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陽光是這般燦爛耀眼,熱情四溢的光芒連厚重的窗帘也遮擋不住,一下子就把墨綠色的窗帘透映成一席散發着綠光的彩幕,點點躍動的光圈在床上晃舞著頑皮的組曲,把仍在作春秋大夢的席紫若給喚醒了。她揉揉睡意惺忪的雙眼,懶洋洋地伸長了雙臂,猶在做垂死掙扎。

「怎麼?都已經是日正當中了,太陽都可以把人烤成肉乾了,你還想賴床!不怕老媽待會回來,賞你一頓豐富的『周末特餐』。」席紫築笑意盈盈地站在床頭前俯瞰着她,姣好清麗的臉上因薄施脂粉而更顯得婉約動人、娉婷出塵。當年的「白雪公主」依然美麗細緻,宛如一失足而飄落塵間的凌羅仙子。

席紫若對於姊姊的恫嚇調侃,只是滿不在乎地皺了一下鼻頭。「『周末特餐』?算了,我才不Care呢!媽的特餐我從小吃到現在已經是五臟結石、六腑麻痹了,早就見怪不怪。我累了一個多月,難得碰上有個周末假日可以好好睡上一覺,老媽就算看不慣要來場冗長精闢的精神講話,也得等我睡足了癮,養精蓄銳后再說。」

席紫築斜睨了她一眼,「你喔!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勁,從小就愛和媽唱反調,竹筍炒肉絲挨了這麼久也不懂得學乖、學機伶一點,反而愈大愈變本加厲,跟媽弄得像仇人似的,每天不來場舌槍唇劍的高峰會議,你好像就不甘心似的。」

席紫若眨眨她那一雙靈動而特別爍亮奪目的黑眸,沒好氣的撇撇唇說:「誰教老天爺要厚此薄彼,給了媽一個聰穎冰雪、十全十美的你,偏又附贈一個一無是處又一身反骨的我,弄得她每天在希望和絕望的門縫裏來回飽受煎熬。」

席紫築失笑了。「你胡說些什麼?什麼叫『每天在希望和絕望的門縫裏來回飽受煎熬』?」

「這『希望』當然就是指你這個品學兼優、才貌過人的掌上明珠了,而『絕望』不用說,就是我這個一無所長又讓她丟盡顏面、傷透腦筋的麻煩精!」席紫若自我解嘲的挑眉道。

席紫築被她犀利又誇張的措辭逗笑了,不禁啼笑皆非的瞪着她,搖頭嘆道:「別這麼偏激的否決自己的價值,你還是有你自己的優點的,只不過——」

「只不過尚待我們母親大人的啟蒙發掘!看看我這塊始終成不了氣候的頑石,能不能脫胎換骨,成為另一顆閃閃發亮,可以讓她抬頭挺胸、與有榮焉的鑽石。」席紫若戲謔的打趣道。

席紫築無奈地白了她一眼,「你呀!就是生了一張善巧好辯的利嘴,明明是鬼靈精投胎的,偏偏又不肯把聰明才智用在正途上,整天老愛和隔壁那隻野猴子廝混在一起,白白浪費寶貴的生命,也浪費上天賦予你的本錢!」

「喂!人家聶大哥可是有名有姓,有自己的符號,你別這麼貶損他,老愛用有色、偏頗的字眼矮化他。」

「我矮化他?」席紫築似笑非笑地冷哼了一聲。「哼,他那傢伙除了鬼混、耍帥、泡妞、惹事生非、賣弄肌肉的本事高人一等外,他有哪樣本領值得我們刮目相看的?偏偏你又和他氣味相投,沒事老愛跟在他屈股後面打轉,騎他那輛破機車呼嘯狂飆,弄得左鄰右舍側目以視,把你也歸列為異類。」

席紫若跳下床,漫不經心地抓起梳子胡亂梳理著一頭蓬鬆而微鬈的長發。「我才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我哩,反正,我們家已經有了你這麼一位完美無瑕,可堪告慰列祖列宗的天之驕女,也不差出我這麼一個與眾不同的異類來平衡生態!」

「你喲!還真是古里稀怪的歪理一大堆,再跟你瞎扯下去,我準會被你嘔得七孔出血!」席紫築沒好氣地嘟噥著。

席紫若揚揚眉,慧黠地笑了笑,「那,你的定力可比我們那個精力無遠弗屆的老媽差了一大截。為了將我這根鐵杵磨成銹花針,她老人家可是拿出了國父十次革命,還有愚公移山的精神,只差沒把我的骨頭給拆了,重新打造。」

