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小露離開后,語心一個人枯坐在咖啡廳里,直到店家要打烊了,她才起身。

她百無聊賴地拿起包包準備付錢,這才發現顧頤寒要辦理護照的證件都在她包包里,她忍不住打開他的護照,照片里那雙憂鬱的眼神,依舊牽動着她的心。

再往下一看,他的生日是七月二十九日。

原來他是獅子座的?難怪那麼霸道……

咦?等等,七月二十九?!語心低頭看了一下手錶的日期──那不就是今天嗎?

今天是他的生日……

語心的情緒開始七上八下地波動起來。

該怎麼辦呢?他的生日耶……她該為他做些什麼呢?身為他的秘書,禮貌上,她至少該說聲「生日快樂」吧!

就把他當作一個普通的朋友,他是她的老闆,她至少該對他說聲「生日快樂」的。

可是……語心再低頭看看手錶,十一點了,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對他說這句話。

不管有沒有機會,語心決定先回辦公室再說,顧頤寒偶爾也會忙到這個時候的。

語心趕緊付了帳,快步走出咖啡廳,路上經過一間還沒打烊的蛋糕店,她站在櫥窗前猶豫了好一會兒,然後推開玻璃門走了進去。

五分鐘后,她走出店門,手裏提了一盒小小的生日蛋糕。她想,這只是一個小蛋糕,這樣一份小小的心意,應該可以被接受吧。

語心回到公司,顧頤寒辦公室的燈果然已經關了。

算了,他本來就不可能在的嘛,今天是他的生日,想為他慶生的人多得是,哪裏輪得到她?他中午不是約了珍妮一起吃飯嗎?現在說不定正在哪間PUB里狂歡呢!

