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在床上像木頭般躺了近一星期,金髮男人的名字熟得不能再熟——雷戈·沙利文。

每天雷戈都會來這裏,不顧我屢次抗議,親手給我餵食喂水擦身按摩——就連大小便,都由他一手包辦。

換個人做這些事的時候,多少有些難堪。他卻做得天經地義,眉毛都不動一根。

反正我抗議過了。既然他不在意,喜歡侍候人,我向來皮厚,又怕什麼。每次例行抗議,再例行享受服務。說起來,雷戈的按摩功夫真是不錯。

雖說雷戈對我沒什麼惡意,但他畢竟是這個人體器官販賣巢穴的首領,絕對不是好人。此處,並非久留之地。

我可以感覺到,石膏內的腳傷已經痊癒,內臟也不再時時作痛。那些醫生曾說至少兩個月才會好,雷戈也信以為真,他們哪裏知道我身體的癒合能力。

沒有人會提防到我,已經決定逃跑了。

所以,當雷戈如往常般坐在我旁邊,如往常般眉花眼笑,像只偷到腥的貓般為我按摩時,我借口手腳酸疼騙他打開了鋼環,再重重一拳擊在他的後頸。

雖說在武鬥技巧上我不如雷戈,但力氣還是優勢於他。在這種猝不及防的攻擊下,他也只有軟倒的份兒。

聽到他後頸的骨頭傳來喀啦一聲響時,我稍微怔了怔,想起自己在盛怒下摔死小皓、生生撕開郭醫生的事情。人類的身體真的太脆弱了,他不會有事吧?

搖搖頭,發現自己竟然在為他擔心。不知道有多少人毀在雷戈手裏,活活零剮而死,像他這種人,就算是死一千次也不足以贖他所犯下的卑劣罪行。

我用以前雷戈帶來的敲胡桃小錘將腿上的石膏三兩下清除,剝下他的外衣套在身上,推開窗,從低矮的窗沿處跳了下去,穩穩落在地面。

打量一番圍着整個別墅的巨型鐵檻,對於慣在山野中生活的我來說,要爬還是能爬得過去的。只是,在那之前,我要帶走一個人。

早探聽得那人仍被關在原處,沒料到,到達時看到的是這番光景。

那人的情況雖未惡化,卻仍然裹着一身骯髒繃帶,病怏怏地窩在堆破布里。他的身上,跨坐着一個染了紅髮的少年,一邊用手撕着他身上和傷口黏在一起的繃帶,一邊惡意揉捏着他的傷口。

「痛嗎?痛就叫啊,你這個醜八怪!」少年狠狠抽了那人一記耳光。

細細的血線沿着那人乾裂慘白的唇流淌下來,他無力地**著,聲音弱不可聞。

「住手!」我再看不下去,重重推開門,將少年如小雞般拎起。但想了想,最後還是將他不輕不重地放在一旁。

沒辦法……真的不想再殺死任何人了。

抱起躺在破布堆里的那人,正準備離開,少年卻在我猝不及防下撲將上來,手中亮着柄明晃晃的匕首。

我手中抱着人,又避無可避,索性用肩迎上去,讓鋒刃深深插入,再驀然抽身,用血肉奪下那柄兇器。

「別逼我動手。」我眼神凌厲地瞪着少年,伸手拔下匕首,鮮血不停從肩上湧出,活生生一個亡命之徒。

少年剎時臉色慘白,一步步退向牆壁,頹然坐在地上,仿若剛被拔了獠牙的孤狼,語無倫次地說着:「為什麼、為什麼我為他付出了那麼多……卻只落得這個下場?」

此時,看這少年的模樣,竟有些面熟。想起來了,我曾挾持過他,用來離開陶亞那裏。

正準備離開,下一秒卻被少年的舉動所懾,再挪不動步子。

少年驀然撕開身上的衣服,露出體無完膚的身子和左腹下一條猙獰的傷疤:「我的腎和皮膚,是他的第一筆基金……我心甘情願地全給了他。但他拿到后,就再也不願碰我。名義上,我是他的人,但實際上,我只是他一顆用過即扔的棋子罷了!」

