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季眉跳下計程車,帶着一種眩惑而新穎的眼光細細地打量著宏鼎建築大樓那看起來氣宇雄偉,神氣活現的外觀。

她不能自已地深吸口氣,輕輕踏着鋪着紅氈的通道,再次為大堂內燈光閃爍,富麗堂皇的裝演感到心疼而匪夷所思。

她搭著極盡創意和華麗之能事的電梯,心裏暗忖,皇宮內院也不過如此吧!

她不以為意地撇撇唇,一雙烏黑而滴溜溜的眼眸上上下下品味着電梯內鑲金般的貴族氣氛。

唉!還是醫院的消毒藥水味好聞,不知殷允帆知道她的想法會有怎樣錯愕的反應?

她眼睛亮晶晶地,眼波里流轉着一股淘氣的光華,今天她休假,她心血來潮,頑性大起,故意不告訴殷允帆,準備做個不速之客,給他來個意想不到的意外驚喜。

到了十樓,她掃量著兩扇晶瑩璀璨,宛如水晶的玻璃大門,再看了嵌印在圓型拱柱上的老鷹標誌一眼。

她老是覺得那隻老鷹的表情太冷峻銳利了點,不過,這倒跟殷允帆以前的自負傲慢、盛氣凌人挺契合的。

一抹頑皮的笑靨浮現唇畔,她穿過兩扇玻璃門,跟櫃枱小姐舉起食指,教她不要知會殷允帆。「我要給他一個驚奇。」她笑盈盈的說,完全沒有留意到櫃枱小姐焦慮不安的眼神。

穿過細細的走廊,她走到盡頭的辦公室前,發現坐在玄關前的女秘書林中慧並不在位置上。

她興緻高昂地眨眨眼,促狹地貼進殷允帆辦公室大門,悄悄地,像個偷聽爸媽話語的小孩子般輕輕推開了門,留個細縫,正準備出其不意地嚇殷允帆一下。

倏然,她臉上的笑容凍結了,全身的血液都像凝固一般,她張大眼,不敢置信地注視着這令人嘔心泣血的一幕情景,殷允帆的腿上竟然坐着一個女人,一個明媚嬌俏、衣着入時的女人,而她的雙手像蛇一般纏繞在殷允帆的脖子上!

她顫悸地握緊著門把,心碎地聽到殷允帆低沉動人的嗓音:

「翠屏,你還是像以前一樣漂亮——」

她倒抽了一口氣,腦中轟然大響,接着,憤怒和傷心的淚水排山倒海地湧向眼眶,她倏然掩面奔了出去,無視於其他員工驚愕的目光——

她像個失控的火車頭一路奔逃衝撞,衝出了宏鼎大樓,衝進了一輛及時停下的計程車內。

她紅着眼圈,拚命咬着唇,忍住泉涌的淚意,不準哭!她在心裏瘋狂地命令自己!

然而,那個令她黯然神傷的一幕情景卻像惡魔一般深深纏住了她,讓她無法自欺欺人地故作堅強。她看到一點接着一點的珠淚沿着面頰滴了下來,望着右手無名指上那顆絢爛奪目的藍寶石,她衝動地拔下來,在淚眼朦朧中,在心碎痛楚下,在司機錯愕好奇的注目下,她用力朝窗外扔了出去,更多的淚霧遮住了她的視線,讓她看不到車窗外的景物,也看不到司機惋惜的目光。

殷允帆冷冷地,帶着揶揄的笑意注視着這個攫取他所有關愛,卻成為他感情上污點的女人,一抹更冷、更深的譏笑浮現眼前,他扯動唇角,嘲謔地笑道:

「翠屏,你還是像以前一樣漂亮,只不過——」他眯起眼,無視江翠屏噘著唇,一臉嬌俏的神態,慢條斯理地介面說。「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寡廉鮮恥。」

「你!」江翠屏憤怒地跳下來,不敢置信地瞪着他。「你敢羞辱我?你忘了——我們有過婚約,我是你的未婚妻。」

殷允帆臉上的嘲諷更濃了,他挑起兩道劍眉,淡淡地笑着說:

「翠屏,你的記憶力好像有老化的現象,不錯,你是我的未婚妻,只不過是「曾經」,而且——忘了我們之間婚約的人是你,不是我,再說——」他無視於江翠屏微窘的表情。「你現在是別人的太太了,怎麼還那麼喜歡往別的男人的腿上坐呢?你不怕唐少文打翻醋罈子嗎?」

