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我們有三天的時間,手術摘取腎然後在空遞給急需的買家都是需要時間準備的。而他們需要準備三天。

如果他們慢些,手術就可以晚些。我的思路是這樣的。

如果手術晚些,那離開就不得不晚些,蘭瑟是這麼想的。他的想法有理,既然逃不過這一刀,不如早完早利索。

蘭瑟喜歡穿着我的襯衫散步。實際上我們兩個被軟禁了,我們的活動範圍不能超過那扇鐵柵欄門。這裏的人都知道我們隸屬於什麼組織,所以不管我們是不是貨物,他們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還有點畏懼。蘭瑟曾經跟那個賣買人說過自己隸屬於什麼組織--否則我們根本不可能被允許進入這幢別墅;就算進來,開口指出那傢伙就是個黑道頭子販賣人體器官的時候也會當場被幹掉;當然,也不可能得到八千美元這樣優惠的價格--但他沒表明過自己的身份。他的身份必定是極為特別的--這我可以猜到。這是蘭瑟最精明謹慎的地方,他知道對一個唯利是圖的商人來講,錢比命要吸引人的多。

今天早上他定是又穿着我的襯衫出去了,襯衫上還沾著兩根狗毛--就是我說死也不想接近的那頭藏獒的黑毛。啊~啊嚏!該死,又打了一個噴嚏!我對藏獒已經有了心理障礙了。

「蘭瑟!」

我對着浴室大叫道,浴室的門是敞開的,我其實不必叫這麼大聲。

「什麼?」他拄著拐杖,穿着濕答答的浴袍一拐一拐地走出來,笑得那麼無辜。這一刻的他看來就如同街頭的一個普通少年。我到了嘴邊兒的話生生卡在哪裏,人也愣住了。

在這幾天中,他彷彿寫下了肩頭的千斤重擔一般,恢復了少年人的跳脫精靈,或許對他來講,一切都已註定。

但時時的,我卻總有一種莫名的心碎感覺--他似乎在揮霍他所剩無幾的時間,拚命的要抓住些從來不曾享受過的東西,不曾做過的事情,不曾出有過的神情。

他要面對的似乎是我不知道的局面,不只是腎,不只是分別。

不要,不要讓他受到傷害。

我沒有信仰,我只相信自己。他身上的所有苦難,我願一力承擔。

「什麼?」他一路滴著水,像個水車似的來到床前,再次問道。

「嗯?哦!」我被他驚醒,甩了一下頭,「我跟你說過了吧!我不反對你穿我的衣服,但是絕對不要穿着我的衣服跟那隻傻狗玩!還有那個受過訓練的傻狗難搞定的,到時候你跑都跑不了!」我怒斥道。

「它喜歡我。」他仰躺到床上,不服氣地說,隨後又低聲道:「三天之內它會自己觀察陌生人而不會胡亂出擊的。它是專業的。」

我的心中一動。他是有計劃的!他在計劃什麼?以我們現在的處境,他還能做什麼?!

「老實說,」我的眼珠兒轉了轉,悄悄抓住了被子的兩角,忽地以迅雷不急掩耳的動作把他兜頭罩起來,然後縱身撲過去壓住他的上身,「你還有什麼瞞着我?」我把被子一角掀開,盤問道。

他笑嘻嘻的,不說話。這笑容稀奇古怪,讓我心中疑雲暗生。

「不說?叫你不說……哇~~~~~~~~~」我還未採取什麼懲罰措施,只覺背後涼冰冰的,我一閃身,回頭只見蘭瑟不知何時伸出被子的手正握著那根拐杖在我身上亂畫。

在這當口,蘭瑟早就翻身從被下脫了出去。

一張大床被我倆折磨得慘不忍睹。

我待要撲過去抓他,忽然頓住了身形。

日後回到中國,我倆是不是就可以如此生活?在我們自己的房間里,自己的床上,沒有死亡,沒有別離,沒有追捕,沒有殺戮。我可以跟我心愛的男孩兒,像其他情侶和少年那樣嬉鬧,那樣平凡而快樂的過活,我們可不可以?

我們今生還有沒有機會?!

一念至此,我的心中頓時如同壓上了千斤大石,鬱悶而且酸痛。

我愣愣的躺下,回身把枕頭抱進懷中。我想我已經很堅強,不再畏懼面前的困苦和磨難,可偏偏是從前從未在意過的溫馨或者快樂的場景,卻能引發出我始料未及的脆弱。

我能聽到我心最深處的那根琴弦為剛剛的這幅畫面激蕩出幽幽的顫音。

床單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身周的床墊微微下陷,然後,蘭瑟溫熱的呼吸從後腦繞到了面前。

他會吻我吧,我想,仍舊閉着眼睛靜靜的等待着。

可是,那兩片溫熱的唇始終沒有落下。

「我現在很快樂。」他只是在我面前輕輕地說。

我很快樂。

經歷過腥風血雨,等待着未知的恐懼。在這個時刻,他來到我身邊,告訴我他現在很快樂。那麼,我唯一能做,而且必須做好的就是,忘記恐懼和壓力,擺脫無謂的傷感,讓這快樂持續下去,直到力盡氣屈。

