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上篇

「今天我要宣講莫拉哲的艾敏的故事,眾所周知,艾敏是忠誠英勇的戰士,是聖戰的英雄,他的力量來源於對真神的無比虔敬,禮拜時,他能用四種語言背誦《啟示錄》,他不遺餘力地繳納聖課,撫恤孤寡者、幫助貧弱者,他三次前往聖地朝覲……」

隨軍教士口沫橫飛地呱噪一些盡人皆知的事情,幾乎所有聽講者都昏昏欲睡——這不,我旁邊那位打盹打得連口水都流出一尺多長來了。我們打了一整天的惡仗,誰都想趕緊禮拜完畢,回帳篷里去睡他娘的大頭覺,然而不行,還必須坐在這裏聽這些老生常談。

起艾敏,那可真是個大英雄,據說他一輩子砍掉了七百四十多個異教徒的腦袋,如果不是三十九歲那年為了掩護聖教主而被叛徒亂箭射成了篩子,肯定在退休前還能再砍七八百個。然而不知道為什麼,這種英雄人物從來只出現在傳說中,現實中我活了二十多年就愣沒碰上過一個。

薩比特·古拉斯大人如果不死,或者死得光榮一些,大概也會贏得和艾敏相近的榮譽吧,搞不好也能在禮拜宣講中佔得一席之地——雖說我從來就沒聽他背誦過四小節的《啟示錄》。他出身高貴、家財萬貫,打仗也足夠英勇,多次參加聖戰,砍瓜切菜一般消滅異教徒,當初我們這兩萬多人就是仰慕他的威名,才聚攏在麾下,一起殺到北方來的。可沒想到名聲這東西實在很不可靠,古拉斯大人不但看不出究竟有多虔誠,還觸犯聖教規定的禁酒令,在軍營中都經常喝得醉熏熏的。這不,最後就因為喝多了飽睡的時候遭敵人偷襲,被毫不名譽地砍下了腦袋。

繼承古拉斯大人當我們統帥的阿勒夫·希亞茲大人就更不象話,打仗從沒看他衝鋒在前過,可一旦殺進敵人的城池,他倒跑得比誰都快,他那些親信衛兵〔基本上都是同族的戰士〕鐵定第一時間把城內一流豪宅都佔領嘍。要不是當面之敵大多零散不成體系,我們還能打上幾個勝仗,搶掠幾座城市,相信沒半個月,大多數人都會灰心喪氣地捲鋪蓋回老家去,絕不跟着這種混蛋干!

不過散夥也是遲早的事情,我們在輕鬆了兩個月後,終於碰上個硬釘子:弗歐頓哈德是異教徒的重要城市,大海以東野蠻人最後一個王國都,人口過五萬,守城士兵過三千。我們圍城接近半個月,接連動猛攻十六次,拖回數千具屍體,才算打破外城的城牆。城裏的平民一半早就逃散了,另外一半躲進內城,和戰士們一起負隅頑抗。雖然預計頂多再有三天就能把這座著名的城市夷為平地,但在那之前,不知道又會有多少聖教的信徒血呲呼啦地栽倒在城門前。

生,或者死,那是真神註定的,但如何生法,如何赴死,卻由信徒個體所自主決定。為聖戰而死,死後能上天堂,獲得永恆不滅的靈魂,再沒有諸般疾病和痛苦——死亡並不可怕,但拜託死前你先讓我睡飽了行嗎?別再在那裏嘰哩咕嚕地講套話、空話了,我們明天白天還要打仗,不象教士大人您哪,從早禮拜直到午禮拜的五個小時里,都能裹着毯子放心大睡回籠覺……

正在暗中咒罵這見鬼的教士怎麼還講不完艾敏的故事——你以為自己是街頭的說書藝人哪,還曲折離奇、大抖包袱——突然院外傳來一陣可怕的喧囂聲。「敵襲!敵襲!」有人扯著嗓子大喊,「內城的蠻子殺出來了!」

「呼」的一聲,幾乎所有聽講的戰士都跳了起來,包括前一刻還在打盹流口水的那位老哥。我也不例外,一跳起來,先本能地從腰間拔出彎刀來——動作過急、過猛,胳臂肘差點沒把右邊那位搡個跟頭。這時候才有點感激那位教士,他要是早點放我們去睡覺,此時此刻說不定盔甲武器全都卸下了,輕易就能變成蠻子們劍下之鬼。眼角瞟一眼教士,他慌裏慌張地正想往桌下鑽——也難怪他害怕,我們如果僥倖不死而做了俘虜,還有可能被賣為奴隸苟且偷生,他可是一定會被那些異教徒們立根杆子燒死的。

門口擠滿了人,相信野蠻人一通弓箭就能射倒半打在戰場上殺敵數十的勇士,還好我身量小,行動也比旁人敏捷、靈活,找個空檔一錯步就閃到了門外。門外到處都是火光,野蠻人的騎兵縱橫馳騁——真神保佑,似乎他們沒帶多少弓箭手出來。我瞅准一個沖近的蠻子騎兵,老實不客氣一刀就招呼過去。

那傢伙身材很高,相比之下,**馬好象騾子一樣。他手提一柄巨劍,也不擋我的刀,摟頭蓋臉直劈下來。他不擋我,我也不能擋他,比力氣我是必輸無疑,可是我的作戰經驗卻明顯要比他豐富多了。一個閃身,我讓過巨劍——劍風割得臉頰火辣辣的疼痛——反手一刀劈在他左腿上。這一刀劈得准,從甲縫裏直楔進去,對方一聲慘叫,這鮮血可就噴泉一樣直標出來了。

