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若汐有一種錯覺,明晨的家,彷彿與現實社會毫不相干。

他愛極了下課之後乘地下鐵去往那裏的時光,噹啷啷的列車在最後一段開往郊區的路程時,從隧道跑到地面上來,隆隆地穿過楓樹與栗樹的樹林,夕陽點點滴滴從濃蔭中穿透。

那樣美麗的一所小房子,房前鋪着紅磚小徑,靜靜得站在樹林間。令人驚異的是,大門永遠不鎖,只要踏上石階,輕輕一推,門便應手而開,如宮崎峻卡通片中女孩所賫夜探訪的魔女宅第一樣,裏面永遠充滿奇幻神秘的想往……

雖然不設防,卻也沒有人擅自闖入,並非沒有人來,明晨的訪客形形色色,彪形大漢,斯文的年輕人,艷麗的女郎,人不多,卻非常精彩,但是統統按門鈴,然後立在門口與明晨說話,不踏進一步。

偶而問過原因,明晨笑咪咪說:「這是我的怪癖。」

若汐猶豫許久,沒有勇氣問自己為什麼可以除外,太過充滿希望,怕聽到無關的答案。

門鈴的音樂,是一支很老,節奏輕快的曲調,叫做天堂里的陌生人,若汐非常喜歡。有一次許久沒有人到訪,他索性自己跑到門口去按一下,然後站在那裏聽。明晨從三樓晃下來,預備待客,發現童若汐獃獃站在門口望着大門聽曲子,見他下來,才恍然大悟,訕訕地笑,樣子很不好意思,不由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搖頭道:「真是孩子」。

明晨並沒有時時陪着若汐,他對他說:「喜歡的話,自己來。」

若汐來了,他讓他自便,他自己常常窩在三樓,偶而也會出門去,留若汐在家裏陪TORI。若汐初時覺得奇怪,怕打擾明晨,又不知道能做什麼,簡直手足無措,可是又捨不得不來。但是終於的,漸漸學會一切自理,上去同明晨打個招呼,便下來坐在廚房桌上念功課,畢竟是臨考生了,念到肚子餓了就去冰箱裏翻食物。明晨的大冰箱提供各式各樣的魚罐頭,鮪魚、沙丁魚、青魚,用來做三文治,通常做三份,自己一份,明晨與TORI各一份,那隻狗真該改做貓,每餐非魚不歡,一見到若汐走近冰箱,便抬起濕漉漉黑眼睛垂涎地湊過來。

讀書累了,靠在椅背上,看窗外的風景,紫色雲彩鋪滿一天,有星子在閃。

有時也覺得困惑,若汐屢次問自己,這算戀愛嗎?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對明晨有着那種獨特的叫做愛的感情,他渴望明晨的一切,從言語直至接觸,渴望到心痛,愈渴望……便愈是心生恐懼。

明晨好似沒有這種困擾,有些時候他不工作,會下樓來,坐在沙發上懶洋洋與若汐說話,隔着起居室與廚房的門,若汐覺得他好象故意與自己保持距離。

一次於是裝作功課有問題,問明晨,明晨走過來站他身後低頭看,那整個過程若汐覺得後背麻酥酥,不敢動。有一瞬間他感覺明晨的手指彷彿親昵地拂過自己的脖頸,產生電擊般的觸覺,可是隨即知道是自己疑心生暗魅,明晨其實抱着臂,一動未動。