江翠屏不安地攏攏頭髮,她強迫自己擠出一朵明媚的笑靨。「他——我和他之間——相處得並不融洽,而且——我也很後悔嫁給他,上了他花言巧語的大當!」

「哦?」殷允帆不置可否地掀起唇角輕哼,眼光深奧難測。

江翠屏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笑容差點僵在臉上。「呃——我早就後悔,想——想和他分開,可是,他不肯,另一方面——」她悄悄窺伺他一眼。「我——我也不確定你會不會原諒我——」

「哦?那你現在就確定我會原諒你了嗎?唐太太?」

這聲「唐太太」叫得江翠屏如坐針氈,趕忙使出女人最有效的法寶「撒嬌」,她連忙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允帆,你——你別生我的氣嘛!」她毫不忌諱地乾脆把臉頰都偎在他的肩膀上,見他沒有任何反對的動作,她索性放膽一搏。「人家——真正愛的人還是你啊,你忘了我的過錯,讓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我一定好好補償你,做個賢妻良母——」

殷允帆面無表情的瞅着她,好半天,他才霍然抽起身,讓猝不足防的江翠屏狼狽萬狀地一屁股摔在地上。

「允帆,你——」江翠屏抗議地嬌呼一聲,她見殷允帆文風不動,絲毫沒有伸手拉她的意思,她不禁鼓著腮幫子,紅著一張臉吃力地站起來。「允帆,你還在生我的氣,對不對?沒關係,這表示你仍是在意我的,我不會跟你計較的,畢竟——」

她的自以為是終於讓殷允帆失去玩下去的耐性,他蹙緊眉峰。「翠屏,你儘管多編些似是而非的理由來為你自己找台階下,反正,你一向善於演獨角戲,只不過我很忙,我要出去洽談一筆很重要的生意,沒空陪你演!」

看他一臉冷漠地套上西裝外套,江翠屏實在自討沒趣地想奪門而出,但一想到唐氏岌岌可危的事業,她又強自裝出嬌媚的笑容。「沒關係,男人嘛!事業要緊,你儘管去談生意,我——」

殷允帆搖頭打斷了她。「翠屏,為自己留點自尊,也留給我一絲好印象吧!你以為我不知道唐少文的汽車工廠瀕臨破產的危機嗎?」

江翠屏臉色倏地刷白了。「你——」她窘困而屈辱地武裝起自己。「我知道我是自取其辱,但商場上的事本來就瞬息萬變,很難預測,今天的贏家焉知不是明天的輸家,所以,殷允帆,你也不必得意忘形,擺出不可一世的嘴臉來羞辱人。」

殷允帆撇撇唇笑了。「說得好,只是——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我好像並沒有邀請你來宏鼎做客,當然,如果你是來商請借貸周轉的話,我是當然會另當別論的。」

江翠屏氣得咬牙切齒。「你!」她瞪大眼跺跺腳,然後,像只驕傲的孔雀般挺起背脊拉開門把悻悻然地離開了。

殷允帆目送她虛張聲勢的離去,搖搖頭,坐進自己的沙發轉椅內,有幾分恍惚,不知自己以前怎會意亂情迷對她這樣虛華不實的女人戀棧不已呢?

點根煙,他坐在椅內正準備打電話給季眉,約她晚上一塊去看午夜場的電影時,內線電話驀地響了,他放下聽筒,接起內線電話:

「喂,我是殷允帆。」

「殷總,我是林中慧。」

「有什麼事嗎?林秘書?」他一副不帶感情,公事化的口吻。

「林總,剛剛總機小姐周玉茹打電話告訴我,說季小姐半個鐘頭前來公司找你,然後——她大概誤會了——」她囁嚅地不知如何說下去,因為她已經聽到殷允帆沉重急促的呼吸聲,果然,殷允帆在聽筒那端暴怒地向她低吼著。「你怎麼現在才告訴我?」

「我——我也是剛剛才知道的,而且——剛剛季小姐來的時候我並不知道——」

「那——周玉茹為什麼不按內線知會我季小姐她來了呢?」

「她——她說,季小姐要她不要通知你,她——她想給你一個意外的驚喜——」林中慧結結巴巴的解釋著,雖然她對殷允帆陰晴難測的壞脾氣早就習慣了,但,她仍然揮不去那份畏懼的陰影。