「你別把媽形容得像巫婆一樣恐怖好不好?她會那麼嚴厲的管你,還不是為你好,希望你能振作精神,力爭上遊。」

席紫若更換睡衣的手停頓了一下,臉上的調笑已經被一股無奈的凝思所取代。「我知道媽是恨鐵不成鋼,但不是所有的鐵都可以磨鍊成鋼的。人各有志,我從來不認為一張大學文憑就可以化腐朽為神奇,讓我從平地直上雲霄,變成另一個你。」

席紫築微愣了一下,「紫若,你還年輕,一次大學聯考的失敗並不算什麼,連我成績這麼好的人偶爾也會演出失常,你又何必耿耿於懷,否決了自己再升學進修的機會呢?」席紫若牽動嘴畔,逸出一絲蒼涼的苦笑。「姊,牛牽到北京還是牛。我並不認為自己是讀書的料,也從不認為真正的學問只有上大學才能學習得到。人生不是只有一條道路,生命的樂趣還有夢想的實現,並不是只有在大學裏頭才能找到、才能完成,我覺得提早面對社會也是一種成長、一種進修,像我現在在這家快遞公司上班,我覺得很實在、很自由,每天可以接觸不同的人、不同的事,這也是另一種生命的展現,不是嗎?」

席紫築怔忡地凝注著席紫若,彷彿被她這番充滿人生哲理的一席話給震懾住了,她從來不知道一向任性頑皮、我行我素、灑脫浪漫慣了的紫若,也有這麼感性成熟的一面風貌。雖然她率性隨緣的人生哲學常常不符合現實,也和自己唯美嚴謹的人生藍圖有着南轅北轍的差別,但誠如紫若剛剛所說的,人生並不只有一條道路,不是每個人都能站在山峰上傲視群倫,成為人中龍鳳的。

「好吧!我不再說你了,只要你能快樂就好。」

席紫若剛套上一身的牛仔褲裝,隨手拿起橡皮圈紮起馬尾,聽到紫築話中的感慨和遺憾,她定定地轉首注視着她,別有深意的說:「我會快樂的,只要我的平凡庸俗不會辱沒了你和媽媽的尊嚴和驕傲。」

席紫築的臉色微微泛白了。「紫若,你——」

「姊,我沒有諷刺你的意思!」席紫若慌忙解釋著。「相反的,我很以你的成就為傲,你一向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榜樣,只可惜,我缺乏你的智慧和美麗,東施效顰也無法散發出自己的光華,只有坦然地面對自己平凡不過的人生面貌,偶爾自慚形穢地躲遠一點,免得讓你們覺得丟臉難過。」

「紫若,你——」席紫築震動莫名地瞅視着她,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席紫若飄浮地抿抿嘴笑了。「姊,你別替我感到難過。我承認我是有點自卑,但還不至於自暴自棄,所以,你不必替我擔心,我會在聯考的大門外找到屬於我的世界的。」

席紫築靜靜地注視着她,蠕動着嘴唇仍想補充一點自己的意見時,一記清脆刺耳的口哨聲驟然在窗外響起。

她倏然拉開窗帘,一張濃眉大眼、俊朗又不失性格的男性臉龐霍地出現在眼前。

一見到聶子擎那張玩世不恭的笑臉,席紫築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你沒事吹什麼口哨?賣弄你的輕浮還是自以為是的瀟灑?」

聶子擎淡淡地揚起一道濃眉,似笑非笑的瞅着她說:「我吹口哨也冒犯了你這個渾身都是刺芒的台大高材生了嗎?」

「你——」席紫築氣得臉都漲紅了,但向來驕傲矜持的她,並不想在聶子擎敵意的挑釁下失去令她引以為傲的自制力和優雅的風範,於是,她深抽一口氣,冷冰冰地質問他,「你沒事跑到紫若的房間窗口吹口哨幹嘛?」

「我高興,我心血來潮不可以嗎?」聶子擎嘻皮笑臉的說,「怎麼?你這個台大的菁英分子什麼時候成了你妹妹席紫若的舍監,連我在她窗外吹個口哨,你也要多管閑事、興師問罪?」

「哼,你要在別人家窗口吹口哨我是管不著,也懶得管,但紫若是我妹妹,你想動她的腦筋我就管得着!」

聶子擎臉上的嘲謔更濃了,他撇撇唇,慢條斯理的反問她,「哦?請問你是要怎麼個管法?是打算橫刀奪愛,捨身救妹,還是將就點讓我佔個便宜,來個一箭雙鵰呢?」

席紫築氣惱得連耳根都漲得通紅了。「你——你不要跟我耍嘴皮子。別人吃你那一套,我席紫築可不吃。」

「當然,我聶子擎也不敢高攀你這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高材生,不過,我吹口哨的對象是令妹,可不是你這個完美無缺的大小姐,能不能請你在自抬身價之餘,別忘了高抬貴手?」

