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表哥!你喝酒了?」歡喜訝異地扶著滿身酒味的萬君方走向屋裏:「何嫂,快泡杯茶來!」

「不要!我又沒有醉!我不要喝茶!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黛眉——」萬君方一手揮開歡喜,整個人倒在沙發上,口齒不清地叨念著:「我要黛眉——黛眉——」

「黛眉?」歡喜皺着眉:「誰是黛眉?你的新女朋友嗎?從來沒聽你說過啊?」

胖嘟嘟一臉慈母相的何嫂噥噥地倒了一杯水走出來:「又是黛眉小姐!都一年多啦!

還不忘,我以為他不記得了呢!什麼不好記,偏偏越是傷心的事就越記得清楚!」

「黛眉小姐是誰?」

「表小姐都不看電視啊?就是那個很會唱歌的嘛!以前少爺好喜歡她,兩個人常常在一起呢!」

「那現在呢?」

「現在——」

「住口!」萬君方沒命似地嚷了起來,揮手打掉何嫂手上的茶杯:「不準再提!誰也不準再提!要不然我殺了你!殺了你!」

「表哥!」

「好!好!好!不提不提!」何嫂趕緊安撫着他,噥著蹲下身去撿地上的玻璃碎片:「不提不提!誰提起來的?還不是你先發瘋,口口聲聲嚷——」

「你還說?」萬君方搖晃着用力扯著何嫂的頭髮,火紅的眼睛噴出炙烈的恨意!

「表哥!」歡喜被萬君方突如其來的凶暴行為嚇壞了,她牢牢抱着他的腰,使儘力氣攔住他的手:「表哥,你——瘋了你!快放開何嫂!表哥!」

何嫂尖叫着掙扎,終於自萬君方的手中救下自己的頭髮,嚇得臉色發白:「少爺!」

他似乎意識到自己的行為過火,好半晌只是獃獃地站着,然後發出可怕的怒吼聲,一轉身衝出了房子。

「表哥!」

「別去!別去啊!」何嫂拉着歡喜不讓她跟出去:「他現在可是六親不認的!」她說着悲從中來,傷心地哽咽起來:「我伺候他這麼多年,拿他當自己的兒子照顧,一發起酒瘋來還不是又打又罵——」

歡喜手足無措地看着何嫂邊哭邊收拾地上的玻璃碎片。

為什麼呢?

一個堂堂六尺男子只為了一個女人就變成這個樣子!粗暴殘忍,那是她一向文質彬彬、溫文有禮的表哥嗎?

她不知道,也不能明白,在國外沒有人會為一個人而這麼想不開的!

周黛眉!

周黛眉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海文,那個金先生又來了。」小李曖昧地朝她笑笑,指指站在門外的金奇,壓低了聲音說道:「好機會喔!千萬不要錯過了!」他說着朝她眨眨眼,打開門讓金奇進來。

海文連忙背過身去,出於一種女性的虛榮心吧!她迅速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合宜的套裝。

「你已經足以傾倒眾生了!」

她露出最完美的微笑面對他:「對你這個大導演來說,世界上會有真正的美女嗎?」

「對我來說,只要不上鏡頭、不表演的女人都很美。」他微微一笑,似乎正在告訴她,在他的面前裝模作樣,修飾自己,是十分多餘的一件事。

海文精明得足以了解他的意思,她撫媚地坐了下來:「容許我一點小小的虛榮並不過分吧?」

「當然。」

「來找我有什麼事嗎?祁寒答應你的提議了?」

「若是那樣我就不必來了。」

海文微嗔地橫他一眼:「你這個人坦白得令人討厭!」

金奇聳聳肩,不以為忤:「我可以把你這句話當成稱讚嗎?」

「去死好嗎?」

他大笑,半晌才收斂起神色:「我是來問關於周黛眉的事。」

海文臉色一變,原本溫和的表情不復存在,她戒慎地盯着他看:「恐怕我無法告訴你任何事。」

「你不說我一樣查得到,但是會查到什麼就很難說了,你知道關於這件事的流言很多,到現在都還不能確定周黛眉是生是死,這對台灣的新聞界來說,倒真是莫大的恥辱!」

她轉過身去,沉默地不願做任何評論。

金奇微微揚眉:「這件事就這麼嚴重?到現在都還不能公開?」

「過去的事為什麼要一提再提?這對大家都沒有好處!尤其對祁寒,再提出來他會受不了的。」

「逃避它也沒有好處,祁寒現在的樣子已經夠糟了,我想再怎麼樣也不會比現在更壞。」

海文轉過身來,盯着金奇頑固的臉看着。

從他不得到答案絕不罷休的表情來看,他是真的有心想救祁寒脫離困境,她又何嘗不想?