「雷戈?」呆了片刻,我試探著問。

「除了他,還有誰?」少年細細的白牙咬着下唇,眼中一片氤氳。

雖說少年是受害者,但這種事始於你情我願。既已發生,就算如怨婦般哭鬧不休,也再難挽回。

「他本就不是什麼好人。」我長吁出口氣,轉身再不看那少年,「勸你尚能全身而退,早些離開他吧。」

「但為什麼,為什麼你就不同?!」少年在我身後大吼,「雷戈他做任何事都有明顯目的,對任何人都要考慮其價值所在,為什麼你就不同?!」

我言盡於此,懶得聽他絮絮不休的聒噪怨苦,還有正事要辦。腳下未曾猶豫半分,走出陰暗的房間,走向那高大的鐵檻。

沒料到,那裏有一群獵犬正在來回走動。看到我接近鐵檻,它們紛紛露出了雪亮的獠牙。

山野之中,與群狼空手撕斗,也未曾落過下風。雖說那時擁有獸的身體,但此刻這群虛張聲勢的守戶之犬,又怎在眼裏。

脫下外衣,用手生生將上好的呢料撕成長條狀,再將瘦弱得不成樣子的那人緊緊綁在背上。

猴有猴王,狼也有狼王。適凡結群的獸中,必有一個首領。我斜眼一瞟,便知群犬的王是那隻在中間不動聲色的大型灰毛狗。

三兩步衝上前,死死扼住那灰毛狗的脖子便再不放手,一任它的腳掌抓得胸前血肉模糊。旁邊的群犬大聲狂吠,卻沒一隻上前,只是將撕鬥成一團的我們圍在中間。

那灰毛狗的力氣大得驚人,竟是反覆幾次都不能將它制服。背後,那人細弱的聲音傳入我的耳中:「你在流血……放開我,放開我吧……」

不知怎的,此時竟胸中豪氣陡生:「你說過,我是你的神。我絕對不會丟下你不管。」

再手下用力,那灰毛狗粗大的頸椎竟被我生生扼斷,當下口噴血沫,歪頭死去。

圍成圈狂吠的群犬忽然安靜下來。它們一步步靠近我,目光凝重。

我喘著粗氣,心知是再沒有力氣對付它們。我賭的,是它們身上殘存的野性。

果然,它們紛紛在我腳下翻過身子,將最脆弱的肚皮和頸部完全暴露在我面前,罷出副任人宰割的架勢,喉嚨里發出細細的嗚咽聲。

無論哪個種群中,為王都必須是最強悍勇猛的。殺死了前任狗王的我,已經被它們承認為新的統治者,

我微笑了,伸手一一拍過它們的頭,示意寬恕。它們這時才敢翻過身來,一隻只垂首恭順地輕舔我赤裸的腳背。

就在我以為事情已經很好地解決了時,卻看到雷戈衣裝不整、長發凌亂地帶着群人,手中端著槍出現在我面前,對我氣急敗壞地咬牙切齒:「你休想逃!」

看來,我那記重擊到底是不夠狠。否則,讓他多昏迷一陣子也好。

狠狠威脅之後,雷戈的目光滑過我傷痕纍纍的身體,口氣卻又軟了下來:「克拉納赫,你怎麼傷成這樣?跟我回去,我替你包紮。」

注意到雷戈身後那紅髮少年投來的怨毒目光,我緩緩起身,對着他們微笑:「抱歉,我是不會跟你回去的。還有,我的名字是希嘯森。你的克拉納赫,早已經不在了,勸你乘早死心。」

「閉嘴!你閉嘴!」雷戈俊美無儔的容顏霎時扭曲,我從未見過他氣得這般凶,簡直開始語無倫次,「那個時候……留下他就好了,為什麼我要放他離開……那個傢伙、那個傢伙根本就沒有保護自己的能力……這次,我絕對不會再放手!」