此後的一整天,我們都偎依在床上,像兩隻軟體動物。有時候我們兩個的手指會交纏在一起,有時候只是相視着微笑,也有時相互撩撥一下對方那敏感的身軀,口中絮絮的說些兒時的趣事,看着太陽升起,又慢慢地西沉。

明天躺在手術台上的時候,我可以通過回憶今天的這個時刻而打發漫長而艱辛的時光。他們會看到我面帶微笑地做完整個摘除手術。我想,房內漸漸的暗了下來,對面坐着也只能看到蘭瑟朦朧的輪廓。一整天的笑語晏晏好像都隨着日落而消散。

「呃……蘭瑟,我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不是,是通知你。」他不去開燈,我也不想。我在考慮著怎樣開口才能使自己顯得有理有力。

「你先聽我說。」蘭瑟堅決地打斷了我,聲音又恢復到從前的冷靜和強硬,這是一種讓人不自覺便服從的聲音。「出了這個地區就到了L,你也知道那個國家跟中國一向交好,那裏基本人人都會說兩句中文,你不必擔心無法和人溝通。他們也會對你很友善。歡歡,」他停噎了一下,聲音低柔和緩,「歡……你很聰明的,也很能幹,從前只是對我和阿坦有些依賴,其實你自己完全能應付的,我相信。」

他的手指爬上我的面龐,從眉到唇,他一一描繪過去。

我愣了,因為他突如其來的幾句話。這幾句話凝重離譜得太突兀了,明顯不符合這一天的氣氛。「嘿,」我抬手去抓他的手腕,不知怎的,手一抖,竟然沒抓住,「嘿!你什麼意思?到底是怎麼回事?」

老天,讓他跟我說他不能離開組織,不能送我走,老天,就這麼說,這個理由我能接受。哦,或者他說他要養病,這也可以。我不想聽別的!

「一直向西北,越過那片無人區。等你到了L境內,一切都會好轉。明天拿到錢你就走,別在這裏停留。」

這話他至少醞釀了幾天,說起來行雲流水般的流利。

「閉嘴!」我推開他的手掌,抓住他的前襟兒,將他拎到我面前。除了一雙眼波流轉的明眸,耳鼻唇眉仍是一片模糊。「聽到我說的話了姆阿?三天前告訴我你賣了個腎,現在又告訴我離開的路線--獨自!還有什麼要說?還有什麼要在上手術台的前一刻告訴我?!還是……明天出現在我面前的是比手術刀還要糟糕的玩意兒?」內心的怨憤快把我撐爆了,還有什麼,還有什麼!除了憤懣,另一種緊張和恐懼緊絞着我的心臟。他的嘴裏藏着一個什麼樣的秘密?比摘腎更殘酷,比離別更可怕!

「沒有更糟糕的了,歡歡,不用擔心。」蘭瑟柔聲說。我看不到,但是能感覺到他的唇邊帶着一絲脆弱的微笑。「只是他有時候會順便摘除點別的器官。」

「……」我自然不能期望「別的器官」是盲腸吧!「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

不應該啊,不應該的!本來是很簡單的一件事而已!我賣腎,他買腎,然後給錢,然後我們離開!這樣不好嗎?不好嗎?!

「我若不提到組織,他大約會在我提到器官交易時直接滅口,我更不能期待他會按照協議付款--你知道這是黑市。可是我提到組織呢,他雖然不能不對我行個方便,但卻有後顧之憂--看似公平交易,可為了防止組織行蹤外泄,事後他隨時都有被滅口的危險。所以,對他來講,最好的辦法就是讓我們兩個在這個世上神秘消失,就像我們從為造訪過他一樣--他既得利,又可脫身。他用了三天的時間,我想準備尚在其次,他是在考察無聲無息作掉我們的可行性。那現在,他應該查出在這個地區我孤助無源了。明天,上了手術台……我猜測……活着下來的可能性不大。」蘭瑟平平淡淡地敘述著,彷彿跟他本身沒有一點關係。或者在他來到這裏之前,在他讓我帶他到這個「朋友」這裏的那一刻,他已經決定了,也已經預料到這樣一個結果。他是絕頂聰明的,也絕對的瘋狂。

我心亂如麻--這交易一點也不簡單--手腳一時冰冷,又一時火熱!「我們該怎麼辦?蘭瑟?我們走吧,逃走!蘭瑟!穿衣服,立刻就走!」我跳到地上,手忙腳亂的穿衣服,今天沒拉窗帘,外面天色暗淡,幾顆星星稀稀疏疏,但燈光已經能照亮道路了。我們逃走,對,逃走!

蘭瑟靠在床頭,雕像般動也不動。

「蘭瑟!還等什麼?」我上前去拉他,我的手心裏全是汗水,又濕又滑。「求求你!快點!」我恨不能插上翅膀飛出門去!我不想死,他更不能死!我願承擔這一切的困苦,可是怎樣承擔?誰能告訴我!