可是她不能說,說了一切都完了!

她不能說!

金奇是一個擅於觀察人的導演,這也是成為一個導演的基本條件之一,他知道跟前的女人是不會告訴他任何他想知道的事了!

世界上爾虞我詐的事情比比皆是,但對過去的事還要如此保密,則是他所不能理解的!

這中間到底還有什麼內幕?

他越來越好奇了!

「好奇心毒死貓。」海文冷冷地說道。

「很遺憾我不是貓。」他悠閑地把玩着她桌上的筆,在手中旋轉着花俏的輪花:「我不知道一年前的那場演唱會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可是我會查出來的,我說過我要祁寒,所以我不會放棄,這是我一向的原則,不論你是為了什麼理由不肯告訴我原因,那都無所謂,但你這樣只會害了祁寒,我想你比誰都了解這一點。」

「你這是在威脅我?」

旋轉的筆剎時停了下來,筆頭直直地指着她:「這和威脅半點關係都沒有,我只不過是很想知道你和祁寒到底是朋友還是仇人!」

海文一愣,臉色青白交接,胸口急劇地起伏着,顯然十分氣憤!

「金奇!你簡直是個暴君!連這種臆測你都能如此武斷地下定論!」

「有嗎?我說過我只是好奇。」金奇丟下筆,溫和的笑容後面藏着無庸置疑的決心:「我不會妄下定論——直到事情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他懶洋洋地起身,姿態彷彿如森林中的霸主,優雅而且飽富爆發力地往門外走去。

「等一下!」

他緩緩回頭,習慣性地挑挑眉:「還有事?」

「你為什麼對周黛眉的死活這麼感興趣?」

他微微聳聳肩:「第一:因為我需要祁寒。第二——」他冷冷地微笑:「因為這是個好題材。」

海文深呼吸一下,恢復了原本雍容的風姿:「那很好,我希望你能夠如願以償。」

「那當然,一個好導演總是擅於挖掘的。」

金奇走了出去,隨手將房門帶上。

海文跌坐在椅子上,茫然而且哀傷地注視着窗外。

為什麼呢?

為什麼已經過去的傷心事還要去挖掘?還要去造成第二次傷害?

人們明知道愛情總是最容易造成悲劇、造成痛苦,可是同樣的事又一而再、再而三的發生?

悲劇不斷上演,愚昧的人們稱它為凄美!

因為在別人的故事裏流淚,永遠也不能知道造成悲劇、主演悲劇的主角,他們是如何的痛不欲生,甚至連流淚都是奢求!

他躺在床上,雙眼直視手上舉著的相片。

那是他的結婚照,照片中的女人巧笑倩兮,美目含情地望着他——

——愛我嗎?

——到現在還說這種傻話!

——可是你一向不苟言笑,我以為音樂才是你的最愛!

——那是因為在那之前我不知道我愛你,你是我的靈感。

——那萬一有一天我不再是你的靈感呢?

——嗯——那我就休了你!

——你可惡的大男人主義!

笑聲清晰地傳進他的腦海里,他不禁自心裏發出一波波幸福的笑意!

好久了!

自黛眉走後,所有的微笑和短暫的幸福都只能在凝視她的照片中得到,剎時的解脫是唯一能支持他活下去的理由。

祁寒閉上眼,眼角微微的濕潤,他知道自己懦弱的毛病又犯了!

這種痛苦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這樣沒有希望的活着又到底有什麼意義?

人生對他來說只是一大片又一大片無盡的黑暗,他——

鋼琴聲急遽地響起,熟悉又悲愴的樂音,讓他知道那是他過去所作的一首曲子。

祁寒靜靜地聽着,心情隨着曲調狂恣地飛揚著!

那曾是他——

那曾是他少年狂狷無畏,又充滿哀愁的歲月!

他怎麼能忍受?

他怎麼能忍受有人一再提醒他,過去的他是個什麼樣子?他又怎麼能忍受目前無能懦弱的自己?

