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入夜,柳府中燈火通明。

夏生在芊紅房中布了符咒、灑了符水后便匆匆離開。沒有人知道,他目前身在何處。

而此刻,芊紅的精神已經恍惚,不停的念叨要離開柳府。任憑誰哄勸,也止不住。

麗娘坐在親女身旁,摟住她一邊垂淚,一邊在腹中咒罵夏生。

說什麼將養陣子就好……芊紅這模樣,明明愈發嚴重了,哪像是在轉好?

他倒好,撂下句話就不知道去了哪裏,連影子都找不到。

正在這時,只見一個婆子慌慌張張走進來,對麗娘稟道:「夫、夫人!楊家三公子帶了彩禮,親自著人抬了轎子過來,現在就要迎娶小姐!」

麗娘一驚,忙起身扯了那婆子問:「究竟怎麼回事?慢慢說。」

「楊家三公子說,他今天外出訪友。回程時,遇到妖物,幸得一高人收服。那高人離開時,讓他回家后,就把小姐迎娶進門。」婆子喘著氣,撫了撫胸口,「老身覺得,小姐這病蹊蹺……或許那高人正是咱家小姐的救星,讓喜事沖沖,沒準一下子就好了。」

麗娘咬着**,又看了看旁邊坐着的芊紅。

這婆子是上了年紀的人,說話總有些道理。再說,芊紅遲早也要嫁入楊家……不過是提前半月罷了。擇日不如撞日,就是嫁衣嫁妝,眼下也是齊全的,不會半點委屈了親女。

至於大宴親友之事,縱未周到,也可在半月後再補辦。

本就是殺伐決斷的性子,當下再不猶豫,對着周圍的丫頭婢女們吩咐:「愣在這裏做什麼?你們幾個,去把小姐的嫁妝打點好,差人抬到楊府。你們幾個,快替小姐梳妝,穿上嫁衣。」

說完后,便抬步出門,親自去迎女婿。

芊紅被幾個丫頭扶到梳妝台前,開始替她梳妝打扮。

鏡中,原本蒼白憔悴的面容,在香脂膩粉的濃抹淺敷下,漸漸容光明艷。芊紅迷茫焦慮的眸子,也隨之慢慢明亮。

「你們當真不肯放我走么?」芊紅伸手,扶扶頭上的金鳳步搖,冷眼瞧著替她妝扮的兩個丫頭,「交子時之前,我一定要找到他,和他在一起。」

「小姐,今天是你大好的日子。楊家三郎,據說是位不可多得的才子,而且俊俏得很。多少女兒家,在夢裏都想要嫁他呢。」

兩個丫頭嘴甜舌滑得緊,又把芊紅當成迷了心竅的人,只揀好聽的說,完全不理會她的問題。

芊紅見是這般情形,也不再多說,只冷冷哼了一聲,就任由她們繼續梳妝。

直到綉著龍戲鳳圖案、邊緣垂著小珍珠的大紅蓋頭,被慢慢放下,遮住了芊紅的眼。門外迎娶的鞭炮鑼鼓聲,已清晰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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芊紅在陪嫁丫頭的攙扶下,踏過火盆。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送入洞房。

從開始到最後,耳邊,只聽得見人聲喧鬧。眼前,只瞧得見鋪天蓋地的,血似鮮紅。

姻緣隨命定,半點不由人。

芊紅端端坐在喜床,任那陌生青年用兩頭鑲金的象牙桿挑了蓋頭后,抬眼,目光凌厲的看過去。

果然儀錶堂堂。卻終究,比不得阿紫。

「雖說我嫁入你家,但還沒有宴請賓朋,名份未安。今晚,我不可與公子同房。」

芊紅這一路上,已經想好推辭理由。順口說來,竟頭頭是道。

青年愣了片刻,尷尬笑道:「小姐說得有理……只是這夜了,在下卻到哪裏去?若是外出另尋住處,豈不又惹人恥笑。」

芊紅嫣然一笑:「公子若真敬我愛我,在外暫守一夜又有何妨?」

這一笑,當真百媚橫生。青年望着芊紅,咽了咽口水,終於道:「我自是向來敬重愛慕小姐的……今晚就依小姐。」

說完,青年朝芊紅深深一躬,步出洞房后,又順手帶上了門。

芊紅唇邊的笑意漸漸消失,雙手撫上胸口。那裏,一顆心正砰砰跳個不停。

已近子時,必須要找到阿紫!不然,天威之下,他難逃魂消魄散!