「歡,走不了了。從進了鐵門的那一刻,我們就逃不了了。」他握住我的手,仰頭看着我,「只有一個機會--同時也是最危險的時刻--你要把握住:明天我做手術時。我們會離開這所大宅,外面的戒備一定不若這裏森嚴。去的路上你要仔細觀察地形。我打了麻藥對方就付款。你拿到錢就伺機離開。這時候你一定要當心,如果我沒估計錯誤,在這前後他們也將對你動手,你務必要在他們動手之前逃脫!」他的眼中好像藏着一簇火焰,灼熱動人。「這是一個危險的遊戲,歡歡,但是我知道你能行……一直向西北,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不行!」我擺脫開他的手,斷然拒絕。不行,這絕對不行!蘭瑟會死的……他會死……我的手腕還殘留着他的體溫。「不行,不行……」我無意識地重複著一句話,「不行……」

我的頭好痛……那麼美麗的人兒,那麼美麗的微笑,那麼美麗的溫柔……我看着他……那麼動人的溫馨,那麼動人的快樂,那麼動人的回憶……我頭腦中無數的記憶碎片在旋轉……我的頭好痛!別逼我啊,求求你。

窗外,來回巡視的人似乎有所增加……或者還是那些,我不知道!我從來都沒留意過!天哪,我從來都沒理會過身邊四伏的危機!因為有蘭瑟,因為蘭瑟一向站在我身邊的!所以我像只豬一樣等待着明天。

我只知道他的決定不會錯,相信他不會傷害我,我以為我很偉大的,能把自己全部交託給他,可是我根本就沒想過,他會替我--更替他自己--安排了怎樣的一條路

「做了這麼多,你不過是為了送一個蠢貨離開……你可真是活回去了,你他媽白活了,蘭瑟!」我坐倒在地上,背靠着床邊。明天……想起來就讓我很泄氣。我心裏很亂,一邊,我在考慮如何脫困,另一邊,我很不滿意,對自己,也對蘭瑟!我不該這麼遲鈍的,我也早已懷疑過,只是我以為付出一個腎來離開,這代價已經足夠大,不應該還有更慘烈的可能了--應不應該好像不適合這個地區--好吧,我承認我知道蘭瑟心裏有事情瞞着我,可是我沒深究,我以為他跟我一樣為的是即將到來的別離!而他,他憑什麼就替我做了這樣的選擇?他以為我會接受,接受以他的死為代價的回家?大錯特錯!我不能,我做不到!

一起死吧!那就這樣吧!

一起,生死與共!

「不是為了你,歡歡,不來這裏也是條死路,大概可能多支持兩天,然後餓死或者被俘……還可能傷口潰爛而死。」蘭瑟輕笑道,擺弄着我的頭髮,「而你,也不是個蠢貨。你只是不熟悉這個地區的求生法則。」他用的是一種我說不上來的語氣,凝重的,但卻……並不沉重。

那麼他的意思是,這是我們唯一可走的一條路,一個人想要活命,需的另一個人犧牲,是不是?

好吧,我咬了咬牙,「你更熟悉這個地區不是嗎?」我抬頭看着床上坐着的蘭瑟,「你也有更大的把握離開對吧?讓我們換一下角色。我做那個掩護的。你聽着,我不是在跟你商量,你明白么?」讓我來,我去充當這個犧牲的角色,這樣可以吧!

我們兩個人中,我更願意自己去死。

「歡歡,你還不明白么?」我的話音未落,蘭瑟已然厲聲道--他從未如此聲嚴色厲地對我說過話。但此刻我已經什麼都聽不進去。「夠了,我已經厭倦了你的安排!我會自己選擇!」我毫不客氣地反駁道,「要麼,你走我留下,要麼,我們都留下!」夠了夠了!我不想再跟隨着任何人!不像在順從讓我心痛的選擇!

他半晌無語,但手指還是在我的頭頸摩挲著,而這摩挲讓我感覺舒服又煩亂。

「唉,」他長嘆了一聲,有些無奈,亦有些……似乎是感動。「歡,你的心意我知道;可是我的意思……」他頓了一頓,接着柔聲道:「你卻還不能領會。我是把你我二人的性命託付到了你手上,你明白么?」

我赫然一驚,坐直了身子。不對不對,我剛剛的思路似乎是不對!

「我不是說我們兩個有一個活下來便夠了……我是說,我們兩個有一個活下來,另一個才有希望!」他俯下身子,在我耳邊輕輕地道,「我把我的性命交託給你,我知道你能贏了這場遊戲的,只要你肯拿出全部的勇氣和智慧面對它!」

黑市的老闆要殺我們兩個滅口;倘若有一個逃跑了,那麼他還敢對另一個人動手么?如果放我們安全離開,他也許不會被滅口--相反的,他殺了一個的話,瘋狂的報復則避無可避!

所以,只要我逃跑得及時,他便不敢殺掉蘭瑟--至多取走事先說好的腎,只要我能在他對蘭瑟下毒手之前逃離!

也就是說,只有我逃跑成功,我們兩個才可能活命,反之,兩人一起被滅口!

我猛然從自憐自傷及突入其來的震撼中醒過來。蘭瑟--他是蘭瑟,不是言情小說的女主角,亦不是衝動感性的我--聰敏機變,智計百出,更不憚兵行險著、敗中求勝!

此刻我身上雖然挂彩,但都是皮外傷,並不影響行動;而蘭瑟這兩天雖然腿上的紅腫漸消,可奔跑跳躍也難免受到影響。明天唯有他接受麻醉我才能拿到現金逃跑。即便我一百二十萬分的不想他涉險可也別無他法。

我微一猶豫,便點頭道:「好吧,這一次放你『斷後』,下一次我來作主!」被人擺佈的無奈和痛苦我已經嘗夠,下一次,如果有下一次,蘭瑟,你要聽從我的安排!

