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 夜奔（二）

蕊回到自己休息的院落時，天已經黑透了。

這間小院與赫哲的院子相鄰，兩進兩出、清幽而安靜。這裏暫時居住着女巫、莫小蕊、莫梓然等人，另外還有些巫族傳人也在此休息，不過她們大部分時間都在佈置**陣所用的花香，所以小蕊很少見到她們。

穿過幽深的庭院，踏過曲折的小徑，意外地，她看到莫梓然獨立在院中。她仍舊穿着雪白的長裙，烏黑的長柔順地垂至腰際，看起來溫婉可人、風姿綽約。

此刻，她靜靜地立在一株淺紫深碧的木槿花下，仰望着灼灼花樹，似是在欣賞嬌艷的花朵，又像是陷入了無盡的沉思。

晚風微拂過她的衣襟，送來似有若無的花朵香氣；而那輕鎖著的淡眉，似乎還籠著清清淺淺的憂傷。

莫小蕊被這如如畫的一幕打動，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

難怪莫言之會對她傾心她的樣子看起來真的不像三旬過半的婦人！而且要論年齡，莫言之與莫梓然相差也不過五歲。只可惜造化弄人，他明明比她小，卻偏偏是她的叔輩。

她想起那晚湖邊他們兩個相擁而泣的身影，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

莫言之雖然名義上是梓然的叔，但實際上他們兩人卻隔着很遠的血親關係。因為莫言之的父親並不姓莫，而是一位從外族入贅過來的女婿。所以要論起真正的血親關係來，他與莫梓然頂多算是表親關係。

在古代表親之間是允聯姻的，何況他倆還是那種隔了好幾代的表親；即便是在現代，這樣淡薄的血緣關係在法律上也是可以通婚的。

只他們是巫族人。無論是本族男子地後代。還是外族入贅女婿地孩子。統統都姓莫、統統都算是同宗血親。所以。在這嚴苛守禮地古代淡薄地血親關係猶如一道鴻溝終橫亘在兩人之間。

況且。莫然已入宮多年。一直跟在女巫大人地身邊服侍。恐怕終其一生。也無法脫離王廷地束縛。

「梓然姑姑。

」她輕輕喊了一聲。

花下地女子回過神來是朝她溫柔一笑。然後又立刻別過頭去。悄悄拭了拭眼角。

「小蕊回來了！」她邁著小碎步走了過來。說道：「你快去屋裏面吧。女巫大人在等你。」

莫小蕊走近幾步，輕輕地握住了女子的柔荑。看着她眉間來不及散去的憂鬱有幾分心疼。在她的眼中，莫梓然只不過是個比自己大十來歲的姐姐罷了，她根本沒把她當姑姑看待。

「你怎麼了？眼睛怎麼紅了？」她故作天真地問道，莫梓然立刻把頭別了過去。

「沒什麼，姑姑只是被灰迷了眼睛……」她拉起衣袖掩面，莫小蕊卻牽着她走到木槿花蔭后。

「姑姑有幾句心裏話想跟你說。」莫小蕊站在濃濃的花蔭下，深深地看了梓然一眼得後者心裏一跳。

莫梓然突然有種心事全被人窺察了的感覺，她一時有些羞窘忘了眼前的女孩不過是她故人的女兒，論輩份還是自己的晚輩呢！

「姑姑戰在即，我知道外婆他們已經做了萬全的準備；但是戰場瞬息萬變，最終的結果是怎樣，我們誰也猜不到。」莫小蕊看着她緩緩地說道：「有些話，我倘若現在不說，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跟你說了。」

莫梓然聽了，心裏一陣難過。她以為莫小蕊在為明晚的戰事擔心，於是輕撫著女孩烏鴉鴉的長說道：「小蕊，你別擔心，女巫大人一定有辦法保你周全的……」

「我並不擔心明晚的戰爭，我更不懼怕犧牲。」小蕊搖了搖頭，有些沉重地說道：「我怕的，是當我們離開這個世界時，還抱有遺憾。」

「遺憾？」

「明晚的戰鬥，註定會有很多人死去；隨征的將士，也註定不能全數返回王城。但是，你看看他們堅定的眼睛，便能知他們心中的執著信念！雖然夏越兩國力量懸殊，雖然此戰誰勝誰負結局難料，但是他們心中一定有着一個堅定的目標——那就是保衛國土、守衛家園！他們為這個目標拼盡了全力，即便最終殞命沙場，此生亦當了無遺憾！」