她難掩臉上的失望,望了望手上提着的蛋糕,這,說什麼也是她的一份心意……

語心一手提着小蛋糕,一手輕輕推開他辦公室的門,準備把蛋糕放在他的桌上,卻在推開門的剎那間,整個人怔在門口──

一片漆黑中,隱約可見他坐在窗邊的黯淡身影,他推開了窗,斜坐在窗台上抽著煙,整室的黑暗,幾乎快將他吞沒。

他在那裏,彷佛已經好久好久……

那樣寂寞的背影,幾乎要撼碎她的心,寂寞得令她想哭。

他沒有去狂歡,沒有參加慶祝派對,今天是他的生日,他卻一個人坐在二十二樓辦公室的窗枱邊,寂寞地,靜靜地,抽著煙。

二十九年來,從來沒有人為他慶祝過生日,沒有疼愛他的父母親,家族裏也從來沒有人在乎他的生日,懂事後,這一天,他總是習慣自己一個人過。

語心猶豫了好久,終於提起手上的小蛋糕,對他露出一個溫柔的微笑,柔柔的對他說了一聲──

「生日快樂……」

那輕柔的聲音彷佛天籟一般,飄入顧頤寒的耳際。

他回過頭,黑暗中,尹語心看不清他的眼神,只看到他身後一片銀色的月光……

原本沈靜的氛圍逐漸沸騰,空氣中揚起一股激動的氣息。

顧頤寒驀地站起身,在夜色里向她走來,彷佛蟄伏在黑暗中的獵人,目光如炬,定定地鎖着她。

就是這個女人,害他整天心神不寧,害他開始懂得在乎一個人,害他開始習慣她的存在,習慣她溫柔的語調和甜美的香氣……可這一切,卻都是他最痛恨的習慣。

語心愣了愣,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

天啊,她又說錯了什麼嗎?驚濤駭浪前總有預警,面對來勢洶洶的他,她真怕自己被吞沒。

直到顧頤寒站在面前,她才看出他熾熱的目光,是多麼的熱烈而不尋常。

她的心跳開始失速,像站在高空彈跳的橋邊,膝蓋微微發軟。

他一手攬住她的腰,熱燙的雙唇貼住了她的,吻住了她的驚呼聲,吞沒了她的理智。

這個吻,太深、太美妙、太危險……和上回那種輕佻、挑逗、試探的感覺不一樣,這回,他是真的要她了。

他的吻大膽熱情地往下滑,放肆品嘗着她的甜美,語心的手一松,蛋糕摔落在地上……

這個男人,她真的已經無力抵擋……

早晨,語心在自己的房間醒來,那甜蜜的笑容彷佛一直掛在她的臉上。

一直覺得他會是個溫柔的人,但沒想到他還有火山一般的熱情。昨晚的他,那溫柔而熱烈的激情,竟是如此令人銷魂。

想到待會兒一上班又可以見到他,臉蛋又忍不住泛紅,原本反對辦公室戀情的她,這會兒卻體會到近水樓台的甜蜜了。

語心穿着白色的蕾絲睡衣,輕快地跳下床鋪,像個小女孩似的開始精心梳妝打扮。

打開衣櫃,黑色的、灰色的、藍色的,今天統統不列入考慮,為了配合今天的心情,她挑了一件淡黃色普普風的花樣洋裝,既能表現她愉快的心情,又不會太過張揚。

繫上一條白色寬腰帶,就是時下最流行的五○年代復古風。

戀愛就要展開了嗎?她滿心這樣以為。

可是,當她開心地踏進辦公室的那一刻,卻突然發現,事實永遠會往你意想不到的方向發展──

一份早報大剌剌地攤在她的辦公桌上,上面的頭條新聞,一字不漏,就是昨天那紙傳真的新聞稿。

她以為花十萬塊可以封鎖住那篇報導,沒想到,卻只是為這篇新聞多添了一點花邊色彩。

什麼多情女秘書、風流企業家,連她拿出私房錢的事都被寫了出來……儼然是一篇煽情的緋聞報導。

她拿着報紙,轉身想去向顧頤寒解釋,卻發現他早已站在她身後。

「你……」語心驚惶地後退一步,看到他臉色又已恢復以往的冷淡漠然,她的心已經沈了一半。

顧頤寒手裏拿着一張二十萬的支票,冷冷地看着她。「這是妳的錢,拿去。」

語心搖搖頭,咬着唇不知道該說什麼,他臉上那冷酷睥睨的表情已經嚇到了她。

「對不起,是我自作主張,卻把事情弄得更糟了……」語心的頭低得不能再低,她知道,他一定很生氣、很生氣。

都怪她,如果她早點把事情告訴他,也許就不會弄成這樣,現在,弄得好像是她背叛了他似的。

顧頤寒心一沈,原來,報上寫的都是真的。

「妳早就知道了?」他有一種被騙的感覺。

語心低着頭不說話,她甚至不敢面對他。

顧頤寒的眼神頓時變得黯淡而黑暗。「這麼說,昨晚……妳是同情我?」他還以為是兩情相悅,他居然還被那小小的蛋糕感動了,原來她早就知道了一切,蛋糕只是她施捨的一點憐憫嗎?

太可笑了,他早把那些坎坷慘淡的過去埋藏在心底,現在的他,擁有世人所羨慕的一切,他有什麼需要別人的同情?她憑什麼自作主張、自以為是地想來替他療傷止痛?

這樣的女人太可惡了,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別人的同情!

他寧願全世界視他為瘟神,他寧願所有人對他避之唯恐不及,無所謂,反正他心中早已砌好一道銅牆鐵壁,早已刀槍不入。

他寧願一直這樣生活在陰暗的角落裏,也不要一份溫柔的關懷,只是來自於同情!

「同情?」她怔住,隨即搖頭。「不是這樣的……」

「因為覺得我很可憐,所以勾起了妳的同情心,買個蛋糕,幫我過生日,還順便以身相許?小姐,妳的愛心也未免太偉大了吧!」此時的他,像受了傷的動物,眼神嗜血而冷酷。

「怎麼樣?妳覺得我現在應該對妳感激涕零?感謝妳昨晚施捨的溫柔?」

「你不要這樣,我不是那種意思……我只是不希望他們拿你過去的傷痛大做文章,不希望你再受到傷害……」語心一雙大眼裏蓄滿了淚水,他不該那樣誣衊她的感情,她對他的心意是那麼的真切。

「傷害?哈!妳錯了!沒什麼能傷得了我,我無所謂,我不在乎那些陳年舊事,愛爆就去爆,聽懂了嗎?我不在乎!所以不需要妳來多管閑事!」他對她狂吼著。

那些被埋藏在心底的無數傷痕,早就烙印在他心底了,還怕人家掀什麼底嗎?