蘭瑟不語,只是握住我的手,微一用勁兒將我拉到床上。我躺到床上,順手抱住了他。

我們相依偎著。

想到明天,我熱血澎湃,同時,亦覺得無比的心痛。

倘若我能逃走,才能使他免遭分屍厄運,而且,我必須在他們下手之前逃走。可我能做到嗎?

而無論如何,他將失去一個腎,這是我原本想要替他付出的,可現在,除了痛苦,我還能做什麼?

依偎了良久,他才道:「睡吧,明天會很長。」

這場景依稀經歷過,我的思緒似乎又回到了在坑洞裏度過的那日。「還會數我心跳嗎?」我問道。

蘭瑟忽地仰起頭,似在黑暗中細細地端詳我,抓着我襯衫的手指越收越緊,然後,他將頭靠在我的肩上:「會。每夜都如此。」

那一刻,心跳忽然有力了許多。「我一定能逃脫的,」我把他摟緊,「藏獒也不是我的對手。」說到這裏,我忽然明白了他為什麼總是穿我的襯衫去逗狗--不過是想讓藏獒習慣我的氣味,在追捕的時候為我贏得一點時間。

「我知道。」他的聲音漸漸低沉,依稀帶了些鼻音,「只要你脫身,他們不敢殺我,我自然有辦法脫身。離開就不要再回來。不要回頭,不要回頭……」

不要回頭。

不回頭……

我們的緣分到了盡頭了嗎?我們的生命到了盡頭了嗎?

我生命中最長的一天是個大晴天。我幾乎是看着太陽一點一點升起來的。這一夜,我們沒拉窗帘。

蘭瑟好像是睡得很熟,他窩在我的臂彎里。就著晨光,我一次又一次地仔細端詳他--這是我最後一次記住他的機會,無論我們的計劃成功與否。

他的眉毛很整齊,也很長,在他熟睡的時候,眉毛自然彎彎的惹人憐愛;這些天他真的沒睡好,眼睛周圍帶着淡淡的青黑色,看得我好生憐惜。他睫毛真的很長,一絲一縷的陽光透射進來,把他睫毛的投影拉得極長。他的鼻子很精巧,鼻樑很高,嗯,這是他全身上下最像外國人的地方,但他的鼻子卻沒有西方人那麼大。他的唇本來是很溫潤誘人的,但此刻卻蒼白得很。他冷嗎?不舒服嗎?我把他抱緊些,他皺了皺眉,看樣子不太習慣在睡夢中跟人這般親密。可他這一宿都那麼緊緊地抓着我的袖子,不曾放開過。

「為了你,我得活着。」我無聲地對他說,「祝我好運吧,我的男孩。」

八點整,穿戴整齊的我們被帶上一輛汽車。車子很破舊,但車速卻極快--我們沒辦法跳車逃跑。

八點十五,車子停在一幢帶着紅十字標誌的破舊建筑前。我想這裏是醫院。

我攙扶著蘭瑟下車,走向醫院正門--我希望樓前的台階一輩子都走不完,但很快我的希望就破滅了。

兩個保鏢走在我們前面,三個在後面。他們的腰間鼓鼓的,應該是槍。

醫院內的樓梯不比外面的整潔,上到二樓時我下了判斷。在一樓到二樓之間有兩扇大窗子,顯然還有一道樓梯通往地下室,我不知道那裏會不會有另一個出口。這是一幢老式建築,樓梯在中間,兩邊是長長的走廊。走廊上沒什麼人在走動,是不是這個地區的人民都很健康?還是因為今天要在這裏滅掉我們,所以閑雜人等一律迴避?

我仔細觀察著。

帶路的兩人向左拐去,我們跟着慢慢地走到最裏間。這裏大約就是手術準備室,我看到不少瓶瓶罐罐,一張床,上面是乾淨的手術服。

一個帶着嚴嚴實實的口罩的男人問了蘭瑟許多問題,蘭瑟一一作答。我不太關心他們的談話內容,不外是術前例行詢問。我仔細觀察這間小屋。除了進來的門之外,左手的牆上還有一扇門,似乎是通向手術室--蘭瑟全麻后將被推進隔壁的房間手術。正對着進門的是一扇小小的窗子,密封。

在這房間里,逃跑的可能性為零。

蘭瑟消毒,然後穿上手術服--一塊破布。在他消毒的同時,兩名保鏢也在消毒,他們大概是要守在手術室內。

那我身後這三個則是負責看我的,我回頭看了看他們,一人的手警覺地伸進懷裏。

蘭瑟坐在床上,等下他就要被麻醉。我沒看到麻醉機,恐怕他們採取的是開放式。

我又看了看門口的三個人,六隻眼睛炯炯地盯着我。

倘若我跑不了,蘭瑟的內臟將被一件一件的取出來,賣到世界各地。

他們有三個人,持槍。我的呼吸忽地急促了起來,肺內的氧氣總覺得不夠用!

倘若我跑得晚了,蘭瑟的內臟也會被一件一件拿出來--我相信裝回去就不那麼容易。

我的指尖發涼……已經很涼了,我的身子都在微微發抖!