「意外的驚喜?」殷允帆咬緊牙根,猛然摔上電話,然後整個人像閃電一般急速地沖了出去。

殷允帆連續吃了季眉幾次閉門羹,到季家,他們大門深鎖,拒絕搭起談和的橋樑;到醫院,醫院的同仁都一鼻孔出氣地為她搭起擋箭牌,他幾次不得其門而入,氣得差點沒威脅聖恩醫院的院長說要凍結醫院的擴建資金。

殷太太見他連續十天吃不好,睡不着、整個人就像經歷一場戰火蹂躪,飽受摧殘折磨的戰俘一般,憔悴、疲憊而焦灼落寞,她心疼又無奈,只好將唯一肯伸出援手的救星汪敬成給請來了。

汪敬成人是被請來了,可是,他老先生的臉色可不好看,他陰沉着一張臭臉緊瞪着殷允帆,好像正在考慮應該怎樣來拆了他的骨頭才能一消心頭的怒火。

「乾爹,你別這樣看着我好嗎?我已經夠難過了,簡直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哼!」汪敬成重重地從鼻孔里哼了一聲。「像你這種三心兩意,左右逢源的花心蘿蔔,我看喲,千刀萬剮都不足以懲罰你那顆善變的心,生不如死?哼,還太便宜了你這個渾球!」

「我沒有三心兩意,我只是——」殷允帆沒好氣地吼道。「我只是——我那曉得季眉那時候會來?」

「是啊!都是她的錯,誰教她不懂得敲鑼打鼓、大肆渲染她的到臨,偏偏撞見了你的好事,看見你「無辜」的讓江翠屏坐在你的腿上。」汪敬成含沙射影地嘲諷著。

殷允帆臉漲紅了。「我——」

「你怎樣啊!你很冤枉是嗎?誰教你惡習不改,喜歡「坐享」女人投懷送抱的風流韻事。」汪敬成冷哼一聲。「你還當你是公共桌椅,還是人見人愛的搖椅啊!」

「我沒有,我會容忍她坐在我的腿上,是想靜觀其變,看她玩什麼花樣?」殷允帆臉紅得像秋天繽紛的楓葉。

「嘖嘖,原來你還是師出有名啊!這個問案奇招是誰教你的?是007呢?還是咱們調查局的稽察大人呢?。」

坐在殷允帆身旁的殷太太見兒子緊繃着臉,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樣,不禁好言軟語地向汪敬成求情:

「敬成,你就饒了他吧!他很愛小眉,他會讓江翠屏進他的辦公室,也純粹想報報當年所受的怨氣!」

「是啊!結果成績輝煌,不但氣走了前任未婚妻,也一併氣走了現任的未婚妻。」汪敬成冷聲回嘴道。

「敬成!」殷太太祈救地望着他。

汪敬成仍板着臉,他定定瞪着殷允帆陰騭而灰白的臉,看到他微微抽搐的嘴角,不禁怒火熾烈地罵道:

「你就會跟自己的老媽、乾爹、部屬大呼大叫的,自己闖禍,卻要一家人、甚至全公司的人陪着你受苦受氣,你這是那門子的男子漢大丈夫啊!」

殷允帆握緊了拳頭,緊得指關節都泛白了,他的唇色蒼白,喉結上下跳動着。

「幹嘛!你有氣沒地方發,是嗎?我建議你到木柵動物園走一趟,你會發現許多跟你一樣魯莽暴躁的同類!」

殷允帆的唇抿成一直線了,殷太太見狀,趕緊要求汪敬成口下留情。「敬成,你何苦一直修理他呢?你沒看到他有多痛苦嗎?」

「痛苦?」汪敬成臉都皺成一團了。「他痛苦?那我老頭子被他氣得肝火上升,差點肝疾複發住院要怎麼說?誰來同情我這個多管閑事又吃力不討好的糟老頭啊!」

殷允帆再也按捺不住了,他從沙發內彈跳起來了。「算了,求人不如求己,我自己惹的禍,我自己收場,不用你為難,拚命討功勞??」他咬牙切齒地把心一橫。「大不了,我打一輩子光棍。」

汪敬成怪聲怪氣地叫了好幾聲。「嘖嘖,看不出你還挺有骨氣的嘛!打一輩子光棍?行,我就叫季眉趕快嫁給那個X光,反正,我老頭子只要有干外孫抱就可以了,不像你可憐的老媽要望着光棍兒子興嘆了啦!」

