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45度偏東向大約兩百六十英里左右,有一處廢棄的人類村落。到這裏的時候,受過重創勉強修復的飛行車終於堅持不住了,引擎發出明顯的沙沙噪音。

維塔斯找到一處還算完好的房屋,把飛行車停好,先下去觀察一下四周。特意選擇的航線,這裏屬於前古時代的低矮山區,沒有任何礦藏資源,所以在戰火席捲而過後,就被拋棄了,既沒有機器也沒有人類到訪。村落里到處是斷壁殘垣,大部分的建築已經變成廢墟。維塔斯找到的這處房屋,實際上只是整幢房屋的一個殘餘部分,看起來像是醫院裏的深切治療室,由特種玻璃鋼龍骨支撐著,可能這正是它倖存下來的原因。門框有點變形,但使點勁兒還是能夠很好的封閉。

維塔斯回到飛行車上。駕駛艙的地板上堆著一堆厚厚的毯子,用寬縛帶固定在兩個座椅之間,維塔斯蹲下來,掀開毯子一角,露出一張蒼白的小臉,閉着眼睛,氣息微弱。

維塔斯伸手撫摸着他的臉頰,輕輕說,「……博雅,醒來吧。」沒有人回應他,維塔斯垂下頭,默然不語,過一會兒,他鬆開縛帶,小心翼翼地把少年連同毯子一起抱起來,輕手輕腳抱進臨時居所里去。

已經過了三十六個小時了,自他找到博雅,把他從養殖箱裏拿出來帶走。但是傷害已經造成。微型電熱從飛行車上卸下來放在屋子裏,開啟,溫度慢慢上升,室內不再陰冷刺骨,有了一絲暖意。維塔斯坐在地上,怔怔地托著腮,博雅躺在他膝邊,全身被包住,只露出臉。

一切是怎麽發生的?維塔斯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當夢突然醒來的時候,世界已經天翻地覆。博雅,已經是這樣了……不說話……不動……生命在安安靜靜一點點流失掉。

維塔斯慢慢把毯子捲起到一側,露出博雅赤裸的身體。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的身體,比記憶中要拉長了一點,也結實了一點,薄薄的肌肉勾出肩背、腰際、臀腿處漂亮的線條,不再是少年的細瘦青澀。可是本來應該更加活力充沛的身體,現在卻毫無生氣,記憶中柔潤的米白色皮膚變得喑啞沒有光澤。維塔斯張開臂,用兩手托握住博雅的臀和肩,輕柔地把他身體向一側翻轉過去,雪白的背上,自後腦沿着脊椎向下,穿過兩側蝴蝶骨,一直延伸到腰間,觸目驚心的四個黑烏烏的洞,生物能源就從這裏被抽取。無聲地吸著氣,手指輕輕滑過那些冰冷可怖的,如同死人眼睛的金屬圓洞,維塔斯覺得心臟部位又酸又痛,手腳都有點發軟。這是恢復記憶後的副作用,各種從未有過的感覺紛至沓來,並且不知道是否因為太過突然,特別敏感與強烈,幾乎承受不了。

已經快兩天了,能用的辦法都用了,博雅一直沒有醒過來,這是不正常的。已經成熟的自然人類受到穿刺後,不可能像生產胚胎那樣順利的接受,由於記憶體強烈排斥的原因,腦部的反應會更為明顯,通常都會發生類似大量的夢魘、意識混亂、肢體抽搐、躁動不安等等現象,身體機能的衰竭在這種情況下就很難避免。但博雅,他的大腦似乎完全沒有反應,就好象……他的意識已經深深地沈下去……沈到一個不可知的深淵裏,蟄伏、沈睡……沒有了意識的軀體,如同不再有人居住的房屋,緩緩破敗下去……

要怎麽樣才能讓博雅醒來?維塔斯搜遍記憶里每個角落,仍然束手無策,雖然博士已經輸入大量信息給他,但針對醫學方面來說,也僅只是基本知識而已。維塔斯想了又想,毫無辦法。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等他醒過神來,已經是幾個小時以後了。輕輕嘆一聲,維塔斯站起來去準備營養液,對於昏迷不醒的人來說,也只能通過靜脈注射的方式維持體力了。

牆上有幾個金屬鈎,正好拿一個來掛營養液包,針尖刺進博雅手臂,透明的液體開始一滴一滴進入血管。維塔斯看了一會兒,覺得沒什麽問題,便走回到飛行車裏去。從藥箱裏取營養液時,發現只剩一包了,不曉得路克有沒有多預備一些。維塔斯把後艙室翻了個底朝天,然後確定是真的沒有了。這也不能怪路克,因為食品還很充足。營養液原本只是預備萬一生個小病小痛,用來混合注射藥物的,誰會知道博雅需要「吃」它呢。

這麽說起來,自己的這種身體確實比較奇怪了,作為生物來說!維塔斯默默想着,走回去。是,自己不是純粹的機械人,這一點突然就明白了──晶片之外,發生了很多奇異的變化。但也不是純粹的生物體吧,因為身體里有金屬的成份,可是也不是半機械生物體,因為金屬不是做為機械存在於身體裏面,而是做為一種構成物質。當然也需要能源,能源塊經過精細的調節,產生微電流帶動金屬構成物質在體內循環運作,已經可以提供足夠的能量和營養給生物機體部分……這種身體……真的是很奇怪……

