汨羅

汨羅

五月五日·端午

端午節和春節、中秋並稱為中國民俗三大節日之一,又稱五月節、蒲節、詩人節及女兒節。五月自古以來就被視為毒月,五月五日更居九毒日之首,因此端午節有許多辟毒祛病的習俗,例如灑雄黃、飲雄黃酒、佩戴香包、掛菖蒲與艾草、貼五毒符等。端午又有端陽、重陽、重五等稱,蓋五月乃陽氣炎盛的開始。依照五行陰陽論說,五為陽教,五月五日,取五雙重陽而故名。

端午節民間流傳最廣的,莫過於愛國詩人屈原的故事。屈原是戰國時代楚人,官拜三閭大夫,官位僅次於宰相。當時秦國有侵吞六國跡象,屈原多次上書襄王,建議聯齊抗秦,奈襄王昏庸無能,聽信奸佞讒言。屈原有志難伸,因才學出眾而遭妒陷,反遭削職放逐江南。

不久楚國為秦所滅,屈原眼見家破人亡,痛不欲生,於公元二七八年農曆五月五日抱石投汨羅江而亡。漁民得悉屈原含恨投江,爭相撈救,卻怎麼也撈不起屈原的屍首。只好年年在五月五日當天,以糯米飯或糕餅投江弔祭,並划舟驅趕前來取食的魚群。而後改用竹葉包米飯投江祭祀,並於五月五日隆重舉行龍舟競渡盛會來紀念屈原,衍生成今日端午吃粽賽舟的習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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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人,愛人!起床了!」

低緯度的亞熱帶都市夏天悶熱煩人,不開冷氣夜晚很難入眠。開冷氣睡覺有些不良效果,睡到日上三竿還不肯起床就是一例。今天休診的心愛動物醫院二樓,白狐正在主卧室床頭努力推著懶惰的人體。

「愛人,起床了啦!快十點了!」白靈站在枕頭上,皺眉看着賴床的獸醫,「我都買菖蒲艾草掛好了,你還不起床。」

「下去,白靈。不要上床……反正今天休診,多睡一下會怎樣?」獸醫半睡半醒地回答。他昨晚做了很多操勞身體的事情,非常不願意起床。

「要上你床我昨晚已經上夠了,這樣哪有差?還有,拜託,年輕人,要正常作息啊!」白靈老氣橫秋地說。

「害我得洗床單……都是毛……」

「快起來,我餓了。」

「冰箱有粽子,自己蒸來吃。」

「早就蒸好了,等你起床啦!快起來,今天是端午節耶!」

「端午節又怎麼樣?沒人規定端午節不能睡懶覺吧?」

開了整晚冷氣的室內涼涼的,辛艾仁一伸手把白狐抱進懷裏,聞着白毛中檀香粉的氣味。就算整個臉埋在狐毛中他也知道,那是昨天他掛上去的香包,白狐從不願意戴項圈,只有端午節前後為了掛香包例外。

「起來啦,我們去看划龍舟。」白靈乖乖給抱着,嘴上還是啰嗦。「你昨天答應我的。」

「你要是真想看龍舟賽,昨晚就不該害我那麼晚睡。」辛艾仁打了個哈欠。

「唉呦!起來了啦!」白靈轉過頭去,可惜因為角度而看不到辛艾仁的臉。

「不想動……你幹嘛老不去找你的主人要在這裏煩我……?」

哪壺不開提哪壺,白靈尖尖的狐狸臉上一瞬間閃過憤怒的表情。不過他吞了口口水沒發作,好脾好氣的說:「不然我講屈原投江的故事給你聽,講完你就要起床。」

「一般人講故事是睡前催眠用的吧?」

「到底要不要聽?」

「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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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末年,楚懷王不聽屈原的勸告執意前往秦國,最後被扣留客死異鄉。楚頃襄王繼位,卻因為身旁小人讒言而放逐了屈原。抑鬱不得志的屈原只好遠離都城郢,東行下江南,徘徊在沅湘一帶。

初夏四月,草木茂盛。湘水畔芳草萋萋,芝蘭隨風搖曳,在夕陽下和香氣一起絢幻出綺麗的顏色。在如此動人景色中,卻傳來一聲無法剋制的長嘆。憔悴人影沿着江邊漫步而行,背後散亂的灰白長發隨風飄揚,已不合身的袍服掛在瘦削的身軀上迎風招搖。屈原看着水量增多而混濁的河水,一聲聲嘆息如同悲鳴般回蕩在江邊。

