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這是一間極其精緻奢華的房間，器具華美，珠玉紛陳，寬大的床上，懸掛着徘紅的沙帳，長長的流蘇垂落在帳外，不時因為床上人的翻動，而輕輕地搖晃起來。

紗帳之中，靜卧著正在午睡的顏展雲。已經二十七的他俊美依舊，完美的輪廓徹底脫去了少年的青澀，完全呈現出男性的俊逸線條。

動了動身子，顏展雲慢慢地睜開眼睛，剛剛睡醒的他眼睛裏帶着一種迷茫的慵懶，讓他顯出一抹略帶迷糊的可愛神氣。顏展雲並沒有馬上坐起來，而是換了個姿勢，舒服地躺在枕頭上，若有所思地望着床頂發獃。

轉眼間，已經是八年過去了。八年前，顏暮雪一怒而去，再無消息。顏儀卻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選中了顏語冰做繼承人，讓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而更讓人驚愕的事實是：顏語冰完全變了，當年那個溫柔善良懦弱的少年在顏暮雪走後突然徹底的轉了性子，活脫脫便是第二個顏暮雪，卻比顏暮雪更冷更絕更厲害。

顏暮雪的高傲至少還算是弱點，顏語冰卻用溫和的笑臉掩去了一切心情，完全讓人找不到攻擊的地方。

一看這情形，顏致遠顏滄風兩個人立刻躲的不見人影。顏展雲後悔不迭，他從小就懂得如何保全自己，所以當年無論心裏怎麼憋氣都不會公然得罪顏暮雪。可是老天捉弄他，他萬萬沒有想到，顏語冰會變得這麼徹底這麼厲害。

本來他也打算一見情形不對就立刻逃走，但是，不知道是顧念兄弟情分還是其他什麼原因，顏語冰雖然對他不理不睬，但是始終不曾為了當年的事情找他的麻煩。

這些年冷眼看着顏語冰縱橫捭闔，名震一方，顏展雲再不甘心，也不得不承認自己不但一直比不上顏暮雪，也是確實的不如這個弟弟顏語冰。

事實擺在那裏，顏展雲爭強好勝的那份心隨着時間的過去，漸漸地也淡了下去，反正顏家有權有勢有錢，他自己名下的產業也極多，他只要願意，大可以過他的舒服逍遙日子，什麼都不用擔心。

愜意地伸了個懶腰，顏展雲坐起了身子，撩開紗帳下了床。聽見響動，一個清秀的丫鬟趕緊走了進來，拿過一旁的外衣服侍顏展雲穿上。

「成少凌呢?」

顏展雲一面讓丫鬟服侍自己更衣，一面隨口問了一句。

「剛剛還見他來着，好像去後院了。」

丫鬟不確定地回答，走到一旁絞出手巾遞給顏展雲。

「嗯。」

點點頭，顏展雲接過手巾來擦了擦臉，扔給丫鬟后就走了出去。

後花園不大，但是建造的很是精巧，碎石小路曲折縈迴，花木蔥蘢，在一個精緻的八角涼亭外還修了一個小小的池塘，裏面清水粼粼，數莖荷花亭亭的立在水面上，說不出的婀娜。

成少凌坐在荷花池邊的石頭上，低頭看着手中那個綉著鴛鴦戲水的精緻綉囊，忍不住苦笑起來。

剛才趁著顏展雲午睡，他去顏家的綉庄替顏展雲取衣服。取好衣服剛要離開的時候，一個女孩子紅著臉把一個手絹包塞給他就跑了。等成少凌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那女孩子已經跑的不見人影了。

他打開一看，手絹里包着的是一個極為精緻的綉囊，翠綠的緞子上，綉著的是鴛鴦戲水的圖案。一個女孩子送一個男子這種東西，成少凌自然明白是什麼意思。

成少凌並不知道那個女孩子叫什麼，只記得見過她幾面，好像是綉莊裏的一個綉女吧。他全部的心思都落在顏展雲的身上，並無多餘的心思來留心這些，也從來沒想過會有人喜歡自己。