沒參加過聖戰,只是躲在和平地區聽說書或者教士宣講的那些愚民不會明白,野蠻人究竟有多難斗。在他們的印象里,這幫異教徒不過身高馬大,有力氣卻沒多少本事,武器不過是些糙木棍、爛鐵劍,身上也不穿鎧甲,只圍幾張野獸皮。得了吧,其實光看外表,你很難分辨出誰是文明人,誰是蠻子,誰是聖教徒,誰是該死的異類。

野蠻人的技術並不比我們落後多少,他們的正規軍一樣甲胄鮮明、武器精良——雖然戰術運用死板一些。要闖過幾座野蠻人的城市你才能知道,他們一樣有信仰——雖然很不靠譜,全是放屁——有教士、有國王、有大臣,他們的城市一樣有城牆、有街道、有商鋪,甚至還有音樂、詩歌,有文學藝術咧!

要說野蠻人真正野蠻在何處,那大概只能指摘他們的醫學知識和衛生狀況吧。所以野蠻人的壽命普遍比文明人為短,因為他們骯髒並且愚昧,從來不知道防禦疾病,真得了病也只會請異教教士祈福,而不知道找醫生——他們也確實沒醫生可找。據說野蠻人一輩子最多只洗四回澡,日常沐浴,被認為是對龍神的褻瀆。

是的,北方這伙野蠻人所信仰的都是龍,就是傳說中那種肚子大大、翅膀小小,敲碎我頭也想不通那東西怎麼能飛的龐大怪獸。他們認定幾乎所有的自然物和現象中都有龍神存在,天上有龍、山裏有龍、水裏有龍,連打雷閃電下暴雨那都是她媽的龍乾的。所以他們不洗澡,碰上打雷就跪地磕頭。

他們既然不洗澡,城市裏當然就沒有公共澡堂,不但沒有澡堂,也沒有廁所,沒有排水溝,他們的城市規劃和建築結構還算合理,但幾乎每面牆上都塗滿了穢物,幾乎每個街角都有糞便——有狗糞,有牛糞,有羊糞,最多是人糞。生活在這種環境裏,怎麼可能不生病呢?然而他們有病不懂得吃藥,不懂得療養,最科學的方法就是放血,除此以外,一律請教士祈禱早日痊癒。教士一定會說:「你丫是得罪了龍神啦。」然後念念經,跳跳舞,就算完事大吉,要收祈禱的手續費。僥倖病好的,那是你足夠虔誠,龍神原諒了你,閉眼蹬腿的,那是你罪深難贖——這都什麼事兒!

要我說,根本就不用進行什麼聖戰,逮幾隻感染鼠疫的老鼠往野蠻人城裏一扔,嘿,不用半個月,管保都死得乾乾淨淨。或許有人會說我這種想法卑鄙,可目的不就是要殺盡異教徒嘛,正義地殺和卑鄙地殺,結果又有什麼不同?

所以野蠻人一律臭哄哄的,隔老遠都能聞到他們的味道,和野獸沒什麼區別。其實平心而論,野蠻人雖然皮膚白點好象沒吃飽飯,其實長得並不算難看〔大部分〕,某些女性還頗能讓人色心大動——當然,上她們之前,你得先把她們強摁到水裏用皂角好好擦擦,去掉所有污垢和臭氣。

這種種聯想當然不會在惡戰中產生,雖然我這人就喜歡胡思亂想。我一刀劈碎了那蠻子的膝蓋,他一跟頭從馬背上翻下來,我再補上一刀,就取了他的小命。這是我平生在戰場上殺的第五十個異教徒,回去要在日記里大書一筆。

好在大部分戰士都還沒結束晚禮拜——和我們一樣——野蠻人趕錯了時候,這次偷襲沒能得手,我們很快就用幾乎持平的代價,把他們趕回內城去了。估摸著今晚不會再有戰事了,更值得慶祝的是冗長的晚禮拜宣講既然被打斷,就無法再繼續下去,我們大都高高興興地分散到城市各處去睡覺——值班的人和倒霉受傷的人不算。

野蠻人的房屋全都髒兮兮臭哄哄的,當然沒辦法住人,我們攻進外城以後,叫擄來的奴隸日夜趕工搬水擦洗,才算弄乾凈幾十座豪宅,可以鋪地毯睡覺。但是戰士多,乾淨房子少,連我這種級別的都只能睡大通鋪,人擠人人挨人,連翻身都難。不過好在白天累得筋骨酸痛,一倒頭眨眼就睡著了,沒受多大的罪。

※※※

早上起來面朝南方禮拜,然後我們又起了新一輪猛烈進攻,把內城牆打開了多處缺口。我們十幾名中級軍官事先秘密商量定了,不管缺口有多少,最後一擊只能打開一個,然後一半人指揮士兵牢牢堵住——不是為了防止敵人反突擊,而是為了防止希亞茲大人的親兵搶奪戰鬥果實——另外一半拼了命衝進去先把財寶搜羅一空。看目前這架勢,頂多明天白天就能攻陷內城,到時候黃金、綢緞、奴隸、美女,要多少就有多少,大家摟足了就散夥回家,留希亞茲本族那千餘人自己繼續聖戰吧。