我張大了嘴,拚命的喘氣,像要溺死的人。心裏忽然湧起一股強烈的願望,我想拉住蘭瑟的手,不讓他進手術室,不讓他離開。或者把我推進去,把我解剖了我也不介意。

我的上下牙相互撞擊,發出了「咯咯」的聲音。

「歡。」

一隻溫暖的手握住我的,我彎下僵直的脖子,對上那對黑白分明的眸子。

那裏,是我的世界。他讓我沉溺,亦讓我勇氣倍增。

這對眸子裏,裝着兩個我,只裝着兩個我。

他沒說,他什麼都沒說,只是定睛看了我片刻便鬆開了手。

帶口罩的男人拿着只瓶子,走到蘭瑟的擔架前,打開瓶蓋,以吸管吸了點液體。

一股怪怪的味道飄散在整個房間。

蘭瑟離那瓶子最近,於是他歪過頭去,皺了皺眉。我猜測這大概就是乙醚,用作吸入式麻醉劑用。

男人將吸管中的液體滴在紗布上,接着把紗布蓋在蘭瑟口鼻處。蘭瑟的頭略微歪著,這樣我就能進入他的視線。

我看到他清澈的目光逐漸迷離,身子又有些不可抑制的發冷。他在離我而去……不,我不喜歡這感覺,無論何時,我都不願忍受他離我而去的感覺!

我不想離開他!

約有一分鐘,蘭瑟似已經入了夢鄉--又似死去,這想法讓我心臟絞痛。男人拿掉他臉上的紗布,向我身後的男子點了點頭。

身後的一名男子從兜里掏出一隻厚厚的信封遞給我,我匆忙看了一眼,是美元。

躺在擔架上的蘭瑟被推進手術室,同時我走出準備室,三名保鏢立刻跟了上來。

我站在手術室門外,聽到裏面擔架的滑輪在地上划行的聲音,刀剪相碰撞的聲音。我的心一突--儘管我知道現在主刀的醫生還沒來,他們不過是在準備手術用具。

在醫生到來之後,我將被滅口。我看到身旁的三人相互使着眼色,逐漸圍攏過來。

走廊的那一端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名穿着白大褂帶着口罩和手術帽的醫生匆匆而來。

在他進入手術室之前是我最好的機會!

我面對着手術室大門,身後是一面窗子,著窗子是鋁合金框架,有兩塊大玻璃,來時我仔細看過的。窗外是棵大樹,或許我躲藏得及時,不會被亂槍射中要害。

側耳聽着醫生逐漸接近的腳步聲。身邊的保鏢越來越近,我到底要怎樣才能突圍而去?!

急促的腳步聲更近!

我是否可以挾持醫生?不,不可行!如此我立刻就會被擊斃,哪怕有醫生在我面前他們也不會遲疑!能販賣器官很好,如若不能,只要能讓我們消失也可以,相比來講,後者他們更在意。

正思忖間,那醫生跟我已經交錯而過!

便在這一刻,我忽地感到一絲異樣!

這是一種極奇怪,又極為熟悉的感覺。

直覺告訴我,走過的那人我很熟悉!

我急速扭頭去看,只見一抹白影兒進入了準備室。

不對勁!我感到不對勁!我不假思索拔腿跑向準備室,身邊的一名保鏢忽然攔在我面前!

該死,他要動手了!

我手中一直捏着裝錢的信封,此刻立即抽出一沓滿天撒去,就在他們腳步一滯這一秒間,我縱身撲進房內。

尚未從地上爬起來,一名保鏢就已追入門來!

完了!我想,這房間里沒有任何掩體!一念未了,只聽身後悶悶的一哼,回頭正來得及看到那名保鏢兩眼暴突軟軟倒地。

門后立着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主刀大夫--那雙眼睛如刀似劍,我熟悉異常!

阿坦?!

門外腳步紛踏,我把口裏的一聲驚呼咽了下去,就地一滾,來到門的另一側靠牆站起來,隨手在牆邊的托盤裏摸到一把手術刀握在手裏。

阿坦豎起手指放到唇邊,作了個噤聲的手勢。

第二名保鏢剛一進門阿坦便一把抓住他持槍的手腕帶到門邊,同時捂住他的口鼻--阿坦的手中拿着一塊紗布,想是上面浸滿乙醚。

第三名保鏢緊隨其後,我待他入門之後從背後捂着他的嘴圈到懷中,左手的手術刀從他的動脈割了開去,這一刀我用盡了力氣,以至於薄薄的刀片斷裂在那人的頸中,但又很快被泉水一樣噴出的鮮血沖了出來!

轉眼之間三人就已橫屍在地!

阿坦把手中的紗布扔掉,仔細探了三人的鼻息確定都已斃命才向我走來。

「你來……」『幫我們』這三個字還未出口,我的下腹已經重重挨了一拳!我吃痛彎腰,這當口阿坦一把擒住我的手腕拗向背後,另一手同樣捂着我的口鼻。

該死的!他不是來幫我們!

他是來滅口!

他不能讓蘭瑟回去!

我罵不出聲,唯有用力掙扎,回肘撞向他的軟肋。

被他擒住的那隻手奇痛無比,在我的手肘要撞上他前一秒,他身子一閃,同時把我的手臂一提一拉,「咯」的一響,那隻手臂軟軟的垂了下來,半點不由我控制,肩胛處卻又銳痛不斷。

媽的!