綉囊非常精緻，看的出繡的人非常用心。成少凌輕輕嘆息了一聲，他很感激那女子的這份心意，但是，這份情意他註定辜負。想來那女子雖然是顏家綉庄的人，卻並不知道他和顏展雲的關係，只當他是顏展雲的貼身侍衛罷了，所以才會這麼做吧。

顏展雲走過來的時候，就看到成少凌正對着綉囊發獃。一眼瞥過去，顏展雲立刻就瞧出了成少凌手中是什麼東西。這種東西他見多了，只是萬沒想到竟然會在成少凌手中看到。

那綉囊做得精巧玲瓏，可是看在顏展雲眼中，只覺得不但刺眼，而且討厭。他想也不想地走到成少凌身邊，劈手一把綉囊奪了過來。

「三爺，你起來了。」成少凌站起來，有些無措地看着臉色黑沈的顏展雲，不太明白顏展云為什麼臉色這麼不好看。

「這東西是誰給你的?」顏展雲一揚手中的綉囊，冷冷地追問道，聲音裏帶着明顯的生氣。

這東西分明是女孩子送的，成少凌性格沉默安靜，絕少離開他單獨行動，理應不是外面惹下的事情，八成是府里那個丫頭看上了他，痴心妄想罷了。哼，成少凌是他的人，這府裏頭誰不知道?他倒要看看是那個丫頭這麼大膽?

還有成少凌，好大的膽子，竟然敢接受別個女子送給他的綉囊，他難道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忘記了他的身體還有他的心都是屬於自己的，或者，他這麼做代表他也對那個不知道那裏冒出來的女子動了心思不成

一想到這個可能，顏展雲的神色頓時陰沉了下來。

成少凌是他的，這輩子都是，他絕對不許這個事實有任何改變。竟然有人膽敢覬覦他的所有物，真是不想活了。

顏展雲越想越是氣惱。就好像以前自己喜歡的東西卻被別人覬覦，想要搶走一樣的憤怒，可是卻又和那種憤怒不完全一樣。有一些不一樣的陌生的東西夾雜在其中，他卻分辨不出那是什麼。

「是綉庄的一個女孩子，我也不知道她叫什麼?」成少凌坦白地回答。

「胡說，你不認識她，人家就能送你這個?還有你，你不但收了下來，還翻來覆去看個沒完，要不是我看見，我瞧你真是半陣子也捨不得丟開手，怎麼，動了心了?」顏展雲口氣中的怒意分明，還有一種隱約的酸味。

說着話，憤憤的一揚手，顏展雲把綉囊遠遠的拋進了旁邊的池塘之中，看着那綉囊在水中逐漸下沉，他的心裏這才舒服了一些。

「她硬塞給我的，我不知道是這個東西……我沒打算要，剛才就是再想着怎麼還給她才好。」成少凌分辯著，心卻因為顏展雲的口氣中那些微的酸意而小小的雀躍了起來。

顏展雲的不高興是出自嫉妒的原因嗎?不管這一絲嫉妒是出自於他霸道的獨佔慾望還是習慣的自私心理，這個事實都讓成少凌忍不住歡喜。

「你當時就應該扔回給她，有什麼可想的。」顏展雲厲聲喝道。

「我當時不知道是什麼東西，而且，那樣做也太過分了吧，人家畢竟是個女孩子。」

「明個我叫人查出來把她給我趕走，看今後誰還敢心懷不軌。」顏展雲冷哼一聲，目光閃過一抹狠意。

「三爺，別這樣，人家一個女孩子出來做活，家裏一定很辛苦，你趕走她她可怎麼向家裏交代?何況，她又不知道我……」成少凌頓了頓，沒辦法繼續說下去。

「你膽子真是不小，竟然還敢替她求情。怎麼，看我要趕她走，心疼了?」顏展雲橫了成少凌一眼，怒道。他還沒有和他算帳呢，成少凌還敢替人說情。顏展雲無從解釋漾滿自己胸口的東西是什麼，反正令他極為不舒服就是了。

「爺，你這又何必呢?我確實不認識她……反正東西也扔了，我今後再不見她也就是了，何必非要趕走她呢?」成少凌嘆了口氣，無奈的分辯，心下很是後悔，早知道剛才就不應該告訴顏展雲那個女孩子是那裏的。