維塔斯重新在博雅身邊坐下來,靜靜地看着少年沈眠的臉。

被山丘包圍的廢棄小村落,平地上的風沒有刮進來,空氣穩定地單調地對流着,大氣中的粉塵也稀薄了許多,顯得空曠。周圍安靜極了,能夠聽得到心臟的跳動,和血液在血管里流淌的聲音……只有一個人的聲音……血液在十分寂寞地流淌著。維塔斯忽然覺得心慌,伸出一隻手輕輕蓋在博雅手臂上,好像過了好久,敏感的指尖感覺到一種微弱的,但是持續的搏動。是了,博雅還在這裏呢,維塔斯對自己說。

要是博雅的話,他會怎麽辦?維塔斯有些茫然。自有記憶以來,所有的事情都是博雅在安排。博雅說,我們逃吧,維塔斯就跟着走;博雅說,我們倆個,是一定要在一起的,他就想盡辦法把維塔斯弄回到他身邊。博雅什麽都敢想,什麽都敢幹。自己做了什麽?維塔斯想,自己該

做什麽?……就這樣待在這裏也不錯吧?終於只有我們倆個人了,到了這裏,我們好像不會再妨礙到誰了。如果會死在這裏的話,也可以吧?

反正是博雅想要的「在一起」啊,雖然想到博雅也許會就這樣死掉,維塔斯心裏還是會像突然遭到針刺一樣抽緊痙攣。

做為一個人類,維塔斯很明顯的,屬於那種個性軟弱、隨遇而安的人,只要與博雅的希望不衝突,怎麽樣都行吧。他托著腮,胳膊肘支在膝蓋上,獃獃地看着藥水「滴達──滴達──」落下來。怎麽樣能夠讓博雅活得長一些呢?他苦惱地想……

滴達……滴達……

維塔斯的身體慢慢坐直,手放下去,眼睛藍得格外耀目,緊緊盯着點滴瓶子。還有一種東西可以,除了營養液外,還有一種東西可以讓博雅活下去。

博雅十三歲的時候,曾經亂玩遊戲,導致莫明其妙的結果。他從博士抽取來做樣本的維塔斯的血液中弄了一點,偷偷地注射進了實驗鼠的身體。那隻小老鼠是博士從污染區帶回來的,也許是因為受到電磁輻射的影響而造成免疫缺陷導致腫瘤與營養失調。奄奄一息的小鼠還未經任何治療便開始好轉,可以站立並開始進食,博士大惑不解,一頭霧水。直到博雅吹噓自己靜脈穿刺的準頭時,原因才大白於天下。

維塔斯不記得那隻小老鼠後來怎麽樣了,不過他記得博士給了博雅屁股一下,然後笑咪咪的對自己說,「維塔斯,你的血當靈丹妙藥賣,一定賺大錢。」

博雅在旁邊嚷嚷道,「維塔斯是我的,不賣的。」

這個……應該可以吧?維塔斯沒怎麽猶疑地想。

第一袋血液是在五個小時後輸入的,藍色半透明的血液順着導管緩緩流入博雅體內,與他鮮紅色的血液混合在一起。

不知是否錯覺,維塔斯覺得博雅的臉色有些發青。他的體溫有所上升,但呼吸和心跳沒有什麽異樣,脈搏甚至更有力了一些。維塔斯小心翼翼地等待可能會有的排斥反應,結果什麽也沒有發生,博雅依舊安靜地昏睡着。這樣應該算是可以了吧?維塔斯想,開始感覺從未有過的倦意,想睡的感覺,這種事從來沒有發生過。以往他不睡也可以,要睡的話,閉上眼睛關上晶片停止運算就是了。可是這時候維塔斯感覺眼皮好重,意識飄飄蕩蕩的,所有運算程序不受控制,自己就要停工。

那就停下吧,反正也沒有什麽是緊急到必須要馬上算出來的。維塔斯側頭眯眼想着以前博士的樣子,博士有時候會突然停下手裏的活兒,平攤到長椅子裏呼呼大睡。還有博雅,有時候竟會話說到一半便睡過去,直睡到口水滴下來。維塔斯側身躺在博雅身邊,伸出一隻手打橫圈住他,微微張嘴打個哈欠,朦朦朧朧睡著了。沈入眠海的前一秒鍾,他模模糊糊地想,等博雅醒來,要告訴他自己學會睡覺了,……還有,自己知道「喜歡」是什麽感覺了。

有一個大花園,開滿了馬蹄蓮,花朵繁茂像一片片雪白淡粉的雲。園子中間有一株好高好大博雅叫不出名字的古老大樹,樹下有清潔的泉水潺潺流過,巨大的樹冠的陰影夾雜着柔和的日光,斑斑駁駁投映在水面上。這是哪裏啊?博雅一邊蹣跚地走在花叢間,一邊想。他向樹的方向走去。樹下面有一把看起來很舒服的大躺椅,有個人躺在那裏看書。博雅慢慢走過去,仔細地想看清那個人,距離越近,他越覺得熟悉。