「夠了!」他怒吼咆哮地沖向大廳:「不要再彈了!」

寶貝完全不理會他,一遍又一遍地,彈奏著令他瘋狂的樂章——

「住手!」他狂吼,用力蓋上琴蓋,寶貝不縮不閃,任他將琴蓋猛力地壓在他的手指上。

「寶貝!」祁寒大驚失色,連忙將他的手抽了出來,面無人色地檢查着他的手指:「為什麼不聽我的話?」

「因為我只不過是反應你真實的心情而已。」寶貝淡淡地抽回自己的手,沒事似的起身走向沙發。

祁寒閉了閉眼,暗啞又痛苦地:「你能不能不要再說那句話?我都快被你逼瘋了!」

寶貝既憐憫又同情地望着他:「我不知道你到底為什麼要拚命否認自己的潛意識?

你這樣拚命隱藏你自己,對你會有好處嗎?給自己一個不必上進的理由,讓自己永遠不必面對失敗、擔心自己失去才華比奮力一試更好嗎?你是個懦夫,因為你不肯交出你的悲傷和痛苦。」

「住口!」

寶貝苛刻地笑笑:「懦夫!」

祁寒按捺不住暴跳起來,怒不可遏地咆哮怒吼道:「你懂什麼?你不過是個十幾歲,什麼都不知道的小流浪鬼!你有什麼資格批評我?指責我?你不要忘了,是我在養你!」

「沒有風度。沒有風度的一個懦夫。」寶貝冷眼看着他,祁寒也瞪着他,兩人的眼底都寫着:傷痛!

寶貝的身上再度泛起昔日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金色!

「你自己好好想想,我要暫時離開,懶得理你!不過我還是會回來的!」

「寶貝!」

「……我一向說——人類——是十分——愚蠢——的生物——」

「寶貝!」祁寒驚恐地大叫,猛撲向沙發上的金色人影,卻撲了個空,在短短的幾秒鐘內,原本還坐在他面前的孩子已消失無蹤,彷彿化入空氣之中!

祁寒呆愣地,不可思議地瞪着空無一物的沙發,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就這樣?

好像再自然不過似的,他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這是什麼?這些天來與他相處的孩子是個什麼?

一個魔鬼?

一個妖精?

還是一個天使?

見到寶貝的第一眼,他莫名其妙的將他錯認為一隻斑蝶,但世界上真的有斑蝶嗎?

斑蝶不過是人類思想中的神話!

是個象徵性的東西罷了,他怎麼能相信世界上真的有斑蝶的存在?

是他在做夢?還是他根本已經瘋了?

這一年來的一切都是夢嗎?

如果真是個夢,那麼還有誰可以來叫醒他這場痛徹心肺的惡夢?

「人類傲慢!無知!愚蠢!懦弱——無聊!」

習小羽睜著一雙明眸,含笑望着氣呼呼的寶貝,等他終於罵完了才遞給他一杯水:「可是人類也深情、可愛、善良和迷人啊!」

寶貝不滿地喝完水:「那你為什麼不試試和祁寒那個水泥腦袋的傢伙講講道理?」

她聳聳肩:「你很難和人類講道理的,因為我們根本不懂他們的道理。」

「他根本不肯把他的悲傷交給我!」

「我猜你根本沒給他機會。」

「小羽!」寶貝氣憤地瞪着她:「你到底是幫他還是幫我?」

「誰也不幫羅!他是你的選擇,世界上有那麼多人需要妖精們的幫助,可是你偏偏選上他,而且到現在都還沒有表明身份,你也有錯。」

寶貝氣餒地躺在習小羽佈滿花草的小房間里:「我不知道該如何幫助他,他沉溺於自己的悲傷之中,把自己的心給封鎖起來了,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小羽安慰地掠掠他的短髮:「寶貝,你有沒有想過選擇你自己的命運呢?你自己都還不能給你自己定位,又如何去幫助他找尋未來呢?」