「你——」席紫築這會兒可真是氣得連牙齒都打顫了。

一直待在一旁隔岸觀火,看得津津有味的席紫若,終於決定出面充當和事佬打圓場了。

「好了,你們兩位別一見面就針鋒相對,抬杠個沒完,好歹我們都是認識十多年的兒時玩伴,從小玩到大,吵的架還不夠多嗎?難道每一次見面都要弄到劍拔弩張、面紅耳赤的地步嗎?」

「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聶子擎好男不跟女斗!」孰料,他那息事寧人的口吻,那漫不經心的神態和狂妄、隨便的用字遣詞,卻更巧妙地激怒了席紫築。

她綳著一張寒冰冰的小臉,一字一句的冷聲說:「你不用虛情假意故做清高,我席紫築用不着你相讓,更不屑領你的情!」

聶子擎雙眼亮熠熠地瞅視着她,一抹揶揄的光芒閃過眼底,然後他轉向席紫若,半真半假的調笑道:「紫若,還是你聰明,抵死不肯重考大學,否則就算考進台大,卻成了人見人畏、令人頭大不已的母夜叉,那豈不是得不償失了。」

他的指桑罵槐更加速點燃了席紫築眼中的火光。她氣得臉色發青,渾身震顫,還來不及凝聚火力加以反擊時,席紫若已經眼明手快地把她拉過一旁了。「姊,聶大哥就是喜歡逞口舌之快,你也知道他是個好面子又好強的人,你就大人大量,別跟他一般見識吧!」

席紫築憋著氣瞪着她,好半晌才生硬的說:「像他這種毫無內涵,只有一口毒牙的浪蕩子,我才懶得跟他浪費口舌吵架呢!可是,紫若,你也應該收斂收斂,謹慎選擇朋友,別老是跟他瞎混在一起,弄低了自己的格調。」

席紫若還來不及回話,聶子擎已綳著臉,語音森冷的回敬道:「席紫築,你別狗眼看人低,我聶子擎雖然書念得沒你好,但這並不表示我的人格和尊嚴也比你矮一截,可以任你踩在地上踐踏!」

席紫築臉色一變,尚來不及做任何反應,聶子擎又沉着臉,慢慢地從齒縫中迸出話來,「你可以認為自己高人一等,但你並沒有權利貶損別人,甚至以羞辱別人的尊嚴來提高自己的格調。」話畢,他僵硬地車轉身子,消失在窗枱那端。

席紫築的臉色瞬時難看得像隆冬深沉欲雨的夜色,而席紫若咬着下唇猶疑了好一會,也跟着橫越窗枱,從窗口跳了出去。

「紫若,你在幹嘛?」席紫築驚愕地俯向窗枱尖聲叫道。

席紫若卻早已沿着庭園竄向後門,而她的聲音從空氣中速遠地飄了過來——「姊,我去看聶大哥,不回來吃中飯了,你替我向爸媽說一聲。」

席紫築仍想勸阻她,卻聽到後門砰然關上的聲響,於是,她只好氣沮地吞咽下所有梗在喉頭的話語,若有所思,又若有所失地呆坐在紫若的書桌前。望着窗外蔚藍如洗的晴空,她發現自己的心情卻淫浸在一片莫名其妙的陰雨中。

席紫若在後山坡繞了一大圈,終於在一塊隱密的小山丘上發現了神情陰鬱的聶子擎。

他手裏拿着半截煙蒂,眼睛卻直勾勾地凝注著擺在他面前的畫架,空白的畫布上呈現出一隻用炭筆勾勒出來的老鷹,一隻孤獨、驕傲又迷惘落拓的巨鷹。

席紫若支著下巴坐在他身畔,細細眯起眼端詳著那幅初見模型卻格外震懾人的畫作,「你畫的是你自己嗎?擎哥?」

聶子擎微微一震,緩緩捺熄了手中的煙蒂,苦笑地嘆道:「我這個一事無成的失意人,豈能和鳥中之王獵鷹相提並論呢?」

席紫若深思的看了他一眼,「我常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渺小自卑的人了,沒想到你卻比我更嚴重,連只鳥兒都能讓你自嘆弗如、自慚形穢,看來,大學文憑的確有它萬能的一面!」

聶子擎微愣了一下,隨即伸手輕擰她的鼻頭一下。「大學文憑並沒那麼值錢,而我的成就與否也不是區區一張紙就可以決定的,只不過,對於一些只敬錦衣不敬人的市儈者來說,它卻是衡量一切的工具和準則。」