「倒是妳,應該很在乎吧?妳以為演一場戲,就可以從秘書直接升級到總裁夫人,是不是?」顧頤寒冷冷笑道。「真抱歉,尹秘書,讓妳失望了,這種戲碼很令我倒胃口。」

「你……」語心哽咽著說不出話,淚水無法剋制地跌出眼眶,她緊握著雙手,雙唇顫抖,不能言語。

他的話語如刃,一刀一刀地劃在她的心上。為什麼他這麼殘忍?為什麼要對自己和別人這樣殘忍?

「不過,昨晚……妳的確表現得不錯。」顧頤寒的聲音轉為陰柔,他的眼神透著輕蔑,輕輕揮着那張支票。

女人的眼淚,從來不能打動他,如果打動了他的心,他只會更殘忍地對待彼此。

他的生命里,只要出現了一點點希望,他就要立刻毀滅它,以免最後受傷害的是自己,這就是他保護自己的方式。

「拿去啊……這算是妳的酬勞。」他無情地嘲諷,低啞的聲音好蕭瑟。

語心望着它,竟然聽到自己心碎的聲音。

她拭去臉上的淚水,深呼吸,再深呼吸,然後,她用力揮開他拿着支票的手,挺直了身體,越過他的身邊,走出辦公室。

「我愛你,是我心甘情願的。」她在走出門口時,這樣對他說着,「所以,請你不要這樣誣衊我的愛情。」那平靜的聲音里,帶着很深的傷痛和勇氣。

她知道,愛上這個男人,只會給自己帶來一身傷害,他沒有感情,對她也沒有一點認真。但是來不及了,她已經陷下去了……

她這才明白,為什麼小露要一再提醒他是個危險的男人,原來自己早已越過了警戒線而不自知。她對心底那小小的警報聲故意聽而不聞,她現在知道要小心了,可是,卻已經來不及了……

她推開門,走出了辦公室。

語心知道,這個男人,心裏有個陰暗、痛苦、沒有人能觸碰的傷口……

上天給了他一切財富權位,卻剝奪他愛人與被愛的權利,令他成為一個孤獨寂寞的人,也讓他失去了愛人與被愛的能力……

顧頤寒早就是個不在乎失去任何東西的人了。

他從來就是一無所有,從出生之後,就不曾了解被父母呵護的感覺,稍微懂事後就離開顧家獨自生活,半工半讀考取最好的學校,靠着獎學金、公費去留學,他很自豪他有今天,完全是靠自己的力量。

兩年前會答應回來接掌顧氏集團,為的只是讓當初刻薄待他的那群親戚知道,他從來沒有被命運打敗。一個無父無母,還背負不祥詛咒的孩子,將比他們任何一個在優渥環境成長的人更有成就。

從他有記憶以來,不知道什麼叫溫暖,不信任任何人,在兩年以前,沒有人關心過他,也沒有人在乎過他這二十幾年來怎麼生活,直到兩年前,他忽然間擁有了一切──人們的熱情開始包圍他,逢迎和掌聲向他潮湧而來,但那裏面依舊沒有溫暖,看盡人情冷暖的他,聞也聞得出虛偽的味道,於是,他的血液溫度愈來愈冰冷……

他習慣這樣的冰冷,在這殘忍虛偽的世界裏,他一向知道如何應付裕如,直到尹語心的出現……

第一眼,他就在她身上看到了陽光,在她的笑容里見到了溫暖……那是他不熟悉,甚至感到不安的。

他是冰的,那樣很好,他害怕自己渴望,所以抗拒溫暖的陽光出現。

不過現在沒問題了,陽光被他趕走了,他可以安心回到他習慣的陰霾里,繼續一如往常的生活……

尹語心已經三天沒來上班了,連辭呈都不遞就直接消失。

顧頤寒知道,她是不會再出現了,她當然應該走,一個女孩子被他那樣殘酷地羞辱,鬼才願意留在他身邊。

沒關係,他告訴自己,他無所謂,一點也不在乎。所以勉強喝下別人煮的難喝咖啡,自己去影印、傳真、打字,不能讓人看出沒有尹語心對他生活造成的紊亂和影響。

嘟……嘟……

他接起桌上的內線電話。「喂。」

「總裁……我一直聯絡不到尹秘書,現在該怎麼辦……」人事部經理也不知該如何處理。

「不必聯絡了!」顧頤寒大吼著。「我不是告訴你她已經離職了嗎?」別再提醒他這個事實了,行不行?