「我不認為我會有任何用處,看看你自己,還不是吃了那麼多苦?幸好長老網開一面,否則你連活都活不下去!」他咕噥著。

小羽輕笑,點點他的鼻尖:「你罵他是個懦夫,可是你自己也一樣害怕。」

「我才不害怕,我只是——只是——」

小羽斜睨着他,寶貝困擾地蒙住自己的眼睛:「我只是不想打一場永遠不會勝利的仗。」

「小羽!你在和誰說話?」

小羽輕輕起身拉開房門,迎接她親愛的丈夫:「是寶貝。」

史昂軒親吻她的唇,溫柔地拉拉她的頭髮:「我可不可以參加?」

「當然可以,寶貝正需要你的建議呢!」

寶貝坐了起來,望着他們如膠似漆的恩愛模樣,不禁有些黯然。

「上次的事我還沒謝謝你呢!」史昂軒拉張椅子坐在床沿,仔細審視寶貝不快樂的臉:「你看起來很不開心,是為了祁寒的事嗎?」

「我一直以為你很糟糕,可是現在才知道,還有人比你更糟!」小羽朝他可愛地皺皺鼻子:「祁寒是個大蠢蛋!他害寶貝不開心!」

「也不是啦——」寶貝扭捏地紅了臉,替祁寒辯解:「他只是一直不肯從悲劇中清醒過來而已。」

史昂軒和小羽相視一笑,彼此心裏都有了數。

史昂軒支著下顎裝模作樣地說道:「那這個人的確無可救藥!何不放棄他呢?」

「不行!他是我的選擇,我對他有責任的!」寶貝不知不覺大聲地反駁。

小羽輕輕笑了起來:「你現在可知道當初我為什麼不肯放棄了吧!」

史昂軒佯怒地瞪着他:「只是責任?」

她調皮地拍拍他的臉:「當然只是責任,你以為你有多迷人嗎?臭美!」

寶貝沮喪地瞪着他們:「我要走了。」

小羽微嗔地瞪了史昂軒一眼,後者吐吐舌頭,滿眼笑意:「我們不說了,你別走,現在回去也沒有用,不如我們陪你聊聊天好不好?」

寶貝審視地看着他們,無奈地攤手:「早晚都要回去的——」

「可是我們也許幫得上一點忙,祁寒是個十分有才華的音樂工作者,他這樣一蹶不振,對世界是很大的損失。」史昂軒收斂起笑意,正經地說着:「或許我去和他談談會有用處的。」

「一個人不肯自悲哀中走出來,說什麼都沒有用!他已經倚賴他的悲傷太久了,根本不願意再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小羽就事論事說道。

寶貝沉默半晌,絕美的臉上浮現出深刻的悲哀:「祁寒現在唯一活下去的理由是因為悲哀,他不願意解放他自己,可是他不明白的是:還有更多的悲哀在等着他。」

「寶貝——」

寶貝金色的身影漸漸褪去,小羽依偎在史昂軒懷裏,無能為力地望着寶貝漸漸消失。

史昂軒緊緊地擁抱着她,下顎抵住她的頭髮:「我真希望再也不要看到這種景象。」

「為什麼?」

他深情地抬起她的小臉:「因為那總會讓我想起我曾經失去過你!」

小羽用力摟緊他,輕聲低喃:「可是我還是回來了,至少我們現在是幸福的,但是寶貝——」

「寶貝選擇了他自己的命運不是嗎?他早就知道結局是什麼了!」

「這是人類比妖精幸福的一點,人類永遠不知道自己下一秒鐘會發生什麼事,而妖精們卻早已知道自己的命運!」

拍片廠中,攝影機緊緊跟隨着歡喜的每一個動作,她愕然地面對她的對手,喃喃地念出台詞。

「很好,再慢一點——」金奇聚精會神地看着他們,今天歡喜的表現出奇的好,她充分地掌握了劇中人對她認為不可能發生的事所表現出的驚愕!

這場戲他們排演了很多次,但今天歡喜才真正地捉住了他要的感覺!

「OK……卡!休息一下,準備下一場。」

歡喜朝他點點頭,悶悶不樂地走向休息處。

金奇有些意外,歡喜向來笑口常開,和她的名字一樣,每天都活蹦亂跳得象個孩子,怎麼今天愁眉苦臉的?這很令人疑惑!

「歡喜,你今天的表現很好,為什麼不開心?」

她苦笑着搖頭:「有時候被定位是一件很頭痛的事,每天都很開心,偶爾不開心人家都會認為我有毛病。」

「這麼嚴重?」他打趣地在她的身邊坐下來,像個寵溺的大哥般看着她:「要不要告訴我,到底是什麼事讓你一下子變得這麼老成?」

歡喜委屈地嘟起嘴巴:「我這麼不會隱藏心事嗎?」

他輕笑點點她的鼻尖:「很難了,你可別忘了,我是個導演,導演對人的情緒是很敏感的。」

歡喜輕輕嘆口氣,扭絞著自己的手指:「我表哥昨晚喝醉了,醉得很厲害,連何嫂都打,我從來沒看過他那個樣子,何嫂說是為了周黛眉,可是表哥又不準何嫂提。我表哥一向很疼我的,但是對這件事他半個字也不肯說!」

「又是周黛眉。」金奇皺起眉頭,萬君方為了周黛眉性情大變!算算日子,萬君方悄然隱退歌壇的時間和一年前演唱會意外的時間幾乎是同時的!