「做得到就試試看吧。」我看着他接近瘋狂的神態,悍然回答。

「看來,我是一直對你太好了。」雷戈咬着牙,抬起手中的槍,對我扣下了扳機,「只要能留下你……就是殘疾,也無所謂了!」

砰然一聲打入肉體的悶響,傷的卻不是我。一條獵狗早撲上前去,用身體為我擋下這一顆子彈。

「這裏有三十多條獵狗……你的子彈又有多少顆呢,雷戈?」我伸手撫摸著身下匍匐的獵狗,面帶微笑。

獵狗們已經在我身前形成了一個半圓形的保護圈,對着雷戈那伙人露出雪亮的牙齒,狺狺狂吠。

我揮手之間,獵犬們爭先恐後地咆哮著一涌而上,紅着眼朝那群人惡狠狠撲去。除雷戈鎮靜地開了幾槍外,其餘人哪見過這番被馴養獵犬反噬的陣仗,不是落荒而逃,就是被撲倒咬斷喉管。

雷戈的手槍里果然子彈不多,七八聲響之後,便再無動靜。他惡狠狠扔了槍,也紅了眼,索性施展開全身解數,和那些獵犬徒手肉搏。

一旁觀戰的我,不得不承認雷戈的身手矯健非凡。但看到他左右騰挪,極技巧地劈斷了幾條獵犬的脊椎骨,令它們命喪當場時,再沉不住氣。

依正常判斷,落荒而逃的大部分人,必會帶來援軍。那時候,我所面對的恐怕就是足以消滅掉所有獵犬的槍支彈藥。所以在那之前,必須擒住雷戈,才可能有堂皇離開的資本。

當下再不猶豫。我咆哮一聲,撲向雷戈,加入戰局。

由於是以眾敵寡的局面,再敏捷的身手也難免受到鉗制。我雖只有蠻力,但左右掠陣的獵犬彌補了這個缺陷,它們將雷戈的變招完全封死。

雷戈的力氣本就不如我,勉強支撐了一陣子后,終於被我和獵犬們死死按入塵埃,滿身血漬傷痕,看上去狼狽不堪。

「我想安全地離開這裏,而你太危險了。」我喘著粗氣,拿出紅髮少年刺過我的匕首,按在雷戈線條優雅,肌肉結實的左手腕上,「你也曾這樣對過別人,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希望你好生想想。」

「隨便……我不需要你來教訓!」雷戈看着我,藍灰色眸中一時憤怒一時迷茫,一時冰冷一時狂熱,竟瞧不出是什麼神情,只令人覺得凄愴萬分。

想想也是,我向來做便做了,一切但憑天性和事態所逼,又何曾為自己的行為找過冠冕堂皇的理由?此次說出這番話,倒真像人類的衛道君子。

一聲慘叫后,血花飛濺,雷戈的左手肌腱被我生生挑斷。接着,是右手。

雙手被廢的雷戈臉色慘白,滿頭虛汗,全身都在顫抖。只有一雙藍灰色的眼睛,仍然熠熠生輝地死死瞪着我。

當我將雙手軟耷在身側的雷戈架起時,正好迎面對上烏鴉鴉一群人和密密麻麻的黑色槍口。

「打開門放我出去,否則我殺了他!」我將匕首抵在雷戈的咽喉處,對着那群人狠狠威脅。

「誰也不許放他走,否則只要我有一口氣,就別想活着!」被挾持的雷戈咆哮起來,聲音居然比我還要大。

看着畏縮不前的人群,我手下用力,將匕首尖刺入了雷戈的鎖骨下方,再驀然拔出。傷雖不深,鮮血卻淋淋漓漓灑得到處都是。

「住、住手!不要這樣對沙利文先生!」紅髮少年從人群中沖了出來,滿臉淚水,「我放你走,我放你走!」

「成仲勝,你膽敢這樣做的話,我有的是辦法讓你生不如死!」雷戈咬牙切齒地看着紅髮少年,滿臉猙獰。

「先生,他做得出的,他是魔鬼!他連你雙手的手筋都挑斷了,又有什麼做不出?!」紅髮少年流着淚掏出身上的鑰匙,走向鐵門,打開,「至於以後先生要怎麼對我……無所謂,反正一開始,我的命就已經交給你了。」

「不許放他走,你們快阻止他!」雷戈的胸膛劇烈起伏着,眼中竟全是絕望。

「對不起,先生是我們的首領,不能不顧先生的安危。」有人上前,躬身應答。

鐵門在眼前洞開,又無人敢阻。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我背上背着那人,手中架著雷戈,身後跟着殘餘的十幾條獵犬,在數道或憎恨或畏懼的目光下走出大門。

