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立晴終於還是不得不回娘家去,因為感冒痊癒之後,暈眩仍不斷發作,雖然留在庭軒身邊一樣會得到很好的照顧,但是她不希望他為了照顧自己而影響工作。庭軒開車送她回來,楊媽媽看到立晴時嚇了一跳,她整個人瘦了一圈。

「臉色怎麼這麼白?」

「我有點暈車。」立晴回答,路上庭軒一直開得很平緩,可是她還是暈。「先進去躺着吧。」楊媽媽過來把庭軒提的行李接了去。

「你的房間通風不錯,很適合休養。」庭軒扶着她在床上躺下,自己拉了張椅子坐在旁邊,說話時不經意的咳了幾聲。

「你怎麼咳嗽了?」躺在床上,她倦倦的問。

「喉嚨有點癢,沒關係。」

「外面很冷喔。」楊媽媽端來兩杯熱紫蘇茶,一杯交給庭軒,一杯放在立晴的床前二中午留下來吃飯吧。」

「不了,待會兒有藥廠的人要來,我坐一會兒就得回去了。對了,這是她的葯,三餐飯後吃。」他從外套口袋裏拿出一個白色藥包。

「飲食要注意些什麼嗎?」楊媽媽問。

「如果她吃得下,就讓她多吃一些吧,媽弄得菜一定更合她的胃口。」

「她很挑嘴,對不對?」楊媽媽笑着說。

「我哪有,你說我壞話。」她抗議。

「我不敢,這裏是你的地盤,我該走了,記得好好睡喔。」

立晴順從的點點頭,看着庭軒離開房間,楊媽媽送他出去,心裏不放心。「她不要緊吧?」楊媽媽以為她生了什麼重病,剛才當着立晴的面不好問。「沒事的,媽,」庭軒笑着向她解釋:「她只是暈眩,還有些貧血,好好調養一陣子就會恢復健康的,我會常常來看她。」

「喔……」楊媽媽本來想問他為什麼不住下來,又想年輕人有自己的打算,不方便問什麼,可是心裏卻不禁起了些疑慮。庭軒看出丈母娘欲言又止,卻也不解釋,詳細的交代一些病情上需要注意的事情便離開了。

立晴非常虛弱,頭暈使她缺乏胃口,雖然楊媽媽盡量做她喜歡吃的菜,她仍然吃得很少。她不知道為什麼一向開朗健康的女兒,會忽然變成這樣。孟庭軒自從一周前送她回來之後,就再也沒出現過,只有一次,托一位許先生送葯來。她猜想,他們之間的感情出了問題,可是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問。

由於孟媽媽常來找楊媽媽,所以當她得知立晴回娘家養病之後,就更常到楊家走動,盡一點做婆婆的心意,可是這樣一來,就常常出現兩個媽媽爭着照顧的情形。後來兩人約定好,雙日吃婆婆做的補湯,單日才由楊媽媽作主。

這天剛好曉菁來看她,結婚時她是伴娘,現在她已經懷孕七個多月了,挺著個大肚子。立晴本來懶洋洋地躺在床上,現在有個伴來陪她說話,她的精神立刻好了起來,曉菁幫她把枕頭墊在腰后,好讓她可以靠着。

「怎麼病成這樣?你不是一直都生龍活虎的嗎?」曉菁坐在床邊問。

立晴笑了笑,沒有回答她。

「喔,我忘了,母老虎也是會生病的。」她笑。

「母老虎病好了,第一個咬你。會很重嗎?」她撫着她的肚子促狹的問。「不會啦,討厭。」她還是那樣,輕聲細語的。

「會不舒服嗎?」也許是年紀到了吧,她非常羨慕曉菁有個完整的家庭。「剛開始的時候會,害喜很不舒服,還好我先生對我很好,要不然這一切都不值得了。對了,你有沒有聽過,姿勢可以決定生男生還是女生。」

「知識?什麼知識?」

「不是啦,是姿勢,據說……在上面比較容易生女兒。」

「准嗎?你是不是都在上面?」她低聲問,可是卻又忍不住的哈哈大笑。「什麼事這麼好笑?動作輕點,免得又犯頭暈了。」楊媽媽拿着餐具走進來,提醒著。孟媽媽跟在後面端著一鍋湯。