「咦?您不是三閭大夫嗎?怎麼在這種地方?」清亮的嗓音從江上傳來,喚住了沉浸在憂思中的屈原。隨着語尾落下。江上一葉扁舟靠岸。操槳的是一名年輕男子,穿着粗布短衣,顯然是附近常見的漁夫。如果仔細打量,就會發覺這人儀錶不凡,臉上也沒有太陽和狂風刻劃下的痕迹,完全不像普通的漁家人。

不過屈原沒有多看這個年輕漁夫兩眼,也沒有質疑這人為何知道他的身份。反正這是戰國時代,奇人輩出,也有更多的高士遁隱山林。他不在乎這漁夫是誰,即使是秦國派來的刺客也無妨。

可是,誰又會要殺他這無力的放人?

「你是誰?」平板沒有好奇的語調,只是單純禮貌地詢問。

「我叫汨羅,就是汨羅江的汨羅。」年輕人充滿活力的嗓音也彷彿江水一般,「您還好吧?怎麼看起來這麼憔悴呢?」

「舉世污濁只有我是乾淨的,所有人都醉了只有我醒著,所以被流放到這裏。」屈原自嘲地說。

年輕漁夫沉默了,在江邊默默靠岸,跟着也長嘆一聲。屈原的喟嘆是憂愁結郁的,而這漁夫,連嘆息都充滿豁達。

「真正的聖人不拘泥於外物,應該要能隨着世道的移轉改變。」汨羅一指,指向渾渾湘水,「如果全世界都像這水一樣混濁,那你幹嘛不攪和泥水推波助瀾?」

屈原皺起了眉頭,他討厭這種思想,可是他也痛切地知道如此思想充斥了這個亂世。也就是這樣,所以楚王能夠與殺父仇人結為親家,只為了自己好,只為順應這個世道。

「如果大家都喝醉了,那你何妨吃吃酒糟、喝點小酒?和他們一起醉也不錯嘛!」可是,年輕人的口吻是真摯充滿關懷的,「你何苦自命清高,落到今天這種下場?」

「聽說,洗過頭要把帽子撣乾淨,洗過澡要把衣服抖整齊,誰能忍受用乾乾淨淨的身體去沾染污泥?」詩人慨然望向江水,「我寧願跳江葬身魚腹,也不要同流合污。」

年輕漁夫微微一笑,扁舟漂向了江心。隨着槳擊船舷的節奏,江水般清脆又不失雄渾的歌聲傳來:「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屈原眉頭深鎖望向江上,小船轉眼之間只剩下一個不大的黑影,可是汨羅的聲音卻依舊隨着江風飄來:「你甘願跳水,可看到這江也是濁的嗎?」

屈原一愣,再轉眼漁船已消失在江波之中。

道不同,不相為謀;話不投機半句多。屈原以為他不會再見到這漁夫。可是他錯了,兩天後的深夜敲門聲在月色中響起,本就輾轉難眠的詩人起身察看,門外竟是汨羅。

「抱歉,打擾您了嗎?」

應門的屈原一時沒認出來人是誰,汨羅一席白衣沐浴在月光下,宛如月神一般。夜晚銀白光線籠罩着精壯修長的身軀,竟像他本身就散放着柔柔光靄。是神?是鬼?屈原即使是俗子,也知道眼前的絕非凡物。

「我是汨羅啊!屈大夫可忘了我?」汨羅笑着搖動手上酒壺,「今夜月色極美,恰得美酒一壇,特來邀大夫共飲。」

「國喪在身,不可作樂。」

「唉,幹嘛呢?」汨羅掃興地仰頭嘆息,寬鬆衣襟露出年輕的脖頸,「楚還沒滅呢!您這是在觸霉頭?」

屈原看着那年輕飽滿的身體,不由得痴了。他也曾經年經體壯,也曾意氣風發。當年活躍於宮室廟堂的他,哪兒去了呢?那個參與合縱與秦鬥爭、兩度出使於齊的他,又哪兒去了呢?

