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待管家來招呼她時,季月的手腳都麻了。

「季姑娘,夫人要你去一趟。」管家因為才被咬過,只敢遠遠地對她說。

她好累、好餓。頭上的珠花繁複美麗,卻重得讓她快要抬不起頭。

「我不要去。」

「開少爺也在夫人那兒,他們有話對你說呢。」管家解釋。

他回來了,卻在他娘那邊?今天整天的事,他聽說了嗎?

頓時,季月抬起頭。黑暗之中,一雙動物般的眼眸閃了閃,眸底有着奇異的光芒,邪門極了。管家心裏一凜,又倒退一步。

這個姑娘,真是不適合當未來的將軍夫人啊!

「好,我倒想聽聽要對我說什麼。」季月淡淡說道,一面起身。

卻是手腳都發麻,一個踉蹌險些站不穩。她自己用力抓住桌角。桌邊的雕刻裝飾花紋銳利刺入她掌心,痛楚麻麻地在手中擴散。

她還特別重新勻了妝,整理好頭髮,還撲上香粉,非常得體美麗地離開自己的房間,隨着管家而去。一步一步都謹慎踩下,力求端莊。

整日未曾進食的她其實腳步有些虛浮,但管家不來扶,季月便硬撐著,慢吞吞地穿過長廊,走過一重又一重的門,一進又一進的院;終於,來到將軍夫人富麗堂皇的套間外頭

門一開,花廳點着眾多油燈、小兒手臂粗的蠟燭光芒直照到她臉上,一陣暈眩,季月用力閉了閉眼,重新睜開,才看得清楚。

圓桌鋪着緞面精綉桌巾,上頭擺滿了各色佳肴,香噴噴的;他們大概是剛吃飽,點心、消食的熱茶都上了,兩三個小丫頭正在絞熱手巾給主子們擦手。

桌前有四人:將軍、夫人、姨娘以及慕容開。他們正低聲商討着什麼,等管家把門一開,就都抬起頭,望了過來。

只見門口立着俏生生一名艷女,正是不服輸的季月。認真打扮起來,一點也不遜於京城的名門千金。

一張俏臉點了胭脂畫了眉,眼角微微上揚,顧盼之間,有種粉妝也掩蓋不住的銳利野艷,逼人而來。

季月直視着慕容開,其他人都不放在眼裏似的。

「你找我?」問句清脆直率得令人皺眉,「為什麼不過來?我在房間里等你一整天了。」

將軍的臉色一沉,夫人則是皺了皺眉。這姑娘,打扮起來人模人樣,怎麼一開口還是如此粗野無禮。

「別這麼你呀我的,沒規矩。快過來跟將軍、夫人請個安。」姨娘努力要打圓場,她溫聲教導著。

「是他找我,又不是將軍或夫人找我。」季月反駁道:「我根本沒見過將軍,夫人又從來不正眼瞧我,更沒對我說過話,我為何要向陌生人請安?」

姨娘聽了臉色又是發白,還來不及說話——

啪!鐵掌重重拍落桌面,桌上的杯盤都跳了一跳。大將軍一張紫膛臉有如玄鐵,開口大罵:「一點規矩都沒有,這就是你帶回來的人?」

「是。」慕容開硬著頭皮承認。他起身往門口走,一面徒勞地解釋,「季月在西疆長大,對於京城的風土人情比較不懂,也沒人教……」

「我沒有不懂呀。我爹教過,沒禮貌的人就別理他們,沒事也不準跟陌生人多講話。」季月一臉莫名其妙地望着慕容開,「你到底要我來做什麼?有話幹嘛不回房說去?」

說着,她習慣性地伸手要挽他,但慕容開手一揮,打掉了她的手。

季月傻住了。琥珀色的眼眸詫異地望着身旁人,似乎不相信他會這麼做;而富麗堂皇的廳內也頓時陷入一片死寂,下人們連大氣都不敢出。

慕容開的臉色極難看。如果不是在眾人面前,如果他父母親不正怒目而視的話,他才不管季月怎麼動手動腳;他甚至喜歡她碰他。

可是,他才剛花了整整一個時辰試圖說服父母,季月聰明又肯學,已經比剛來時適應許多了,假以時日,應可與京城的名門閨秀們媲美;但她一來,就是這個不經意的輕浮樣

!這怎麼成?會功虧一簣呀!

