個是個看起來跟老電影中的一樣的老傢伙,被他反覆的打着,吹滅,再打着。最後,他從小抽屜里拿出一包煙,叼起一支,點着。「我提提神,」他轉頭跟我說,「70多公里,我怕路上打瞌睡。」說完,他要開門下車。

「在車裏抽吧,我又不在乎這個。」我阻止了他,他奔波了一夜加半天,眼圈都黑了,說不心疼他是假的,更何況我根本都想像不到他居然也會這麼細心。

於勝宇聽了好像特別高興,狠吸了兩口,又伸手來摸我的手,再次發現我還是個春卷,只好拍了拍我的被子,就把手停在上面。

我真恨不得把被子穿出一個洞來伸手跟他相握,於是在座位上有點蠢蠢欲動想要掙開。

「別動。」他當然立刻感覺到了我的動作,又輕輕拍了兩下,「車裏還冷著呢。等氣溫上來了我就把你放出來。」他掐滅手中的半支煙,俯身看着我,「我不想讓你再生病了。」

我不想笑的,但是嘴角卻自己翹了起來。

「對,就是這樣。你這樣微笑的樣子真好看,就像我的一眼見到你。」他凝神看着我。

我的神情一下子僵硬在那裏。心臟有種被捋緊的感覺。

於勝宇顯然不知道為何氣氛忽然有點異樣。他皺了皺眉頭,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讓你想起什麼嗎?」他問。

「沒有。」我立刻回答。

「哼。」他坐直身體,兩隻手放在方向盤上。我知道他不相信,但是他想讓我說什麼?我又能說什麼!我側過了身體靠在車門上。

過了一會兒於勝宇發動了汽車,但這尷尬的沉寂卻沒因引擎的轟鳴而被打破。我就在沉寂中睡去。睡前迷迷糊糊地想:我已經這麼睏乏了,他也一定好不到哪兒去。有些憐惜他,但不知該怎麼開口。他應該餓了,從昨晚到現在半粒米都沒下肚過,是不是該叫他先吃點東西呢?……然而這一系列的建議和意見最後只是被我帶進了睡夢中。

一年多來我睡眠一直很淺,有什麼風吹草動立刻驚醒。但這次我卻睡得很沉。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大床上。於勝宇的汽車再豪華也達不到這個地步的。我坐起身,屋子很乾凈整潔,顏色是飄逸的乳白,但卻讓人不覺清冷。這是謝榮的顏色,我知道。

這個名字,這個人是絕對不會淡去的。我也知道。

這種時刻的心酸,似乎比從前要來得強烈。也許是因為我已經徹底投入了,卻發現自己不過是一廂情願自作多情!

於勝宇對我是極好,好到讓我難以把持。當然他也可以對一隻三分像謝榮的貓兒同樣的好,狗也可以。只要可以有東西來填補這個空白。可他偏偏選擇用人,而我又偏偏自投羅網。為什麼我在充滿了謝榮的氣息的空間中還擺不正自己的位置,為什麼我還要被那似乎深情但卻不知為誰的眼神,那偶爾體貼的動作,那片刻的溫柔,那身體上的觸摸,那完美的高潮,那極致的快感征服!我明明知道那些不是我的,為何還要心甘情願,還要自欺欺人。我不知道自己這樣子是不是太賤,為什麼明知是錯的卻還死不悔改。

於勝宇進了卧室。我獃獃的看着他,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來面對。每一眼都讓我壓抑,讓我痛苦。仍然是那麼近在咫尺的距離,我觸摸不到。我要遠離他,但是心中還牽掛他。

心酸,還有厭惡,還有沮喪,還有絕望……這些情感不是在這短短的一天生出來的,只不過是在這個時刻爆發。在我身體和心理都很脆弱的時刻。從昨晚起我一再受到傷害,所以現在心中的紛亂已經滿溢。

於勝宇他其實是個很好很好的人,為我着想了很多。他和謝榮都很好很好,都為我做了很多很多。

「喆?」於勝宇把手在我面前晃了晃,「你作惡夢了?」

「……還好。」我說。

「什麼還好?」他問。

「一切。」

「一切?」

我點點頭。我又開始厭惡自己,是的,這種感覺從前有過。小岩說分手的時候,爸爸去世的時候。可是這次還早,還沒有發生什麼。所以,一切都還很好。多一天,多等一天行不行?今天不要揭穿,最好明天也不要。

於勝宇滿臉狐疑的看着我,坐在我身邊。「真的沒什麼啊?」他問,試了試我的體溫。「也不燒。那你要不要吃飯?」

「要。」我乖順地點頭,有一點點討好一樣。真是討厭自己,為什麼會這樣。走,走,離開。我在心裏對自己說。

於勝宇被我一覺醒來的轉化弄的直暈,但是他很快釋然了。我們兩個的關係緩和了不是么?就在西敏那裏,我們互相接受了。他覺得既然有了個好的開端,那後面的轉變也該是好的,難道不是這樣么?

在我睡着的時候,他曾經在超市停車買了不少東西,當然這些我都不知道,所以熟食擺上來的時候嚇了我一跳。

他笑眯眯的給我夾菜,好幾次我都想問他,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噓,不要說,別打破了,就這樣,很好很好。我的心中像是有人在告訴我該如何做一樣。

我好怕。

如果故事可以到這裏終結多好。灰姑娘的童話就終結在她與王子結婚,所有的故事都終結在高潮。如果這也是個故事,那就終結在這裏吧。可是現在我也只有走下去,走下去。

現在回憶起來,大概在那個時候,或者更早,我就已經出了問題,包括身體上的和精神上的。可是我沒意識到。我只是一直走,一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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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與不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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