「你!」殷允帆的肺都快氣炸了。「你敢教季眉嫁給那個狗屁的X光——」

「至少,人家X光先生懂得敬女色而遠之,懂得良禽擇木而棲,不會動不動就伸出雙腿當椅子讓人家坐啊!」

殷允帆氣得額上青筋暴起,他血脈僨張,卻又拿汪敬成的冷嘲熱諷役轍,只有懊惱地反轉身子,準備沖回自己的房間。

「瞧你那副怒火衝天的樣子,幹啥?準備返回房間來個乒乒乓乓、驚天動地地大掃除嗎?」

「你管我!」殷允帆沒好氣地扯著喉嚨吼道,他剛踩着沉重的步伐踏上二樓的階梯,汪敬成不慍不火的聲音又再響起:

「是你要我不要管你的,到時候季眉成了X光夫人,你可不要暴跳如雷,怪我老頭子不夠意思羅!!」

「乾爹,你——」

「乾爹?你總算還記得我是你的乾爹,瞧你剛剛怒火衝冠的樣子,我差點都搞不清楚我們到底誰扮演老子,誰扮演兒子的角色。」汪敬成似笑非笑地說道。

殷允帆也覺得自己太暴躁衝動了,他步下階梯,拉下臉跟汪敬成賠不是。「乾爹,請你原諒我的魯莽和粗魯,我不是有意要冒犯您,只是——因為——」

「因為惱羞成怒、急怒攻心?」汪敬成笑着介面說。「年輕人脾氣這麼大,要是全世界的政治領袖跟元首都像你這麼容易動怒,我相信第三次世界大戰早就爆發了。」

「敬成,允帆已經跟你賠罪了,你就教教他,該怎麼向季眉解釋這個誤會呢?」

「解釋?」汪敬成挑起兩道花白的濃眉。「我看還不如把他兩條腿都打上石膏還來得有效,這樣,看你以後還敢不敢作怪?!亂伸腿讓人坐。」

殷允帆臉又漲紅了,不過,這回他大氣都不敢哼一句,乖乖地坐在汪敬成面前,聽候發落。

「喲,這回你倒挺受教的嘛!好吧!我老頭子這個人一向懂得見好就收的罵人原則,看在你和季眉情投意合,你媽愛子情探,抱孫心切的份上,我老頭子就勉為其難再賜你一個錦囊妙計。」他表情誇張地揉揉眉,摸摸下巴。「只不過——這回需要眾多人物的配合演出,

包括你媽,還有你的大舅子、丈母娘在內。」

「要這麼多人投入?敬成,你葫蘆里到底是賣什麼葯啊!!」

「嘿嘿,我什麼葯都沒賣,我仍舊是一百零一套,換湯不換藥的絕妙好計——苦肉計。」

「啊!又要我陪我媽去掛婦產科嗎?」殷允帆有點窘迫地搓搓雙手。

汪敬成沒好氣地瞪着他。「你以為你是在示範教學錄影帶,可以每天重複同樣的內容嗎?怪不得人家季眉不睬你,你呀!連追女孩子都不會,簡直只有幼稚園的程度!」

殷允帆癟癟嘴,悶聲哼道:

「是啊!薑是老的辣,我怎能跟乾爹相提並論,論風流、泡妞,你都是個中翹楚,一等一的唐伯虎作風!」

汪敬成齜牙咧嘴地拍了他肩膀一拳。「好小子,你敢調侃我老頭子,唐伯虎是嗎?好,我就把季眉當成秋香,自個收歸己用,不用你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毛躁小子來糟蹋她!!」

殷允帆立刻豎起白旗。「乾爹,你手下留情,再怎麼說,你是個長輩,怎麼跟晚輩斤斤計較搶一個女人,再說,季眉也是你的乾女兒,你怎麼可以亂倫——哎喲——」他被汪敬成的一記重拳打散的所有嬉笑,原本凝重又充滿火藥味的氣氛倏然鮮活輕鬆起來,一掃多日的陰霾和愁雲慘霧——

今天輪到季眉值夜班,她在醫院附設餐廳隨便吃點消夜打發已經鬧空城計許久的五臟廟。

她意興闌珊沿着地下樓的走廊轉向電梯口,還來不及按鍵鈕,她被錢佩君突如其來的驚叫聲,嚇得心跳素亂,驚魂甫定之後,她沒好氣地瞪着錢佩君。「你要嚇死我啊!這樣冒冒失失地在我背後大呼小叫的,魂都被你嚇散了。」