又是這一招!他教我的時候就是如此這般!

我顧不得疼,仰頭撞向他的面門。我倆緊貼著站立,這一撞距離既近,他又無處躲閃,終於給我撞上他的下巴。

「SHIT!」他低聲咒罵道,抓住我的頭髮向牆撞過去。

倘若真的撞暈就沒戲了!裏面蘭瑟脆弱得像個嬰!我忍痛把脫臼的肩膀抵在牆上卸掉大部分力氣。

這下雖然沒把我撞暈,也幾乎把我疼暈!我借力轉身抬腿磕向阿坦胯下。阿坦卻比我快些--這沒什麼好驚訝--搶先一腳踢在我腓骨上!

我靠!我靠!骨折了吧?這次眼淚真的快下來了,不是我想哭,只是實在痛徹心扉!我實在立足不穩,坐倒在地。

阿坦的兩腿就在眼前,我想也沒想就以唯一能動的胳膊抱住他的膝蓋,肩膀在他大腿上一撞企圖把他撂倒。

只可惜我是坐在地上而非蹲在地上,沒能使出太大的撞力。他身子一晃,卻沒跌倒,俯身抓住我抱着他的胳膊向外一扭,又在我手肘處用力一推,登時又把這條胳膊廢掉!

我X他媽!

我恨恨地瞪着他,但沒敢破口大罵--裏面還有兩名保鏢!我深恐驚動了他們立時就殺了蘭瑟滅口!

阿坦反手一掌切在我頸間!我眼前一黑,只來得及對自己說千萬別暈,別暈別暈!最先有意識的還是痛覺。我睜開眼睛,看到自己仍然坐在牆角--居然沒被滅口?我有點奇怪。兩手還是不聽使喚,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條腿的小腿仍然劇痛!

我想我暈倒的時間並不長,或許還來得及救蘭瑟!

三兩步跑到手術室門口,我一腳踹開緊閉的木門--除了踹,我也沒別的辦法了。

入眼的是兩名保鏢委頓在地,另一頭手術台上蘭瑟靜靜的躺着,而阿坦,正持刀站在他面前!

「操你大爺的!」我衝口罵道,急切間沖不過去唯有脫掉鞋子勾了起來在腿上顛了顛,一個大腳開了出去!

中吧!老天爺!

阿坦見我闖進來愣了一下,但立刻更迅速的揮刀向蘭瑟頸間刺了過去!

皮鞋破空而去,因為力道極大,帶着呼呼的破空之聲。

阿坦聽到聲音抬眼看過來,已經要到面門,他側頭一閃。

便在此時,手術台上睡着的蘭瑟忽然暴起,一手擒住阿坦持刀的手腕,一手一掌切在阿坦的臂彎!

阿坦持刀不住,五指鬆開,蘭瑟伸手抄住,下一秒,銳利的刀鋒就抵在了阿坦的咽喉!

阿坦跟我都被這一變故驚的目瞪口呆。「蘭瑟!」我驚叫道。

大約過了一兩秒鐘,一絲苦笑爬上了阿坦的嘴角。

「還是栽了。」他以極低的聲音說,「什麼時候發現的?」他接着又問道,滿眼的落寞。

「乙醚……味道不對。」蘭瑟冷冷地說,隨後,他又掃了我一眼,「你……回來了?」在目光落在我臉上那百分之一秒中,隱約地帶着些驚喜和痛楚。

「那傻小子就沒離開過。」阿坦在我之前回答道,也掃了我一眼,他的目光透著古怪--那是一種我理解不了的情緒。「我知道一般的麻醉劑對你用處不大,特地在乙醚中加了點佐料。可惜……所以你就屏住呼吸,沒接受全麻?」

「不錯。我等着你來殺我。」蘭瑟用他一貫沉靜而威嚴的聲音道,手微微地向前一送,一顆血珠兒順着刀刃滑下來。

我愣愣地看着這兩人,忽然發現他們的思維,他們的對白我很難跟上。我離他們太遠!

「還不如等他們幹掉你。」阿坦鎖著眉笑道,「可我知道這幾個廢物玩不過你。……那麼,現在我輸了。」

蘭瑟看着他,良久,似在思忖,也似在回憶,面上的神情變幻不定。

「這一次你要殺我是為了我們的私人恩怨而非敵對立場。」他注視着阿坦,「三年來,你跟我一起為我的民族流過血,流過汗。所以這次,我饒你。你有辦法帶我們離開的吧?」他緩緩地說,神情語氣端的是大將之風。

「那你可以把這玩意兒收起來了。」阿坦的手指在刀背兒上點了點。

蘭瑟一揚手,手中的匕首強弩一樣插進五米開外一名保鏢的眉心。我心中一顫。適才危急時刻我也動手殺人,只是此刻,仍是覺得有點難以接受--也許因為那保鏢已經毫無還手能力了吧?

或許,我只是不滿……蘭瑟剛剛的再一次欺騙。

當時是情況危急吧,他臨時採取行動,自然不能通知我。我……我想是這樣的。可是……這是他的第幾計劃?他……就像入侵的那一次,這種情況,他也應該考慮過吧?