咦?博雅突然停住腳,那不是爸爸嗎?爸爸在這裏做什麽?興奮湧上心頭,博雅大聲叫起來,「爸爸!爸爸!」拔腿就往樹下跑。

椅子裏的人轉過頭來,露出李維納博士清秀的臉,見到博雅,他驚訝地站起來,「博雅?你怎麽在這裏?」

博雅沒頭沒腦撲過去抱住博士,差點把博士撞倒,大叫着:「爸爸!」

博士「啊呀」一下,連忙用力穩住身體,笑起來,「博雅,你怎麽還是這麽冒失啊?」

博雅靠在父親懷裏,抬頭望着父親,開心地合不攏嘴,眼睛眯成一條縫,可是看着父親溫柔親切的笑臉,心裏忽然又覺得無限的委屈,眼淚說掉就掉,劈劈啪啪落下來,竟號啕大哭起來。博士嚇一跳,連忙撫着他背安慰他:「怎麽了怎麽了?好孩子快別哭了,爸爸在這兒呢,告訴爸爸這是怎麽了?」

博雅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面孔讓眼淚水塗的一塌糊塗,被博士抱着安撫了半天,哭聲才慢慢低下來。半晌,博雅抬起紅通通的小臉,又是委屈又是控訴地抽泣著道,「爸爸丟下我不管!維塔斯也欺負我!」

博士有點失笑,「維塔斯怎麽欺負你了?我瞧平時都是你在欺負他呢。」

博雅跳起來,氣憤地嚷,「這次就是他欺負我,他……」,他突然頓住,腦子裏忽然一片空白,維塔斯……做了什麽可惡的事來着?博雅覺得自己好像突然忘記了一些什麽,他皺起眉頭,之前好像發生過什麽事,讓自己好傷心好生氣的,是什麽事情?

博士微微一笑,「是什麽事?你知道維塔斯肯定不是故意的啊。」

博雅怔了怔,孩子氣地賭氣道,「反正他欺負我了!我討厭他!」他扭股糖一樣纏到博士身上去,撒著嬌,「我不管,爸爸,我不要跟他一起了,我要留在這兒跟爸爸待在一起。」

博士摸摸他的臉,溫柔地笑道,「傻孩子!」博雅把腦袋拱到父親溫暖的懷裏去,感到一隻手輕輕摸著自己的頭,爸爸柔和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下來,「真是傻孩子,你現在還不能到這裏來呢,你得回去啊。」

博雅猛地抬起頭,「我不要!」眼眶裏又開始迅速地醞釀水氣,「爸爸,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我不要離開你。」

博士低下頭看他,一式一樣兩雙黑玉般烏黑髮亮的眼睛對視着,博雅眼裏充滿祈求。博士的目光平靜和藹,想了一想,說,「這樣好不好?博雅,你先回去,爸爸答應在這裏等你,等你可以來的時候,我們還是在這個地方見面,好不好?」博雅不作聲,表情有些抗拒。博士輕笑

,「傻孩子,維塔斯還在那裏等你呢,你真的捨得把他一個人丟在那裏嗎?」博雅嘟嘟嘴,有些動搖,「那,那……爸爸肯定會在這裏等我,等我們嗎?」

「爸爸保證。」

「那……我就先回去一下下好了,」博雅輕聲說,心裏想起維塔斯……

博士看着自己的孩子,臉上露出明了的笑意,「順着泉水走,就可以回去了,去吧。」

博雅戀戀不捨地在父親身上蹭一蹭,終於放開手,慢慢轉身。泉水形成的小溪蜿蜒地穿過花從,花朵的枝子垂在水面上,明?動人。博雅回過頭,發現才走出幾步,爸爸就已經在身後好遠好遠的地方了,站在樹下,身上灑滿點點陽光,花田蒸出的霧氣讓爸爸的身影變的朦朧起來。看到博雅回頭,博士向他揮揮手,依稀還能看到唇邊的微笑。

「爸──,」博雅用力喊著,「這裏是哪裏啊?我再來的時候不會迷路找不到吧?」

「這裏叫做『等候園』,你會找到的,」爸爸的聲音被風輕輕地送過來。博雅獃獃地看着那個身影,「哦」,他輕輕地無意識地回應着,下定決心,猛地回過頭順着溪水跑起來。快,快回去,維塔斯還等着我呢……

遠遠的樹下,博士看着少年漸漸遠去的身影,目光逐漸朦朧起來。

是的,這裏是「等候園」,所以我,註定要在這裏等候……,等候那個人。而他,可能來,也可能……不來……

博雅的眼睫毛動了,維塔斯很肯定。他坐在少年身邊,目不轉睛地望着他的臉,又是一個夜晚已經過去了。維塔斯只睡了一個小時,精神就恢復如初。他不想繼續上路了,雖然他知道博雅原本要帶他去的地方叫做「自由城」,可是如果博雅不醒過來,去哪裏都沒什麽意義。所以他坐下來,一瞬不瞬地看着博雅的臉。

一夜過去了。

博雅的臉色還是蒼白,可是呼吸平靜了許多,不再虛浮。維塔斯第一次用毫無目的卻十分專註的眼光仔細觀察少年的臉。有點天然捲曲的,黑得發藍的頭髮已經長到耳下,蓬鬆著,顯得面孔更加小,下巴更加尖了。博雅遺傳自李維納博士,骨骼纖細修長,小臉龐上那對圓圓大眼睛很是觸目驚心,鼻子不太挺,嘴巴的形狀很秀氣。維塔斯記得博士很遺憾地抱怨過,說博雅長得太「卡通化」,不像他那樣斯文英俊──不過瓊說博士不是英俊是清秀──太孩子氣了。