書上說,人不能日行千里。而魂,能日行千里,不受任何事物所拘。

芊紅走到桌旁,吹熄了所有高高燃燒喜燭。外面屋檐下所懸大紅燈籠的光芒,從窗欞處隱隱綽綽的照進來。

她一身大紅吉服,搬來張凳子,放在屋樑下。然後,站了上去。

解下腰間的長長束帶,一拋過梁,在手中打個死結,將纖細潔白的脖子伸進。

人說,紅衣枉死,必為窮凶極惡的厲鬼,妖力高強。

她不要榮華富貴滿床笏,不要御前封誥,不要壽至耄耋、子孫滿堂。拚卻這一生福壽祿,只求換來阿紫無恙。

不要了……所謂命定,所謂姻緣。

盡量輕巧無聲的蹬開高凳,束帶頓時被拉得筆直,整個身子懸空。

喉間剎那傳來劇痛,芊紅卻只是輕輕掙扎了幾下。紅衣翩翩,如舞飄動。

忽然想起了,那隻親手弔死的貓。此命就算償你,別再尋債討還。

咽下最後一口氣之前,芊紅睜大了眼。

所見,是鋪天蓋地的血紅。

夜深,夏生獨自一人在清虛觀外徘徊。

本以為自己可以放下。和妖狐的一切,可以就這樣結束。但……想到阿紫一路流淌的淚,竟還是難以就這樣割捨。

管狐使的製法,他雖不是太清楚。但也明白,那是極其殘忍、而且要持續足足半月的虐殺。

想到這裏,夏生心中只覺痛如刀絞。

不行,還是不能這樣,阿紫罪不致此。回頭求鍾道士吧……求他放棄這樣做。

剛要舉步,再度踏入清虛觀,卻只覺陣陣陰風襲面,眼前一道紅影掠過。

「阿紫……在裏面。」一身大紅吉服的芊紅慢慢越過夏生,仰臉望向清虛觀上高懸的八卦鏡。

星光下,她面如白紙,**艷若滴血。

夏生再定睛細看,只見她形影飄渺、衣飾虛無,不由大駭:「妹子……你……」

芊紅卻半點也不理會夏生,仰頭尖嘯一聲,紅衣翻飛飄動,便朝清虛觀內衝去。

與此同時,高懸的八卦鏡上驟然出現裂痕,砰然破裂,散成一地晶亮碎片。

夏生的雙手緊緊握在了一起,掌心處冷汗淋漓。

再清楚不過了——芊紅,已成厲鬼。

所謂厲鬼,幾乎毫無生前情感,也不受任何道理感化。所剩的,只有臨死前最後的執念。

這類鬼魂,只有兩種情況下可以凈化,再入輪迴。一種是受法力強制超度,一種就是了卻生前執念。

下午出門時,芊紅明明還好好的……她為何而死,為何會變成這樣?

心頭驚悸疑惑,夏生來不及多想,連忙跟在她身後,步入清虛觀內。

他施術布法,全賴符紙法器。縱是帶了法器,也未必阻這怨氣深重的厲鬼,如今身上什麼也沒帶,更是阻止不了她。

不過,依鍾道士之能,應該有辦法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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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紫!阿紫!」