可沒想到中午禮拜剛結束,我竟然就受到阿勒夫·希亞茲的召喚。硬著頭皮去見他,那肥豬一樣的傢伙滿嘴油膩——明顯剛吃飽飯,並且吃得還不錯,和啃硬麵包喝涼水的我們不可同日而語——見了我貓頭鷹一般陰險地笑着說:「聖教徒哈倫·尼斯,你成為英雄的機會來到了!」

這傢伙不會想讓我下午領頭衝鋒吧,以我的本領,游擊騷擾綽綽有餘,正面對敵可危險萬分哪。正在膽戰心驚,希亞茲繼續說道:「還記得赫倫尼·蘇曼德魯嗎?月初我派他領一百名精銳戰士去執行一項秘密任務,他到現在也沒有回報,估計凶多吉少,沒辦法,這個重任只能落在你的肩膀上了……」

我認識赫倫尼,他是軍中出名的勇士之一,當然,我不知道他被希亞茲派到哪裏去了,但連他都完不成的任務,除非我有過他兩倍甚至更多的士兵壯膽,否則是不敢接受的。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希亞茲邁前兩步,拍拍我的肩膀:「赫倫尼英勇善戰,但是頭腦不大靈活,你很聰明,哈倫,你一定可以完成這真神賦予的重大使命。我會派三百名勇士跟隨你前往……」

得了吧,別動不動就扛出真神的名號來嚇唬人,我估摸著,八成是希亞茲覺察到了我們的圖謀,所以想在破城前一刻把我們這些反對他的核心人物全都支開,他好獨吞站利品。要不然赫倫尼出半個多月了,一直沒有回報,他怎麼偏在這個緊要關頭派我去繼續那所謂的「重大使命」?

等希倫茲講出「重大使命」的根由,我更確信那是他的陰謀了——連狗都不會相信如此荒誕的事情會生在現實社會中。據說野蠻人戰我們不過,派了十多名高階教士藏身在海中一個小島上,利用什麼古代的遺跡,嘗試解除什麼上古的封印,要召喚一頭巨龍來把我們全都一口吞嘍。這種鬼話誰會相信?

野蠻人既然崇拜所謂龍神,怎麼還會把龍封印?既然把它封印了,又為什麼強要解開?雖然我們奪取了數十座異教徒的城市,但海洋那頭的異教徒王國還有十多個,城市上百座,他們還不到非得破釜沉舟,甚至割肉補瘡的地步不可。傳說中倒是不乏類似情節,什麼邪惡的魔法師想要解開古代封印,放個惡魔出來危害世人,然後自有英雄振臂一呼,糾集三五個亡命之徒殺將過去,在惡魔出現的千鈞一之際把魔法師做掉。然而野蠻人雖然邪惡,卻也有社會組織,絕對不會耍只有個人頭腦熱才會做出的類似瘋狂舉動,我們也都是聖戰士,不是前此聲名不顯甚至根本不知道何所由來的那些草莽「英雄」。解除封印,召喚龍神,前往討伐——這不扯淡嘛!

可惜扯淡歸扯淡,希亞茲無恥歸無恥,他目前還終究是我們的統帥,我既然參加了聖戰,除非他叫我違背聖教教義和《啟示錄》,或者叫我自殺,否則我是沒理由拒絕他所布的命令的。一邊在肚子裏罵罵咧咧,我一邊也只得併攏雙腿行軍禮:「遵命,大人!」

靠,內城的美女玉帛終究還是和我無緣。我猜測赫倫尼不是被希亞茲暗中殺害了,就是他在接到這種奇怪命令后,出去兜了一圈,搶點野蠻人的財寶,然後悄悄回老家去享福了。我也得這麼干,裝模作樣去海上轉悠幾天,然後就從南面繞路回家——當然,前提是找到幾個野蠻人的村莊先一筆小財。如果參加聖戰一年多,竟然連一百迪爾罕都帶不回老家去的話,可是會被族人嘲笑的。

回宿舍收拾收拾,把暫時未能變賣的戰利品託付給交情還算不錯的同僚,然後斂了所有的金幣,足有四十七迪爾罕,我這才整裝待。一齊密謀進城搶掠的幾個哥兒們都用堅毅的目光望着我,那意思分明在說:「你放心,哪怕只剩一個人,也不能讓財寶都落在希亞茲手裏!」

希亞茲那混蛋派給我的還倒真是精銳,這三百人每個個頭都比我要高,胳臂粗過大腿,腰肢粗過象腿,腰佩彎刀、手持長矛、臂綁圓盾、背負強弓,雄壯威武得都好象御前劊子手。分配給我的海船也頗為巨大,五十名赤膊水手,個個都腮幫子努著,好象縱橫各大洋的海盜頭子。看到這架勢,我心裏多少有點疑惑,如果只是想把我支開,沒必要給我這麼精良的隊伍啊。

算了,不管他。我先出海去找希亞茲在地圖上指出來的那個小島,鬼才相信上面會有異教的教士和巨龍,但那島子不小,或許會有野蠻人的村落。野蠻人海軍根本不行,海盜們更是瞟到聖教的旗幟就望風而逃,我這趟出海毫無危險,一路殺到那島上去搶掠一番,如果不夠,就靠着這三百人再去別的島上搜殺野蠻人,然後席捲財寶風光回鄉,可有多舒心!