「那表示她精神好啊!來來來,今天吃烏骨雞。」

「哇,好棒喔!」曉菁羨慕的說。

「你也有一份。」孟媽媽說。

「謝謝孟媽媽,立晴命真好,有這麼好的老公,這麼好的婆婆,這麼好的媽媽。」吃人的嘴軟,她已經開始恭維起來了,而且周到得很。

「你才好命咧,男孩還是女孩?」楊媽媽盛了一碗湯,先把它端給曉菁。「是個女孩。」她一手接過碗,一手撫著肚子,笑眯眯的說。「謝謝。」「真好,女孩子好,長大了貼心。唉!立晴比你早結婚,可是到現在還沒消息呢。」楊媽媽似乎比孟媽媽還急着抱孫子。

「沒關係,緣分嘛,緣分到了自然就有小孩了。對了,小翔很想你,我下次帶他來,好不好?」說到小孩,孟媽媽很自然的想起小翔。

「當然好啊,我也很想他。」對於這兩個長輩,她覺得很抱歉,因為,永遠也不會有小孩。「對了,庭軒在忙什麼?好幾天沒看到他了。」楊媽媽問,她盛了一碗湯給立晴,又盛了一碗給孟媽媽,最後才是自己。

「卡到什麼了嗎?」他皺了皺眉頭,他和立晴一樣年紀,清秀的臉上有些稚氣,舉止卻透著流氣。

「沒有……你有沒有遇到過什麼都想不起來的時候。」她悠悠的問,像是在對空氣說話,一束焦黑的乾燥玫瑰花就倒掛在庄偉明後面的那道牆上。

「有啊,失戀的時候啊,腦袋瓜空的可以敲出聲音來。」他走到她身邊,搬張椅子坐下,離她非常近,不理會辦公室里其他人的側目,似乎他有權這麼做。

「……」她無言,不是因為不想說,而是根本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如果在以往,這樣的男人很可能已經被她修理一頓了。

昨天老闆找她,拐彎抹角的暗示她工作表現並不如預期。以她在職場上一貫強勢的表現,是不可能忍得下來的,她很想趕快做點什麼出來,可是現在的她,跟他說的一樣,腦袋瓜空的可以敲得出聲音來。

「你看起來好沮喪,不是才新婚嗎?這麼不快樂啊?什麼時候有空,我可以陪你到處去散散心。」他故作輕鬆的問,曾經有一次在PUB里遇到她,看她狂野的樣子,讓他以為自己有機會一親芳澤。後來她的冷淡,他就一直解釋為女人的矜持。

她搖搖頭,所有的心事塞在一個疲倦、麻木、沒有生氣的皮囊里。

「好吧,如果你需要幫忙,知道在哪兒找得到我。」他說。

立晴帶着她的文案離開辦公室,庄偉明看着她離去,有點無趣的聳聳肩。

***

庭軒看完門診回到樓上,已經快十點了,這一陣子真是忙碌,每天看診時間還沒有到,便有一大堆人排隊掛號。今天晚上他甚至連大氣也沒機會喘一下,高血壓、上呼吸道感染、還有發燒,看診室里充滿病人雜杳聲,根據統計,全台灣已經有五萬人感染這波流行性感冒了,而且人數還在持續增加中。

好累,結束忙碌的工作,本來是應該好好休息的,可是四周的靜謐卻讓寂寞充斥在空氣中,他懶懶地走進浴室,沖了個舒服的熱水澡。躺在床上,一陣睡意襲來,疲倦使他睜不開眼睛,但腦子裏卻還是不肯停下來。眼前的走馬燈里,病人、癥狀、處方簽亂晃晃的,他伸出手逮住了一個,卻竟是她的名字。

立晴呢?

想到這個名字,她的容顏也跟着浮現眼前,現在真想看到她。或許人在疲累時情感會比較脆弱,他常常想到她,卻不像現在這麼渴望她就在身邊。明天是她過生日呢!餐桌上那個仍未拆開包裝的蛋糕是他利用晚飯時間,跑了好幾家蛋糕坊才挑中的,本來想請她吃個飯,後來想想還是決定先買個蛋糕。

好像很久沒看到她了,剛才看到她房間門縫裏透出光亮,不知道她是沒回來過,還是沒出去過,記得早上她房裏的燈也是亮着的。

整個晚上他翻來覆去的睡不着,因為立晴一直沒有動靜,他神經質的坐起來,忽然聽到她的房裏其實是有些聲響的,上次她割破手的畫面忽然呈現眼前,那一次也是在半夜。「立晴……立晴……」他走過去敲著房門,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惴惴不安。「立晴……你在嗎?」他敲著門,一聲聲叫着。「開門,立晴,請快開門!」沒有回應,他的敲門聲越大,心裏的不安一波一波拍打着他。也許她不在,是他聽錯了。幾十秒鐘對他來說,就像一世紀那麼漫長無法等待,立晴房門慢慢打開,房裏的燈照在他焦急的臉上。他想走過去緊緊抱住她,但那也只是維持了幾秒鐘而已;接下來的幾秒,他從心疼到生氣到最後變為盛怒。