維塔斯看着博雅,忽然覺得他的樣子很好看。好看就是讓他心裏很舒服的感覺,他喜歡。從來不知道就這樣看着博雅,是一件讓人這麽喜歡的事。

少年的沈睡終於似乎被這種如夢初醒、肆無忌憚的注視給驚擾了,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維塔斯眨眨眼,湊近去看。那又長又濃密的睫毛又動了一下,緊閉的眼皮很艱難很艱難地睜開了一條縫。

「博雅?」維塔斯又驚又喜,小小聲地叫,好像下意識怕嚇到少年。

博雅的眼睛又睜開了一點點,不過目光沒有什麽焦距,朦朧而散亂。他彷彿沒有聽到維塔斯的聲音,胳膊在毯子裏動了動,似乎想要撐著身體坐起來,身上用了一點力,卻沒能挪動半點,喘息聲重了些。

「博雅,你想做什麽?」維塔斯急忙伸手去按住他,奇怪地問,「你別動,你要什麽我拿給你。」他扭頭四下張望,什麽東西?博雅想要什麽?

「我要……」,聲音又輕又啞聽不清。

「什麽?」維塔斯回過頭來。

「要……」,博雅似乎很吃力,臉色憋得有點泛紅,額上有微汗,「……要……小便……」。

維塔斯怔一怔,一下子跳起來,伸手掀開毯子,看到毯子下面赤裸的身體,馬上又蓋上,不行,會着涼。他伸出雙臂把少年連毯子一起抱起來往外走,「忍一忍,這就帶你去哦。」

少年沒有什麽力氣地靠在他懷裏,不出聲,任由他服侍。解決好問題,繃緊的身體放鬆下來,眼皮也重新垂下去。把少年放回墊子上,裹好毯子,維塔斯去看他的臉,少年的眼睛已經又閉上了。呼吸聲很平穩,他又睡過去了。

維塔斯獃獃地看着他,認真思索:剛才……,博雅是醒了?還是沒有醒?

看來那血確實有效,剛才他不是醒了嗎?再來一點,一定能夠徹底醒過來,維塔斯這樣想。第二袋血輸進去的時候,少年不再像毫無氣息的木頭了,針尖刺入皮膚的一瞬間,他眉尖輕蹙一下,嘴裏發出細微的呻吟聲。維塔斯輕聲安慰著,「不痛不痛,馬上就好了」。

血液輸入體內,博雅的體溫又開始明顯上升,但並不嚴重,維塔斯檢查過他身體,放下心來。他自己的困意這時也不約而至,想必是一種正常的生理反應了,維塔斯朦朧地想着,不再抗拒,乖乖躺在博雅身邊,抱住少年,幾乎立刻就睡著了。

兩個人,差不多是同時醒來的。維塔斯又做夢了,夢境模糊,睜開眼睛,正好看到博雅睫毛翕動幾下,眼皮微微張開,像還沒有睡飽的樣子。

「博雅,」他輕輕喚。

少年眼皮粘滯地眨兩下,慢慢扭過頭來,看他,一臉迷惘。

維塔斯笑起來,「你醒了?」

博雅獃獃看着他,「維塔斯?」他腦子裏有些混沌,身體又倦又乏,輕輕自唇間吐出一口氣,將頭又轉了回去。看着天花板高處突露在外的玻璃龍骨,他抽出一隻手,無力地將手背搭在額頭上,迷迷糊糊問,「我睡著了?睡了多久了?」聲音有點沙啞,他心裏有些詫異,「我……生病了嗎?」

等了一會兒,維塔斯卻沒有回答。博雅重新轉過頭去看他。

維塔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目光似乎有些不同,狂喜、溫柔,和其他一些什麽……

博雅望着他,腦袋突然清明起來,有些東西閃電一樣劃過心底,他臉色一白,身體不由自主向後縮了一下,傷心、害怕、絕望、疼痛……

,林林總總,許多事情想起來像假的一樣,可是那些個場景卻真真實實走馬一樣從心裏翻卷過去,博雅氣息有些粗重,眼睛迅速瞟了一眼四周,又回到維塔斯身上,最後留在眼底的,是濃濃的戒備。

「不是病了,」維塔斯卻好像全沒有注意這些,想了一想,才說,「你被放到能源養殖箱裏去了,取出來之後就一直睡。……你不記得了?」

……那麽痛!簡直是進地獄,拜你所賜,怎麽可能忘記!博雅心裡冷笑,臉上卻平板無波,但也漸漸陰沈下來。「你救我出來?」他輕輕問,語氣平靜里壓抑著令人畏縮的東西,「特意送我進去,又救我出來,不嫌有點麻煩麽?」