※※※

海上行程,不過半天一夜,第二天一早,我還正睡得迷糊,水手過來喊醒我:「大人,到了,就在前面。」我打個哈欠,磨磨蹭蹭穿戴齊整了出艙去看,水手們動作快,已經找到一處適合靠岸的淺灘,把錨投到水裏去了。

集合三百名戰士,我們雄糾糾氣昂昂地大踏步登6,左右望望,這島子氣候溫暖,草木繁茂,倒確實是個好地方。正打算派人先去搜索一番,看看可真有野蠻人的村落,座落在什麼地方,有多少蠻子,有無武裝,突然一名眼尖的戰士指著前方草窠里喊叫起來:「有屍體!」

我把手一揮,三名戰士奔跑過去,時候不大,把那具屍體拖了回來。真驚人,那竟然是我們的同伴,身穿皮甲,皮甲上全是凝血的窟窿眼,分明是被長矛亂戳而死。「島上有敵人。」戰士們看到這般情狀,個個摩拳擦掌,興奮起來。我可沒他們那麼單純,不禁撓著下巴陷入了沉思。

沒聽說有什麼部隊殺到這個島上來過呀,看屍體的腐爛程度,也起碼有小半個月了,難道真的赫倫尼·蘇曼德魯他們來過這裏,並且遇到了敵人?如果赫倫尼全身而退,以他的性格是不會放棄同伴屍體不理的,難道他也陷身此處,所以才音訊全無?

我開始懷疑希亞茲所說那套曾被認為是徹底放屁的說法,確有一定真實性可言。異教徒或許真的集結在這個島上,在策劃什麼陰謀——當然,不會是什麼解除封印、召喚龍神,殺了我頭也不相信那會是真的。這個島子並無戰略價值,異教徒集結此處,或許因為島上有什麼寶物?想到這裏,我不禁也興奮起來——這是我的老毛病了,總也改不了,我往往會被自己的妄想激勵得熱血沸騰。

於是,我留下五十名士兵協助水手守衛船隻,這樣一旦遇到危險,自己也有機會全身而退。然後率領剩下的那兩百五十名戰士,一邊搜索,一邊緩慢地往島嶼深處進。

一路上又現了不少的屍體,全都是聖教徒,有被箭射死的,有被長矛戳死的,有被重劍砍死的,計點數目,不下三十,相信我們沒現的起碼還有差不多同樣數量。那也就是說,赫倫尼所部一百人,有過半數都扔在距離沙灘不遠的樹林里了。敵人一定就在附近!

從來倒霉的預感最准,我才在估算敵人可能隱藏的方位,敵人就自動出現了,呼啦啦從樹林深處鑽出一百多號來,領頭的是個大個子,穿着重甲,手提巨劍,沒戴頭盔,腦袋上卻勒著一道鑲寶石的金箍——那是野蠻人君主的標誌,看起來值老鼻子錢了!

「我是斯米納的國王卡隆尼·希蒙德,」那大個子用我馬馬虎虎能夠聽懂的野蠻人語言高聲叫道,「異教徒,來受死吧!」

概念這種東西,往往是相對的而非絕對的,我們叫野蠻人異教徒、崇拜怪獸者,他們也同樣稱呼我們為異教徒,或者崇拜邪神者。這個蠻子國王看上去還真是奇怪,他無論相貌還是名字,都和赫倫尼有許多相似之處。我望望他腦袋上的黃金王冠,咽一口唾沫,又望望他手裏的巨劍,吸一口涼氣。「你們誰是將領,出來和我對決吧!」野蠻人國王大叫——開玩笑,是個人就能看出來我不是你的對手,老子是寧鬥智不鬥力。

蠻子國王看似厲害,他的手下可良莠不齊,而且明顯缺乏集群戰鬥的經驗,東一個西一個站着,好象山賊強盜一般。不僅如此,他才不過百多人,我手下卻有二百五十人,這種仗要還打不贏,那我乾脆回家奶孩子去算了!

打個呼哨,我方訓練有素的戰士立刻自覺分成兩個部分,一半人挺起長矛衛護在我身周,另外一半向後散開,取下了背負的硬弓。蠻子國王看我不敢衝過去和他決鬥,仰天長笑一聲,大踏步直撲過來。兩名戰士挺矛攔阻,被他巨劍一揮,一個矛折,一個臂斷。

是真厲害,可你再厲害,能同時對付兩個人、三個人,能同時對付更多的人嗎?我指揮十多名戰士團團包圍上去,另十多名戰士穿插隔斷蠻子國王和他部下的聯繫,隨後我拔出刀來,朝前一指——數十支羽箭朝所指的方向射去,立刻就有七八名蠻子慘叫着滾到草叢裏去了。

地形不熟,更不知道敵人是否還有增援,有多少增援,我必須戰決才行。一看蠻子國王已經被部下們包圍起來了,我立刻身先士卒,朝那些缺乏經驗的下等蠻子衝殺過去。好象砍瓜切菜一樣,那些鼠輩根本就不夠看,眨眼就被我們砍翻戳倒了十多個,剩下的士氣低落,一鬨而散。

真正以一敵百的勇士,從來只會出現在完全不靠譜的民間傳說中,真實世界裏是不存在的,薩比特·古拉斯大人不是,赫倫尼·蘇曼德魯不是,眼前這個野蠻人國王更加不是。他雖然奮起神勇,已經殺傷了我十多名戰士,可是自己身上也添了好幾個血窟窿,再加上嘍啰星散,很快也就沒多少戰意了。我指揮士兵們不要強攻,挺著長矛慢慢耗死他,再身高馬大的傢伙,身上的血也總是有限的,等他流盡了血,看看還有什麼能為。