「那你幹嘛替她求情?」顏展雲冷哼一聲，逼問道。

「她喜歡我又沒有錯，如果因為這個被趕走，我會覺得對不起她的。」

聽着成少凌低聲下氣的解釋，顏展雲哼了一聲，面色稍霽了一些。說實話，顏展雲都不太清楚自己剛才生的是哪門子的氣，他其實絕對相信成少凌不會對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人有意，可是看到他手裏拿着綉囊，再聽他為那個送東西的女孩子分辨求情，卻還是忍不住的生起氣來。

冷冷瞪了成少凌一眼，顏展雲正要警告他幾句就罷了，可是這麼定神一看之下，他卻突然意外的發現，眼前的男子竟然是如此英俊挺拔，形容出眾。

高大強健的身材，剛毅的面容，深刻的輪廓，還有那稜角分明的唇，濃黑有力的眉毛，沉默穩重的氣質，無一不張揚出男性的陽剛氣概和沉穩氣度。

也許是太過親近的緣故，他竟然一直都沒有發現，原本那個過於內斂樸拙的成少凌已經在時間的琢磨下擁有如此出眾的風采，比起他的秀麗瀟灑不逞多讓，難怪會有女孩子喜歡他，還送綉囊給他。

說不出是嫉妒還是羨慕的盯着成少凌，顏展雲的神情變換不定，顯得很是詭異。成少凌被他看的有些不安，心裏頭甚是納悶，不知道今天顏展雲到底是怎麼了，一會是莫名其妙的生氣，一會又用這麼奇怪的目光看着他。

成少凌正想着，突然被顏展雲狠狠親過來的唇嚇了一跳。自然地抱住顏展雲，他習慣性地張開唇，承受着施加在自己唇上那個有些粗暴的親吻。

顏展雲惡狠狠地親吻著成少凌，雪白堅硬的牙齒剋制不住的噬咬着那豐潤的唇瓣，心中涌動的竟然是一種想要把這個人吞噬下去的衝動。

好疼。嘴裏嘗到了鹹鹹的味道，嘴唇一定已經被咬傷了。成少凌下意識地皺起了眉頭，顏展雲那裏是在親他，分明是在咬他嘛。

同樣感覺到咸腥的鮮血味道，顏展雲惡狠狠地又重重咬了一口，這才不甘心地抬起頭，悻悻地開口：「罷了，這次我就饒了她。不過，你今後不許給我再惹這種是非，也不許和任何女人說話，聽到沒有?」

「知道了。」成少凌趕緊點頭答應，免得顏展雲一時不高興又變卦。

「三哥，我在前頭等你半天不見你出來，原來在這裏絆住了。」略帶戲謔的聲音悠然響起，顏展雲轉頭一看，不遠處，顏嘉月正笑吟吟地看着他和成少凌，看樣子已經站了有好半天了。

「十一爺。」

一想到顏嘉月把剛才的親熱都看在眼裏，成少凌的臉登時有些羞赧起來，他尷尬的站了起來，向顏嘉月一拱手，打了個招呼。

「嘉月，你什麼時候來的?我去換件衣服就走，你等我一下。」顏展雲說完，又轉頭對成少凌道：「我有事和嘉月去萬春閣，晚上不一定回來，你就不用跟着了。」

「是。」成少凌答應了一聲，壓抑住聲音里的苦澀。

萬春閣是出名的青樓，顏展雲去那裏做什麼，不言自明。不過，不知道算不算體貼，顏展雲每次去這些地方，倒是從來不會讓他跟着。

其實這些年來，顏展雲對他已經非常不同，他應該知足了。只是人都是貪心的，擁有一點就會渴望更多。原本，他總以為能夠得到顏展雲偶然的溫柔關注就已經滿足，可是現在，卻忍不住渴望能得到他的一點感情，能夠在他的心裏擁有一點地位。