「站好,別亂動。」他咬牙低聲警告她。

兩人相識這麼久了,以前都是打鬧;但這一次,她很清楚地感覺,慕容開不要她碰他,最好離得遠遠的。

是了,在京城,男女授受不親。但這不是很怪異嗎?明明他們夜裏已經同床共枕,全將軍府都知道;白天到了人前,卻要刻意拉遠距離,連碰都不能碰。京城的規矩,真是矛

盾得緊。

「這就是你說的,已經適應許多,也改了許多的模樣?」將軍夫人語帶責備地對兒子說:「毛毛躁躁,根本上不了枱面,別說娶進門了,想收做側室也不夠格。開兒,你要弄

清楚自己的身分。就算娶不到依盼那樣的好妻子,也不該差得太遠哪!」

聽到這名字,兩人都微微一震。

還是不行嗎?季月的心一直沉落。她真的願意努力,卻像是用篩網想撈住流水一樣,完全徒勞無功,怎麼追都追不上那個美如天仙的表小姐雁依盼。

站在花廳中央,她其實無助極了,但是表面上還是硬撐著無所謂的態度,不願示弱。

「你該把心思放在南北借兵、調度平亂的事上,過兩日皇上就要正式降旨派你出去了,別再理會這些雜毛蒜皮!」將軍威嚴的嗓音在廳內回蕩,聲若洪鐘。

「我要帶季月去——」

「住口!」將軍怒道,「出門打仗還帶個侍寢丫鬟,像什麼話?」

「不帶她走,難道留她在這兒跟你們大眼瞪小眼?」慕容開很清楚狀況,毫不退讓地堅持着。季月和京城的一切始終格格不入,留她下來,他可是一點把握也沒有,還是帶在

身邊比較安心。「何況,她不是丫頭。」

「不是丫頭,難道還是明媒正娶的夫人?」將軍夫人一張芙蓉面綳得緊緊的,她揮了揮手,阻止兒子的爭辯。「我看算了,不留就不留;但自然是不準個你去的,不如就送她

回西疆去吧。」

「那怎麼行?人是我帶出來的,現下莫名其妙就遣回去,要怎麼交代?」

「交代?」將軍夫人冷笑一聲,「你答應了人家什麼?要不然,還需要什麼交代?派專人送回去,一路保證她平安,加上銀子,這樣不夠嗎?」

季月聽得渾身發冷。富貴人家對待身分低下的人,就是這樣?她就站在所有人面前,為何像是討論如何處置一頭牛或一隻羊一樣,沒人問過她的意思?

姨娘一直在旁邊靜聽,此刻忍不住細聲插嘴:「讓她留下了也好,她近來已經有進步了,瞧瞧她現在的模樣兒,不是也很美嗎?比起她剛來時,真的差別很大。也許再教個一

陣子,言談舉止就會更好,追得上雁小姐——」

「不可能。」慕容開斬釘截鐵地否認,「她就是這個樣子,絕不可能成為雁依盼!」

這番話彷彿一桶水狠狠往季月頭上淋下,她心都冰冷了。

再怎麼努力,她永遠不會成為雁依盼;再怎麼親近,他心底似乎永遠都有另一個人影,揮不去,忘不掉。

旁人說長道短就算了,但慕容開自己都這樣,還有什麼好多說的。

「模樣兒是打扮出來的,她這粗野蠻橫氣質可是遮也遮不住。還有,看看那雙眼睛,根本就像——」將軍夫人嫌棄著。

「說得對極了。」突然,季月開口了,無禮地打斷將軍夫人。

眾人又是一愣。

慕容開橫她一眼,冷道:「你先別開口。」

「不開口,讓你們像分豬肉似的把我隨便塞到哪裏去?沒可能。」她的嗓音清亮鏗鏘,響徹廳內,尋常閨女千金根本不會這般大聲嚷嚷。

只見將軍跟夫人的臉色越發沉重難看,而姨娘則憂形於色。

「你有話說?」將軍首次正眼瞧了季月。

「我只是要說,夫人講得一點也沒錯,這些全是硬裝出來的,我根本不可能成為雁小姐。」季月的眼眸彷彿燃燒着琥珀色的火焰,凜然說着。

「沒讓你馬上改呀。」姨娘真是好心人,還強笑着試圖打圓場。「慢慢學者點,何況,就算只像個幾分也沒關係,像我對你說過的,只要乖巧聽話點,好好的侍候少爺跟老爺

、夫人,將軍府真是不會虧待你的——」

季月緩緩搖頭。虧待、善待、好處、壞處……

「誰稀罕!」

在眾目睽睽下,她毅然拔下鑲著華麗寶石的發簪,素手揚處,髮絲順勢落下,如一匹黑緞般披散。

發簪被狠狠摔在地上,斷成兩半之際,主人傲然揚長而去。

慕容開氣炸了。

這個小妮子,到底以為之際在做什麼?這兒不比西疆,她要耍性子、鬧脾氣可得看時候,這麼一鬧之下——

不過,慕容開也偷偷的承認,對於季月的膽色,他實在不能不佩服,面對他嚴肅威風的父親、貴氣逼人的母親,季月毫不畏懼,而且最後發簪那一摔,把將軍、夫人乃至於廳

內眾人給震呆了。真悍!