清虛觀內,芊紅尖銳凄厲的呼喚,脫著長長的尾音,飄蕩不散。

四肢被釘在內院一株桃樹上的妖狐耳朵動了動,半睜開無神渙散的眼。

對面的鐘道士皺了皺眉頭,掐指一算,微微驚駭的嘆道:「這女子……竟舍了性命榮華。」

「妖物已近在咫尺,速速前去收服!」

鍾道士轉身吩咐,身旁的兩名徒弟得令,稽首后便轉身匆匆離去。

但他們剛離開內院沒多久,鍾道士就聽到兩聲慘叫。

接着,只覺眼前一花,身着吉服,面如白紙、唇似滴血的女子已在面前。她雙手一左一右,兩顆鮮紅心臟尤在微微顫動。

鍾道士明白徒弟在頃刻間被殺,也不由得面有驚色。這鬼魂的怨氣執念……遠比他想像的還要深重,難以應付。

夏生氣喘吁吁的緊隨在她身後趕到,喚道:「芊紅……」

喚了這聲,便再說不下去。因為,被釘在樹上的妖狐,一雙濕潤哀怨的眼正正與他對上。

心思驟然如亂麻,再理不出頭緒。

「夏生,你快走!」鍾道士看見他,連忙高聲叫道,「柳家小姐命格貴重,如今自盡夭折,又怨氣深結,妖力非同尋常!」

「誰要阻我見阿紫,就去死!」芊紅尖嘯著,棄了手中兩顆心臟,染血的十指陡張,朝鐘道士面門抓去。

老道側過頭,堪堪躲過這一擊,道冠卻被抓落,束起的滿頭白髮蓬亂著被打散。

「血魂千煬!」知道眼前這女鬼難以應付,少不得祭出全部看家本領。老道咬破舌尖,往地上噴了一口血,然後舉起桃木劍,在空中哧哧有聲的畫起了符咒。

隨之,地面有半腐的屍體,破土而出。

那些屍體皆手持利刃,披有鎧甲。顯然,是在戰場上戰死的將士。

為首將軍的披着黃金鎧,身高丈二,魁梧似金剛,面部已腐爛成骷髏形,髮髻高束。身後,殘破的血紅大麾在風中舞動。

老道望着那將軍逼近芊紅,不由得意揚聲大笑:「老朽費盡半生歲月,方尋到這蓋世英雄的遺骸,煉成血魂……你區區怨鬼,如何能擋!」

芊紅半伏在地上,雙眼驟然翻白,烏髮在身後散開飛揚,指甲摳入土中,似匹隨時準備撲食的狼,也尖厲笑道:「蓋世英雄?他不過是自刎烏江,不敢再面對未來的懦夫,怎及我拋卻性命也不肯放棄……沒試過,怎知我不能擋?」

餘音尚裊裊,只見道赤影烈光掠過。芊紅手中一條紅色束帶激射而出,繞在了將軍頸項間。

那條束帶,是她自盡時所用,也是怨氣所結,大半妖力盡附其上。

將軍伸出呈青灰色、筋肉糾結的大手,抓住那根鮮紅束帶怒吼不止,卻無法阻止它越收越緊。

片刻后,將軍的頭顱竟被生生從頸項處絞斷,落入塵埃。只有一個魁梧高大的身子,仍立在原地。

芊紅收了束帶,不由仰天大笑,紅衣翩翩,一頭黑色長發無風自動,似展開的鴉翼在身後飛揚:「什麼血魂千煬?不過如此!那老道,若你還愛惜性命,就速速退讓,否則,眼前就是下場!」