野蠻人國王分明看破了我的用意〔他們的智商雖然僵化,卻還不算很糟糕〕,暴跳罵陣:「懦夫!有本事就上來和我對決!」罵吧罵吧,我才不會冒然出頭,跳吧跳吧,越跳你血流得越快。我心裏這樣竊喜著,可多少還是低估了敵人的膂力和智力,那傢伙一看罵陣無效,竟然轉過臉,拼着身上再多幾個血窟窿,奮盡本事砍倒了我兩名戰士,長嘯著突圍而去。幾名部下想要追趕,被我叫住了——窮寇莫追,況且,以那傢伙的傷勢,就算他天賦異稟,沒有三五天也緩不過來,無法再趕來和我對敵。

打掃戰場,揪住幾個傷重無法逃跑的異教徒審問,所得的結果嚇了我一大跳。據他們說,這個島子的中心有一座古代遺跡,裏面封印着一位暴躁的龍神,因為最近戰事不利,所以某名異教教士攛掇斯米納的國王卡隆尼·希蒙德前來解除封印,放那巨龍來和聖教徒們作戰。希亞茲那混蛋所說竟然是真的,這可大出我的意料之外。

俘虜們供稱,龍神已於本月月中被解除封印,召喚了出來,結果恰在此時殺來一隊聖教徒〔我懷疑就是赫倫尼那一伙人〕,破壞了儀式,導致龍神再度休眠。現在教士們還在遺跡中繼續儀式,估計中午以前龍神就會復甦。那蠻子國王卡隆尼恐怕再生上次的事情,親自帶着部下在島上巡邏,結果就撞見了我們……

聽到這個荒誕的故事,我的部下個個神情既緊張又肅穆,分明他們全都信以為真了。巨龍、封印,這種搞笑的橋段真會在現實中上演嗎?拜託你們用自己的腦子好好想想,別什麼都信,遇事多點分析和懷疑好不好?然而那些俘虜眾口一詞,也沒理由事先編排如此不靠譜的謊話來敷衍我,我不禁開始有點懷疑自己的懷疑了……

該怎麼辦?過去看個究竟嗎,還是掉頭就跑?仔細權衡一下利弊,如果根本不存在什麼巨龍,我殺過去或許能從廢墟里擄得不少異教的祭器,那大多是金子做的,如果後退可就什麼都得不到了。據俘虜供稱,因為其他蠻子國王都不贊同那個卡隆尼的主張,所以目前島上只有不到兩百名守衛,以及十來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異教教士,只要沒有龍,我肯定勝券在握。

假如島上真的有龍呢?衝過去和那種龐大的生物作戰,鐵定有死無生。然而我的部下全都一副視死如歸的臭面孔,根本沒有我這麼高的覺悟,我如果想在此刻退縮,肯定會被他們嘲笑、唾棄,甚至群起而攻之的。以這種方式死在自己人手中,可絕對上不了天堂——雖然誰都沒見過所謂的天堂究竟是他媽什麼樣子。傳說中的巨龍翅膀很小卻偏能飛,飛得還蠻快,口中噴吐火焰或者洪水,破壞力驚人。我儘早殺過去,或許還能阻止異教教士,避免封印被解除,轉身逃走,那巨龍可是出來定了——以那傢伙的體型和本領,我能逃得掉嗎?前進是九死一生,後退就十死無生!

經過反覆理性的考量,我終於下定決心,要帶領這些英勇的部下去阻止巨龍出現,哪怕為此付出性命,那也算是為了聖戰而死,殉教者是鐵定能上天堂的呀。天堂好呀,據說那裏沒有疾病、痛苦,靈魂永生不滅,並且還終日有美女相伴——我就這樣鼓舞自己和部下們,當然,那最後一句是我自己加上去的。

※※※

我們殺入遺跡,並沒費多大勁兒。島上的野蠻人主力已經被我們事先擊潰了,守在遺跡附近的不過五十多人,很輕鬆就都掃蕩乾淨。那廢墟還真是雄偉,佔地過十畝,到處聳立着殘破的大理石柱子,最大一根三個人都合抱不過來。據說野蠻人的祖先曾經是很文明的,一千多年前,他們的文化科技要比我們祖先先進得多——只怪後輩不爭氣,越活越抽抽,守着祖先的遺產而毫無展。

廢墟中心是一座傾倒了半邊的神殿,殺到神殿門口的時候,我手下還剩了不到一百人,其餘的小部分倒在草叢裏,等我們完成任務后再去救護他們或者收他們的屍,大部分被我分遣各方去追殺殘敵——反正要對付幾個異教教士,這點人手足夠了,若要對付龍,開來一個軍團都無濟於事。

幾名異教教士張開雙臂,可憐巴巴地堵在神殿門口,我老實不客氣衝上去一刀一個,砍下他們的腦袋。異教徒逮到我們的教士,可是會施以火刑的,我卻對那種殘忍刑罰沒興趣,更沒有那份外國時間。

衝進神殿,只見一名身穿黑袍的異教教士站在正中一塊石壁前喃喃自語。那石壁可了不得,高達十丈,寬也是十丈,上面浮雕著一個巨大的怪物,大嘴岔、凸肚子,背上有翅膀,手腳上有爪子——雖然沒真的見過龍,但我想那應該是據真龍〔如果確實存在〕等比例刻制的吧。

正想衝過去把這最後一名教士刀劈兩半,可以就此收工回家,然而才邁進大門,那教士先轉過頭來,獰笑着說道:「你們晚了,龍神已經蘇醒,熊熊的火焰將燒毀異教的殿堂廟宇,將把不信者全都投入地獄。覺悟吧,該死的異教徒!」

話音未落,大地突然劇烈震動起來,幾名戰士立足不穩,跌倒在地上,我也不免踉蹌一下,無法再邁步前奔。然後,我就看到那石壁上的圖案竟然開始放光,並且開始扭動——完了完了,還是來晚一步,那怪物這就要活了。就我們這百十來號人,怎麼和龍對戰呀?!