「你過來。」阿坦對我偏了偏頭。我怒視他一眼,偏過頭去。

「唉,我說,你不疼嗎?隨便。」阿坦哼了一聲,道。

「歡歡,怎麼了?」蘭瑟從手術台上下來,一拐一拐的走到我身邊,目光從我的臉頰一直向下掃描。「胳膊脫臼了?」他一一將手臂接好,然後定定地看着我,似乎要說什麼,但嘴唇動了動卻沒發出一點聲音。

握着我的手腕時,我只覺得他兩手冰涼,此刻才想起他只穿着這麼片破布在手術台上躺了那麼久。「冷不冷?」我問,「來把衣服穿好吧。」

蘭瑟就笑了笑,放開緊握着我的手,又一瘸一拐的走到準備室,我伸手要扶他,他輕輕推開,柔聲道:「剛復原,不能用力的。」

阿坦越過我兩,從架子上抓起蘭瑟的衣物扔了過來,又出門去撿地上的鈔票。「快點吧!老兄們!」他不耐煩地說。

一路狂奔之後,我終於近距離看到了那架軍用飛機。嘿,上帝,我有生之年還能坐坐這個!我真是做夢也沒想到過。

「現在去哪裏?」我問。

「#¥……」蘭瑟轉頭以英語問阿坦,「#%$^&。」我依稀聽到了「護照」二字。

阿坦沉默了一會兒,從懷中掏出了個膠袋扔在蘭瑟面前。蘭瑟滿面狐疑的看了看他,彎腰撿起口袋,打開察看了兩眼,又猛的抬頭盯着阿坦,面上的神情極度詫異。

阿坦臉色忽然緋紅,又驀地變得蒼白。他站起身走到駕駛室門口,揚聲吩咐了一句什麼,飛機似乎掉了個頭。

一股怪異的氣氛瀰漫在整個機艙內。除了飛機的嗡嗡聲,艙內再也沒有其他響動。

又過了許久,蘭瑟來到我身邊,「歡……嗯……楊永歡,你的假護照和其他證件我已經給你辦好了。到了M國,你就可以轉機回國……國內的那次入侵事件已經有人頂包,在你們學校也已經幫你請了病假。你……嗯……你回去就可以……過……正常的生活……就像從前一樣……」他說的有些結結巴巴。儘管是很簡單的幾句話,也應該是我盼望已久的幾句話,此刻聽來卻覺得缺了什麼,錯了什麼!

我坐在座位上,諤然看着他,似乎要說什麼的,可是大腦一片空白,沒有任何詞句能從嘴裏蹦出來。

正常的生活啊,這段日子裏我不是每時每刻都在盼望着么?

可是,少了什麼?

「你不……」半晌,我才擠出了兩個字。

「你們還能相互信任嗎?你會相信他嗎?」阿坦從門口踱了過來,靠在坐椅旁冷笑着問,「這個陷阱在你心中永遠是疙瘩。」

他還會瞞我,還會騙我吧?

我知道我這一生大概都無法真正地了解他。

蘭瑟不語,只是看着我。

我分辨不出他的眼神裏帶着什麼。

半晌,我說不出話。

「……要喝點什麼?咖啡好嗎?」他澀聲道,「我去拿給你。」

那個男孩,有着孤寂的背影。

他這一次轉身離去,就永遠不會再出現在我的生命里。他將永遠消失在我的時空。

兩條命運的軌跡短暫的交錯,再永遠的背離。

我望着面前放着的塑料口袋,抬手去抓它,豈料才觸到封口手指便顫抖的一絲力氣也無。

想到分離,我的心感到異樣的空落和酸楚,想到永遠我更感到迷茫和痛苦。

這感覺越來越強烈,看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駕駛艙門口的時候,這種難以忍受的撕裂已然達到了頂峰!

不,我不喜歡這感覺,無論何時,我都不願忍受他離我而去的感覺!

我不想離開他!

我重溫了在手術前的那段心情--甚至更強烈!儘管現在面前沒有威脅沒有殺戮更不會死亡。

原來,我更怕活生生的離別。

日後回到中國,我倆是不是就可以如此生活?在我們自己的房間里,自己的床上,沒有死亡,沒有別離,沒有追捕,沒有殺戮。我可以跟我心愛的男孩兒,像其他情侶和少年那樣嬉鬧,那樣平凡而快樂的過活,我們可不可以?

我憧憬的是什麼?我缺失的又是什麼?

沒有那個我心愛的男孩,我不想失去身邊那個心愛的男孩!

「蘭瑟!」我站起身叫道,「跟我走!」

蘭瑟靠在駕駛艙門口,目光閃爍著。點頭還是搖頭?他到底是點頭還是搖頭?

我的心弦緊繃!

他不說話,一瘸一拐的慢慢走過來,站在我面前。

「跟我走。」我緊緊地盯着他,「跟我走吧。」

他緩緩地解開衣扣。

解開衣扣?

我愕然地看着他。他要做什麼?

「歡歡……」他開口道,聲音極其乾澀。

「嗯?」我疑問的話還沒出口,只見他猛然沉腰回肘撞向阿坦的腹部。阿坦也在全神貫注地聽我們的對話,毫無防備的挨了這一下頓時彎腰!

蘭瑟外衣一甩罩在阿坦頭上,用力往懷中一帶,然後將衣袖在阿坦頸部纏緊!