當明晨走開時,若汐伏在桌上,埋着頭,許久,感覺枕着面孔的地方濕漉漉的。

呵,太辛苦了,什麼也不敢做,唯恐一動,這夢便醒了,所以他寧願一直隔一段距離這樣看着他。

即使知道終有一天所有一切都會改變,若汐也絕沒有想到,事情會那樣快就發生,也沒有想到,先來找自己的,會是明遠。

那一天明晨稍早時候已經外出,並沒有送他,若汐自己坐車回家。

下了電車,夜色已深。這時若汐聽到身後汽車聲音,一束車燈打在自己身上,他回身,眯起眼,刺眼的車頭燈光里,看到明遠那輛BMW。

明遠將車停在他身邊,探身推開這一側的車門,用有些突兀與生硬的口氣對若汐說:「上車。」

若汐沒有動,冷冷看着他。

無論發生什麼事,他不認為明遠有這種資格對他無禮。

過一刻,明遠彷彿吐口氣,用較和緩的語氣說:「童若汐,請上車,我想與你談談。」

若汐不覺得他們之間會有什麼好談,可是多少有些好奇,並且想到所有那些有關於明晨與明遠的瑣碎傳聞,他終於還是坐上明遠的車。

明遠發動車子,向山上開,一直沒有開口,直到車駛上半山腰,停在路邊的一個小型泊車場。

若汐靜靜坐着,有點漠然地看着明遠,發現他雙手仍然緊緊捏著方向盤,十分用力,微弱的光線下手背青筋浮起。

若汐正有些詫異,聽到明遠開了口:「你,在同明晨交往?」

一個雷打下來也不會比這更令人震驚,若汐幾乎彈起來,愕然且戒備地瞪着明遠。

明遠轉過頭來,微光中若汐看到他的臉,心裏打一個突,那張臉充滿了困惑、惱怒、悲哀、嘲諷,完全失去初次遇見時的鎮定與溫和。

若汐一時發不出聲音來。

「你……在同明晨交往是不是?」明遠緊緊盯着他,追問,目光漸趨犀利。

若汐終於聽到自己僵硬的回應:「明先生,您在說什麼?」

「呵,」明遠突然輕輕地笑了,「這樣說的話,明晨並沒有表示喜歡你呵……」

若汐呆住。

明遠看着他:「他沒有說,對嗎?也對,他怎麼會說呢,你是這樣年輕的一個孩子,年輕到不懂他的感情……」

若汐覺得自己耳朵所聽到的聲音忽遠忽近,

「……太年輕了,年輕的可以放棄一切……什麼都可以丟掉……反正以後還會有……就象以前的那個孩子……五百萬!只要五百萬,就放棄了他……他有沒有告訴你?」

若汐茫然地抬起頭來,看着明遠。

明遠明亮眼睛裏的凌厲漸漸褪去,有點溫和,有點無奈地看着若汐:「他沒有告訴你,對嗎?他已經失去了對年輕人動心的能力,他無法對你動心,對不對?他沒有辦法愛上你,即使你是這樣的……漂亮……但是卻太年輕……」

若汐聽到明遠輕聲說:「離開他,童若汐,他不會愛你。」

……他不會愛你……

這句話仿若魔咒,令若汐醒來,他抬起頭,忽然微笑了。

「既然如此,」望着明遠,若汐輕聲回答,「那麼,你又何必緊張呢?況且,我同明晨之間……並沒有發生什麼,我們只是朋友。」

明遠挺直身子,怔怔地看着若汐,看他的面孔由震驚迷茫忽爾轉為平靜,一雙眼睛沉靜如淵,他一時竟作聲不得。

若汐偏著頭眨眨眼,語調輕快:「還是明先生認為,我沒這個資格同明晨作朋友?」

明遠有些意外,張張口,仍是沒有回答。

若汐斂起笑意,深深注視他:「我想我還是自己上去比較好些,謝謝你載我一程。」他禮貌地對明遠點點頭,起身下車,自行離去。

明遠似呆住,又或者在想些什麼,並沒有叫住他。

許久,若汐才聽到明遠的車下山的聲音,他沒有回頭,一步一步穩穩地走。幸好,他想,幸好明遠沒有追上來,所以不會看到他此刻滿臉的淚水,不會看到他維持在口角邊難看的笑容。

最令人難堪的,是明遠說的全對。

明晨不會愛他!他喜歡他,也許。如同喜歡葉洋,TORI,以及任何一個其他朋友那樣的喜歡,但他並不愛他,這太明顯。

是童若汐自己不願發現,不想承認。他一頭栽進去,不去想原因與結果,不去注意周圍的任何人與事,他甚至從沒有想過明晨是否能夠接受同性。原本極其荒謬的一件事,因為若汐的盲目,而變得似乎是那樣的理所當然。

……童若汐理所當然愛上明晨……

……明晨……也許……也許他也會愛上童若汐……

這樣一個美麗的自欺欺人的泡沫,如此脆弱,只需明遠一句話,就被輕輕撕破。

……他不會愛上你……

若汐自那夜之後,不再探訪那幢小房子,他決定把這本童話書合攏,開始認真鑽研功課,取了數份大學申請錶帶回家細細研究。

靜靜十數天過去,一切彷彿突然恢復正常。

不細心地看,任何人不會發現若汐平靜外表下的疲憊,他需要花許多精力來壓抑那種灰敗無望的渴求,常常感覺精疲力盡,一整天不再想說一句話。

也許日子久了就會好的,若汐想,總是會淡去的吧?