戰士們紛紛放下武器,跪在地上向真神祈禱,乞求奇迹的出現。我可沒他們那麼天真,這輩子我就沒見過什麼奇迹,哪怕眼前的巨龍復活,也並非真神賜予的奇迹。然而到了這個地步,我自己除了祈禱還能做什麼呢?掉頭就跑?部下們堵在神殿門口,已經把我的退路都卡死了呀……早知道就不第一個往前沖了……

我聽到身後的戰士們開始誦念《啟示錄》,因為出身家族不同,來源地區不同,用哪種語言背誦的都有,並且背誦哪一章節的都有。我也只得單腿跪下來,默默地向真神祈禱,但在這緊要關頭,唯一會背的那兩小節《啟示錄》竟然一句也想不起來了,我只好假裝張張嘴巴,其實不過在嗓子眼裏蚊子似的小聲咕噥。

滿神殿都是背誦《啟示錄》的聲音,什麼「真神唯一,照救厄難」,什麼「聖教的光芒將消滅不信者」,其間還夾雜着異教教士瘋狂而得意的大笑,可實在有夠嘈雜的。

「嚷什麼?吵死了!」突然一個雷鳴般巨大的響聲從石壁上崩射出來,接着龍口大張,數道火焰如同長着眼睛似地噴向在場每個人。當其沖的是異教教士,他的笑容還凝結在臉上,瞬間就化成了焦炭。我的部下們也都一樣,虔誠的背誦很快變成凄厲的慘叫,每個人身上都著了火〔真奇怪,就算澆上橄欖油也不應該燒得那麼快〕,翻滾幾下就再也不動了。神殿中瀰漫着焦臭的味道,幾乎嗆得我說不出話來。

但我還是忍不住要說話。此刻我眼前那座石壁已經徹底變化了形體,一頭丑怪無比的巨龍把腦袋探到我面前,用那鴕鳥蛋大的眼珠子緊盯着我。「我……為什麼不殺我……」我喉嚨乾澀,出幾乎連自己也難以分辨的嘶啞的聲音。

「為什麼要殺你?你又沒吵到我,」巨龍咧開大嘴,好象在笑,「廢物,告訴我你的名字。」

「我不是廢物……」也不知道為什麼,都到了這個節骨眼上了,自己竟然還有膽量和巨龍頂嘴。人到了生死關頭,真是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平常你就算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聽了我的反駁,巨龍「呼呼」噴吐熱氣:「在我看來,你確實是廢物啊。這稱呼難道不對嗎?」

這怪物嘴裏的熱氣腥臭難聞,相比之下,普通野蠻人簡直是香噴噴的。我被這股味道熏得再沒膽子和它犟嘴了,只好報上自己的姓名。「哈倫,哦哦,你是斯曼固人。」巨龍開始廢話——不用聽我的名字,光看我的裝束,你還猜不出我是個聖教信徒嗎?怎麼可能不是斯曼固人,難道我就那麼象蠻子不成?這樣想着,只見巨龍突然探出后爪,從石壁里扽出一個人來……

沒錯,那人確實是被它從石頭裏面扯出來的,堅硬的石壁那一刻倒彷彿是平穩的水面,雖然從裏面出來東西,並沒有濺起水花,也沒有泛起漣漪。巨龍把那傢伙扔到我面前:「哈倫,你認得他嗎?」

我低頭瞥了一眼,這躺在我身前的倒霉傢伙,身穿聖教徒的鎧甲,滿臉大鬍子,正是失蹤的赫倫尼·蘇曼德魯。他緊閉着眼睛,並且似乎毫無出氣。「你殺了他……」我顫抖著詢問巨龍。巨龍搖搖頭:「不,他只是睡著了——說老實話,廢物哈倫,你是來救他的,還是來殺我的?」

殺龍?砍了我腦袋我也沒這膽兒呀!於是我很聽話地老實回答說:「我不是來救他的,也不敢來……我只是奉命前來阻止封印的解除,請您老再多睡個幾年哪。」

巨龍吐出舌頭,出可怕的「咈咈」的聲音,好象在笑:「你很老實啊,哈倫。可是你想怎樣阻止封印的解除呢?你知道封印究竟是什麼東西嗎?你或許只是想把這廢物殺掉吧……」說到這裏,他伸出一枚尖利的爪子,指指地上一團還冒着煙的焦黑物體——那物體一分鐘前還是個狂笑不止的異教教士。

「是的,殺死他,」我突然想要討好巨龍,它既然沒第一時間取我小命,或許我還有機會逃出生天吧,「他竟敢打擾您老的睡眠哪,真是罪不可赦……」

「咈咈咈咈~~」巨龍笑得更歡了,「我喜歡你這個小廢物,你有點腦筋,懂得害怕埃而那個廢物就象只情的狒狒,他竟敢衝過來砍我,等我打掉他的刀,他又跪地求饒,態度轉換得比受驚的變色龍還快……」我知道他所指的正是昏睡不醒的赫倫尼。那傢伙果然正如希亞茲所說「雖然英勇善戰,但是頭腦不大靈活」——揮刀砍龍?你瘋了心吧!