對於她,慕容開真是又氣又愛。他快步走向她的廂房,俊臉上似笑非笑,表情微妙。

一路上,他思量著要先好好罵她一頓呢,還是抓起來狠狠疼愛一番?她一定氣呼呼的不依,說不定要打鬧掙扎。想到軟硬兼施地逼她哄她的過程,必定充滿挑戰性,之後打勝

仗的滋味一定特別甜美,慕容開腳步更快了,迫不及待。

才走到半途,後面就有急促的腳步聲跟上來。「少爺,少爺!請留步!」

慕容開以為是他母親又找個借口要絆住他,頭也不回地說:「什麼事你儘管說,我在聽。」

「少爺,是江護衛又急事求見,正在書房等著。」一向穩妥的管家此刻語氣急促異樣,似乎真有大事發生了。

此言一出,慕容開果然停步。他詫異地回頭,「江護衛?」

「是,正是江萬翼江護衛。」

御前帶刀護衛不過區區六名,江萬翼乃是六名之首。在京不離皇畿,若出城則一定是奉命保護極為重要的人物。就他所知,江護衛此刻應該跟着御史大人在外奔波查案才是,

為何回突然回京城來,還來到將軍府?

他雖有些懊惱,但躊躇片刻,還是回頭隨管家而去。算了,先聽聽江護衛又什麼事,晚一點再去找季月。

結果一進書房,慕容開就被凝重氣氛給震住了。只見父親慕容將軍沉着臉,旁邊江護衛一身風塵僕僕,連披風都沒有除下。兩人站着低聲交談,似乎連坐下都沒工夫似的。

情況似乎真是緊急,但,到底是什麼事?

「景大人被綁了,夫人也不知去向。」江護衛言簡意賅地道出來意,「屬下護主無力,請慕容尚書與少將相助。」

要過一下,慕容開的腦袋才轉過來;他口中的夫人,正是指已經嫁給景四端的雁依盼。

奇怪,本以為會有尖銳的一陣心痛,但此刻他卻沒有異樣感覺,只是冷靜聽着江護衛低沉嗓音敘述著經過。

昔日教他讀書的先生,也就是現今欽差御史景四端,皇上眼前的大紅人,這幾年奉密令追查各種大小案件,從皇親國戚到大小官員,弊端或作惡全都無所遁形。他又神出鬼沒

,查案時行蹤一定保密到底,除了貼身的護衛之外,根本不會有人知道他人在哪裏、

但這就像雙面刀,真的發生大事情了,饒是武功高強的御前帶刀護衛江萬翼孤身對抗眾敵,也有招架不住的時候,要尋求外援更加不易。

「……在深夜裏遭襲,待我聽到聲響追出去時,已經來不及了。」江護衛的嗓音略啞,扼要簡潔地說明了出事的經過。

「行蹤怎麼會泄露出去?」慕容將軍威嚴質問。

江護衛搖頭,「我們似乎被盯上一陣子了,而且對方有備而來,絕對不是尋常的小賊臨時起意。」

「無論如何,你們還是太大意了。」慕容將軍忍不住斥責,「就算行蹤再怎麼需要隱密,景大人是重要朝廷命官,怎可以就單帶一個護衛出門?身邊還有夫人!」

江萬翼曾經在慕容將軍的麾下效命,對於昔日長官的訓誡,他微低着頭,恭謹安靜地接受。

「現下別說那麼多了,是要到兵部來借兵嗎?」慕容開插嘴,他腦中迅速把最近京城駐兵的狀況過了一遍,沙盤推演着,「出事的地方在哪兒?又往哪裏去了?從鄰近縣府找

守備官調動,可能比從京城兵部出兵要快;如果需要軍令的話——」

說到這兒,慕容開才察覺不對。御前護衛的身上都有皇令,必要的時候,是可以直接向地方官府請援的,江護衛何必大費周章到將軍府來?

只見慕容將軍與江護衛都望着他,他們的目光讓慕容開一凜,他有不祥的預感。

「因為景大人案子才查到中途,行蹤還不能見光,所以……」江護衛突兀地停住,深吸一口氣,才繼續說:「所以,只好來請將軍跟少將軍相助。」

「你帶精兵十名,連夜跟江護衛去一趟。」慕容將軍對兒子果斷下令。

果然是要他去!慕容開倒抽一口冷氣,「我——」

「事不宜遲,馬上準備出發。」慕容將軍語氣斬釘截鐵,「先不論景大人現在的職位,兵部一定要全力保護;他也教過你幾年,是你的恩師。加上景夫人……」

景夫人怎麼樣?是他難忘的舊情,所以江護衛甚至他父親都以為他會毫不猶豫的趕去救援嗎?