「我懂你的意思。像我,雖然從小就活在姊姊的陰影下,但除了念書和美貌之外,我並不覺得自己永遠矮人一截,至少在心理建設方面,我是不斷地這樣激勵自己。」

聶子擎有些動容地望着她,「傻丫頭,你大概很少照鏡子吧!否則,你會發現你的美麗並不輸於紫築,甚至比她更自然、更清新且更耐人尋味。」

席紫若傻呼呼地瞪大了眼睛,然後,她發覺自己的臉皮也跟着滾熱了。「我,我——」

她錯愕地指著自己,「你甭安慰我了。我知道自己的長相,美麗這兩個字是永遠和我扯不上邊的,我頂多是還算不難看而已。」

聶子擎眼睛閃過一絲促狹的笑意。「你什麼時候這麼謙虛了?居然知道自己長得還不算難看?」

席紫若沒好氣地輕捶了他的肩頭一下。「你敢嘲笑我,你剛剛還誇讚我美麗呢?」她噘著小嘴抗議道。

「是啊!你是很美麗的啊,只不過——」聶子擎好整以暇的沉吟著,「在我這個乏人問津的畫匠眼裏,你跟一隻白白嫩嫩、肥肥膩膩的小母豬實在沒什麼兩樣,而且更秀色可餐!」

「小母豬?」席紫若大發嬌嗔地舉起一雙粉拳,還來不及發威,就被聶子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抓個正著。「瞧你,個性這麼兇悍潑辣,你還敢瞧不起小母豬,它們的修養可比你高明多了。」

席紫若氣鼓鼓地瞪着他,一雙波光瀲灧的明眸里冒着兩簇亮晶晶的火花。「你敢嘲笑我,看我以後還理不理你!」

「想跟我斷交是嗎?」聶子擎懶洋洋地挑起一道劍眉,笑意橫生的撇撇唇說:「真可惜,本來我還想帶你去淡水畫夕陽、游車河,這下你自動放棄這個大好機會,我只有改帶羅家蓉去了。」

羅家蓉是席紫若的高中同學,自從兩年前兩人大學聯考失利之後,便雙雙到「順捷快遞公司」上班。論交情,她們是無話不談的姊妹淘和親密夥伴,但自從紫若介紹她認識聶子擎之後,羅家蓉便被聶子擎那粗獷頹廢、又不失浪漫瀟灑的藝術家風采給深深吸引了。可笑的是,她這個小醋醞子,自此開始便無時無刻不把席紫若視為假想中的情敵看待,弄得席紫若啼笑皆非、無處喊冤,卻又拿她束手無策。

這會兒席紫若一聽他搬出羅家蓉,悶煩之餘不覺怒從中來,氣唬唬的掙脫了他的臂彎。

「你還好意思搬出羅家蓉來威脅我!要不是你這個到處獵艷、隨便放電的花花公子攪局,羅家蓉和我也不會日漸疏遠,翻臉成仇!你這個始作俑者還敢沾沾自喜地大言不慚?!」聶子擎對於她冒火的攻訐,只是瀟灑的咧嘴一笑。「我這個花花公子若不攪局的話,你這個毫無心機的傻丫頭,怎會知道你和羅家蓉的友誼是多麼的脆弱而不牢靠,連最起碼的信任都談不上?」

「我——」席紫若一時啞口無言了。

聶子擎深深地望着她,「對於這樣的朋友,得之有何幸也,失之又有何悲也?」席紫若咬着下唇不說話,一雙黑眸落寞地半掩在濃密的睫毛后。

「好了,別鑽牛角尖了,我帶你去淡水兜風,順便嘗嘗淡水的魚丸,所有惱人的事都丟在一旁吧!天塌下來也還有我這個不自量力的鄰家大哥替你扛着!」聶子擎突然豪氣干雲的拍着她的肩頭柔聲的說。

席紫若震動地抬起眼瞼望着他,若有所思的悄聲問道:「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聶子擎心頭一凜,然後淡淡地扯動嘴角笑了。「你忘了,我是你的好哥兒們!從小到大,不管風風雨雨,多少的歡笑和眼淚,我們哪一次不是心手相連,一起度過的。」

席紫若的胸口揪緊了,她發現自己的眼圈兒已不爭氣地濕潤成一片。「是的,你就像我的守護神,永遠在黑暗中支撐着我,陪我度過每一個最寒冷的冬天,但願——我們能永遠這樣關心着彼此,珍惜這份相知相惜的感情。」

聶子擎的心抨然一動,炯炯有神的眸光又不自覺地停泊在畫布上,望着那隻冷傲又桀驁難掩滄桑的孤鷹。他心中不禁閃過一陣莫名的悸動,唉!「永遠」是多麼縹緲又不可捉摸的兩個字。面對詭譎多變的人生,善變難測的人心,有多少亘古的誓願是經得起永遠的考驗?