「什麼事?」她冷冷的問,只將房門開了一條縫一般的大小,從這長條形的門縫看進去,立晴散亂的頭髮下面是一張極憔悴的面容,尖瘦的下巴把她一雙眼睛襯得更大,而雙眼卻只像兩顆黑球鑲在臉上,一點光彩也沒有。

有一種人是沒藥醫的,那就是放棄自己的那一種。臨床這麼些年,沒遇過不肯被醫的病人,除非他已病入膏肓、非常絕望。

「你一直都沒出去過?」為什麼?她寧可放棄自己,也不願接受他的扶持。庭軒一手扶著門框一手扶著門板,怒氣慢慢地冒上來。

她不回答,他也不再問,一把推開了門-立晴給他這一推,退了好幾步。庭軒走進房裏被裏面的情景嚇了一大跳。

先是一股刺鼻的煙味、酒味直衝腦門,散落一地的衣服、被單、床單,還有一些沒抽過的香煙,桌子、椅子、床頭櫃已經沾上一層薄薄的塵埃和煙灰,只能說像剛被小偷闖進翻箱倒櫃過一樣,而她自己呢?蓬首垢面、蒼白憔悴的像個鬼一樣,他從來不知道女人也會頹廢到這種地步,她居然抽煙。

「你是來查房的嗎?」對於他的硬闖,立晴也有些惱火,她冷冷的說。

呃?!她還會生氣嗎?行屍走肉的人還會耍嘴皮子?她的話像是導火線似的把他的怒火給點着了。

「看看你自己,你看看你自己,瘦成什麼樣子?」不再像以前那麼小心,他近乎粗魯的將她推向梳妝台,她的肩膀撞在牆上,庭軒毫不憐惜的像抓小雞一樣,將她拉到鏡前。「不要管我、不要管我。」她叫着,別過頭去,不願看到鏡子裏的自己。「不要管你?那是由着你下地獄,還是讓我陪你下地獄?如果你還在我身邊,我就不可能不管你。」他幾乎是吼著說出這些話。

面對他的盛怒,她無言,睜着眼睛,不讓眼淚流出來。她的倔強更讓庭軒著惱,他粗暴的攫住她的雙臂,將她拉到浴室里,她的抵抗一點作用也沒有。

「把你自己洗一洗。」他將蓮蓬頭交給她,命令。她的樣子比睡在地鐵站里的流浪漢好不了多少。

立晴倔強的不肯接過,庭軒索性打開水龍頭,冷水當頭淋下,濕了頭髮和衣服,立晴冷得直打哆嗦,孟庭軒根本不理她。

「你是要自己洗,還是我來幫你洗?」他嚴厲的瞪着她說。

蓮蓬頭流出來的水慢慢變溫熱,她不再那麼冷了,跨進浴缸,她接過蓮蓬頭,將它插在牆上的架子,慢慢解開上衣的鈕扣,庭軒走出浴室,帶上門。面對這滿目瘡痍,他嘆了口氣,打開窗戶,散一散滿室的煙酒臭;再迅速的拿來一個大垃圾袋,將房裏所有不該有的東西統統丟進去,再把地上的衣服、床單,拿出去丟進洗衣機,提了桶水,擰了條抹布,擦拭所有的地方,在床頭櫃發現一張寫好的辭職信,她準備離開廣告公司?

為什麼?工作不順利嗎?這麼多朝夕相處的日子,對她仍一無所知,他的情緒被她牽動着,而她卻無視於他對她的好。他走不進她的心,因為那裏已經有個人,她自己也走不出來,因為出口塞滿了悲傷。她的心就像滿水位的水庫,寧可讓它崩裂,也不願宣洩。浴室里的水聲停了好一會兒,他起身到門邊詢問。

「我要出來了。」隔了好一會,她才答話。

庭軒先出去,帶上了門,打開室內所有的燈,在他正對面的時鐘,指著四點二十分。他疲累的坐在沙發上,閉上眼直到聽到立晴的開門聲。盛怒消退,只剩滿腔溫柔,換上乾淨的衣服,她顯得瘦弱、可憐。