安靜的夜裏,伏在小小書桌上看書,若汐喜歡支手撐著額頭,有一天他恍然想到,不知何時起學會這個明晨慣用的動作,再也改不回來了。

正在苦笑,他聽到窗上發出「撲嗵撲嗵」的聲音,這個時候夜深人靜,所以聲音雖然細小,卻非常清晰。若汐站起來走到窗前去查看,發現是有人往他的窗子上丟小石子。

夜半三更,這是誰?難道是山精鬼魅?若汐推開窗子看出去,他的房間在二樓,樓層不高,很容易看清楚外面,若汐看清楚了,一時竟呆住。

明晨穿件白襯衫,長身玉立,真正象一隻山鬼,站在房前樹下,仰著頭,看到他,招招手。若汐覺得呼吸急促起來,一顆心撲通撲通沉重的跳着。

他的思想還在猶豫,他的身體卻已經自作主張,輕手輕腳跑下樓,走到門口,推門出去。

若汐走到明晨身畔,半仰起頭看着他,若汐自己已經不矮,明晨比他還要高半個頭,他輕聲問:「這麼晚,什麼事?」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沒有異常。

明晨看他一會兒,微笑着說:「這樣晚,你怎麼還沒有睡?」

「我在溫書,快考試了。」若汐依戀的看着明晨,藉著夜晚的掩護,他希望明晨不會發覺他目光中的貪婪。

「呵,我知道,你功課很好。」

若汐靦腆的笑。

「來,先別溫了,帶你去看好東西,」明晨的口氣有些調皮,「也要歇歇的吧?」

「現在?」若汐有點驚訝。

「只有現在才看得到,」明晨笑,「敢不敢?」

他做個「跟我來」的手勢,率先走。

若汐連一刻遲疑也沒有,馬上跟在他身後,心裏苦笑,明晨一個微笑一個手勢已經占勝一切,令童若汐心甘情願飛蛾撲火一樣跟着走,再也不能回頭。

他們自後門出去,大約是不想驚動別人,明晨的車停在宅院外邊的道路上沒有進來。兩個人悄悄出去,明晨看着若汐坐進車裏,得意地笑,露出一排白牙,彷彿很高興他被自己拐出來。他發動車子,一下子將車駛離明宅,開上山去。

車子直開到山頂一塊平地才停下來,若汐跟着明晨下車,向四周看,黑沉沉。咦?明晨到底要他看什麼?

山頂風很大,有些冷,若汐瑟縮一下,回頭去看明晨,發現明晨也在看他,上下打量,一副研究的樣子,然後喃喃自語:「咦,怎麼穿這樣就跑出來?」

若汐啼笑皆非。明晨一到就帶着他走,又不告訴他什麼事,何曾給他時間去套件厚外套?

明晨返身回車上亂翻,過半晌「啊哈」一聲,從備廂拽出一件東西,拿來給若汐看,居然是條軍用睡袋。若汐瞠目結舌,不敢相信地問:「你打算睡在這裏?」

明晨搖搖頭:「不會,不過時間還未到,你穿成這樣,一定受不了,先進去躲一會兒再說。」

他找個較平坦的地方把睡袋攤開,拍拍松,招呼若汐:「快過來鑽進去。」

若汐往後縮,拚命搖頭,覺得面孔開始發燙,讓他在明晨面前躺下來,即使是為了這種單純的理由,感覺還是有點怪異與尷尬。

明晨抬起頭,「你幹什麼?童小汐?」

若汐非常堅決地說:「我不要睡在那裏面。」

明晨站起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小汐,雖然我很想脫下我自己的衣服給你披上,顯示我英雄救美的決心,不過你也不想看着我夜半三更的赤膊在山頂上吹風吧?」

若汐的臉轟一下燃燒起來……明晨……脫衣服……

「還是……」,這樣黑的夜裏,若汐都能看到明晨滑稽地挑起半邊眉毛,「你希望我們兩個一起傷風感冒?」

若汐猛然抬起頭,吃驚地張著嘴,「啊?你是說你也要睡進來?」

明晨連另外半邊眉毛一起挑起來。

若汐幾乎咬掉自己舌頭。

明晨笑嘻嘻地問:「小汐,你是不是在難為情?」

「……」

「有什麼好難為情,兩個大男人……」要過一會兒,若汐才能哼出來,「我只是覺得這個袋子有點小,裝不下我們兩個人而已,你沒事長那麼高……」

他慢吞吞走到睡袋前,扯扯袋口,拍幾下,嘟囔著,接着慢吞吞爬進去,不去看站在旁邊笑的明晨。

第一次,若汐萬分希望明晨恢復他那張著名不可愛的陰天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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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晨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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