錢佩君卻不睬她的責怪,連忙抓起季眉的手臂。「快,跟我去外科手術室。」

「幹嘛!又有人被砍了?還是高速公路又發生連環車禍了?」

「不是,是殷允帆又出了車禍。」

季眉如遭電擊似地呆楞在原地,她渾身震顫,臉上沒有半絲血色。「你沒騙我吧!」

錢佩君眼睛閃了閃,她馬上擺出生氣的臉孔。「幹嘛,你以為我吃飽撐著沒事幹,要編這麼惡劣的玩笑來尋你開心啊!車禍,不是拉肚子他,可以拿出來隨便誆人的。」她見季眉臉上忽晴忽雨,一臉矛盾、躊躇的模樣,不禁搖搖頭斜睨着她。「你要是信不過我,你總不會連自己的大哥也信不過吧!」

季眉聽得一頭霧水。「我大哥?我大哥怎麼也扯進來了呢?」

錢佩君攤攤手。「誰知道,反正——是他和你媽送殷允帆來的,好像聽說殷允帆是在你家巷道附近發生車禍,車子還起火燃燒哩。」

季眉一聽霎時心痛如絞,立即三步並做兩步地衝上樓,錢佩君見狀,連忙在她身後急急喊道:

「季眉,他是在六樓的手術室,你要一個階梯一個階級爬上去嗎?七層樓吔——」怎奈,季眉像個火箭炮似的早就沖了出去,不見人影了。

錢佩君看在眼裏,心底竊笑,看來,這個苦肉計已經成功了一半了。

她好整以暇地按了電梯的鍵鈕,臉上掛着一抹懶洋洋的笑容,六樓的好戲正在開鑼呢,而她這個素來最愛湊熱鬧的人豈可錯過這麼精採的一出好戲呢?

季眉氣喘吁吁地奔上了六樓,心靈深處一直過響着一個尖銳的呼喊聲: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

然而,當她看見圍在手術室外頭那一群熟悉的面孔,她的腦中轟然大響,一陣暈眩猛烈地襲來,她虛弱得幾乎無法抬起鉛重的步履——

脆弱的淚珠已經慢慢地在眼圈內漫開,殷太太眼尖一下子就看見她了,她立刻上前含淚地握住季眉冰玲的小手,語聲哽咽地說:

「小眉,你一定要救救他——他是為了你——才會發生車禍的。」

季剛和季太太、汪敬成也簇擁上來。「是啊!小眉,聽說他喝了不少的酒,想藉酒壯膽來我們家找你解釋。」季剛低聲補充說。

季眉聽得熱淚盈眶。「他,他現在怎樣了?」她顫聲說。

「還在手術中,他的傷勢不輕,流了很多的血……他一路上還一直迷迷糊糊地叫着你的名字。」汪敬成面色凝重的告訴她,一面還悄悄地向殷太太擠眉弄眼地使眼色。

殷太太接到暗號,立刻拿着手絹捂著嘴巴低低地哭了起來。「老天爺,你一定要保佑我們允帆——讓他度過險關,我們殷家就只有他這麼一個獨生子啊!」

殷太太的悲泣讓季眉胸口一痛,熱淚倏地奪眶而出,她無盡酸楚地擁著殷太太。「伯母,他一定會熬過去,一定不會有事的。」

殷太太聞言,哭得更厲害了。「你瞧你,跟允帆鬧彆扭,連我這個婆婆也不肯認了,立刻把媽給改成伯母,聽得我的心都痛了,小眉,你的心真是鐵打的,允帆他縱有不是的地方,你不看僧面,多少也看在我這個做婆婆的佛面上,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你知道嗎?這十幾天來他一直鬱鬱不樂,每天都藉酒澆愁的,如果他命大能逃過此劫,可是他失去了你,他一定會活得很痛苦,他親口對我說過,這十幾天來他好像在地獄中一般,生不如死。」

季眉心頭一酸,眼淚像破閘而出的潮水般撲簌簌地滾落下來,她倒在季太太及時伸出的臂彎里哭得像個淚人兒。

殷太太看在眼裏,心情十分複雜,有感動,也有一絲淡淡的愧意。

就在他們這些奉派而來的「臨時演員」被季眉傷心欲絕的淚和悲痛震懾得不知所措時,手術室的門開了,負責「操刀」的曹醫生一臉凝重的走出了來,看到季眉淚痕狼藉的模樣,他楞了一下,差點演出穿幫,幸好季剛機伶地走向前抓住他的手。「曹醫生,我妹夫他情況如何?」