「生當人傑,死亦鬼雄。」老道卻非但未露懼色,反而泛起個詭異淺笑,「身雖已腐,烈烈戰魂,今尤未死。你以為,這樣就敗了他?!」

老道話音未落,對面的無頭將軍已拔出腰刀,以疾電奔雷之勢,劈向芊紅。

芊紅猝不及防,被一刀從左肩直劈到腰側。

本以為,既為鬼魂,是不會疼痛,不會流血的……

芊紅彎下身子,伸出素白的手,捂住那道深長的傷口,疾疾後退。鬼血艷紅,從指縫間大股大股淌落。

然而那些血,在接觸到地面的瞬間,便又如霧消散,不留下半點痕迹。

她望向樹上被釘的阿紫,一個慘淡的笑容慢慢從滴血似的紅唇畔浮現。隨後,身子忽然似折斷的**,從那道斜劈的深長傷口處斷成兩截。

「芊紅!」夏生驚叫一聲,急急走到她身旁,伸手想要將她扶住。

但她形影虛渺,穿透他的臂彎,仍然倒在了地上。

看着芊紅倒下,鍾道士也撤去了血魂千煬的法陣。那些戰鬼腐屍,又紛紛沉入地底。

整個內院,剩下空蕩蕩的寂靜一片。只有晚冬夜風,仍來去呼嘯。

「看來今天運氣倒好。得了個狐精,又遇到了化身厲鬼的柳小姐。一個修成人身,一個怨氣深結,都是上好的煉物。」鍾道士臉色灰敗,卻笑的得意,走到芊紅身旁。

須知使用血魂千煬一陣,最是消耗元氣法力。

「道長,求你放過阿紫和芊紅!」夏生聽鍾道士這般說,連忙扯住了他的衣袖,聲淚俱下,「她這樣下去,很快就會神魂俱散,永遠消逝……求你,現在就讓她往生吧!」

「我收服的厲鬼,自然由我處置。再者,她殺了我的徒兒,又拿什麼來償?」鍾道士甩開夏生,從懷中掏出張符紙。

「……好好看待阿紫,助他避劫。」芊紅卻仿若對鍾道士的到來,無知無覺般。她偏過頭,目光澄澈的望向夏生,唇角輕揚。

尚未來得及對這句話做出反應,剎那間,夏生眼中,只見一片鋪天蓋地的血紅。

頭頂的星空,被一道道紅色紗縵,重重疊疊的遮住。棕黑的地面上,無數條紅色束帶正飛快的蔓延,似千萬條血紅的蛇般扭動身體。

鍾道士忍不住大叫出聲。因為,已經有紅色的束帶爬上了他的身體,將他的頸項和身子密密纏住。

「我若不被砍那一刀,你怕是會一直躲在法器和那些戰鬼背後……又怎肯近我?」芊紅從地面上撐起半截身子,厲聲尖笑,眸中閃著幽幽光彩。

「我只是身死而已……你這樣,卻難逃魂消魄散!為什麼,還要這樣做?!」鍾道士聲音顫抖,瞳仁因恐懼而放大。

「……你永遠,都不會明白。」芊紅垂下眼帘,黑眸幽深,紅唇輕啟,「老道,死吧。」

鍾道士身上的紅束帶頃刻間收緊。隨着一聲凄慘大叫,他的身子被凌遲得四分五裂。

鋪天蓋地的紅中,驀然炸開了團血霧。接着,人的斷肢殘骸一塊塊,散落滿地。

夏生驚駭的看着這幕,腿腳一軟,跪在了地上。

直到耳邊傳來妖狐的聲音:「夏生、夏生!帶我去芊紅那裏!快,不然就晚了!」

夏生頭腦一片空白,卻終於跌跌撞撞的走到妖狐身旁,抖着手將他四肢的鐵釘拔去,身上附着的符咒取下,將他抱到芊紅的身旁。

芊紅的魂魄已渙散不成形,衣飾容顏虛無得近似透明。妖狐深深吸了口氣,聚集起最後一點殘存妖力,化做人形。

芊紅慢慢轉過臉,看到妖狐,神情漸漸轉為喜色:「阿紫……」

「芊紅,我不再需要你,你可以走了。」阿紫望着她,說出的話,一字一字清晰無比。

「阿紫,你要我去哪裏呢?」芊紅的神情由歡喜轉為驚惶失措,「我無論如何,也想一直留在這個世界,幫助你,和你在一起。」

所謂厲鬼,若沒有高深道行強制超度,就只有令其放下生前執念,才能再入輪迴。

「但是,我已經不要你了。」阿紫笑笑,艱難的伸過手,撫過她虛無的臉龐,「你現在什麼也做不了,而且已經變成這樣,身子都斷成兩截……這麼難看,要怎麼和我在一起……所以,去吧……去哪裏都好。」

芊紅仰起臉,落下兩滴鬼淚。

是的,自己再清楚不過,阿紫最重美貌顏色,最愛懷抱溫香軟玉……而化身厲鬼的自己,已經失去了留住他的資格。

縱是勉強留下,又要如何相對?

一陣夜風吹過,她的衣袂容顏,似晚秋凋零的花,頃刻散亂消失在風中。

執念既消,便再入輪迴。

親眼看着芊紅離去,阿紫垂下眼帘,遮掩住眸中閃爍的哀傷痛楚。他慢慢俯下身,張嘴吐出一大口血。

「阿紫,你怎麼了?!鍾道長……究竟對你做了些什麼?」夏生驚惶的摟住他,急切詢問。

「他倒是想將我折磨至死。不過,還沒來得及。」阿紫顫抖著伸出曾被鐵釘貫穿的手,揪住了夏生的衣襟,唇邊血絲嫣然,眸中泛起恨意,「柳夏生,你好狠。」

夏生望着阿紫泛著恨意的眸,只覺心中酸楚難當。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卻終究,還是將滿腹的話咽下。

他還能再說些什麼,是他將阿紫親手送到鍾道士的手裏。

「你的身體若沒有大礙的話……我會帶你回去,再度將你封印。」夏生強抑心中酸楚,眼眶微紅,聲音發着抖,伸手去扶阿紫。

「哈哈,真好笑!你這樣子,竟像是要哭了。」妖狐卻毫不領情,用盡全力掙開他的手,目光冰冷,「不用費這麼大週摺,你只要將我放在這裏不管,子時一過,天劫來到,我毫無妖力道行護身,自然就會魂消魄散!這樣,可遂了你的心?!」