友誼如是,愛情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童年的真情是否能在命運撥弄的淬勵下,守住原來的風貌,他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望着席紫若那張清艷生動的容顏,他竟一時悵惘無語了。

關雅嫻一走進希爾頓大飯店的咖啡廳,不等服務生招呼,趙艾寧早就從靠窗的座位上站起來,跟她頻頻招手示意了。

關雅嫻依稀明媚動人的臉龐,立刻漾滿了喜悅的光彩,她笑容可掬地迎了上去,並在服務生的徵詢下點了一杯熱奶茶。

「艾寧,十幾年沒見了,難得你回國還會想到我這個齒牙都快動搖的老朋友。」她笑吟吟地打趣道,並順手脫下薄外套。

趙艾寧笑着輕拍了她的手背一下。「你齒牙動搖?那我豈不是早就成了雞皮鶴髮、老態龍鐘的糟老太婆了?」

「哪有?你呀,一向是最得上蒼眷愛的幸運兒了,不但人長得艷冠群芳,而且命好得連老天爺都會嫉妒,不僅嫁了個有錢有勢的官家少爺,還當上了立法委員的夫人,又生了一對傑出優秀的好兒女,這全世界最風光、最好命的女人莫過於你了。」

趙艾寧笑得連眼睛都亮了起來。「你還說我哩,你自己的命不也是挺好的,有席鎮遠這麼體貼溫柔又聽話的老公,再加上一雙漂亮可人的姊妹花,你的命哪會輸給我!不要人在福中不知福啦!」

關雅嫻微欠了一下身子讓服務生遞上奶茶,接着,她輕啜了一口,沉吟地嘆了一口氣。

「我哪能跟你比呢?鎮遠人是不錯,但就是太深沉木訥,缺乏情趣,對事業更是被動消極得很。做了三十幾年的公務人員,永遠還是社會局裏一名可有可無的小課長,不像他其餘的朋友、同事,早就一路竄升到巔峰,陞官發財了。他呀!我是甭指望他能讓我鹹魚翻身、揚眉吐氣了。還好,我的大女兒紫築還爭氣,北一女畢業后,以第一名考進台大國貿系,今年暑假就可以順利畢業,如果可能的話,我倒希望她能出國繼續深造,攻讀碩士、博士。」

「女孩子念那麼高做什麼?最後還不是要嫁人,回歸到家庭主婦的角色上?」趙艾寧淡笑道。

「話是不錯,但我對這孩子有很深的寄許,我總希望她能儲備最好的實力,將來在擇偶上能夠精挑細選,甚至能嫁入名門望族,過好日子。別像我,嫁得這麼寒酸無奈——」

趙艾寧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她輕啜一口香濃撲鼻的熱咖啡,深思的說:「雅嫻,名門望族的媳婦可不是那麼好當的,風光耀眼的背後往往有一大串不為人知的辛酸和眼淚。

我今天能掙到這種地位,也不是沒有經過掙扎和煎熬的,通常,達官顯貴的世家子弟背後都有一個厲害非常又能幹精明的媽,我婆婆就是一個典型不過的例子,要不是我還懂得忍氣吞聲的進退之道,我和辜健群的婚姻早就完蛋了。」

「但你成功了,不是嗎?多年媳婦熬成婆,這中間或有難言的甘苦,但一切還是值得,是不是?」

趙艾寧感慨良多的輕抿了一下嘴唇。「或者,婚姻的本身就是一門深奧的學問,沒有痛苦的付出和犧牲,就不會有快樂和滿足的成就感。」

關雅嫻的心頭一凜,「你將來一定會是個好婆婆的,艾寧。」

趙艾寧慢慢從嘴邊綻出一絲嫵媚成熟的笑容,笑容里有着貴婦人般的優雅和從容。「那可不一定,我挑媳婦可比我兒子嚴苛多了,弄個不好,我可能比『庭院深深』里的那位柏老太太還精明可惡,搞不好還可以打破惡婆婆虐待媳婦的金氏紀錄哩!」

關雅嫻好笑地瞅着她,「你存心嚇唬我的是不是?本來,我還奢望能把紫築介紹給你們家允淮的,現在,我的聯姻計劃可給你這位惡婆婆嚇掉了,不敢再痴心妄想和你結親家了。」

趙艾寧一聽,立刻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去去去,我胡言亂語,你也把這種玩笑話當真啊!別的女孩子我可是不入眼,但是你們家紫築可是個品貌兼備、萬中選一的好女孩。她能當我的兒媳婦,我可是求之不得,就是不知道我們家允淮有沒有這個福氣追得上紫築?」