「我陪你出去走走。」他平靜的說,不是問句。立晴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庭軒牽着她的手,搭了電梯下樓。清晨的路上行車很少,立晴搖下車窗,冷風不客氣的吹進車廂里,她定定看着窗外,像一顆窒悶的石頭,等他們來到海邊,天已經蒙蒙亮了,他牽着她走在沙灘上。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他不願再旁敲側擊,直接探詢她的心結所在。

「為什麼你總是要把我心裏最痛的地方挖開呢?」她叫着。她知道他關心她,可是不要跟她提起這件事,這是她自己也不敢觸碰的。

「你已經離開了,為什麼不好好生活,這樣折磨你自己有什麼意義?你這樣拿不起放不下,到底算什麼?難道你從來不想以後的事情嗎?你還在指望什麼嗎?指望有一天他會知道你無法離開他,他會再回來?」他握着她的雙臂說。

「我沒有!」對他的指控,她叫着抗議。「不要說了,你什麼都不知道。」「你錯了,我什麼都知道,我知道你在逃避,事情已經過去了,可是你卻沒走出來,你要困着自己到什麼時候?張開眼睛好嗎?」

「不要再說了!」她甩開他的手,這些針針見血的話她一點也不想聽。

海風真是冷,立晴脫掉鞋子踩在沙上,手上拎着鞋子,一步步小心的跨出去。她緊緊閉着眼睛,保護好她深藏的心思,可是來不及了,它們被孟庭軒掀開來,就像被海風掀開的翻滾海浪,再也無法按捺……

「那是一種來自遠方的聲音,整個世界都在傳達,有心的人便聽得到。」那是自己的聲音,她坐在沙灘上,海風把她的頭髮梳到腦後,她舒服的抬起頭看着遠方。「說什麼,你這個有心人聽得到嗎?」家揚就在她身邊,促狹的追問,看她這個鬼靈精怪的廣告人能辦些什麼。

「說……她從海上來,有人托她捎來消息,她告訴我,叫我來告訴你……」她故作神秘的。「嗯?」風把他的頭髮吹亂了,他的頭髮是海的波浪,是風的線條……

她在他耳邊小聲的說了一句昨夜的枕邊細語,說完仰頭大笑,家揚抓一把沙子往她身上撒,拔腿跑得老遠,立晴站起來追打他,家揚在不遠處停下來,轉過頭對她說了一句無聲的話,她可以聽得到,因為全世界都在為她傳達……

後來他們的這段對話,成了一個流動電話平面廣告的catch。

和他在一起,每天都有新鮮事,沒想到離開了他,思念、挫折,隨之而來,思想也宣告終結。她逐漸麻木,什麼也想不出來,周家揚撐起她的世界,也塌陷了她的世界。她除了傷心、除了對抗傷心,其它什麼事也幹不成。今天她來這裏,沒有家揚的海浪說些什麼呢?她唯一能想出來的,就是一個名字而已。

不!別再是他,別再是他,她累了、怕了,空氣裏佈滿了一個叫作「家揚」的錐子,時時刺痛着她,她遍體鱗傷,卻無處躲藏。

她拋掉鞋子在海灘上放足狂奔,海風颯颯迎面吹來,沒有吹掠掉心頭的糾結,反而重複的為她傳達了極不願再聽到的名字,隨着她的心跳、隨着她的喘息,一聲緊似一聲,她搗著耳朵張口大叫,不讓這個名字再由她口中說出。

是誰說傷心很快就會過去的呢?為什麼過了這麼久,仍然持續折磨着她呢?為什麼不論她如何的警醒自己,也無法禁絕想念,這究竟是詛咒還是執著?

嘶喊與狂奔使她力竭,意志一下子被架空了,她乏力的軟倒在沙灘上,手掌深埋在沙里,喘息不已,眼淚一顆顆滴落沙上。她終於哭了。

分手之後總是刻意逃避,忽略的痛苦終於潰決而且一發不可收拾。

家揚、家揚,她不再大叫,而是一聲聲喚着她魂牽夢縈的名字。

「你現在好嗎?我很好,你好嗎?我不好,我一點都不好,我想看你,想聽你的聲音。」她聲嘶力竭的哭喊,海風聽到了,腳下的沙子也聽到了,但是不會有誰為她傳達,她只能一個人,像飄搖在狂風驟雨的大海里的孤舟,孤獨、軟弱。