「那麼……」人事經理害怕地問道:「是不是要再開始應徵新的秘書呢?」

唉,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冰雪聰明又善解人意的尹語心,自從她來了之後,總裁大發脾氣的次數明顯減少,所以大家真的不願意語心離開啊。

「不需要!我有說過我要找新秘書嗎?難道我沒有秘書就活不下去了嗎?」顧頤寒對着電話咆哮,一把無名火燒得他全身不對勁,還波及到全公司,令大家人心惶惶。

不需要找新的秘書了,因為沒有人能像她那樣完美,在他心裏明明知道這一點,卻又不肯承認。

那又怎樣?他知道沒人代替得了她,但那又怎樣?他一點也不在乎失去一個能幹貼心的秘書,失去一個把他工作、生活照料得妥妥貼貼的女人。

只是,她離開時說的最後一句話,一直回蕩在他的腦海里,像根刺似的,怎麼也拔不掉──

我愛你,是我心甘情願的。

他沒看到她說這話時的表情,卻可以想像她的心情。因為他最清楚自己是如何地傷害她……

哼,什麼心甘情願、無怨無悔、什麼珍貴的感情,他的世界不需要出現這些東西!

顧頤寒砰一聲掛掉電話,順手拿起手邊的咖啡杯,猛地喝下──

只見他眉頭一皺,立刻「噗」一聲,直接全數吐進垃圾桶。

「呸!難喝死了!」這是什麼咖啡?毒藥還差不多!

叩!叩!

此時,敲門聲忽然響起,顧頤寒趕緊拿起紙巾擦拭著嘴角。

「進來。」他低下頭,正經地看着桌上公文,可不想讓人看出他剛才的狼狽模樣。

「顧先生,你的護照已經辦好了──」一道熟悉的聲音,傳入他的耳際,直直撞進他強壯的心臟,他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顧頤寒驀地抬起頭,果然看到尹語心出現在他的門口。

她穿着一襲水藍色的俐落套裝,整個人顯得神清氣爽,雖然眼眶還有些微的浮腫,顯然是狠狠哭過又沒睡好,但那表情和笑容,卻彷佛已經是雨過天晴。

「妳……妳怎麼來了……」他愣著,看着她。

「你不是要和韓小姐出國嗎?護照已經辦好了。」語心走上前,把護照擺在他桌上,態度從容自在,自然得讓他反而有點不自然了。

「妳──咳!妳不是辭職了嗎?」顧頤寒板起臉。

「要辭職的話,我一定會寫好辭呈再走,我不是那種不負責任的人。」她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是嗎?那麼三天沒來上班又是怎樣?連通電話都不打──」他不快地質問著。

「我已經補請了病假,公司有規定,病假可以補請。」她才不會讓他抓住話柄呢。

病假?顧頤寒臉色一變,藏不住擔心的神色。「妳生病了?」他問。

語心終於感到稍稍的安慰,他畢竟對她還有那麼一點點關心,不是嗎?雖然他努力隱藏淡化那關心的眼神,但她畢竟還是感覺到了。

那麼,她的決定,總算是有一點值得吧……

「難道我不會生病的嗎?」她反問。她的心也是肉做的,被他那樣狠心地傷害,難道不需要休養兩、三天嗎?「不過,我現在已經好了。」她微微低下眼眸。

思考了三天,她決定留下來,因為愛讓她走不了。

她相信,他一定是受了太多的傷,所以忘了被愛的感覺,也忘了如何去愛人,她願意等,願意用全部的力氣去溫暖他,等他融化的一天。

「妳決定留下來?」他冷冷的問。

「我從來就沒想過要走。」她堅定地回答。

她不會走。

沒有人知道,這語帶雙關的問答,究竟真正代表的是哪一個意義。

「我不會改變。」他先聲明。

「沒關係。」她淡淡地笑着。「我也不會。」

她想讓他知道,她的心意也不會改變,而且,她願意等待,等他打開他的真心,她相信滴水可以穿石,真心可以感動一切。

因為她就是這樣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他。

然而,就是因為這樣的一份期待,讓她承受了一年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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