當時他和周黛眉是少見公認的金童玉女——

「導演認識周黛眉?那你帶我去找她好不好?」

「你找她做什麼?」

歡喜毫無心機地說道:「請她回到我表哥的身邊啊!我表哥一定很愛她,相愛的人應該在一起的。」

金奇搖搖頭,簡直不能相信電影界還有這種小白痴能生存,看來萬君方對歡喜的保護的確是十分周到!

「怎麼樣嘛?到底可不可以?」

「如果我告訴你,周黛眉還是祁寒的未婚妻,那你怎麼想?」

「我——」她一下子答不出來了,咕噥地垂下頭:「我不知道,那表哥不是鐵定要失戀了嗎?他好慘——」

「祁寒也很慘哪!現在跟本沒人知道周黛眉的生死如何,一年前她告別歌壇的演唱會莫名其妙失火,之後,就沒人知道她到底是生是死了!」

「導演!準備好了!」

金奇安慰地拍拍她肩:「小孩子別想那麼多,先專心拍好自己的戲吧!其他的事別人會處理的!」

歡喜孩子氣地嘆口氣,獃獃地望着在場中走位的演員們。

怎麼人生這麼複雜呢?

為什麼不單純一點?沒有那麼多問題,生活不是會快樂得多嗎?

三角戀愛,女主角生死未卜?這是什麼樣劇情嘛!弄得她都煩了,那樣的世界真的是距她太遙遠了!

她不喜歡他們總是笑她還是個孩子,但有時不得不承認,她的確是不夠格當個成人的!

一直以為,經由扮演別人的角色,她的成長會快些;體驗多種不同的人生,可以使她的思想成熟些,但事實證明,沒有真正的人生體驗,想扮演別人是一件很苦的事,當個花瓶比當個演員是要來得輕鬆多了!

「歡喜。」

她悶悶地抬起頭來,發現萬君方一身狼狽地站在她的面前,臉上掛着強扮出來的笑容:「表哥?」

萬君方在她的身旁坐下來,有些苦澀地朝她微笑:「對不起!昨晚我喝醉了,沒嚇到你吧?」

「有。」她委屈地看着他,神態像極了孩子:「我從來沒看過你那個樣子,真的很可怕,你還打何嫂?」

他揉揉佈滿血絲的眼睛,和幾天前意興風發的他,有着天壤之別:「這幾天我的心情不好。剛剛出來之前,我已經跟何嫂道過歉了,還是她提醒我,你今天有通告的。」

「是為了周黛眉?」

萬君方神情冷了下來:「又是何嫂告訴你的?」

歡喜搖搖頭:「是你自己說的,雖然我不認識她,可是你會這麼愛她,表示她一定是個很好的女人。」

他澀澀一笑:「很抱歉,我的心情影響了你。」

「不要這麼說——」歡喜輕輕地握住他的手:「你不要再這樣繼續下去好不好?看你這樣我也好難過,姨丈和姨媽在地下要是知道你樣,他們一定也會傷心的!」

萬君方無言地抽出手,對她的話似乎缺少反應,歡喜黯然地嘆口氣:「周黛眉生死未卜,你又不是沒希望,只是祁寒——」

「金奇知道祁寒在哪裏對不對?」

歡喜不明究里地點點頭。

他深吸一口氣,強作鎮定地笑:「我想和他談一談。」

「他正在導戲。」

「在哪裏?穿黑衣服的那個嗎?」

歡喜警覺起來,她擋在他的面前,幾乎是哀求地:「你要做什麼?有什麼話不能到金導演休息的時候再說嗎?表哥!」

萬君方推開她,筆直地向金奇走去。

「表哥!不要!」

金奇聽到背後的聲音,站了起來,片廠的工作人員也紛紛停了下來。

歡喜不斷試圖阻止萬君方,他不耐煩地一手推開她。

金奇怒從中來,但多年屈居人下所培養出來的風度,仍能使他保持面無表情:「你就是萬先生?我見過你,有事嗎?」

萬君方開門見山地回答:「我想知道祁寒的地址,只要有他的地址,我馬上就走!」

他冷冽一笑:「你來鬧場就為了這件事?」

萬君方一愣,望了望四周注視着他們的人們,幸好金奇導戲從不準有記者在場,否則這次一定又要鬧得滿城風雨了!