關雅嫻見趙艾寧也有結為兒女親家的意思,心中大樂,不禁笑得容光煥發,眉飛色舞。

「什麼追得上追不上,你們家允淮可是耶魯大學畢業的高材生,學歷好、長相好,家世又好,是個打着燈籠都找不到的乘龍快婿,就怕他早就有女朋友了,根本看不上我們家紫築。」

「這點我敢跟你打包票,允淮這幾年在國外念書,心力都擺在課業上。他去年拿到法律系碩士學位之後,便在洛城最大的一家事務所實習上班,到目前為止,我可沒見他追過女孩子,倒是暗戀他的女孩子不在少數,一天到晚找機會跑到他宿舍借故盤旋逗留。這次我們舉家搬回台北,一方面是因為他爸爸立法委員的任期快屆滿了,他想退休,培植允淮接班,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處理幾筆祖產留下的土地。」

關雅嫻聽了更是心花怒放,打定主意要撮成這樁魚躍龍門、可遇而不可求的親事。

「我有十幾年沒見到允淮了,這孩子小時候就長得俊秀聰穎、討人喜愛,現在長大了,想必跟他爸爸一樣是個溫文爾雅、瀟灑不群的大帥哥吧!」

「這點可不是我這個做媽的老王賣瓜,自賣自誇,允淮這孩子的確長得比他老爸還漂亮出色,氣質也好的沒話說,連他妹妹允藍都說,有這麼帥的老哥做標準,她這一輩子甭想交到順眼的男朋友了。」趙艾寧笑吟吟的介面說,顯然也很以她的寶貝兒子為榮。

「那——我們還等什麼?不給他們早點製造機會認識交往,萬一你們允淮被其他女孩子搶跑了,那我們結為兒女親家的美夢,豈不是泡湯了?」關雅嫻急着打鐵趁熱了。

「瞧你,還是那麼急性,你這種急驚風的個性可要改一改,否則小心『吃快弄破碗』,感情這種事是急不來的,即使我們做父母的要牽線撮合,也得安排得巧妙而不動聲色,否則孩子們會尷尬起反感的。」趙艾寧慢吞吞的笑道。

關雅嫻蹙起眉心了,「那——你的意思是暫時按兵不動?!」

趙艾寧眼睛閃了閃,「這倒也不是,你聽我說,你不是想逼紫若重考大學嗎?正好,允淮這陣子有空,何不讓他給紫若補習,咱們可趁這個機會拉攏紫築和允淮的關係,如此安排不是更自然而天衣無縫嗎?」

「可是,紫若這丫頭野得很,就怕她不肯乖乖聽我的話,反而浪費了允淮的寶貴時間。」關雅嫻躊躇不決的說。

趙艾寧斜睨了她一眼,「你擔心什麼?反正我們最重要的目的是拉攏允淮和紫築,撮合他們的感情發展,至於——給紫若補習也只不過是其次的障眼法而已,你就別太杞人憂天、窮操心了。」

關雅嫻訕訕地笑了笑。「艾寧,你是真心贊成我們家紫築和允淮這門親事嗎?你——不會覺得我是存心利用我們之間的情誼,來跟你們攀親帶故的吧!」

趙艾寧翻了翻白眼。「瞧你,喜歡胡思亂想的老毛病又犯了,什麼叫攀親帶故?這叫做親上加親。沖着我跟你從小一塊長大、數十年建立起來的情誼不說,光是紫築這個丫頭小時候那乖巧甜美、冰雪聰穎的模樣,我瞧了不知道多歡喜、多窩心。這門親事若能談成,我頭一個上廟裏燒香謝菩薩!」