悲傷一旦潰決,便無法控制,除非她找到了該到的地方,就像潰堤的河流,必須流到海洋方歇。

立晴忽然站起來往海里奔跑,或許那裏才是痛苦的根源,瞬間掀起的念頭--找到他,把他連根拔起;一個浪拍打過來,衣服頭髮濕了也渾然不覺得冷。

庭軒衝過來將她攔腰抱住,她歇斯底里的槌打着他,甚至狠狠的咬了他一口。她揮舞著雙手和雙腳,好幾次庭軒幾乎抓不住她,他們兩人一起跌在沙灘上。

「別這樣、別這樣。」他緊抱着她,把她的頭按在自己的肩上,也想按住她的狂亂。隔了好幾秒鐘,她才冷靜下來,她抬起頭惶惑的看着他,似乎是現在才發現他在身邊。她軟弱的重新投入他的胸懷,將臉埋在他臂彎里大哭不止。就是這樣,到他懷裏來吧!把所有承擔不起的都交給他,別再帶着悲傷隨波逐流了。

徹底宣洩之後,她逐漸平靜下來,抽噎著依偎在庭軒懷裏,忽然看見他手腕上方一圈深紫紅色的齒痕,她輕輕地撫著齒痕,很是抱歉,自己真的太任性了。

「對不起……」她小小聲的說,乾澀的臉頰又緩緩滑落兩行淚。

「不論遇到什麼困難,我都會在你身邊,但是,請你珍惜自己,好嗎?」庭軒心疼的為她擦掉眼淚,她早已深陷崩潰邊緣,他卻到今天才察覺。

她點點頭,眼淚再度狂亂墜落,剛才的那一場交戰耗盡了她僅剩的體力,她的臉比昨晚更蒼白,他擁緊她,像抱個孩子似的搖著。太陽早已爬得老高,風兀自吹着,吹來陽光也照不暖的寒意,激烈的情緒過後,輪到感官主宰身體,她不自覺的瑟縮了一下,庭軒低下頭來,接觸到她的目光,一種迷亂的衝動使他毫不思索的吻了她,那並不是來自慾望,而是心疼她的蒼白和眼眶裏的淚水。她沒有抗拒,也沒有回應,在他的唇離開她的之後,寒風裏,她靠他更緊。

「冷嗎?」庭軒問,感覺到立晴在他的懷裏點了點頭。

「我也覺得冷。」他笑着,他們兩人都濕透了,身上沾了海沙,立晴連頭髮、臉上都有,庭軒用他的衣角幫她擦臉。她也笑着,吸吸鼻子,幫着庭軒拍掉衣服上的沙子。「走吧,我車上有外套。」

庭軒打開車上的暖氣,立晴技着他的外套,疲累的半躺在坐椅上很快的睡著了,一直到回到診所才醒來,連庭軒下車來買早餐她都沒發覺。

沖洗過後,換上溫暖的衣服,他們一起在起居室用餐,那裏有一張和室桌,孟庭軒用微波爐熱好牛奶。

「熱牛奶耶!你什麼時候買的?」

「在你睡覺的時候。」庭軒笑着,將在餐桌上的蛋糕拿來,放在她面前。「哇,好棒,怎麼會有蛋糕?」她驚喜的笑,蛋糕上寫了她的名字。

「我喜歡吃啊!托你的福有這麼好吃的蛋糕可以吃,要點臘燭嗎?」他拿出幾個數字的臘燭,攤在桌上。

「這麼快,我又過生日了。」她似乎有點感傷,歲月何曾饒過誰?

「二十五歲,好嗎?跟譚永麟一樣,永遠的二十五歲。」

「我沒那麼年輕啦,點二十歲的好了。」她笑。

他們真的點了二十歲的臘燭,庭軒陪她唱了生日歌。

「許個願吧!」

立晴閉上眼睛,腦里空蕩蕩的,居然連一個願望也想不出來。她睜開眼睛時,看見庭軒正看着自己,似乎除了燭火,他的眼裏還有其它光亮。

「我想不出什麼願望。」她笑。

「我替你許了一個。」

「什麼?」

「吃完了這個蛋糕,你就擁有了一個全新的開始。」

「謝謝你,希望你的願望很靈。」她笑。

「我一向是心想事成。」他切了蛋糕,第一份給立晴,第二份才給自己。「嗯……這蛋糕好吃,奶油很細緻,而且一點也不膩。」她很愛吃蛋糕,以前幾乎每完成一個case就會買個蛋糕慰勞自己。