「進來吧!我還有點小菜。」

「那、有詩佐酒嗎?」汨羅跳了起來。

「少貪心了。」

那天之後,開始了一老一少奇妙的友誼。汨羅似乎總是知道屈原何時寂寞難耐,選在最需要的時刻出現。或在江邊、或在原野,有時是沉悶的午後、有時是萬籟俱寂的夜間,汨羅的出現永遠契時,而屈原發現這忘年之交漸漸變得不可或缺。

汨羅顯然身分不凡,對於文學和歷史的造詣驚人。學養豐富、思路敏捷,兼之思想豁達,的確是能和屈原相唱和的好夥伴。總是不請自來隨意翻閱詩人新舊作,他也幫屈原修文潤稿。

因為倆人都固執,再加上汨羅某種程度死皮賴臉的個性,以至於倆人常出現以下類似對話。

「我說,這邊用『木蘭』比較好啦!」

「竊以為『芝蘭』甚妥。」

「木蘭啦!」汨羅表情每次都很誇張,「跟你分析一百次原因了。」

「也跟你解釋一百次芝蘭好的理由了。」

「可是我那邊都是搗木蘭啊!」

「芝蘭用途較廣。」

「木蘭啦!」

「芝蘭。」

「木蘭。」

「芝蘭。」

「木蘭!」

「……」

雖然常有這類爭執,倆人還是感情越來越好。唯一不完美的,是倆人觀念實在天差地遠。

「我總是很擔憂,秦國目前只是假裝和我楚國交好,總有一天會對我們露出獠牙吧!」屈原總是在喟嘆。

「本來就是這樣。」汨羅毫不在乎地啜一口酒,這事舉世皆知,而且他早就聽膩了,「你很無聊喲,一說再說不煩嗎?」

「你可以說風涼話,我可是真的很煩惱啊!為什麼王不聽我的話?為什麼天下就是這麼多小人?為什麼王者總是愛聽小人的話?」屈原每次講、每次憤慨。

「世道如此,你就接受吧!」

「世道如此,就該試着改變啊!」

「你能改嗎?」

「不能。」

「既然都知道了,那還有什麼好感嘆的?」

「……」

「算了,跟你講也講不通。」

「我才要那麼說好不好?」

當然,屈原也有問過汨羅怎麼認得他的,卻換來一個虛無縹緲的回答。

「你在我們一族中非常出名。」汨羅笑答。

「為什麼?」

「因為你潤《九歌》。」

「你出身巫覡世家?」

「啊!類似啦!」

「什麼叫類似?」

「就是差不多啊!」

「……」

於是,話題總是不了了之。

汨羅就這樣陪伴屈原過了幾個寒暑。屈原打聽過,方圓百里的民家沒人知道汨羅住哪,也沒人見過汨羅的家人妻小。屈原心裏早已有數汨羅不是凡人,便也不追究他究竟來自何方。

公元前二八一年,楚頃襄王十八年。因為楚王約諸侯意圖重訂合縱,激怒了秦王,來年秦國舉兵伐楚。楚軍大敗,割上庸、漢北兩地予秦,從此兩國之間又興戰事。遠在江南的屈原悲不自勝,但也無能為力,只好一度又一度憂愁地徘徊在湘江畔。

晚秋九月,旋風或停滯或呼嘯而過汀旁原野。蘭、蕙等香草的香氣和白色花絮一同飄落,拂過詩人的衣袖,眷戀也似的在他四周環繞。鳥歌獸鳴此起彼落,忽遠忽近地相應合,連水中游魚都閃動着鱗片反射著水中陽光,似乎快活無比。可是失意的人在美景中更為鬱結,澄黃秋色只勾起更多的憂思。

「悲迴風之搖蕙兮,心冤結而內傷。物有微而隕性兮,聲有隱而先倡。夫何彭咸之造思兮,暨志介而不忘……」

「唉,就跟你說了。你的文句很美,但想點正面的東西不是更好嗎?」汨羅的聲音又從江中傳來。

「鳥獸鳴以號群兮,草苴比而不芳。魚葺鱗以自別兮,蛟龍隱其文章……」無視於朝這邊漂來的熟悉漁船,屈原繼續吟詠著。

汨羅把小舟靠岸,陷入了沉默。

「汨羅啊汨羅,你也是蛟龍,為何總是甘願在水底隱藏?」詩人突然停下了,有感而發。

很難得的,年輕漁夫這次竟然沒有再出口爭論隱世之道。

「今天不想爭論,你就抱怨吧!」汨羅苦笑。

屈原微微一笑,汨羅是知道他心情低落,讓他發泄個夠吧?