**********************

別墅之外,是一條又長又狹窄的廢棄公路,長滿了荒草,沓無人跡。在公路的盡頭,隱隱能看到城市燈火。

我架著雷戈,沿着公路走着,直到夜幕低垂。不知怎的,雷戈的步伐越來越沉重,呼吸也開始紊亂。

看他再撐不下去,再加上天黑,大家也的確需要休息。於是我停下腳步,讓獵犬們守着雷戈,往最近的大樹下抱了幾捆蓑草,將背上那人解下,輕輕放在蓑草上:「你好好休息吧。」

一直不說話的那人此時卻開口:「你真的廢了他的雙手?」

「是的,否則我們不可能這麼順當地逃出來,他太危險。」我承認。

那人點點頭,臉隱藏在樹叢的陰影內,看不出表情:「但是……他喜歡你。」

「他做了那麼多不可饒恕的事,根本用不着可憐。」我心一震,說出的話卻仍然毫不留情,當下走向躺在地上的雷戈,踢了踢他,「喂,我鋪好了睡的地方,快起來去睡,別裝死。」

雷戈咬牙強掙了幾下,卻終是沒從地上爬起來。

「真沒辦法。」我俯下身,將他從地上抱起,卻發現他的身體一片滾燙,不由大奇,「你的身體……為什麼會這麼熱?」

雷戈別過頭不說話,倒是旁邊那人介面:「是在發燒吧?失血、傷口沒得到及時處理再加上奔波,很容易導致這樣。」

懷中的雷戈在不停顫抖,臉色慘白,身體灼熱。人類的身體那樣脆弱,這樣下去的話,也許會死也不一定。

「發燒……要怎麼醫治?」愣了半晌,我終於開口。

「最好的方法,是讓醫生處理。」那人想了想,猶豫片刻才回答,「但……以現在的條件,只有暫時用身體替他降溫……」說到這裏,他的聲音已經細不可聞。

搖搖頭,實在不明白為何那人說得如此吞吞吐吐。三兩下脫光雷戈的衣服,將全身滾燙的他抱入懷中,再躺倒在鋪好的蓑草上,不忘厲聲威脅:「你病了就老實些,別玩什麼花樣,否則死了可不要怨我!」

雷戈先是目露驚愕,接着,神情迷茫成一片溫柔,將赤裸的身子朝我懷裏貼得更緊。過了一陣子,他的體溫真的有所下降。

看着懷中人狀態轉好,心中不由得成就感滿溢,連忙轉頭對那人表功:「看起來真的有效……」

話說到這裏戛然而止,蓑草里傳來那人酸溜溜幾句話:「沙利文長得好看,抱起來也很舒服吧?」

怎麼聽,怎麼像阿青說出的話。未經大腦,幾乎下意識地就回嘴反擊:「是不錯,抱起來非常舒服。」

剛意識到面對的不是阿青,自己說錯話時,那人已經冷哼一聲,轉過身背對着我,再不說話。

懊喪地轉過頭,卻看到懷中的雷戈目光灼灼地逼視着我,唇邊似笑非笑,聲音沙啞,卻偏生說不出的性感:「克拉納赫……雖然一直都是我抱別人,不過如果是你想抱我的話,我不會拒絕。」

不知怎的,海茵以前和我做的那些事驀然浮上腦海,霎時臉色一片通紅,嘴卻仍是硬的:「笨、笨蛋……要不是看你生病,誰要抱你這種人啊!你給我老實點!」

「是是……」雷戈輕笑着,將頭顱埋入我的胸膛,嘴裏模模糊糊地說着,「雖然不肯承認,真溫柔啊……克拉納赫……和以前一樣,沒有變。」說着說着,他竟在我懷中沉沉睡去。

我卻愣了片刻。明明廢了雷戈的雙手,讓他顏面盡失威風掃地,已經做好心理準備讓他憎恨自己了。為何,此刻他竟是一臉幸福的表情?

只是,稍微對他好了那麼一點而已。人心,真是那麼容易被填滿的東西嗎?