夏生不由得怔住。

再過小半個時辰,就是阿紫的天劫。經此一場變故,他竟忽略了這點。

將阿紫封印的話,需要準備許多法器道具,還要選好隱蔽的地方。就是刻桃符一項,也絕對不止小半個時辰。

這時,妖狐只覺眼前一陣眩暈。他本就是聚集起最後的妖力,勉強化做人形。如今再撐不住,終於又變回狐形,無力的趴在地上。

「……我曾經說過,會助你避天劫。」夏生咬了咬牙,終於下定決心,伸手將地上的妖狐抱入懷中,「何況……這也是芊紅的願望。」

「柳夏生……我不要你假惺惺!」阿紫在他懷中喘息著,聲音激動顫抖,眸中淚霧湧現,「你縱是助了我,我也絕對不會感激你!」

只是為當初的承諾,和芊紅的願望而已……柳夏生,你自己呢?

你自己,究竟是怎樣想的?是不是,一心盼著阿紫早日從你的生命中消失……只是,迫於虧欠阿紫一隻左眼,迫於芊紅最後的願望。

「柳夏生,你放開我!我就是魂消魄散,也不要你救!」妖狐心如刀絞,拚命在夏生懷中扭動掙扎。

夏生垂下眼帘,沉默著。他解開前襟的衣裳,任憑妖狐激烈掙扎,將妖狐貼在胸口處,用雙臂緊緊護住。

阿紫卻是狠了心的想離開他,鋒利的爪一下下抓過夏生的胸膛,留下道道血痕。

夏生看着胸口處,慢慢從白色中衣透出的血漬,因疼痛而皺緊了眉。卻仍然沒有放手,而是將妖狐往懷中擁得更緊一些。

知道即使這樣做,也沒辦法補償,帶給你的傷害。

但我,也只能、只會做到這一步了。

阿紫……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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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虛觀的大殿正中,夏生盤腿坐在蒲團之上,看着對面的神像。

神像的面容,被襲襲裊裊的煙霧遮掩繚繞,莊嚴神秘,需人仰望。是他,在冥冥中主宰每個人的命運軌跡嗎?

阿紫本就身上有傷,在他懷中掙扎得累了,也就漸漸安靜下來。

夏生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撫摸了一下他的皮毛,唇邊泛起個淺淡笑容。

無論結局如何……一生中,是最後一次,和你這般靠近。

真的很希望,時間再過得慢些。

無風,神案上的燭台卻忽然熄滅。整個大殿,頓時陷入了一片黑暗。

與此同時,夏生聽到了遠處,疾馳而來的奔雷怒吼。

……終於,來了。

清虛觀的上空,忽然佈滿了陰霾烏雲。一道道淡藍色,明亮似劍的閃電,自雲中隆隆降落。

及至地面,又化做無數深藍色的大火團,在整個清虛觀中四處滾動。所到之處,屋垮梁摧,樹木枯死,地面皆成焦土。

數道閃電落下,劈爛了清虛觀大殿的屋頂。

無數瓦礫石塊,自夏生上空紛紛墜落。眼前道道疾電刺目,耳邊雷聲隆隆震天。

他用雙臂護住阿紫,緊緊閉上了眼睛。害怕得,身子都在微微顫抖。

與天地相比,人類是何其渺小。天威震怒下,怎能不怕?

「阿紫,無論如何,我定要護你周全。」夏生閉上眼,盡量使自己忽略身邊的雷霆怒火,發着抖低聲道。

與其說,他是講給懷中的阿紫聽。不如說,他是在萬般恐懼中,給自己一個信念。

「夏生,你堅持不了的!趁現在還來得及……放開我,自己逃命去吧!」阿紫也是第一次見到這來勢若摧天毀地般的浩劫,不自覺的擔心起夏生,在他懷中嘶聲大叫。

恨這個人,明明恨得牙痒痒,恨得心都疼了……但還是不能,眼睜睜看着他送死。

夏生聽到阿紫的話,原本繃緊的面容,開始慢慢舒展。

若非大悲大喜,他的表情一向變化不大。但此時,誰都能看出,他眼底眉稍的溫柔與釋然。

經歷了這麼多的變故,阿紫卻仍然在擔心他。

不知為何,確認了這一點后,心中是無法形容的歡欣喜悅。

他,忽然間,面對天威雷霆,也不再恐懼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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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從前在山林中,遇到修行的前輩,說起三百年一次的天劫,個個色變。但老實說,妖狐對這場一天一夜的劫數,並沒有太多深刻的體會。