「求介子之所存兮,見伯夷之放跡。心調度而弗去兮,刻着志之無適。」

詩人一賦終了,身旁的汨羅早已上岸坐在一旁,視線同樣遠眺湘江。

「所以,你又想不開了?」汨羅悶悶地問。

「我好恨,恨佞臣小人榮華富貴;我更哀悼,悼當代人們自私自利。」迴風卷過,白髮拂面,屈原沒有動手攏絡,「我一直在想,乾脆隨着江淮之水入海,跟隨伍子胥一起去算了。」

「唉,你知道,我看到那邊沙洲想到什麼嗎?」汨羅搔搔頭,「我想到那個苦諫紂王沒人聽,最後跳河的白痴申徒狄。活着的時候說破嘴都沒人要聽,死了還會有人要聽嗎?他抱着石頭沉在河底,只改變了那天魚蝦的菜單而已。」

汨羅似乎因為自己講的笑話而吃吃笑了起來,可是屈原笑不出來,這一點都不好笑。

「好啦!我只是要跟你說沒用的。」汨羅止住笑,「人死了,無論上天下地都是一縷幽魂。你活着或許現在不受重用,可怎麼知道未來不會時來運轉?」

詩人望着湘江,而汨羅望着詩人。

「活着,不一定會有改變……可是死了就絕對不會有改變。」年輕人認真地說,「所以無論遁隱也好、遙諫也罷,你都該努力活着。怎麼知道再過個一甲子,不會出現個新王重用你呢?」

「我五十了,你以為我還能再活六十年?」

「要是你整天想着要跳水自殺,那是鐵定活不到的。」汨羅一翻身站起來,拉着屈原往船上走。「走啦!別想了!」

「去哪?」

「捕魚去啊!在這吹風可填不飽肚子。」

「我又不會捕魚。」

「放你在這我怕你跳河。」

「喔。」

「真是的,都幾十歲的人了,還要讓人擔心。」汨羅一邊把詩人推上船一邊抱怨,「還真是不能放着你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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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天開始,汨羅死皮賴臉地住進屈原家,硬是擠在詩人床上睡。屈原起先抱怨過,可是數次未果之後也就任由他去了。

於是一轉眼秋去春來,隨着秦國大軍一路進逼楚都郢都,屈原也一天比一天抑鬱。現在,連汨羅的笑語都無法讓他振作起來。他想死,時時刻刻都想死。唯一阻止他的,是身旁那個死皮賴臉的年輕人。

又是一個初春的夜晚,木門再度在月色下響起。屈原疑惑地起身應門,他想不透。除了身邊的汨羅之外天底下還有誰會在半夜敲他的門?

咿呀門開,月色下是個陌生的藍衣童子,看到屈原深深一揖。

「拜見屈大夫。」童子說,「我是江家人,奉主母之命傳話給主人。」

「江家?」屈原疑惑,「這裏沒有……」

「找我的。」

詩人回頭,原本坐在床上的汨羅已到了他身後。非常少見的,汨羅年輕的臉龐上出現了凝重的表情。

「抱歉,我可能要出去一下。」汨羅出門前還是回頭擠出一抹笑容,「別趁這段時間自殺喔!」

汨羅隨着那小孩離開了,不過顯然離得不夠遠,對話還是隨着風聲飄回屈原屋中。基於禮貌詩人不想聽,可是又不是不想聽就聽不到。

「主人四年未歸了……大小事無人作主……」

汨羅的回答很小聲,聽不到。屈原心中起疑,汨羅住進他家也不過數月,何來四年之有?