維塔斯怔怔看着他,一時沒有說話。

「叛徒!」博雅恨恨自唇齒間擠出這兩個字,猛地扭過頭去,不想再看他,過一會兒,含含糊糊又罵,「騙子!」

維塔斯看着他後腦勺,雪白的後頸處,髮際線下一個金屬接孔十分醒目,心臟處又是一抽,急忙掉開視線。只是看到已經很痛,穿刺的時候,一定更痛吧。他挨着博雅身邊側躺下來,伸出手臂自後面抱住少年。博雅身子顫抖一下,一聲不出卻用力掙紮起來,想推開他雙手。維塔斯不管不顧,密密貼著少年身體,手臂緊緊箍住他肩頭。心裏奇怪而難過的感覺一波跟着一波,他將頭埋在博雅頸後,覺得少年努力掙扎的身體在瑟瑟發抖,不知是氣還是傷心,維塔斯想說什麽,卻又無論如何說不出來。

博雅身上沒力氣,掙了半晌也掙不開,終於放棄,身子不再劇烈扭動,慢慢軟下來,急促地呼呼喘氣。半晌,嗡聲嗡氣道,「你不是不認得我?你不是不要我了?何必再把我弄出來?」鼻子裏似有哭腔。

維塔斯猶豫片刻,見他不再掙扎,放鬆了手臂,只輕輕將手搭在他身上,小聲說,「我想起來了。」

博雅起初仍靜靜地躺着,似乎一時沒有反應他這話是什麽意思,猛然間一骨碌坐起來,轉過身子瞪着維塔斯。兩人面面相覷,少年眼睛瞪得溜圓。維塔斯也慢慢坐起身來,慢慢撩起耳際頭髮,按下耳後突起,自那裏取出一塊小小金屬晶片,攤在手心裏,將手伸到博雅面前。

博雅表情獃滯地看看維塔斯,又看看他手中晶片,十分遲鈍地開口問,「這是什麽?」

維塔斯疑惑地看他一眼,「是晶片啊」,他微微笑起來,「不用這個,我也記得,都能夠記起了。」

「不……不用它也……」,博雅眼睛瞪得更大,充滿震驚。

「嗯,不用它也沒關係了,都可以想起來,完全能記得呢」,維塔斯微笑。

博雅呆若木雞。

「怎……怎麽……會?」他喃喃自語,為了這個目的他已經奮鬥了十幾年,驚喜來得太突然,令他一時難以理解,只驚不喜,「……怎麽發生的?」

「更新程序時,我做了夢,夢到博士去世。夢到那天,我們……做愛,」維塔斯側着臉,看博雅。少年獃獃聽着他說,眨眨眼,面上微微一紅,「就這樣?然後你就想起來了?」

維塔斯搖搖頭,表情一黯,「……然後,夢到你的身體被穿刺,被送到能源養殖箱裏去。」他伸手去摸博雅,指尖觸到博雅臉頰,少年似乎嚇一跳,又似被電擊到,渾身一顫,下意識往後便躲。他剛才坐起來只是因為一時震驚,身體其實有些脫力,手臂一直微微發抖,只不過自己沒有發覺而已。這時動作激烈了一點,竟支持不住,往後倒下去。維塔斯撲過去將他一把抱在懷裏,博雅臉色發青,似乎又感覺到痛,眉頭痛苦地皺起,低低呻吟了一聲。維塔斯有些害怕,低聲叫,「博雅,博雅,你沒事吧?」

博雅皺着眉頭,維塔斯焦灼的聲音傳進耳朵里,似乎具有安撫鎮定作用,他狂跳的心臟逐漸平靜下來。過去了,已經過去了,博雅對自己說,雖然一想到便怕,好像那種人體根本無法承受的疼痛又撲天蓋地壓過來,但……確實已經過去了,現在自己是跟維塔斯在一起!呼吸慢慢平靜下來,他睜開眼睛,維塔斯擔心地看着他。

真是奇怪!博雅想,他獃獃注視着維塔斯藍幽幽的瞳孔,怎麽會這樣呢?難道……,少年心裏沈吟著,難道說是因為程序更新的緣故?路克拿給他們代用的晶片是最普通用型,容量較小。大量程序覆蓋式的更新,反而刺激了維塔斯的大腦?這種事爸爸從來也沒有試過,也不敢試。超出晶片容量的程序與資料輸入可能會造成泄漏,對人類大腦造成災難性損傷,對機器來說則不存在這個問題。程序,就好比外來思維,……大量的外來思維想要強行佔據維塔斯的大腦,所以產生排斥反應,刺激了腦的自主思維?

博雅頸後冒出冷汗,這樣大膽的假設!也只有維塔斯這樣的身體才能承受吧?如果是普通人類,可能會造成腦死亡吧?

他斜着眼睛睨視維塔斯,心裏突然湧上不滿。十幾年的努力,竟然抵不過機械人一通灌輸,還害自己差點死掉!不可饒恕!