既然想不通,懶惰如我,當然也不願再往下想。隨手拾塊石頭,朝前面的草叢扔去,驚起一大片螢火蟲。

無星無月的夜,霎時佈滿了流動的綠色光粒。

天色微明,輕輕放開在懷中窩了一夜的雷戈,將縮在蓑草內的那人抱起來,再喚上獵犬們,便準備起身趕路。

本來想趁雷戈熟睡時悄悄離開的,卻沒料到他竟醒了過來,一雙藍灰色眸子在微熹的晨霧中熠熠生輝,聲調平靜:「你要走?」

「是的。」我頓了一下,回答道,「你的屬下找到你后,會得到很好的醫治,一切都不用擔心。」

「到底,還是要離開我……」雷戈輕咳著,神情漸漸萎頓,「你太單純,根本不會自我保護,在外面一定很難生存……留下來吧,我保護你。」

「我覺得你才不對勁。」我正為這幾句話愣神,懷中那人卻言詞鋒利地開了口,「嘯森廢你雙手,又挾持你到這裏來,你對他就沒有半點恨意嗎?你騙他留下,無非是想報一箭之仇!」

「我從來沒有恨過。」雷戈苦笑着搖頭,「克拉納赫看到淪落成這樣的我,不會原諒是再正常不過……親手殺我都有可能,更何況只是廢掉雙手。」

「他根本不是克拉納赫,你醒醒吧!」懷中那人高聲喊著。

「不,他是。」雷戈忽然挺起身子,語調堅定,「一開始,我也以為只是相似罷了。雖然還有很多事無法解釋,但……感覺是騙不了人的。」

「他已經瘋了。嘯森,我們走。」懷中那人趴在我的懷裏,重重地喘息著,顯然氣得不輕。

也許是因為昨天太過勞頓,居然覺得懷中的身體重了不少。沒來得及想那麼多,便抱着懷中那人準備離開。

「克拉納赫,記得你是怎麼死的嗎?!那種場面,我再也不想看到!」身後傳來雷戈的大吼,再看他,居然全身都在顫抖,大顆大顆的淚珠從眼中滑落。

心中陡然一震,不知為何胸腔中開始絞痛,就彷彿被擊中了致命要害般。

悲愴、痛苦、屈辱、憤恨……種種感情忽然翻上來,令我全身顫慄,卻找不到產生它們的來源。我怎麼了,我究竟怎麼了?

不想再聽後面的話,不想被這種莫名其妙的情感波動困擾,我緊緊抱住懷中那人,朝前方拔足狂奔。

雷戈支起搖搖欲墜的身子,在我後面跟着跑了幾步,卻終因體力不支,軟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

我抱着懷中那人一路朝前狂奔,直到確定已經離雷戈很遠,直到胸中鬱結的情緒漸漸消散,才停下了腳步。

定神四顧,發現日上中天,已經進入城區,眼前橫著一條波光粼粼的大江,不遠處有一座窄長的白色雕花石橋,橫跨江面。

江上陣陣吹過冷風,掠起滿江洶湧,江鷗掠過頭頂發出悠長的鳴叫。眼前壯麗,竟讓人神之為奪。

不知不覺中跨上石橋,將懷中人放在橋欄上坐穩,用手扶住他的瘦腰,怔怔地望着澎湃江水出神。

周圍雖不時有人經過,對着赤身裸體、傷痕遍佈的我側目,卻因為我高大的模樣和身旁圍着的十幾隻獵犬,不敢上前,全部繞道而行。

「嘯森……我真的,找得你好苦。」不知為何,那人此時竟嗚嗚咽咽起來,緊緊握住我的手臂,「你這個笨蛋,你這個大笨蛋!」

熟悉的語調,熟悉的指責。我驚愕片刻,低頭看他,卻看到一對烏黑剔透,微微泛著碧色的眸子正含淚與我對望。

那個……我好像記得他的眼睛已經被挖走,為何現在……

「阿青?!」我大叫,又是驚異又是狂喜。三下五除二解去他身上裹着的骯髒繃帶,瀲灧水光中,映入眼裏的是一具修長優雅,肌肉勻均結實,沒有半點傷痕的完美身體,「你怎麼變成這樣?」