「主母說,日常瑣事可代您管理,可是今年端午祭……」

「你小聲點!」

之後好長一段時間聽不清楚對話,只有細碎的氣音。然後,是汨羅憤慨的吼聲:「別開玩笑了!為什麼我不回去老傢伙就得死?!」

童子不知回答了什麼,汨羅的怒氣有增無減。

「那些人都瘋了嗎?老傢伙是我看過最高強的巫師啊!」

童子不知又說了什麼話,夜終於寂靜下來,然後汨羅推開門回到屈原屋中。

「抱歉,我必須回家一趟。」年輕人勉強一笑,「家中有事,不能再繼續煩你了。」

「明早就走?」

「不,現在。」汨羅苦笑,「不瞞您說,我家在汨羅江。更何況,端午祭典之前還有許多事要辦。」

「我了解。」屈原體諒地拍拍汨羅的肩,「巫師一族在祭典前有許多事要準備吧?現在溯流而上還來得及嗎?」

「那個,是絕對來得及的……」

汨羅又一長嘆,隨手收拾起隨身細軟,然後出門。

「那麼,先告辭了。謝謝您這段時日來的照顧。」汨羅向屈原深深一拜,「如果哪天想要找我,就到汨羅江畔呼喚我的名字吧!」

屈原沒有問汨羅為何這樣就可以找到他,也沒問他回不回來,只是默默向年輕的摯友道別。於是淚羅走了,住人的小屋又恢復了寂寥。

公元前二七八年,楚頃襄王二十一年夏。秦國大將白起破郢,楚東遷都陳城。就在汨羅離開后不久,消息傳至江南。屈原深感大勢已去,悲國悲民之際又加深了厭世之意。他寫下最後一篇遺作《懷沙》,決定不再留戀如此亂世。汨羅曾經重新燃起他對人世的依戀,可是星火輕易被撲滅,年輕人走後空蕩的小屋把詩人逼向比從前更寒冷的邊緣。

生離死別。人世無常,何苦留連?

投江前,屈原來到了汨羅江畔。他覺得該見汨羅最後一面,就算無法向汨羅交代遺言,也要傳話讓他知道自己的決心。他不願汨羅回到倆人曾同住的小屋,然後才發現早已人去樓空。

至於為什麼會這樣想,他也不清楚。也或許……他在期待見到汨羅后能改變什麼?

這天剛好是端午,汨羅江水反射正午的艷陽,閃著粼粼波光。江畔祭水神的儀式正開場,裝飾華美的龍船停泊在碼頭旁,巫師在祭壇上舞著,兩旁鼓樂和諧。屈原無法在盛裝的巫師群中認出汨羅,詢問四周圍觀路人卻得到「沒聽過這個人」的答案。當然,無論如何向江上呼喚,年輕漁夫也都沒有搖著扁舟出現。

「那麼,如果有一天遇到那個人,請告訴他屈平對不起他,枉費了他苦口婆心。」

最後,屈原只能這樣向路人交代,然後離開了祭神會場。

失落而寂寥,又尋故友不著,連祭典的管弦在詩人耳中都像悲樂。即使不悲。也讓人意冷。國之將亡,人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祭神拜鬼上,這怎能讓人不心如死灰?如果神能經由巫師聽取人們的祈願,誰會來傳達忠臣義子的死諫?

那一泓碧綠的潭水,可是映照着青天?

「屈大夫投江了!」

消息如同號哭般傳開時,祭典正進行到最高潮。祭典的主角江神降臨在主祭巫師的身上,對眾人傳達着旨意。噩耗打斷了迴音裊裊的神語,整個祭典會場突然混亂了起來,細碎的消息如風聲般傳開。不少人群丟下祭典往江邊跑,更多的人開始哭泣和咒罵。

「安靜!」

荒亂中,主祭巫師一聲怒喝鎮住了人群,隨手抄起台上祭品、旌旗拔空飛起。在驚呼聲中巫師停在江心,凌空飄浮着。

「汨羅江水聽令!」巫師似乎在包肉竹葉上寫了些什麼,「即刻止流!」

隨着包着竹葉的祭肉落水,奇迹似的情形發生了。原本滔滔不絕西流的汨羅江水,突然像凍結了般凝住,宛如一片厚冰。

接着巫師抓起一把糯米,猛力灑往江中。他大喝:「蝦兵蟹將!速尋此人!」

語音方落,整條汨羅江都吵雜了起來,彷彿有無數的生物在竄動、交談。岸上人們不由地捂起耳朵,巫師卻毫不在意,心有所悟地往江岸某側筆直飛去。

「勒令!破水!」

如同意圖刺殺水中猛獸一般,巫師手持黃旗直插水中。人們屏息了,靜止的江水竟以旗竿為中心分開,瞬間出現一個空洞。而旗子懸空直立在原本河面的位置,巫師在破水瞬間失去所有精力般落下,只能緊抓住旗子以免跌死。