維塔斯完全不知道博雅心裏在想什麽,他小心翼翼將博雅放回毯子裏包好,在他臉頰上輕輕親一記,說,「你身體還虛弱呢,再休息一下。」

博雅一聲不吭看着他。他不怪維塔斯,已經不怪了,也許從來沒有怪過。那不是維塔斯的錯,……也許不早點醒過來就是他的錯!博雅撇撇嘴,哼!但有一點是真的,不論維塔斯做了什麽,他都不是故意的。

雖說是這樣……,也不能輕易原諒他!博雅想着,朦朧的睡意又湧上來。

……

再次醒來的感覺好多了。

有一股香味瀰漫在房間里,維塔斯正在將壓縮食品和水混在一起煮簡餐粥。博雅把兩隻胳膊從毯子裏拿出來,伸過頭頂,慢慢抻了一個懶腰。身體的感覺出乎他意料之外,沒有想像中那樣糟。博雅要到這時候才想到要考慮這個問題。

他見過被穿刺的人。戰鬥頻繁的時候,有人類俘虜被機械人抓到,送到能源田去,在錯綜交織的戰鬥中,這些人中也有被找到,並被帶回諾伯倫的。但是他們中幾乎沒有人能倖存下來。已經成熟的自然人,身體被穿刺帶來的傷害是致命的,即使被機械人送進能源養殖箱,通常也會很快死去,然後被丟棄掉。那些回到諾伯倫的人,大部分也都在深度的昏迷中直接死去了,有一兩個人活下來,但是全身癱瘓,沒有意識。

「維塔斯?」博雅叫。

煮粥的人回過頭來,臉上是溫柔的笑,「你醒了?」

「嗯,」博雅慢慢坐起身,「維塔斯,你把我怎麽了?」跟那些人相比,唯一的不同,便是維塔斯。

「什麽?」維塔斯不解的看着他。

「從養殖箱裏出來,你對我的身體做了什麽?」

維塔斯眨眨眼,「撥掉導管,擦乾淨培養液,排掉腹水,用毯子包起來,用寬縛帶綁到地板上……」

博雅的面色黑了黑,「你把我綁到地板上?」

「因為椅子太窄小,你的身體只能平放,……不綁的話,飛行車起飛以後你會滾來滾去。」

「……哼,然後呢?」

「然後吊營養液,飛到這裏,之後就停下來,再吊營養液,後來營養液吊完了,就吊血,然後你醒了,要小便……」

「我有嗎?」博雅狐疑地望着他,一點印象也沒有。

「有,」維塔斯點點頭,「……然後再吊一瓶血,你就醒了。」

博雅突然抓到了重點,「什麽血?營養液吊完了之後,你給我吊什麽?」

「我的血液,」維塔斯說。

博雅死死瞪着他。

維塔斯慢慢走過來,「博雅,你怎麽了?」

就是這個了!就是這個原因,所以他才沒有死掉的,因為維塔斯把他的血給了他,博雅心裏毫無疑問,他也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隻小老鼠。

呵,博雅嘆口氣,「維塔斯,是你的血救了我。」

維塔斯看着他,眼睛裏熠熠生輝,「我不要你死。」博雅開始暈眩,維塔斯,有些不一樣。那雙眼睛藍得發黑,佈滿星光,柔和地照耀着他,兩隻手臂纏繞上來,圈住他的身體,維塔斯輕輕地呢喃般說,「我想着怎麽樣能讓你活下來,我不要你死,不要。」

博雅全身硬綳綳的,突然用力推了維塔斯一把,把他身體推的一下子跌坐在地上。維塔斯愣愣地看着博雅。少年面無表情,慢慢地站起來,毯子從他身上滑落下去,露出光裸的身體。他很慢很慢的轉過身去,背對着維塔斯,伸出一隻手,撩起腦後的頭髮。

「你不想我死?那麽這是什麽?」冷冷的聲音吐出來。

維塔斯默默站起來。

少年的身體美得不可思議,平坦的肩,肩線柔滑,微微凸起的性感蝴蝶骨,柔韌收緊的腰線,窄小圓翹的臀與修長的雙腿,皮膚是溫潤的米白色,泛著淡淡光澤。維塔斯記得自己非常喜歡用手撫摸博雅的背,自肩頭向下滑落到臀,那種觸覺總是讓他萬分困惑與着迷。然而這樣美的身體上,現在卻觸目驚心地排列著四個醜陋的黑色孔洞──穿刺孔,泛著金屬光澤。

維塔斯深吸一口氣,伸手觸摸博雅後頸的穿刺孔,「這裏,輸入虛擬思維。」

他的手繼續向下滑到博雅背上,少年的皮膚上起了一層細麻點,似乎在微微顫慄著,第二個孔對應着博雅前胸,第三個孔對應着他的胸腹間部位,「這裏,輸出人類身體產生的生物能源」。

那隻手滑到最後一個孔洞的部位,在腰線下,尾椎靠上一點的地方,「這裏,輸出微量能源供養殖箱操作」。

機械人畢竟擅長計算,精明極了,從人體身上得到生物能源供機器城使用,養殖人體的能源也由人體自身產生,羊毛出在羊身上,半點不用操心。

博雅渾身發抖,幾乎站不住。維塔斯從後面抱住他身體,語氣頗躊躇,「博雅,應該……不會那樣痛了吧?我仔細看過了,沒有感染的跡象,切口好象……已經開始癒合了。」

博雅僵硬的身體慢慢在他懷裏轉動,維塔斯稍稍鬆開一點手臂讓他轉過來面對自己。博雅明亮的眸子幾乎噴出火來,面色雪白,不是冷也不是怕,他氣得渾身發抖!惡狠狠叫出來,「維塔斯!你難道就沒有一點內疚嗎?」