當第一個雷火團滾過來,擊中夏生時,他就在夏生的懷中暈了過去。再醒過來,只看見有月光皎然,從被毀的屋頂處盈盈泄下,照亮遍地碎石瓦礫、殘檐斷壁。

原來,已是一晝一夜。

三百年一次的天劫,不僅是劫難,更是妖力提升的考驗。度過此劫,妖力何止倍增。

阿紫從夏生的懷中爬了出來,化做人形。

夏生衣裳焦黑破裂,身上全是大片的灼傷割傷,雙目緊閉。他俯在地面一動不動,只有胸口,尚在起伏。

「喂。」阿紫見他氣息尚存,終於放心。俯下身,拍拍夏生的面頰。

夏生睜開眼睛。

妖狐就在面前。只見他肌膚瑩瑩,眉目似黛染,眸子光華燦爛。竟比從前,更美貌魅惑了幾分。

好美……不知不覺中,夏生的眼睛彎了起來,透出笑意。

「有什麼好笑?!」妖狐卻勃然大怒,伸手重重給了他一記耳光,打得他偏過頭去,「現在……是你在我手中,由我為所欲為!」

「柳夏生,我說過……即使你一廂情願的助我避過天劫,我也絕對不會感激!我恨你!絕對不會原諒你!」

夏生艱難的轉過頭。眸中的笑意已消失不見,化做一片深黑木然。

在過去的那場天劫中,他被天火焚身、雷霆怒劈,苦捱了一天一夜。及至劫數過去,他又疼又倦,竟立即睡著了。

雖然時間短暫,但他還是做了一場夢。

他和阿紫,在青城山三清觀相遇,相知,相伴。一起看雲海日出,一起上山採藥,一起打理菜園……

夢中,沒有芊紅,沒有父親,沒有親母,沒有柳家……沒有任何,不堪回首的往事。

美好到,讓他醒來后,寧願相信夢中發生的一切,才是真實。

如果不是阿紫那記耳光,他不知道,還會在夢中沉溺多久。

「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就這麼死。」阿紫見他的神情萎靡下去,這才算滿意,「我會讓你,活着比死了更難過。」

說完,阿紫俯下身,用利爪將夏生的衣服撕爛扯掉,然後將赤裸著全身的他,輕輕從地上抱了起來。

人身上的大片燒傷,若不及時處置,和衣物粘連,再處理起來就會令傷者痛不欲生,而且很容易惡化感染。

當然,關於這點考慮,妖狐絕對不會告訴夏生,甚至還要惡狠狠的,譏笑羞辱懷中的夏生:「你這模樣,真是比教坊的婊子還好看哪!等天亮了,我就這樣帶你去街上遛遛,讓整個蘇州城的人都來看,柳家少爺光着身子,躺在男人懷裏的模樣!」