「因為,我和那人訂下了契約。」阿青跳下橋欄,甩甩如鴉羽般光潤的及肩發,對我怒目而視,「我蛻的方式,是要利用活人的身體……當然,自己也要付出一定的代價。」

「那人……他怎麼樣了?」想起那人從此消失,我忽然鬱悶。

「他根本就不想再活下去,否則,我也不會有可乘之機。」阿青捧起我的臉,深深望入我的眼睛,「我接收了他的記憶、讓他的願望得以延續、答應他以生命交換的條件……我已經不再是完全的我了,難道你就一點不擔心嗎?」

「你一向知道如何保護自己,不用我擔心。」我悶悶推開阿青,心中仍然郁疾難消,獨自趴在欄桿上看着江水流動。

「希嘯森,你這個大笨蛋!」阿青憤憤跳腳之後,忽然撲上來,從背後緊緊抱住了我,語調溫柔哀怨,「我當一條蛇不好么,快快樂樂的。蛻成這樣,還不都是為了方便跟着你、照顧你!再說像你這種沒節操的傢伙……如果沒有人類的身體,不知道你又要去跟誰做那些事!」

「夠了!」想起這麼長時間一直惦著阿青,此刻他卻這樣誤解我,又強佔了別人的身體,等同於害死一個無辜的人。不由得怒火上沖,狠狠一把將他推開,氣得渾身打顫,冷笑着,「我做哪些事,和你無關,用不着你費心……還有,我也要不起你的照顧……你滾,現在就滾!」

阿青霎時臉色慘白,嘴唇一個勁地哆嗦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雙拳緊握,指甲深刺入掌心,細細的幾縷鮮血順着瑩白突起的指骨緩緩流下。

看着他這副模樣,愛憐陡生,怒火也漸漸低了。但既然大話已經放下,就沒有再收回的道理。

轉身便走,暗地裏,卻實是希望他跟上來的。但走了幾步,身後卻沒有傳來他追隨的腳步聲。

回頭再看,阿青原先站立的地方空無一人。心中,驀然大痛。

想起以前的遭遇,沒敢再深入城區,只是在其外緣徘徊。很快,我摸清了周圍的地勢,並找到了生存方法。

附近有一個很大的垃圾場,每天都會有車過來傾倒城市裏產生的垃圾。但要經過一個月,才會清理回收一次。

在裏面,不但能找到可以食用的東西,而且還能找到一些生活用品和廢舊衣裳,真是應有盡有。對於我來說,真是上天所賜的一個寶庫。

說起來,以前有一些流浪漢也在這附近搭篷子居住。但自從我和我的獵犬們來了以後,不知道為什麼,他們一個個的消失不見。

我並不是和別人難以相處的人,相反,很懷念以前看他們結群談笑的日子。可能……是我的模樣太可怕,以致嚇走了他們吧。

我穿着身半舊不新的衣裳,躺在垃圾場旁邊,和我的獵犬們一起曬著太陽。雖說這身衣裳穿着非常彆扭,皺巴巴的褲子在腳踝上高懸三寸,領口袖子又緊又小的,卻至少令我比較像一般的流浪漢,不致被別人當成異類。

這時,眼角餘光看到一個年輕女人手中捧著微型攝像機,捏著鼻子,賊溜溜地向我走過來,一臉神秘。

「喂,你做什麼?」我轉過頭,好奇地詢問。

女人卻被嚇得跳了跳腳,過了一陣子才平靜下來,走到我身旁,看我確無惡意,才囁嚅道:「我是擬銳報的記者,負責城市尋奇專欄。在別人那裏聽說了你的事情,希望你能接受我的採訪。」

沒聽懂她在說什麼,於是不懂裝懂:「呃……那個,好啊。」

「你是怎麼養這麼大一群獵犬的?據說,它們都聽你的?」女人湊過來,兩眼閃閃放光。

「我沒有養它們,它們自己會找吃的。是的,它們都聽我的。」我老老實實,一板一眼地回答。

「你這人真有意思。」女人忽然笑了,神情輕鬆下來,「但是,傳聞中說你是有怪癖的神秘富豪,還用錢支使走了附近所有的流浪漢?」

「啊?」我愕然。

「沒什麼沒什麼,你不想回答也沒關係。」女人自顧自地說着,「世界之大,各種類型的人都有,沒什麼奇怪的。啊,你不用擔心,我不會破壞你喜歡的生活。」

我再笨,也聽出了她話里的意思大概。

原來,我以為自己找到的生存方式,還是由某一雙手在幕後掌控。想到這裏,不禁大怒,推開身邊那女人,四處奔跑着狂吼:「雷戈,是你嗎?!你一直監視着我對不對?!這算什麼,出來,你給我出來!」