維塔斯怔怔地看着他。

「你……你差點就害死我!你就沒點什麽表示嗎?」博雅瞪着他,開始感覺胸中的怨氣就跟扎破了的皮球一樣迅速癟下去,期望維塔斯立刻什麽都能懂,感情敏感而充沛,是不是有點……太奢求了?本來還以為可以逼出維塔斯的內疚心,藉機敲榨點什麽呢。

「算了,」博雅有氣無力地揮揮手,咕噥著,「維塔斯你就算是人類,也是個白痴人類!」他不打算再理這可惡的男人,耷拉着腦袋準備鑽回毯子裏去,卻被維塔斯一把捉住手臂,「做什……」,話還沒有問完,人便已被維塔斯緊緊地摟進懷裏,頭被按在男人的肩窩裏,臉頰密

密地貼在他頸子上,肌膚相親。「博雅」,維塔斯的聲音在耳側悶悶地響起,「……博雅,對不起,……我愛你。」

博雅全身都僵住。

維塔斯低低的聲音在他耳邊不斷地重複,「博雅,我愛你。」

過了好久好久,好多年好多年以後,博雅發現自己什麽也不記得。在那個谷底小村裏維塔斯的初告白,他一個字也不記得了。維塔斯說了什麽做了什麽,完全沒有印象。

那種感覺,就好比你從小到大一直在追求一件東西,追求的太久了,對於自己也許永遠也得不到這件東西的可能性已經有了深深的領悟,

所以,再繼續下去的追求只不過變成了一種習慣而已,就在這個時候,人家告訴你你得到了這件東西……

呃……,現在我還在養殖箱裏吧?難為那些機械人,竟能創造出這種虛擬思維給我,真是知己啊。這樣的話,就算是被當成養殖能源,也是絕對值得了!博雅心裏感嘆道。

他的眼珠子隨着維塔斯轉動,奇怪的是,按照正常橋段,激動人心的告白之後,情侶雙方不是應該濃情蜜意,如膠似漆,把精神的震顫上

升到肉體的震顫嗎?接下來應該是做愛的時間吧?那些個機械人不會連這個都不知道吧?但是維塔斯告白完畢後,就鬆開他身體,走到旁邊去照顧簡餐粥去了,臨走倒是沒有忘記把他塞回毯子裏去裹好。

他的腦袋瓜隨着維塔斯的走近越抬越高,然後維塔斯蹲下來,小腦袋也隨着低下來,直到兩個人視線平齊。維塔斯手裏的懷子冒着熱氣。

「博雅,」維塔斯溫柔地說,「你不餓嗎?你好幾天沒吃過東西了。」

「哦,」博雅獃獃地答。

維塔斯臉上露出一絲笑意,盤腿在他面前坐下來,用匙羹輕輕划拉着粥,舀出一勺來遞到博雅嘴邊,「張嘴。」

少年聽話地、獃滯地張開嘴,粥送進去,溫熱香甜的感覺順着喉嚨慢慢滑下去。吃了兩口,博雅的胃和肚子微微有點翻騰絞痛,他不由縮縮身子,見又是一勺粥送過來,下意識地別開頭。

「怎麽了?」維塔斯側頭看他。

博雅手蓋在胃部,皺着眉頭,「不舒服,不想吃了。」

維塔斯點點頭,「是因為太長時間沒吃東西,腸胃不適應」,他想了想,把杯子塞給博雅,「很少,要吃下去,一會兒就會好了。……你自己吃,我給你揉。」側身坐到博雅身後,輕輕一攬,讓他背靠在自己懷裏,一隻手伸進毯子裏,摸索著覆在了博雅胸腹間,開始溫柔地摩挲揉按著,少年不由自主輕顫一下。不是因為冷,維塔斯的體表觸感十分恆定,不論環境冷與熱,總是微溫。讓博雅戰慄的,是那種暌違已久的舒適感覺。

「快吃啊,」維塔斯的聲音就在耳邊,甚至耳朵都因那溫熱的氣息而有些搔癢難耐。博雅慢慢將粥送進嘴裏,面上的表情,悲喜莫測。兩個人一時安靜下來,恍如在夢中。

有多久了?兩年多了吧?今天是什麽日子了?博雅心思好像緩緩流過的一條小河,酸酸甜甜的。太久沒有這樣的相擁這樣的暖意了,那種感覺……曾經變得那樣遙遠。博雅恍惚想着,似乎很小很小的時候,有一次發燒,渾身酸痛,維塔斯就是這樣輕輕地給自己揉着四肢與身體,

因為感覺太舒服,所以以後常常會賴着他裝病,「維塔斯,身上疼,給揉揉。」那種溫柔撫觸的感覺,幸福得令博雅嘆息。

「好點了嗎?」維塔斯問。他的動作小心而輕柔彷彿手下是易碎的珍寶。

其實已經好了,博雅知道自己的腸胃偶而會出現這種情況,都只是一下子就好了。但他微微笑起來,細聲細氣道,「還有點痛,再揉揉。」實在捨不得那隻手,那個人,離開自己。

放下杯子,博雅舒服地嘆了口氣,往後舒服的靠一靠,最適合自己的地方,果然還是維塔斯的胸膛啊。他半眯起眼睛,臉頰側一側,像只貓咪一樣在維塔斯脖子上蹭一蹭。藍色美麗的戀人,單純聰慧的維塔斯,我的!都是我的!終於是我的了!維塔斯的手一直沒有停,撫著博雅的胃部暖烘烘的十分舒服。