曹醫生立刻拉長臉,面有難色地掃了季眉那凝聚著焦慮、緊張的臉龐一眼,他暗暗咬咬牙。「不、不太樂觀,他出血過多,而且脾臟破裂,心臟有衰竭的現象——」

季眉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然後在眾人來不及防備的情況下,她閃電地衝進了手術室。

曹醫生大驚失色,正準備跟着進去,卻被季剛和汪敬成有默契的雙雙架開。「曹醫生,謝謝你賣力的演出,現在劇情正進入白熱化的高潮階段,我們這些好管閑事的閑雜人等應該趕快出場,不要再瞎攪和了,你說是嗎?」汪敬成笑嘻嘻的對他說。

「我——」曹醫生的話又被季剛一陣搶白打斷了。「曹醫生,你喝不喝酒?我請你喝啤酒好嗎?」

「我——」他的下文立刻被汪敬成猛然敲在肩頭的拳頭打了回票。「走走走,和我這個臭皮匠一塊去吃消夜,對面剛好有間啤酒屋,我老頭子作東請客。」

「我可以加入嗎?」錢佩君笑臉吟吟地揚眉問。

「可以,只要你別忘記教人盯着手術室,別讓季眉逃出來功虧一簣就好了。」

錢佩君左瞧瞧,右打量著汪敬成,看得汪敬成大驚小怪地挑起眉問道:「咦,你這個大姑娘還真不害臊,哪有女人這樣眼勾勾地盯着男人瞧啊!拋媚眼也不是這種拋法啊!」

錢佩君臉上一熱,她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汪先生,你還真是人老心不老,標準的鬼靈精投胎!」

「鬼靈精?哪有?我老人家只不過是足智多謀,智慧高人一等而已。」汪敬成大言不慚的口吻逗笑所有在場的人。

這份洋溢着趣味而幽默的溫馨氣氛和手術室里簡直有天壤之別。

當季眉柔腸寸斷地衝進手術房,她淚光閃爍地望着躺在擔架上那個滿頭包里著紗布的男人,一股椎心刺骨的劇痛從她的心臟蔓延到全身每個毛細孔,淚像瘋狂的洪水一般泛濫成災,她跌坐在床榻的椅子上,哭得無盡傷心,無盡凄楚。

殷允帆好不感動,他再也無法偽裝下去,他倏然睜開了眼睛,望着季眉淚雨滂沱、驚怒交織的臉龐,他輕輕牽動唇角,柔情萬斛的說:

「我現在知道為什麼中國有個寓言說孟姜女曾經哭倒萬里長城,原來女人的淚腺像水龍頭一般發達。」

季眉氣得臉發白。「你——你竟敢耍白這種下三濫的把戲來誆騙我!」

「不敢,而是情之所逼,情非得已也。」殷允帆淡淡地笑着說,老天,他真想吻去季眉臉上的淚痕,還有那份格外嫵媚靈動的瞠意。

季眉惱恨滿懷得真想把吊在上頭的鹽水針瓶扯下來敲昏他,也順便敲掉他滿臉得意的笑容。「你就會耍嘴皮,口蜜腹劍!」

「吔!那有做未婚妻的用這麼惡毒、不堪的字眼來責罵自己的未婚夫呢?」

季眉臉孔一紅,她惱火地瞪着他。「誰是你的未婚妻?我已經把你送我的戒指扔掉了,也一併把你的虛情假意扔出我的生命中。」

殷允帆不以為意地揚揚眉,眼光閃爍著一抹奇異的光采。「是嗎?真可怕,你應該把它賣掉,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寧願拿去折價換部跑車。」

「你!你真不愧是一等一的——奸商。」

殷允帆眼睛一亮,唇邊的笑意更探了。「說得也是,做生意不奸怎麼行呢?所謂兵不厭詐,你總不希望我做個道貌岸然、故作清高的企業家吧!」

季眉霍然站起身,挑着眉毛,連連哼了好幾聲。「你耍奸,耍詐都是你的事,反正,我跟你已經是覆水難收了。」

殷允帆胸中一陣刺痛,他艱困地吞了口水,強迫自己打起精神來挽救這段感情,他相信季眉是愛他的,否則她剛剛不會哭得那麼慘烈和悲痛。

「小眉,你真的那麼堅持地認為我跟江翠屏之間有什麼曖昧不清的感情糾葛嗎?」

那一幕親昵的情景仍刺痛著季眉的心,她挺直背脊,生硬的說:

「我相信我的眼睛。」

「這麼說來,你是認定我有罪了。」

季眉抿著唇不說話。

殷允帆點點頭。「好,我尊重你的決定解除我們之間的婚約。」

季眉一聽臉色微微泛白,心倏地收緊了,她並沒有預期中的釋然快意。

殷允帆細細梭巡着她那怔仲而蒼白的美麗容顏,聲音溫柔得教人酥軟如醉。「你願意親手為我摘下你送我的婚戒嗎?」他伸出左手無名指。

望着那隻閃閃發光的白金指環,季眉五臟六腑都縮在一塊,一股酸澀襲上她的鼻骨,她遲疑而震顫地伸出手,才剛碰到殷允帆溫熱的皮膚,她整個身軀都被殷允帆猛然一拉抱個死緊。「小眉,原諒我吧!別再折磨我,我是那麼愛你——」

他熾熱而充滿痛楚的呢哺瓦解了季眉的防衛,兩顆晶瑩的熱淚立刻衝出眼眶,她的淚珠震痛了殷允帆的神經,他本能地、反射地立刻俯下頭歇止她的哭泣。

季眉掙扎了一下,瞬息被他纏綿而溫柔的吻撫去滿腔的怨懟和委屈、酸楚,她溫馴地蜷縮在他寬闊溫暖的懷抱里,任他灼熱的唇輾轉地游移在她的下巴和唇齒之間。

沸騰的激情攪熱他們的呼吸,染紅了他們的臉頰,殷允帆震顫地捧住她滾燙的臉龐,頻頻灑下細雨一般的撫吻。「原諒我,好嗎?」他語聲沙啞,心跳如驟雨。

淚像水晶顆粒般停泊在季眉細長濃密的睫毛上,她淚光瑩然,芳心如醉地瞅着他。「你——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只要你不再跟我嘔氣,別說一件,就算你有千件,萬件的要求我都答應你。」

季眉昂起小臉,輕噘著柔軟濕亮的紅唇,表情嫵媚生姿地瞅着他,瞅視得殷允帆呼吸紊亂,心跳如鼓擂一般急促。「你以後不準再讓別的女人坐在你的腿上,否則——」她咬着唇,思索適當的處置方案。

「否則如何?你要罰我跪算盤嗎?」殷允帆笑意橫生的注視她。

「不!我叫曹醫生鋸掉你的兩條腿,看你——」她的話立刻被殷允帆朗聲大笑阻斷了,她半羞半惱地瞪着他笑得那麼放肆而張狂,不禁嬌嗔地哼道:

「笑笑笑,你儘管開懷大笑好了,我又沒要跟你破鏡重圓。」

殷允帆連忙煞住笑聲。「你說什麼?你可不能食言而肥,你剛剛分明說要原諒我啊!」

季眉俏皮地轉動眼珠子,笑意嫣然地回嘴道。「沒錯,我是說過如果你肯答應我的條件,我願意網開一面,既往不咎,可沒說要和你再續情緣啊!」

「這!」殷允帆簡直傻了眼。「敢情你是要我剃度出家,做個清心寡欲的大和尚羅?」

「你不想做和尚也可以啊!只要你肯重新向我求婚。」她見殷允帆一臉錯愕的表情,不禁嬌俏地瞪大了眼睛。「怎麼?你不肯啊?那好,我們——」她的嘴巴立刻被殷允帆封住,殷允帆一邊咬吻着她柔軟的唇瓣,一邊在她耳畔吹氣:「你敢尋我開心,你喜歡享受被求婚的虛榮嗎?好,」他重重吻了她一下。「仔細聽清楚了,我殷允帆鄭重地向你季眉求婚,不僅這輩子,下輩子、幾千、幾萬世之後,都願意和你牽手共度白首,這樣你可滿意了吧!」他的唇滑落到她白皙的頸窩上輕輕啃咬着。

季眉被他撩撥得心慌意亂,紅暈滿頰,她意識昏蒙還來不及理清思緒做任何反應,殷允帆又重新鎖住她的呢喃,惹得季眉虛軟如綿,只會傻傻得圈住他的頸項反應着他,一下子就被殷允帆纏綿悱惻的擁吻換取了亘古不變的愛情盟約。

從此,兩情相悅,情意譴蜷,也無風雨,也無悲秋——

親親幼稚園。

楚夢安剛處理一份教材合約,正準備撥電話給季剛,請他下午替她跑一趟旅行社幫她拿機票,她下個月準備到英國一趟,和英國有名的兒童心學家強生·考伯得會面,研討最新的幼兒心理成長測試的實驗績效。