但這些他都可以不管!

甚至連歡喜傷心的表情他也可以不在意!

他只知道他要什麼!他心中的恨早已凌駕一切了!

「我不想鬧場,我只想要知道祁寒在哪裏。」

「如果我拒絕告訴你呢?」

「恐怕我不太了解這兩個字的意義。」

金奇冷冷一笑,揮手招來兩個高大的場務人員:「我會讓你了解的!帶他出去,以後不準再放他進來!」

兩個場務人員立刻一左一右架住萬君方,萬君方當然不肯乖乖就範,雙方一來一往竟打了起來!

「住手!不要打架啦!你們不要——打架?!」歡喜嚇白了臉嚷了起來。

金奇安撫地對她搖搖頭:「我不會傷害他的,你放心好了!」

萬君方宿醉未醒,再加上兩個場務人員全是高頭大馬的壯漢,所謂雙拳難抵四手,不多時他便垂頭喪氣地被他們架著走出片廠!

「我會再來的!我絕對不會死心的!歡喜,你跟我走!歡喜!」

歡喜手足無措地來回望着金奇和萬君方,一個是掌握她前程的導演,另一個是她視如兄長的表哥,她左右為難,着急得幾乎要落下淚來!

金奇輕嘆口氣,不忍心讓她傷心難過,他走上前輕聲安慰她:「你和你表哥去吧!

我放你一天假,記得明天要來拍戲就是了。」

她如釋重負,滿懷感激地朝他道謝,轉身追着萬君方而去。

現場所有的工作人員即使是心存疑惑,他們也沒人說出口。金奇拍片向來以六親不認而聞名,任何會阻礙他拍片的人、事、物,他都會當石頭一樣,毫不留情地一腳踢開,但這次他居然會對歡喜網開一面,這其中的意義足以讓人替他感到高興了!

或許丘比特的箭,這次終於射穿了金奇的鐵石心腸!

「你又來做什麼?」祁寒冷著臉瞪着一臉毫不在乎的金奇:「我已經告訴你了,我不會替你做電影配樂的!」

金奇不理會他,輕易地推開了他推著的門走了進來,揚了揚手上提的酒和小菜:「來找你喝酒的。」

「不談音樂?」

「不談音樂。」

祁寒關上房門,走進廚房拿了兩個杯子出來。

「寶貝呢?」

「不知道。」

金奇揚揚眉斜睨着他:「該不會是你把他趕跑了吧?」

「可以這麼說。」

他聳聳肩,坐在沙發上打開酒瓶,濃烈的酒氣沖了出來:「先喝再說。」

祁寒毫無異議地接過他倒給他的酒,一仰而盡:「那個小鬼老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弄得我神經緊張!你信不信?他居然能知道別人心裏想的事!活象個吉普賽人似的,總說些預言似的怪語,只差沒弄個水晶球給我看!」

「我信。」

「你和他一樣是個怪物,乾脆你收養他算了!」

金奇猛灌了好幾杯酒,長呼出一口穢氣,往後倒向沙發上,雙眼注視着斑駁的天花板:「在電影裏頭,什麼怪事、不可能發生的事都曾發生,人們都以為電影拍的東西很荒謬,其實沒有什麼事會比世界上的事更荒謬了!人比電影要荒謬上千倍萬倍!」