關雅嫻聞言總算釋懷地露出了笑容,「有你這句話我就安心了,只是——不知道你們家老爺中不中意我們紫築?」

趙艾寧嗔怪地白了她一眼。「你還真婆婆媽媽哩,我這個准婆婆都不說話了,他這個准公公哪還敢有意見?」

關雅嫻輕輕笑了。「就怕你們家老爺嫌我們家寒酸,跟你們門不當戶不對。」她故作矯情的說。

趙艾寧沒好氣的瞪着她,半真半假的說:「你再這麼拉拉雜雜、猶柔不前的話,我這個惡婆婆可要翻臉悔婚不認親家!」

「好吧,那允淮給紫若補習的事可就拜託你了,時間不早了,我老公快下班了,我得趕回去燒飯,我們再電話聯絡好了。」她拿起帳單搶著付帳,趙艾寧卻不由分說的搶了口去。

「說好是我付錢請客的,你怎麼食言而肥跟我搶起來了?」

「每次見面都讓你花錢請客,我都怪不好意思的,你就別跟我爭,讓我做東一次吧!」

關雅嫻也堅持着要付這筆帳,眼見就要形成一場各執己見、互不相讓的拉距戰,趙艾寧只好放開帳單簿。「好吧!我讓你一回吧!否則,我們這兩個年近半百的老太婆在這裏拉拉扯扯、僵持不下,可是很難看的。再說——」她的話倏然停頓下來,眼睛直愣愣地望着甫走進咖啡廳,穿着一襲灰藍色西服的中年男子發獃。

關雅嫻也察覺到她的異樣了,她循着趙艾寧的視線望去,臉上瞬地失去了所有的顏色。

趙艾寧犀利地看了她灰白緊繃的臉龐一眼,不禁感觸萬千的嘆了口氣。「這麼多年了,看見他,你居然還這麼震驚失措,可見你心的那個死結,一直未曾打開過。」

關雅嫻心中一陣抽痛,連嘴唇都沒有了血色,但她很快地挺直背脊武裝起自己。「你錯了,艾寧,我早就有了免疫能力,過去的恩怨情仇,我更是忘得一乾二淨了,只是不想提醒自己再記起那些不愉快的事而已。」

趙艾寧細細審視了她好一會,最後才從喉頭裏發出一聲幽沉而語重心長的嘆息。「但願你說的都是真心話,要不然,對席鎮遠來說是非常不公平的。」

關雅嫻心頭一震,沒來由的打了個寒顫,然後,在心境的波濤洶湧下,她竟噎凝無語了。

馥瓊山莊。

這是一棟座落在新店山區的豪華別墅,在綠蔭、香花、白雲和大自然美妙天籟環繞下,這棟灰白色的精緻華廈,儼然似雕琢在天上屏息壯觀的瓊樓玉宇,更像王維詩中那令人神往的桃花源。

這是名企業家、知名的立法委員辜健群的新居,更是市井小老百姓夢寐以求、卻永遠不敢冀望實現的深宮別苑。

辜允淮神閑氣定地站在客廳陽台上,俯瞰着眼前這一大片綠意盎然、充滿詩情畫意的大自然景觀,這陣子積壓在胸中的鬱悶不禁舒緩許多,一雙深遂清亮的黑眸,也慢慢漾起了似有若無的微笑。

望着流雲的優閑瀟然,野雀的自由遨翔,在山風徐徐的吹拂中,他不禁有份醺然若醉的迷惘和感懷了。

「哥,你一個人站在這裏發什麼呆?」冷不防中,他的肩膀被他那一向不按牌理出牌的妹妹辜允藍敲了一記。

他回過神來,望着允藍那張清秀慧黠的臉,他溫文又無可奈何的笑了。「你每次一定要這樣躲在背後嚇人,你才過癮開心嗎?」

辜允藍昂起下巴,強辭奪理的辯駁道:「如果你不是心事重重、神思不寧的話,我走路這麼大聲,你哪會聽不見?我又哪能嚇得着你?」

辜允淮失笑地微揚起一道濃眉,「我什麼時候心事重重了?」

辜允藍嬌俏地眨眨眼,「哥,咱們心照不宣,明人不說暗話,打從我們回到台北之後,你就沒有一天是真正輕鬆愉快過,這原因嘛——」她頓了頓,犀銳地緊盯着辜允淮那張已經笑得非常勉強的臉龐一眼。「你還要我一針見血的說出來嗎?」

辜允淮臉部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允藍,你何苦跟我過不去呢?」

「不是我跟你過不去,是我們那個偉大英明的父親大人跟你過不去。」辜允藍慢聲提醒他。

辜允淮眼中的痛楚更深了,他皺着眉峰沒有說話。

辜允藍看不下去了。「哥,你別這樣委屈自己好不好?你明明不想從政,不想接爸的班走進政治舞台,你為什麼不敢跟爸爸抗爭,反而要讓他牽着鼻子走呢?」

辜允淮撇撇唇笑了,但笑里卻有份深沉的無奈和苦澀。「允藍,你跟我一樣了解爸爸,他向來是鐵令如山、說一是一,連媽有時候都要讓他三分。爸爸對我的未來早就畫好了藍圖,我只不過是他手中的一隻棋子,你教我如何跟他抗爭?」他沙嘎的低嘆一聲,「難不成要我跟他鬧家庭革命嗎?」