吼了半天,沒半點迴音,當下也泄了氣,轉過身面對那女人,無精打采:「你走吧,不送。」

女人卻兩眼放光地抓住了我,聲音激動得接近顫慄:「另有隱情對不對?真相究竟是什麼……啊,難道是被仇人追殺?還是……」

看她莫名其妙興奮得不成樣子,翻翻白眼,正準備回去躺着,卻看她如條牛皮糖般粘上來:「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這裏不能待了,對不對?如果信得過我的話,去我家。」

想想這裏已經被雷戈控制,待下去的確沒滋沒味,自己又真沒別的地方可去。再看看那女人的一臉懇切,不知不覺就點了頭。

**********************

「瞧你這身衣服,還有味道……真是太臟太臭了。」到了公寓,女人一邊手把手教我如何使用熱水器、香皂、洗髮液等物品,一邊絮叨不休,「難以置信,連熱水器都不會用,你剛從原始森林出來嗎……」

如果不是忍無可忍,動手她扔出浴室門外,我懷疑她會絮叨到世界末日。

剛洗到一半,就聽見外面傳來她驚天動地的慘叫,間或摻雜着獵犬們的低吼。

知道她制不住那幫獵犬,連忙衝出去,將包圍着她,正呲牙裂嘴的獵犬們引開,對她笑笑:「那麼,我帶它們一起洗好了。」

「不要!」女人高聲尖叫,「你休想帶那幫臭東西糟蹋我的浴室!」

「它們才不是臭東西!」聽了這話,我微怒反駁,「它們是我的同伴!」

「你……」女人語塞,又發現我赤裸著身子面對着她,臉色不由轉紅,一時竟愣在原地。

我和她對視片刻,以為她默許,轉身喚起獵犬們,朝浴室走去。但就在這時,女人忽然抓住了我的手臂,接着,一句令我大驚失色的話從她唇中吐出:「克拉納赫?」

剛想反駁,女人卻堅定地抓住我的手腕,向她的起居室走去:「你過來。」

進入那佈置得花花綠綠的房間,映入眼中的是滿牆因年深日夜久而褪色的大幅海報,每張海報,都是同一個男人的面孔。我不得不承認,那男人比我見過最好看的雷戈,還要好看。柔軟的銀髮,如極品玉石雕琢出的輪廓,深邃的冰藍色眸子,整個人看上去優雅至極,卻偏偏有着無法忽視的霸氣,令人心折。

「看看你自己的臉吧!」女人像受了什麼打擊般,喘著粗氣將我拖到可以照見全身的穿衣鏡前。

這是我第一次照鏡子,也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臉——和那海報上男人的臉一模一樣,只是年輕了幾歲,更張揚粗獷些……呃,我承認,是更沒氣質一些。

「海報上的人,是克拉納赫?」因為早被人誤認過,所以也沒有深受打擊,小小震驚一下,我隨即恢復常態,微笑,「以前,有很多人說我長得像他。」

「但是,馬上就能看出是兩個人。」女人連忙插嘴,氣咻咻地瞪着我,「為什麼……會讓你這種人長得和他一模一樣。仔細聽,連聲音也……算了,你是不是因為這點,才會讓人追殺?」

想想雖然沒有被人追殺,但落到如此境地,十足十是為了這副模樣。於是,對着女人點了點頭。

「好吧,我會保護你的。」女人走過來,慷慨激昂地將雙手放在我肩上,卻又發現我赤裸著身子,臉頰再度泛紅,「現在……快去洗澡。」

我點點頭,喚起我的獵犬們。

身後,女人正一邊跳腳一邊尖叫:「我說過,你休想帶那幫臭東西糟蹋我的浴室!」

「放心,我是讓它們在公寓外待一陣子,免得又與你鬧不和。」我轉過頭,看着她的眼睛,微微一笑。

正在跳腳的女人不知為何,竟霎時安靜下來,臉刷地一下紅到了耳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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