「這世上萬物皆是如此。倘若你想得到什麼，便要拼盡全力努力爭取；爭取過了，即使最終沒能成功，此生亦能了無遺憾！」

她堅定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亮，執著的語氣令莫梓然一陣怔忡。

「爭取了，便了無遺憾？」女子喃喃而語。

「嗯！」女孩肯定地點了點頭，說道：「只要努力嘗試，便有希望成功；只要努力爭取，便能了無遺憾！」

「姑姑！倘若你想得到什麼，一定要勇敢去爭取！不去嘗試，又怎知不能成功呢？人生苦短，只爭朝夕；燕雀雖小，也自當奮起而飛！」

「小蕊？」莫梓然心裏猛地一驚，抬頭看向女孩；女孩亦正視着她。

莫小蕊繼續說道：「早上離開巴圖時，我看到許多將士們跟心上人道別，我覺得此戰雖然禍福未知，但他們的心中至少都有着美好的希望。因為勝利歸來，他們便能與心上人相伴白頭；即使是馬革裹屍，亦有心愛之人的眼淚祭奠！」

她說着，突然握住了莫梓然的雙手，看着她的眼睛懇切說道：「姑姑！宮裏的巫族傳人那麼多，少你一個也影響不了什麼的！」

「你……」莫梓然猛地怔住，看着女孩的眼睛——她的耳中如雷霆乍響，心中如岩漿滾過，一時間千言萬語湧上喉頭！然而，最終卻在胸口滾了幾滾，什麼也沒有說。

莫小蕊等待半晌，見她似有所悟，卻一直沉吟不語，不由得暗嘆一口氣。

「好了！天色很晚了，外婆一定等急了！」她撇開白衣女子，一溜煙地跑進了屋子；而莫梓然仍怔怔地立在花蔭后久無語。

哎！自己能說的都已經說了下的事，只能由她自己去把握了。

莫小蕊來到女巫的房門前，門是虛掩的。輕輕敲了幾下，靜候片刻聽到了外婆的聲音：「小蕊，進來吧，門沒關。」

外婆的聲音滄桑而略帶疲憊小蕊聽得心裏一疼。她推開門，女巫黑衣白，正背對着門口站在窗前。

今夜月朗星稀，夜色分外靖好；銀光籠罩下的海日古城寧而恬靜。

「外婆，夜裏涼氣大，小心感冒。」她話一出口，便知自己失言；好在女巫並未注意到這些，只是面帶微笑地轉過身來。

她拉過椅背

黑色披風，細心地為老人披上；然後又緩步走到窗前外婆的身旁。

「明晚便是決戰了！與越軍拉鋸多日，終於要迎來這最後一場戰鬥！」

女巫緩慢而堅定地說着她清矍的身姿映着清冷月光，在此刻顯得分外挺拔；她堅毅的面龐莊重威嚴身散著的昂揚鬥志令人熱血澎湃！

然而，莫小蕊卻止不住輕輕顫抖起來。

感受到外孫女的異樣巫低頭用一種溫和的嗓音問道：「小蕊，你害怕么？」

「我……」小蕊不由自往老人身邊靠了靠，低頭說道：「小蕊不怕。只是明晚的戰鬥勝負難料，小蕊為外婆擔心，也為夏國的將士擔心。」

女巫慈愛一笑，拉過外孫的手，將她攏在自己的披風之下。

「傻孩子，不要怕，即便明晚的戰鬥失利，外婆也會護你周全的。」女巫說道：「今天你主動要求跟隨我們出戰，我便知道你是一個勇敢的孩子！所以，不管明天生什麼事，你都要勇敢面對，好嗎？」

「記住，你是莫小蕊，是我們巫族的人。」

女孩抬起頭，看到老人勵的眼神，遲地點了點頭。

然，胸口仍是悶悶的。

這時，女換了一個話題。

「小蕊，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外婆當初為什麼會與你外公分開嗎？」老人的聲音變得柔和而恬淡，彷彿穿越了時光流年。

「嗯。」女孩點了點頭，期盼的眸子望向她。

「其實，當年託人轉交給皇甫息尚的那封信，還有那些絕情的話，都是出自我本人的意願，並沒有人逼我。」女巫坦然說道：「是我自己主動放棄了與他相守的機會，選擇了留在巴圖做宮廷女巫。」