「搞電影的都是瘋子!」

「寫樂曲的比我們好不到那裏去,都一樣是把靈魂賣給魔鬼的浮士德。」

祁寒乾笑兩聲:「幸好我已經把靈魂買回來了。」

金奇注視着他苦澀的表情,又灌了一杯烈酒:「要付出你那種代價,我還寧願當個沒靈魂的人。」

「真他媽的說的有道理——」他咕噥。

金奇嘆口氣,搖晃着酒杯中金黃色的液體,彷彿可以自其中看出什麼奧秘似的:「什麼事都不對勁了!你知不知道今天誰來砸我的場子?為的只是要知道你的地址!」

「萬君方。」

金奇大叫一聲,將酒倒進肚子裏:「那傢伙根本是個瘋子!他有病!你要是被他找到,他不一槍斃了你才怪!」

祁寒沒什麼表情地替他和自己倒酒,帶着幾分醉意地咕噥著:「讓他來好了,反正活着也沒什麼意思,浪費生命、浪費資源、浪費感情——」

「你他媽的窩囊廢一個!」

「隨你怎麼說,反正如果他真要我的命,那就讓他來拿,我無所謂,我——什麼都無所謂——」

金奇醉眼迷濛地看着他,又開了第二瓶酒,沙啞著嗓子,他有些悲傷地問:「愛情真的是穿腸毒藥!你看看你,比死都有還不如!那我幹嘛談什麼鬼戀愛?說不定我會比你還慘——」

祁寒大笑,笑得眼淚都掉了下來,他躺在沙發上任淚水泛流:「對!千萬不要傻到去愛上一個女人!千萬不要!愛情不是穿腸毒藥!它比穿腸毒藥還可怕!它可以殺人於無形!可以讓你生不如死!當不成浪子,那也千萬不要當個情痴!千萬不要!」

金奇傻傻地聽着,茫然地注視着他哀痛欲絕的臉,喃喃地提起酒瓶往口裏灌:「那我不是玩完了嗎?那我不是已經沒救了嗎?——」

「對!乾杯!為兩個白痴乾杯!」

彷彿一場末日之戰將在黎明前展開似的,他們沒命地喝着酒,說一些心中隱藏已久,誰也聽不懂的話語。

夜晚的薄紗褪去,黎明的輕霧飄來。

末日大戰沒有展開,陽光依舊亮麗迷人。

而他們全都醉得不省人事,朝陽映在祁寒冰冷的淚痕上,企圖溶解他心中的寒冰;淚是幹了,但心中長年的冰山依舊存在。

沒有什麼痛苦比得上失去摯愛,沒有什麼冷比得上夜夜思念愛人的心寒!

相愛很幸福,相思是一種折磨人的絕症!

一條金色的人影悄悄自窗口升起,無言地替二人蓋上棉被,他的臉上也有着淚痕。

怎麼不傷心?

怎麼能不傷心呢?

黛眉:你好嗎?我仍然——仍然十分思念你。

少年時總愛用驚嘆號,彷彿世間的事,不用驚嘆號無法表現出自己對生命的詠嘆和驚奇,現在,驚嘆號少了,即使用了,也只不過表示憤怒和不平而己。

我常想,或許我們之間的愛情並不是愛情,至少不再是當年的愛情了,這麼多充斥在世界上的愛情,看起來是那麼的俗不可耐!我知道我是變得憤世嫉俗了,但廉價的愛情太多,我們之間的情感用「愛情」來形容,對我來說無異是一種污辱!只可惜我也詞窮了,竟找不到更好的詞來形容。

那天,寶貝對我說,我是個懦夫,不肯走出自自怨自憐、悲慘的世界,不肯面對現實!我很憤怒,真的!我是很憤怒的!他懂什麼?一個十來歲的孩子怎麼懂得我錐心刺骨的傷痛呢?

或許不曾真正傷過心的人是不會懂的!

不曾真正嘗過心痛的人永遠也不會知道到底什麼叫心痛,但我相信你懂對不對?你會了解我的心情,了解我多麼無法割捨這一份感情,至死都無法割捨的情深!

在那一場大醉之後,我和金奇成了好朋友,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真希望你可以認識他,如果我有辦法,我一定會為他的電影配樂,只可惜我是既無心又無力,我——

頹廢了!

不要怪我!

我又何嘗願意如此?也別說我無病呻吟,假如我可以選擇,那麼我會振作的!

但人間的選擇何其少!

沮喪?頹廢?傷心?我不知道到底要用哪一個形容詞才能表達我一年來的心情,但是又何妨呢?我並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我的存在或不存在。

生命這樣單調乏味,我幾乎厭倦了,一直希望萬君方找上門來,我想他的痛苦不下於我,到底有什麼方法可以減輕這種日復一日的苦楚呢?

這世界上我甚至找不到一個可以與我分擔苦痛的人!生命至此真的十分無趣。

但我是個懦夫,因為我沒有勇氣結束自己,這是身為男人的最大悲哀!

祁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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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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