「好了,」博雅笑咪咪地說,把自己雙手縮進毯子裏蓋在維塔斯手上,「說說吧。」

「什麽?」維塔斯有點漫不經心,他覺得新奇,而且享受,從來沒有過的感覺,好像從某一個瞬間突然湧進腦子。就這樣抱着博雅坐着,

感覺就與以往大不相同,但是到底是哪裏不同卻又說不上來,「說什麽?」

「就說……我睡着的時候,都發生了什麽事,還有……」,博雅忽然轉過頭來看他,笑靨十分可愛,「……那個,你什麽時候愛上我的,都說說吧。」

「……」,維塔斯抬起頭想了一會兒,眼神有點迷惘,漸漸多了點畏懼,雙臂的擁抱更緊了點,「……看到博雅痛……我很害怕,就……醒了,醒來看到,看到……都停了,那裏的系統停了下來……」。

「……停下來?」博雅一怔。

維塔斯低下頭看他,點點頭,「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就全都想起來了。然後那個能源基地的系統突然停頓下來,所以我就去找你。找到你的時候……」,他雙臂又再摟摟緊,「……我就……知道了。」

博雅抿抿唇,眼睛亮亮的,充滿希冀,「知道……什麽了?」

維塔斯微笑起來,把臉埋進博雅的肩窩,「就知道我愛你,博雅,我學會了。」

博雅的心劇烈地跳起來,歡喜的感覺流遍四肢百骸,不由得笑逐顏開,原來,親耳聽到維塔斯說愛自己,竟是這樣的感覺,幸福得……就算立即死了,也再沒有遺憾了。可是萬幸的是,自己竟還活着。博雅轉過頭去,用力抱住維塔斯,大聲道,「我也愛你」。

維塔斯微笑起來,「我知道,你第一次說你愛我是你七歲的時候。」

博雅抬起眼睛來,裝出一副威脅樣子,道,「你嫌我說早了麽?」

維塔斯笑而不答,只是看着他。兩人視線交纏,影子映在對方瞳孔里,難捨難分。博雅忽然面上一紅,垂下眼,一隻手在毯子裏捉住維塔斯的手,貼在自己胸口上,停一會兒,又引着它開始四下游移,位置慢慢滑落下去。維塔斯只覺得手掌下肌膚光滑細膩,指頭肚幾可清晰觸摸到博雅的肋骨。博雅似比記憶中瘦些,印象中一點嬰兒肥都早不見,指頭順着肋骨一格一格往下摸,感覺十分趣怪。博雅捉着他那隻手一直溜到肚子上,猶豫一下,居然有些臉紅,就停在了那裏。維塔斯感覺手掌下面身體隨着博雅的呼吸一起一伏,稍稍用力掌心甚至能感覺到博雅肚臍那一點小小凹陷,他忽然覺得身體有些發熱,不由自主蠕動一下身體。博雅身子僵一下,目光卻不肯移開,直直地盯着面前的人看。

維塔斯眼睛裏像著了火,藍幽幽的火苗越來越亮,他忽然低頭吻上來,唇瓣相接,火熱灼人,博雅身體已經被壓倒在他身下,毯子翻卷開來。兩個人直吻得氣息凌亂,喘息不止,維塔斯微微抬起上身,手肘支在博雅身側,眸子裏毫不掩飾地寫滿情慾,「博雅,我要做愛」,聲音十分喑啞低沈。博雅瞪着他,面頰緋紅,維塔斯只不過說了一句話,他身體竟立刻有所反應,然而他也真的沒有想到,懵懂的維塔斯脫去機器脾性,初爾為人,竟是這樣直白坦率。這是維塔斯第一次主動求愛呵,以往都是博雅要求,博雅挑逗,維塔斯……不過是「聽令行事」而已,如今,一切都不同。博雅微笑起來,輕輕道,「好」。

情人熱情如水般席捲而過。

博雅幸福得幾乎死去。

他畢生都不會忘記,那彷彿永恆慘淡黑暗的星球上,那個谷地中荒涼廢村裏,甜蜜的兩情相悅滋味。

「我們啟程吧,」博雅道。

「好。」維塔斯點頭。

兩天之後,博雅決定要走了。他身子已經恢復得很好,只不過他不提,維塔斯也決不提什麽建議,雖然對少年的態度大有變化,但有一點是不變的:凡事仍是博雅做決定。兩天之間享盡維塔斯的寵溺愛撫,神魂顛倒之時博雅竟還沒有忘記考慮下一步要如何,連他自己都十分佩服自己。

為了永遠安安心心與維塔斯在一起,終究還是要離開這裏的,他們,一定要去自由城!

「飛行車還能堅持多久?」博雅想起車子引擎曾被維塔斯破壞。「若保持400的時速,每隔兩小時停轉十五分鍾,應該還可以使用十五天,

」維塔斯計算一下,回答,「按照路線圖,這個時間剛好可抵達自由城外圍。」「那好,我們今天晚上就出發」,博雅咯咯笑起來,摟住維塔斯的脖子,將身子攀在他身上晃來晃去,說,「維塔斯,我們踏上的是愛的旅途啊,你一定要永遠永遠愛我哦。」

維塔斯亮晶晶眼睛看着他,微微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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