「然而這廢物跪地求饒的時候,竟然也不肯改變他的信仰啊,」巨龍問我,「你呢,哈倫,如果我要你改變信仰,你肯不肯答應?」

我差點就想一口應承下來。天堂、地獄,就算那些都是真的,也要等死後才能遇着,如果能保繼續活着,誰會去考慮死後的歸宿?況且,異教徒們也宣揚他們有天堂和地獄呀,教士們只會互相咒罵對方全是邪說,卻不肯假設萬一大家說的都是真的,真有兩個甚至更多天堂和地獄可怎麼辦?我為聖戰而死,死後會上聖教的天堂,可也說不定就此皈依異教,死後還可上異教的天堂咧。兩個天堂都描繪得模模糊糊,也不知道哪個更好,哪個真有美女環繞……

然而不行,我是斯曼固的戰士,我從小就被灌輸以聖教教義,被迫背誦《啟示錄》——雖然記憶成果有限——再不要臉的人,要他轉變由生而來的信仰,都會多少猶豫一下子,況且我只是不要裏子,還多少要點面子。

可惜我雖然猶豫,那巨龍卻好象能看穿我心思似的,笑得全身顫抖,連帶着整座神殿也跟着晃動。「哈倫廢物,你不是毫無虔誠心,你是會懷疑呀,」它大聲說道,「真有趣,兩個天堂哪個獃著更舒服——我還沒見有廢物敢這樣想過呢。不過如果我告訴你,其實根本就沒什麼天堂和地獄,你又作何打算?」

沒有?是的,我也曾經懷疑過教士們的那些胡話,如果真神確要區分善惡,天堂和地獄造一個就好了嘛,何必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或者把人間造成天堂,把惡人都下了地獄,或者不要地獄了,人間就是地獄〔到處是戰爭、殺戮、疾病、死亡,我看不出和地獄有什麼區別〕,善人就再給他們造個天堂。現在天堂、地獄並存,可全是虛的,沒人能轉一圈再回來向大家描述——《啟示錄》裏倒是描述過,但誰敢保證,我們普通人過去了,看到的會和聖教主看到的完全一樣呢?我們會受到相同的待遇嗎?

我想歸想,但頭腦混亂,根本沒辦法開口講話。巨龍似乎也並不期待我的回答,它低下頭,再望一眼那堆焦炭,繼續說道:「這廢物兩次打斷我的休眠,還希望我來到你們這個世界上,幫助他完成什麼『聖戰』,也就是殺光你的你的族人呀,哈倫,你怎麼看?你認為我會如其所願嗎?」

「當然不會呀,否則您老就不會殺他了,不是嗎?」我戰戰兢兢地猜測道。「咈咈咈,」巨龍笑道,「那也難說呀,終究殺光你們並不困難,而你的真神會降下巨靈來與我對戰,保護你們這些廢物嗎?」說到這裏,它突然瞟着我的腰間:「你那裏藏了些什麼,哈倫?金光閃閃的東西,拿出來給我吧。」

哦哦,我曾記得在古老傳說中,巨龍們都是喜歡黃金的呀,或許我可以用這些迪爾罕買自己一條命?雖然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不妨試上一試,況且,巨龍想要的東西,有誰敢硬撐著不給嗎?金子再重要,也沒自己性命來得重要啊!於是我急忙用最快的度解下錢袋,拉寬袋口,恭恭敬敬呈遞到巨龍面前。

巨龍伸出兩枚利爪,就象我們用食拇兩指拈著小護身符一般把錢袋接過去,然後朝地上傾倒,四十七枚迪爾罕翻滾著撒了一地。然後出乎我意料之外的,那傢伙用一枚利爪劃出一半迪爾罕到我的面前,另一半則撥拉到自己一邊:「比如說,哈倫,這些是你的,這些是我的,你一定會很寶貝你的金子吧,不是嗎?」

我茫然地點點頭,不知道它究竟想說些什麼。巨龍兩眼盯着自己那一小堆錢幣,用非常輕快的聲音說道:「我當然也寶貝自己的金子啦,不但如此,我還希望它們能夠增值,越來越多。怎麼多呢?那就要想辦法搶你的,把你的都搶過來……」

到這裏,它伸出一枚利爪在自己的錢幣堆中隨意翻撿,最終挑出一枚:「哦,這個成色不好,我不喜歡,你下地獄去吧。」「叮」的一聲,它把那枚迪爾罕彈出兩尺多遠:「挑出成色好的,全都上天堂去,尤其那些幫助我從你那裏搶得更多金子的,更要上天堂永遠陪伴我呀……」