「啊？為什麼？」小蕊吃了一驚，惑地望向老人——她為什麼要放棄唾手可得的幸福？為什麼不選擇與心愛之人浪跡天涯？

「只因為兩個字—責任。」

女巫看着女孩惑不解的眼睛，緩緩說道：「責任，守衛王室的責任，保護家族的責任，更重要的是——護衛國家的責任！」

「我們巫族傳人，生來便是要保衛王室、守護國家——這是每個巫族人應盡的義務和責任。可當年我青春年少，被愛情沖昏了頭腦，竟不顧一切與皇甫公子私奔……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這樣的舉動，會給我的家族帶來什麼後果，會給皇甫公子帶來什麼危險！我更忘記了，自己作為一個巫族傳人應擔負的責任……」

「責任……」小蕊喃喃地重複了一句——巫族的責任，這話聽着好熟悉啊！

老人看着女孩，她慈愛的眼眸中透著犀利，淺棕色眸子閃爍著異樣的光彩。

她堅定地點了點頭，說道：「對！巫族的責任！」

「我雖然辜負了皇甫公子，但卻在後來的歲月當中，與族長一起協助皇帝治理國家，為夏國今日的復興求得了一線希望！雖然這希望十分微小，結局也很難預料……但我終是盡到了自己的責任，盡到了我作為一名巫族傳人應盡的義務！」

對上老人那熠熠的目光，莫小蕊心中又是敬佩又是感動，她動情地依在老人的臂彎，顫聲喊道：「外婆……」

「小蕊……」老人握住了女孩的手，用緩慢而低回的聲音說道：「天下興亡，於我有責。」

「每一個人生在這個世上，都有自己的責任——為國家，為家族，或是……為了心愛之人。」

「夏國的復興，需要臣民的努力；巫族的繁榮，亦需要你我的支撐！」

莫小蕊看着老人堅定的眼眸，試探著問道：「所以，當年外婆就是選擇了承擔責任，而放棄了自己的感情嗎？」

老人聽了猛地一怔，而後，她沉吟半晌，終於緩緩地點了點頭。

「是的，我放棄了個人的感情，辜負了皇甫公子。我甚至……連女兒都沒有讓他見過……」

她說到這，聲音突然變得暗啞；那滿是褶皺的臉龐，也泄露了一絲憂傷。

她的神情在瞬間黯淡下來，眼神也似乎失去了光彩。

莫小蕊心裏一陣難過。

外婆對當年的選擇，還是有所遺憾的吧？這兩位歷經滄桑的老人，到最後還是不能破鏡重圓么？

她握緊了老人瘦骨嶙峋的雙手，想起了風燭殘年的尚西——他的手亦如外婆一樣，已經變得瘦可見骨。

他們兩人，一個為了愛情，一個為了國家，已經相互蹉跎四十年了。

難道這一切，還要繼續下去嗎？

「外婆，外公倘若聽到你這一席話，他一定會體諒你的。」女孩柔聲安慰道：「他現在還在巴圖等着你，他已經等了你四十年了……等戰爭結束，你就辭去女巫之位，然後跟着他去南方草原，好嗎？」

她想起那一片依山伴水的美麗村莊，想起那日暮黃昏的漫天雲霞，還有晚歸的羊群出的「咩咩」聲……

她彷彿看到了兩位老人相伴牧羊的美麗畫面。這樣的日子，一定會十分幸福。

老人怔忡半晌，最終還是沒有給她答案。

莫小蕊嘆息一聲，扶著外婆坐到椅子上。

老人好像突然變得十分疲憊，閉上眼久久無語；過了好一會，當莫小蕊以為她已經睡著了的時候，她突然睜開了眼睛。

她顫抖著從懷中掏出一個精緻小盒子，那裏面，裝着前日莫小蕊交還她的戒指。

她輕輕撫摸著戒面，想起當年長公主遠嫁越國之時，她將它親手戴在女兒的手上……

原想着自己此生感情無望，只盼著這枚承載着深情的戒指，能給女兒帶去幸福，卻未曾想到……

一滴濁淚滴到戒面上，帶着錐心之痛。

「外婆……」女孩屈膝蹲在椅子前，頭輕枕着老人的腿。

老人連忙細心地將戒指擦乾，然後鄭重地把它交到外孫女的手裏。

「這……」小蕊想要推辭，卻被女巫制止。

「這是你外公當年送給我的信物，上面刻着我們巫族的咒語——天佑吾愛。」

她慈愛地看着外孫女說道：「這枚戒指承載着對愛情的希望，對幸福的憧憬……現在我把它交給你，希望它給你帶來幸福。」

小蕊望着老人一陣哽咽。終於，緊緊地握緊了手中戒指。

然而，為什麼，心裏頭總是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