「哎，成少凌，你有沒有發覺一件事情?」顏嘉月若有所嗯地看着顏展雲離開的背影，突然笑吟吟的對成少凌說道。

「什麼?」成少凌正在想心嗯，被顏嘉月這麼突然一問，有些愕然。

「這些年來，我發現三哥他可是越來越聽你的話了。」

「嗯?這怎麼可能?」成少凌直覺地搖頭。

顏家子弟的個性一向強橫，顏展雲也不例外，他也就是面上看着不若其他人那麼冷那麼拒人千里之外，骨子裏卻是一般的強硬霸道。聽別人的話，這句話怎麼看都不可能是用來形容顏展雲的。

顏嘉月淡淡地笑了，目光有種洞悉一切的慧黠。

「就像剛才那種事，別看他氣惱成那樣，可是你勸他求他，他最後還不是依了你?也許你們自己不覺得，我在旁邊可是看的一清二楚的。顏展雲絕對不是什麼溫柔平和的人，若無厲害關係，或者沒什麼好處，、我自問都沒辦法更改顏展雲的決定，可是你的話，他就肯聽。」

真的嗎？

成少凌楞楞的想着，思緒猶如亂麻一般，理不出半分頭緒，半晌，他還是下意識地搖了搖頭。怎麼會呢?顏嘉月一定是想錯了，也許顏展雲只是懶得計較一些瑣碎的事情罷了，他怎麼會因為他而改變自己的主意呢?

「你不信我也沒辦法。」顏嘉月漫不經心地伸手撫了撫旁邊一株藤蘿的葉子，撥捻道。

「十一爺?」

成少凌心裏亂亂的，想要再問清楚顏嘉月的意思，卻又不知道怎麼開口。可是顏嘉月卻似乎已經消失了說話的興趣，懶洋洋地一擺手，道：「算了，你們的事情我管不了，也懶得管，你就當我剛才什麼都沒有說吧。時候不早了，我先走了。」

說完，他悠然一笑，轉身離開。

信步走在碎石小路間，看似瀟灑悠閑的顏嘉月步履漸漸慢了下來，在微垂的睫毛下，原本清澈的眸子裏此刻卻是一片惘然和恍惚。

也許自己困惑太久，也許悶得太久，所以才會在突然之間衝動起來，多嘴的和成少凌說了那些個話。成少凌也許不是不知道，只是他不肯相信罷了。

其實，何止他不信，不信的人多了。

顏家的孩子，從小就被教導著要算計一切，權衡一切，為了自己的利益，別人的一切都是可以被犧牲的；從小就學習著傾軋利用，勾心鬥角。手足之情，朋友之義，在顏家是不存在的東西。

對他們來說，那些所謂的友情、愛情、親情，都是全然不可相信的，那些感情只會讓他們變得軟弱，成為他們的弱點。他們都奉行這些準則，而唯一那個不肯改變的顏語冰，到了最後，還不是變成了這樣的一個人？

可是，有些事情並不是表面上那樣的簡單。

顏嘉月深深嘆息了一聲，唇邊露出一個淺淺的苦笑。

不管他們怎麼告訴自己，這個準則並沒有錯誤，他們的行為也沒有錯誤，不管他們怎麼一遍遍地說服自己，忠誠，痴情，善良這些東西都是不可信的，是虛偽的，卻完全沒有用——他們無法欺騙自己心底的渴望。

他們還是情不自禁的被那些飽含着溫情的、曾經被自己嗤之以鼻的東西所深深地吸引，還是會忍不住渴望一份不夾雜任何利益、算計和欺騙的感情，渴望一份忠誠的、深情的、可以讓他們安心的溫柔的愛。

也許他們尚且不自覺自己渴切的需要，可是他們的心卻比誰都明白想要的是什麼——完全可以信賴的感情，可以不需懷疑的真情，對於他們這種人，這種安心的溫暖是多麼巨大的吸引和誘惑。

所以，不管是冷情冷心的顏暮雪，還是自私冷血的顏展雲，還有他——都是一樣無法剋制地被具有這些特質的人吸引，不自覺地抓緊對方，不許他們離開。

可是，真正被束縛的，誰又知道究竟是那一方呢？

這究竟是上天對他們的懲罰，或是一個諷刺的玩笑?

顏嘉月目光中盈滿了迷茫，輕輕搖頭，他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隨即露出一個淡淡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