才剛拿起聽筒,她就看見纏了她許久,最近卻突然消失蹤影的徐克賢出現在她辦公室門口,臉上掛着一抹神秘又帶着幾許興奮的神情。

她放下聽筒。「這麼久沒看見你了,你都在忙些什麼啊?」

徐克賢扯動唇角,笑得好詭異,他走到楚夢安面前,逕自坐在圓型活動轉椅內。「我這陣子都忙着跟徵信社打交道。」

楚夢安好笑地挑起秀眉。「怎麼?你又在調查哪個不小心惹上你的倒霉鬼啦!需要你大費周章花大把鈔票來揪他的小辮子啊!」

「這個倒霉鬼你也認識,而且——還很熟悉。」徐克賢笑得眉飛色舞的。

楚夢安的心沒由來地狂跳了一下,眼中的促狹斂去了,她僵直身子。「他是誰?」

「季剛。」

楚夢安臉色猝變,她慍怒地站起身,怒光迸射地瞪着徐克賢那張笑得令人十分憎惡的臉。「你居然去調查他?你到底是何居心?你不覺得你用這種方法來打擊情敵,很卑鄙,而且下流!」

徐克賢不以為忤地繼續保持他的笑容。「跟他的招搖撞騙、欺世盜名的行徑比起來,我覺得我的行為實在不足掛齒,更談不上卑鄙下流。」

「你——你說由這話是什麼意思?」楚夢安怒不可遏的瞪着他。

徐克賢淡然一笑。「夢安,不要怪我說話太刻薄,而是我實在不忍心見你被一個虛有其表卻暗藏詭計的男人騙得團團轉。」他頓了頓,更換了坐姿,傾身審視着楚夢安那張被怒火燃得格外明艷動人的臉,慢條斯理地接着說。「你真以為季剛是個庸庸碌碌、胸無大志,喜歡跟女人、小孩打混在一塊的男人嗎?」

「人各有志,你不能用你那一套勢利的標準來衡量別人。」

徐克賢搖搖頭笑了。「夢安,不是我小看你,而是你實在太天真了,渾然看不見季剛溫文儒雅下的真面目,其實,說穿了,他是個不折不扣的騙子,他會接近你,完全是別有居心。」

「你不要含血噴人!」楚夢安咬牙怒道。

「我就知道你被他的花言巧語給腐蝕了,不會相信我的肺腑之言,所以我不惜花大把的鈔票僱用微信社來找證據,好讓你洞悉他的虛偽和卑劣。」說完,他從資料袋中抽出一疊資料遞給夢安。「你自己看看吧!」

楚夢安迅速地翻閱了一遍,她的臉色立刻白得像大理石。「不!不可能,他告訴我他以前是在廣告公司做文案的。」

「是啊!專門編一些不實的個人廣告來欺騙你這種善良可欺的女孩子啊!」徐克賢嘲謔的揚起眉毛。「你以為他兩度獲得金鼎獎是怎麼來的?還不是賤買自己的良知和道德換來的,為了獲得第一手的資料,他老兄甚至都敢扮演尋芳客到妓院去做「實地」採訪。你想,像他這種發瘋的工作狂有什麼做不出來的?」

「那他接近我有何目的?我身上並沒有值錢的新聞價值啊!他何苦費盡心思來接近我?甚至不惜出資贊助親親幼稚園,到園裏客串幼兒車司機。」

「這個嘛——」徐克賢摸摸下巴。「我有一個國中死黨康榮偉恰巧是他們寰宇雜誌社的記者,據他說,他是奉命接近你,以進一步從你身上挖掘你爸和冷晏妮的緋聞內幕。」

楚夢安如遭重創地跌坐在辦公轉椅內,她的手緊緊抓住桌沿,臉色蒼白得嚇人。

徐克賢見她一副深受刺激的模樣,即忙收拾起幸災樂禍的笑容,俯近她,仔細地斟酌字眼:「夢安,你別生我的氣,我只是不忍心見你被他利用,玩於股掌里。」

楚夢安倔強地逼回泫然激動的淚水,佯裝鎮定地擠出一絲笑容。「我不怪你,相反的,我非常感激你,你讓我見識到自己的「幼稚愚純」!我——」一顆不爭氣的淚珠奪眶而出,她快速地擦拭掉,在情緒崩潰前倉皇地對徐克賢說:

「請原諒我不能陪你,我想到洗手間洗把臉。」話甫落,她也不管徐克賢有何想法,整個人像旋風般火速衝出了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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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華輕掬我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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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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