我隱約有些明白它此番舉動究竟在比喻些什麼了。巨龍似乎很滿意我的領悟力,微笑着點點頭:「不錯,你猜對了,我所說的正是那廢物所想的啊。它以為我們,包括我,還有他們所謂的上主,你們所謂的真神,全都在搶奪這些金子,希望它們增值——可誰都知道金子是不會繁殖的,必須親手去賺,去搶,它不會自己跑到你的錢包里來。我們就那麼蠢嗎?為了聚斂這些吃不得、穿不得的東西,偏要去費心勞力,還妄想金子自己就會互相搶奪——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哈倫?你們這些廢物就是既吃不得,也穿不得,對我們毫無用處。」

我繼續茫然地點頭。巨龍又說:「實際情況是怎樣的呢?」它突然指着我的腳下:「看,哈倫,那是什麼?」我低頭一看,一隻不知死活的小螞蟻,竟敢大搖大擺地從我和巨龍中間穿過,意氣風地好象正要去哪裏參戰。

「是的,我看見了,再小的東西我也看得見,」巨龍點頭說道,「咈咈咈,其實你們這些廢物正象這小東西……」說到這裏,它探出利爪,在地上劃了個直徑兩尺的圓圈,把螞蟻圍在裏面——真是可怕的鋒利爪子,大理石砌就的地面,被它小刀刻木一般劃出一寸多深的印痕。

「我在樹下安睡,這些小東西在我邊上打架搶吃的,我覺得其中一方很順眼呀……或者另外一方太不順眼,就隨便捻死幾個長得難看的。然後我沉入夢鄉,根本沒留意那些小東西圍在我身邊,每天禮拜兩次甚至三次。它們想拜,就隨便拜好了,但我睡得正香,卻不希望有個小東西來把我叫醒,說什麼:『偉大的龍神啊,舉起複仇的利爪,噴吐毀滅的火焰,消滅不信者吧!』」

巨龍轉頭望着那一堆焦炭,憤憤地說道:「呀呸,你想得倒美,老子偏不幫你,老子還要殺了你,打擾老子睡眠的,一律殺無赦!」

我記得隱約聽說過,某些失心瘋的教士到處宣揚真神並不寶愛他的信徒,真神只管制定宇宙間的法則,是否遵照法則施行,全由信徒們自主決定,就此所導致的後果,來自自然法則而非真神有意的獎懲,他們說,根本沒有天堂和地獄,犯罪者錦衣玉食,良善者家破人亡,也並非不可思議的事情——他們好象全都上了恥辱柱,被大家圍着吐一身唾沫以後,用亂槍戳死了。

不過現在聽這巨龍所比喻的,倒好象和那批傻瓜教士的宣講如出一轍。但巨龍所說的一定是真話嗎?就算它不是異教的神,就算它不是傳說中狡詐貪婪的動物,我也沒道理一定要相信它呀。當然,任何時候,任何人和事都可以懷疑,但此時此刻,可不能在臉上表現出絲毫的對巨龍言辭的不信任——我還賊心不死,想它留我一條小命哪!

「金子,金子,」巨龍把那些迪爾罕又都聚攏在自己身前,「你們都是金子,成色好也罷,成色差也罷,圖案快磨平了也罷,你們都是金子啊,幹嘛互相搶來搶去的?」它抬眼望向我:「你說呢,哈倫?你一直在懷疑,懷疑你所應當懷疑的,或者你所不應該懷疑的,你並且懷疑我所說的話,是嗎?」

我拚命搖頭。巨龍「咈咈」笑道:「能夠擊敗你們敵人的,只有你們自己而非什麼真神,能夠毀滅你們自己的,也只有你們自己而非什麼上主,更不會是我。如果要懷疑,就先懷疑自己吧。如果你是這個廢物,你會怎麼做,有想過嗎,哈倫?你會不會象他那樣打擾我的睡眠,卻反過來被我殺死……啊,一時手快,殺得太早了,應該先欣賞一下他恐懼、絕望,更多是信念崩潰時候的有趣表情。」

我繼續拚命搖頭,但同時覺察到巨龍已經好多次稱呼我的名字「哈倫」,而不在後面加「廢物」作後綴了,這說明了什麼?它有可能會放我一條生路吧。

「來做個遊戲,怎樣,哈倫?」巨龍興緻勃勃地說道。「為了這個有趣的遊戲,我才沒有殺那個廢物,」他指指昏睡的赫倫尼,「你以為他死了,暈過去了?不,他正在玩那個遊戲。我之所以和你講那麼多,也是為了你可以參加到遊戲中來呀,哈倫,人越多越好玩,尤其象你這麼有趣的傢伙。好嗎?」

巨龍的要求,我怎麼敢不答應?雖說它一口一個「怎樣」,「好嗎」,但這應該只表示語氣還算平和,而並非真在徵詢我的意見。我難道有資格站起來說「不玩」,然後轉身就走?就算有這個資格,我也沒這個膽量呀!

「那……那是什麼遊戲?」我小聲問道。巨龍點點頭:「非常簡單,測試一下你身在另外的環境中,具備幾乎相同的條件,是否會和那個廢物一樣做出如此不智的舉動,竟然想要我幫他去打仗,去屠殺……如果你贏了,也就是說,你沒有重蹈那個廢物的覆轍,我就放過你,並且回去睡覺。怎麼樣,有信心嗎,哈倫?」

「如……如果我失敗了呢?」我大著膽子問道。「咈咈咈咈,」巨龍仰起頭來,「先你一步進入遊戲的那個廢物也這樣問來着。可是,你難道真的不知道答案嗎?」

我知道答案,但我不知道,這個遊戲,非玩不可的遊戲,究竟是個怎樣的遊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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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劫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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