這幾個動作急如流星,迅似閃電!在我們反應過來之前早已一氣呵成!

阿坦才要掙扎,蘭瑟便又狠狠的在他的胸腹之間補了一拳,我隱約聽到阿坦悶哼了一聲,手腳顯然有些發軟。

「拿繩子!」蘭瑟沉聲吩咐我道,「艙門邊!」

我根本沒機會向他詢問,飛身跑到門邊兒四處摸索。等我拿到繩子返回時,阿坦已經昏厥。

蘭瑟利索地將他雙手反綁,然後從他身上搜出那八千美元。

「我們要繼續逃亡了。」一切就緒后,蘭瑟長出了一口氣,抬眼看我,「怕不怕?」他挑釁般的笑問道,極盡媚惑。

「我要說了算!」我以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回答他,心中感到難以描繪的舒爽。

蘭瑟一笑,尚未回答,被俘的阿坦忽地用力扭動了兩下身子,「蘭瑟,你瘋了!」他以英語叫道。

「你聽着,我做任何事不是為了責任也不是為了信仰,而是……我願意!」蘭瑟站起身來,看着橫卧在艙內底板上的阿坦,道,「現在,我們分家吧。」隨後,他語氣一轉,「我做人一向公平,這裏是八千美元,我們算你一份。我們五千五,你兩千五,滿意吧?」他揚着手中的那疊鈔票。

阿坦掙扎著坐起身來,「我能提反對意見么?」他自嘲地道。

「那就通過。這電腦原本是我的,你租用這麼久……別擔心,我沒打算收費,現在只是想賣給你……不用考慮了,等會兒你肯定會覺得很值……五千元,如何?」蘭瑟指著坐椅上的那台筆記本,道。

「就算你強賣,我身上的錢也不夠用!」阿坦嘆道。

「那好辦。兩千五,買你了,不過硬碟我留下了。」蘭瑟把那一沓錢塞到我手裏,隨手從工具箱裏抽出一把改錐,打開機箱摘下硬碟。

「喂!那我要這堆廢鐵做什麼用?」阿坦怒道。

「我怎麼知道你買來做什麼?怎麼,難道你不要麼?」蘭瑟以改錐在阿坦面前晃了晃,悠然問道。

「我能說不要麼!」阿坦別過頭去咬牙說道。

「好吧,我們現在不順路,請吧。」蘭瑟把卸掉硬碟的筆記本用繩子余段纏在阿坦身上,走到艙門口--此刻大氣壓還不至於封住艙門--一把拉開艙門,狂風立時灌了進來。

「你……」阿坦側頭避過強風,「降落傘!」

「幾乎忘了。」蘭瑟示意我將降落傘扔給他,他把降落傘給阿坦背好。

「該給我鬆綁了吧?」阿坦被拉到門邊兒,忙回頭叫道。

「我知道你喜歡冒險,任務太簡單了你看不上眼,是不是?別讓你以為我們小瞧了你,留着你在空中慢慢解決吧……」蘭瑟微笑道,把手中的改錐塞進阿坦手裏,忽地一腳將他提出艙外。

「操你!蘭瑟!」阿坦英文的驚呼遠遠傳來,「改錐!我操……」

蘭瑟面帶微笑地站在艙口,遙遙望着緩緩下墜的阿坦,「五秒鐘時間,夠了。」他低聲道,狂風將他幽細的一聲嘆息帶入我的耳中。

我的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

「歡歡,你這個死傻瓜,難道不知道這是蘭瑟另一個連環陷阱!」幾乎在同一時刻,狂風亦將阿坦的撕聲狂呼帶進艙內!

我心一凜,凝目向蘭瑟望去;他亦在同一時刻向我望來,面色慘變。

空氣再次在我們之間凍結。

透過機艙的舷窗,只見下墜中的阿坦背上忽然騰起一朵白花,接着白花在風中展開,顫巍巍的將他托起。

他在臨走終於又狠狠的反擊了一次。

蘭瑟仍然靠在大開的艙門口,獵獵風中,他搖搖欲墜,便如隨時能踏入空中。

大概半分鐘左右,他步入駕駛艙,很快又折出來,脫著一名那名駕駛員--的屍體。

「你會開飛機?」我駭然道。我知道他絕不會留下行蹤的半點蛛絲馬跡。

儘管我還是不能完全了解他,但多少,已經可以揣測他的行為。

「會一點。」他邊回答,邊以利刃剖開屍體的胸膛,將塑料包好的硬碟塞入其中,然後把屍體同樣推出機艙。

「如果你走運,阿坦,你能收到這份禮物。」言罷,蘭瑟似乎筋疲力盡地靠在那裏,「歡歡,收拾東西。我們準備跳傘。」

三十分鐘,在飛機不知道轉了幾個方向後,我跟蘭瑟相擁跳傘,除了美金,我們沒帶任何東西。

「你相信他--阿坦--說的么?」在空中,他輕聲問道,低下頭。除了被狂風揉亂的頭髮,我看不到他的任何錶情。

「信與不信有什麼要緊?」我想了想,說,「我只要咱們在一起。」

我只在乎這個!

一切都心甘情願!

蘭瑟揚起頭,微笑着嘆息,無奈,又甜蜜。

這便是我想要的結局。

遠遠的天際,夕陽西下。

這是我生命中最長的一天。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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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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