原本艷陽高照的五月天突然湧起密密雲層,轟隆雷聲劈開了天空。明明還是正午,突然天色就有如傍晚般陰暗,並在瞬間下起了滂沱大雨。

過了不久,終於都找到避雨處的人們在驚駭中發現江水又合攏了,並且開始流動。一切水相恢復平靜,只有那旗竿豎立水面上,勉強讓大巫師不致溺斃。幾艘比較大膽的龍船搖槳向前,撈起了巫師和旗竿。而巫師得救的那一瞬間,是痛哭的。

「大人、大人,您還好吧?」槳手這樣問著。

「我很好。」主祭巫師抹去臉上的雨和淚,「不是我在哭,是汨羅江在哭。」

如果這時的人能潛水,他們就會看到江底發生的悲劇。一尾白龍正緩緩下潛,以江底某物為中心盤旋而下。江底沉着史上最偉大的愛國詩人,一顆大石用粗繩綁在他的腰際,讓冰冷屍身無法上浮。黑暗的江底,屈原的衣袍和白髮隨波搖曳,宛如迎風擺動着。

而如果有人能通陰陽,便能看到大石上坐着一抹幽魂,赫然正是三閭大夫屈原。而四周,圍着各式魚蝦小將,和被魚蝦擋開的兩個鬼差。

「你終於來了。」屈原的魂魄笑望白龍。

「為什麼……為什麼你還是要尋死?」白龍哭泣著,轉眼化為白衣青年。

「我說過了,這世間無我歸處。」屈原說。

「難道……難道我還不夠嗎?」汨羅一把摟住詩人魂魄痛哭,「為什麼你就非得尋死?我不是說,這江水也是濁的嗎?何苦髒了自己?」

「你的部下告訴我了……我早該知道,你是條美麗的龍。」

屈原撫著龍神的黑髮,輕輕地笑了,「既然你不是人,那為什麼總希望我活着?」

「不管凡人的生命多短,總是活着的。活着,就會產生變化。」汨羅的眼淚溶成一抹清流。「可是凡人死了,鬼魂就不會再產生變化……」

「別哭了,汨羅江神。」屈原魂魄安慰著龍神,「我不值得你流淚。」

「哪不值得?」

「不值得。」

「值得。」

「不值得。」

「值得。」

「不值得。」

「值得。」

「不值得。」

「值得!我說值得就是值得!」

「……」

不知為何,四周的魚蝦鬼差似乎都在掩嘴偷笑,汨羅江神惱怒地推開屈原,往四周一瞪,止住整片竊笑。

「你為什麼從不問我的身份?」汨羅問。

「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屈原苦澀的笑,「早有感覺你不是凡人,如果你要瞞着我,我寧可相信。」

「你……」汨羅的眼淚又涌了出來,在江底閃閃放光。

「別哭了,那我就在這江里陪你,不老也不死,這樣不好嗎?」屈原安慰地拍拍汨羅肩膀。「這樣不是正好嗎?」

「你也真會選時間,偏偏挑在我沒空救你的時候跳江。」龍神一抹眼淚,似乎沒聽到屈原說的話,有點惱怒地抱怨起來,「我沒跟你說什麼時候回去,你就不會在原地等我嗎?找不到我,你就不會等一下?」

「我……」

「這個時候忙都忙死了,跟你鬼混四年,江里積了水鬼水妖一大堆,不然我幹嘛回來?」汨羅幾乎氣得大罵,「好不容易快要忙完,祭典結束就可以回去,你給我投江!你可知道,侍奉我多年的大巫師來不及讓我離開,直接借我身體救你,差點被我這樣搞死?」