「我這兩天應該就要接令帶兵出去支援,還不知道是南是北。」

慕容將軍濃眉鎖得更緊,「敕書還沒下來,要發兵也得等我的虎符,你忙什麼?就算皇上的敕書到了,我也能幫你擋住。你立刻就出發。」

「可是——」他還是遲疑着。

這情勢轉變得太出乎人意料之外。他當然已經習慣解釋調度,但待救的人身分敏感,季月的事也掛在心上,還沒解決……

「別再啰嗦!」將軍怒吼起來。「給我去!立刻去!」

「請少將軍……千萬要幫忙。」說着,江護衛精壯身子突然晃了晃,踉蹌了一下,像是站不穩似的。

慕容開以為他要下跪求援,連忙伸手扶住阻止;沒想到,卻摸到了一手的粘膩。低頭一看,燭光中,他手上全是暗紅色的血!

原來江護衛已經受重傷了,披着外氅,底下有一邊衣袖全給血侵濕。他卻硬撐著一口氣趕來求援,還撐了這麼久,實在是條鐵錚錚的漢子。

武將全是血性男子,見到如此忠心護主的同儕,慕容開有再多的借口,再多的遲疑,也不能不去救這一趟人了。

「我找夏先生來照料傷勢。」慕容開扶他坐下之後,立刻往外走。

「少將軍……」臉色慘白的江護衛抬頭望着他,語帶懇求。

「我會把人救回來的,你放心。」說着,慕容開已經到了門外。

找了府里的大夫夏先生交代完畢之後,慕容開沒有回書房,而是快步前往客人住的廂房。時間急迫,他一路盤算著該怎麼安置季月、怎麼對她解釋,先前帶點愉悅的輕鬆心情

全部灰飛煙滅。

季月倒是很平靜,她坐在床沿,聽他敘述完突如其來的棘手事件。

「……我即刻就要起程,所以,可能要讓你先在這兒多待幾天。」

她搖頭。已經沒了髮髻,長發披散在兩肩,人、猶如黑緞一樣波動着。

「你不用管我。」她平穩地說,「我自有打算。」

慕容開皺眉,站在床前,雙手在胸口交抱,居高臨下似地追問:「你還能有什麼打算?」

季月抬起頭,一雙異色眼眸定定望着他。「我不是你養的羊,被你圈住了就只能乖乖帶在同一個地方吃草。你忙你的,我也又我要去的地方。」

慕容開這才注意到,床邊擺了一隻藍布包袱,她也把近來穿慣的華服給脫下了,換回原來住在西疆常穿的黯淡舊衣。

「你這是做什麼?」

她看着他的眼,認真地,一個字一個字說:「你去救你的表小姐吧,我要回西疆了。」

「等一下。」慕容開解釋,「我不是光去救她,還有景大人。若不是情況緊急,江護衛絕不會隨便麻煩別人,所以,我是看在他的——」

「我不想聽。」她堅決地打斷他。「從此之後,你過你的,我過我的,咱們互不相干,我也不會再纏着你了。」

「你說這是什麼傻話?」他火氣上涌,想伸手抓她。心裏頭又氣又急,恨不得把她一口吃進肚子裏算數!

季月被他抓住了肩膀之際,突然,有人在外面清了清喉嚨。

「少將軍,精兵十名已經在側門待命,請少將軍點名,準備出發。」來人低聲卻清晰地報告著。

將軍府的實力在這裏看出來了,放十人,發十馬,軍器出十,是不用上奏等敕書的,短短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已經人馬齊備,說走就可以走。

慕容開緊握着她的肩,怒瞪着那張倔強的蜜色小臉。

「你哪裏也不準去,什麼鬼主意都別打,乖乖待在這裏,等我回來再跟你好好算賬!」他惡聲下令。

「我不……唔……」

話還沒說完,季月的唇就被狠狠吻住,堵住了爭辯。他吻得又重又凶,盡情蹂躪她柔軟的唇,像是要把她吃掉似的輾轉啃咬,直到兩人都嘗到一絲血的咸澀,才不甘不願地放

開。

她的唇都被吻傷了,紅艷艷的,美得好野。

隨即,慕容開轉身大步而去。

目送着他挺拔英偉的背影,季月怔怔地輕觸自己的唇。麻麻的,不大痛。

臨別的一吻競似他們在一起的光景,火熱纏綿,但再多的甜蜜,到最後卻讓她受傷。

她的心也痛。她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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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風霽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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