夏生是個至誠老實的性子,聽阿紫這麼一說,也就認了真。他手腳抽搐了幾下,眼角慢慢滲出淚水:「阿紫,看在我助你避天劫的份上……你就行行好,殺了我吧。」

與其被那樣羞辱,還不如死了。

「我說過,我會讓你活着,比死了更痛苦難過。」妖狐見他這般模樣,也不由得心軟。但口頭上,仍是半點不讓。

然後,再不看夏生,抱着他大步踏出已成廢墟的清虛觀。

蘇州城清虛觀,忽遭雷霆怒火。

奇的是,那些雷霆,只聚集在清虛觀上空降落。周遭居住的百姓人家,竟安然無恙。

電閃雷擊持續了一日一夜,聲勢震天動地。圍觀者眾,甚至驚動了官府。眾人皆感到此事異乎尋常,天威之下,卻沒有人敢近前一窺究竟。

只能眼睜睜,看着這百年道觀化做一片廢墟。

事後再去尋觀里的道士們,僅找到幾件燒焦的殘骸。看情形也知道,他們是被天降的雷霆怒火焚身而死。

被落雷天罰,想必,這觀里的道士們,平素也沒做什麼好事。

比起這件奇聞,柳家小姐新婚之夜,自縊於新房的事情,在街頭巷尾的談資中,就相形失色。

楊府之中,佈下了一個偌大的靈堂。麗娘頭戴白花,坐在芊紅的棺材旁,望着親女被細細描畫修飾過,宛若生前的容顏,眼神獃滯。

平素千伶百俐、容光明艷的人,一下子老了。

雖未圓房,既然迎娶過門,就是楊家的人。縱然身死,也要葬在楊家祖墳。

「夫人,停靈已滿七日,要釘棺下葬了……小姐已經去了,您就讓她好好安歇吧。」旁邊的婆子,湊過來小心翼翼的勸解。

「誰敢咒我的芊紅死了!」麗娘騰的一下子站了起來,神情慘淡,指著那婆子便罵,「你這老不要臉的少在這裏嚼舌!我的小芊紅……只是睡著了而已……她很快、很快就會醒……」

說到最後,神情聲調漸漸低緩柔和,溫柔無比。

旁邊站着的柳員外看着這幕,低下白髮蒼蒼的頭顱,用袖口掩飾著擦去眼角淚水。然後,哽咽著吩咐:「芊紅該下葬了。把麗娘……拖開吧。」

丫頭婆子們應一聲,上前將麗娘扶開。與此同時,幾名小廝來到棺木旁,將沉重的紫檀木雕花棺蓋合上,開始釘棺。

「不要把她釘在裏面!她只是睡著了!」麗娘被丫頭婆子們牢牢架住,卻尤自朝着棺木的方向大聲哭喊著,「我的芊紅最怕黑了!不要把她釘在裏面……」

她神思恍惚了七日七夜,沒怎麼合眼,只少許進了些稀粥。撐到現在,已是強弩之末,又受到了精神上的強烈刺激。

所以,直著脖子,掙命般哭喊幾句,便暈了過去。

柳員外是一家的支柱,雖勉強撐著維持大局,實際也是心如刀絞。每個夜裏,無人所在,不知暗地裏為夭亡的愛女垂了多少老淚。

再加上,夏生在這段日子裏,也不知所蹤,沒有任何消息。他原本花白的鬍鬚和頭髮,七天之內全部變白。

世上慘痛事,莫過於白髮人送黑髮人。

看着麗娘因悲痛而暈倒,柳員外長長嘆了口氣:「扶夫人下去休息吧。」

沉吟片刻,又含着滿眼老淚望向在身旁侍候的兒媳寶璃:「夏生……可有消息?」

「……媳婦不知他身在何處。」寶璃腫得桃兒般的眼睛,又灑下兩行淚。她雖心中傷痛,卻仍不失禮度,朝着柳員外福了福。

柳員外點點頭,身子晃了晃,也不再多說。心中,滿是悲哀蒼涼。

他本就體弱,從前還因夏生的事,氣病過一場。如今受此打擊,雖死命強撐,卻自知已如風中殘燭,捱不過多少日子。

芊紅自縊,夏生不知所蹤。若他日撒手人寰,竟無子女披麻戴孝、扶棺送葬。想想一生勞碌,持家守業,到老竟得這個收場,越發凄苦難耐。

「老爺……」柳家六娘見柳員外臉色灰白,身子搖搖欲墜,連忙含淚上前,扶住他勸道,「要保重身子。」

窮人家的女孩,在十三四歲,懵懂未開的年紀,便被一頂小轎接入柳府。不識字、舉止村俗,模樣也只是中人之姿,樣樣比不得旁人,更比不得柳家那艷若桃李,胸懷溝壑,殺伐決斷的主母。

所以這些年,即使是有了夏生,在柳府的一步步,也走得小心謹慎。

對麗娘,其實一直是羨慕仰望着,近乎崇拜。因為終她一生,也不可能成為那樣的女子。

因為芊紅的死,看着麗娘崩潰瘋狂,頃刻老去。心裏,其實也並不好受。

「你生得好兒子!」柳員外正滿腔凄苦無處發泄,怒吼一聲,伸手就推開了六娘,自顧自蹣跚著離開了靈堂。

六娘站在原地,終於忍不住,小聲啜泣了起來。

老爺心中的苦……她再清楚不過。既然老爺沒地方撒氣,她受些委屈,也算是本份。

不過,她身為親母,對夏生的擔心關切,絕對比任何人都要來得強烈……只是,沒有人注意,也沒有人關心。

夏生,你究竟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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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影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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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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