「好好,對不起,那我就化為水鬼在江里陪你謝罪好了。」屈原安撫地說。

「不行,不準。」汨羅斷然拒絕,「你不準成為水鬼,你給我轉世投胎去。」

「為什麼?」屈原莫名其妙。

「因為死人只會積聚不祥之氣,最後化為妖物。」不知為何,龍神似乎一字一句難以出口。「所以你必須走,我不要如此妖物在我江中。」

「汨羅……」

「夠了!我受夠你的抱怨了!說也說不聽的凡人!」白色身影轉身背對那抹幽魂,「你走吧!我不要再看到你!」

「你……」

「帶他走!」龍神對鬼差下令,接着喝令一旁部屬,「趕他們走!不要再讓我看到這個人!」

蝦兵蟹將對鬼差一致鞠躬致歉,接着讓出了道路。兩個鬼差終於上前套上鎖鏈,催促屈原離開。

「等一下,拜託。」屈原離去前,回頭望着那熟悉的背影,「如果你方便的話,是否能派一些小魚小蝦回去我的故鄉,給我姐姐報個信?」

「笑話!」龍神依舊背對詩人和鬼差,語氣顫抖著,「為什麼我必須要幫凡人做這做那?你作夢吧你!」

於是屈原的魂魄走了,進入水神無法管轄的陰曹地府。所以他沒看到,就在他消失之後,龍神用身上配劍斬斷了系著屈原和大石的粗繩,轉眼化成白色大魚。百里水路,對水神來說只是咫尺而已。

岸上楚人的招魂歌聲中,白魚搖曳長尾、舒縮他的鰭,頂起了屈原的屍身。水路艱險,但水底沒有暗流膽敢侵襲,江面也沒有狂風勃起浪頭阻撓。

從汨羅江起,白魚載着屈原下過他們相遇的湘水、接着入洞庭。洞庭一碧萬頃,岸芷汀蘭鬱郁青青,白魚無暇而且無心留連,只顧載着詩人前行。出湖口,白魚入長江,將斑斑點點湘妃的淚竹拋在後頭,就如同每一個被他疾風似拋下的景色一般。

然後他溯流而上,蜿蜒千里。過公安,渡江陵,略過夷陵宜昌,終於到達了長江北岸那個屈原歸不得的故鄉。

屈原的姐姐在洗衣江畔發現白魚送回的屍體,因此傳開了各式傳說。而江南人記得了當年巫師欲救屈原的咒語,年年五月五以竹葉包肉、糯米投入江中。

可惜龍神來不及救起投江的詩人,粽子也浮不起不存在的屍身。屈原的遺作傳開了,人們一代代傳著投江的故事,如同人們保留了划船搶旗的儀式。可是時代巨輪向前推展,死人再也無法喚回。

公元前二二三年,秦滅楚;公元前二二一年,秦統一天下;公元前二零六年,項羽、劉邦推新楚王滅秦。歷史不斷向前走,永遠不會回頭。可是鄉野村夫口中保留了這個傳說,世世代代文人吟詠著楚辭,流傳這種固執又不知變通的忠義。更有人說,屈原精神構成了中華文化最精髓的一部分。

「看,我就說。過了幾甲子總有人會了解你的吧!」

據說淚羅江畔,直到今日還會在深夜聽到這樣的抱怨。

據說,那是個年輕男子清亮的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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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天的故事好像特別感性耶?」

很捧場的,故事講完辛艾仁不是處於睡眠狀態。年輕獸醫早已清醒,靠在床頭半坐翻看着一本厚厚的《楚辭鑒賞》。

「畢竟是講屈原的故事嘛!」白靈舔舔嘴唇,「講他的故事沒有這種程度的感性和雕琢,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中華五千年文化啊!」

「其實只是你昨天看了這本書,現學現賣對吧?」辛艾仁翻過書頁,推推眼鏡,投給白狐好笑的一瞥。

「這是侮辱!」白狐跳起來,「講得好像我活了四百年,昨天才念過楚辭一樣!」

「我可沒那麼說,是你作賊心虛吧?」

「你有!」

「我沒有。」

「有!」

「沒有。」

「你有!你有就是你有!」

「等等你不覺得這對話有點耳熟?」

白狐哼了一聲,負氣轉身跳下床。獸醫還靠在床頭,翻過幾頁書,又想到什麼。

「唉,白靈。之前我好像聽說過屈原和楚懷王有什麼不可告人的感情耶?」

「我對人類之間的故事沒有興趣。」白靈搖身一變又成為白衣青年,「你到底起不起床?」

「對人類的事沒興趣?那你看什麼划龍舟?」

「到底起不起床?不起床我自己下去吃粽子了。還是你希望我抱你下去?」

「好啦好啦……」

感到人形妖狐態度中的威嚇感,辛艾仁終於投降,把書本放好下床。

可是現代人還是不懂,不過就是過個節嘛……幹嘛講究這麼多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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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理的傳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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