「這個——」辜允藍為之語塞了。「但你就甘心任爸爸擺佈你的一生,去做你最厭惡的政客?和那些笑裏藏刀、言不由衷的政治丑角彎腰鞠躬、同流合污嗎?」

辜允淮下巴繃緊了。「我是不願意、更不屑和官場的人物周旋,但誰教我是名立法委員辜健群的獨生子?誰教我從小到大都不敢跟爸爸說一個『不』子?這樣沉重的壓力,你教生性怯懦的我,如何背負得起?」

辜允藍沉重地搖搖頭。「哥,你並不是怯懦,你只是太孝順了,孝順到幾近完美而愚痴的地步,有時候我看了都不禁替你覺得難過,因為,我不知道你到底是為爸媽而活,還是為你自己而活的?」

辜允淮心頭一震,臉色驀然變了。

辜允藍這才倏然驚覺到自己的失言,「哥,我並不是故意的,我說話一向口沒遮攔,我真的不是故意說這麼重的話來傷害你的。」她囁嚅地解釋著。

辜允淮神色肅穆的搖搖頭。「我不會怪你的,允藍,你說的話雖然相當尖銳刺耳,但卻非常真實坦白。你說得很對,字字句句都敲痛了我的弱點,也許我是該好好省思一下,對於我的人生,我究竟應該把主控權交給誰。」

「哥——」辜允藍反而感到忐忑不安了,她從來沒見過辜允淮臉色這麼陰沉難看,這一刻她懊惱得恨不能咬斷自己輕率鋒利的舌頭。

「我沒事的,你別擔心。」辜允淮輕輕拍拍她的肩頭。「下午有事嗎?願意陪哥哥去看場電影散散心嗎?」

「下午我跟同學約好要去打網球。」

「哦,那——就算了,我還是自己開車出去兜兜風算了,順便去看看國中的幾個老同學。」辜允淮強迫自己打起精神來,擠出溫煦平淡的笑容說:「別愁眉苦臉了,台灣的選民眼睛還是雪亮的,像你老哥這種從小就被父母牽着鼻子走的人,他們還不見得肯把神聖的一票浪費在我身上。」

他的自我解嘲反而讓辜允藍聽了更難受。「哥,你——」

「好了,你怎麼染上口吃的毛病了,我沒事的,只不過——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成了家裏的叛徒,你可別指着我鼻子破口大罵喔!」辜允淮半真半假的嘲謔道。

辜允藍的眼睛亮了起來,「哥,你的意思是——」

辜允淮疼愛地輕拍了她的肩頭一下,笑吟吟地打趣道:「咱們心照不宣,明人不說暗話,你還要我一針見血的說出來嗎?」

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幽默感,立刻驅散了辜允藍心中的愁雲。她轉憂為喜的輕抱了辜允淮一下,感動而興奮的說:「哥,你真是孺子可教也,不枉我這個做妹妹的喊你一聲大哥!」

辜允淮被她沒大沒小、不倫不類的口氣逗笑了。「別太得寸進尺啊!別忘了,你可是幫凶啊!」

辜允藍嬌俏地揚揚眉,「哥,歡迎你加入叛徒的陣營,我不會忘記培植你做大頭目的,更樂意為你被爸媽就地正法,壯烈犧牲!」

辜允淮失笑地搖搖頭,「愈說愈不像話了,難怪媽常說你是我們家的突變!」

「突變?」辜允藍仍不服氣地瞪大了眼,「如果我們這個死氣沉沉,可以悶死宇宙所有生靈的家,少了我這麼一個開心果,你們這一家三口早就可以進博物館當標本了。」

「是,你是我們家的救星,我怕你行了吧!」辜允淮哭笑不得的連連攤手,對於這個小他八歲卻人小鬼大的妹妹,他真的常有招架不住的虛弱感。

「好了,別做出一副頭痛不已的模樣,本救星要出門去痛宰那些不自量力,膽敢跟我這個『娜拉蒂羅娃』挑戰的蠢蛋,而你這個大律師好好留在這裏,思量怎麼發動一場成功而不流一滴血的家庭革命。」她頓了頓,俏皮的抿抿嘴,「祝你旗開得勝,也祝我球運亨通吧!」

話畢,她裝模作樣地款擺腰肢,拿起網球拍衝下樓去。

辜允淮忍俊不住地搖頭髮出一陣隱掩的笑意,的確,這個沉悶嚴肅的家,若是少了她這個開心果,確實會悶死人,像他就經常有呼吸困難的壓迫感。望着允藍遠去的背影,再望着陽台外振翅鷹揚的野鳥,他不禁感觸萬千地從心底發出一聲長嘆!

而炯炯有神的目光亦頓時失去了原本的風采和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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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裏也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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