「喜歡就好。」不枉費他在晚上跑了這麼幾家。庭軒走過去放了音樂,娜塔莉·夏高幹凈清澈的女聲,為清冷的空氣添加了幾分舒適。

她喝了口牛奶,發現他數量非常可觀的光碟。「你的光碟真多。咦……這張我也有……『四季』是我最喜歡的……」她將蛋糕放下,湊過去很有興味的翻看他的光碟,似乎在檢驗他的品味。

「嗯,我也喜歡『四季』,你最喜歡哪一段?」

「『冬』的第二樂章印象最深刻,家揚送給我一張音樂光碟,第一首就是它……」這句話從本來興緻高昂,說到後面,變得小聲,臉上有些黯然。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庭軒問。

「他很有趣,幾乎可以說是頑皮,常常異想天開,跟他在一起,你會不自覺感染到他自在的氣息,變得很瘋;他不太會照顧自己,看起來很粗心,可是做起事情來又非常認真……」她慢慢的說,這是第一次向人提起他。

「你很愛他嗎?」庭軒發現自己居然揪緊著一顆心,她有多愛他呢?有沒有可能這份情感移轉到自己身上來,她是不是也會用同樣的痴心對待自己?

「我們很合得來,對於彼此的想法總是有很多的默契,工作時是很好的夥伴,因為他,我常常有很多觸類旁通的點子,跟他在一起很快樂……可是到了後來,都只剩下痛苦和嫉妒。」她慢慢的回想,塵埃落定的心此刻又輕揚起風沙。

「因為他結婚了?」

「我真的很想和他在一起,直到他的太太來找我……你見過她的,她讓我發現自己的自私和醜陋……我根本就沒資格談感情。」她苦笑,自己曾經是個想鳩佔雀巢的狐狸精。兩個女人的戰爭用最和平、最聰明的方式解決了,一方贏回了原本屬於她的一切,另一方卻連自己都輸掉了。

「不,你才是最善良的,在傷害別人與傷害自己之間,你選擇了傷害自己,成全了別人,自己默默承受痛苦,但是你不能一直這樣。」

「他感冒了。」孟媽媽不經意的說。「可是已經好了,早上回診所上班了。」「嚴重嗎?」立晴很快的問。

「也是發燒啊,他說這是這波流行感冒最典型的癥狀。沒事了啦,他身體好,復原得快。」其實庭軒發燒了好幾天,下不了床,本來還在診所硬撐,後來牧德告訴他,醫生也會把感冒傳染給病人,他才答應回家休養,而且囑咐孟媽媽到楊家別提起這件事。既然現在提起了,那隻好盡量輕鬆地一語帶過。

「有沒有去看醫生?」楊媽媽也急着問。

「碧雲啊,你糊塗了,庭軒自己就是醫生啊。」她笑,其他人也都笑了。那個晚上,立晴晚餐只隨便吃了一點便回房休息,有很多時候她都像這樣,沒有任何情緒,一個人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腦子裏因為暈眩而一片空白,心情也成了真空,她側身拿起床邊的電話,無意識的按了一串號碼。

「喂。」是庭軒沉沉的聲音。

聽到庭軒的聲音,立晴忽然低低的哭起來,她很想回答他,卻哽咽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為什麼會有淚,她自己也不知道。

庭軒握著聽筒,靜靜地聽她在耳邊的哭泣,心情忽然變得極為複雜。

「怎麼了?想我嗎?」等她的情緒緩和了一些,他故作輕鬆的開玩笑。

「聽媽說,你感冒了。」立晴破涕為笑,吸了吸鼻子問。

「嗯,已經都好了,你呢,好一點了嗎?」

「頭還是暈。」她緩緩的說。

從這天起,像是養成了習慣,每晚睡前她都會打電話給庭軒,而庭軒每天都來看她,輪到他沒看診的時候,他通常會待很久。本來楊媽媽以為他們的感情出了問題,可是現在女婿跑得這麼勤,心上的一塊石頭也就落了地。

***

家裏的一切都沒變,立辰和立雲經常拌嘴,現在立晴回來了,她在頭不暈時也會加入戰局,庭軒常常出現在楊家,所以楊家比以前更熱鬧了。

「姊,我覺得你真的很幸福耶。」在晚餐飯桌上,立雲說。

「為什麼?」立晴不知道她說的是哪門子的事。

「你生病了,全家人都在照顧你,而且還有個專屬醫師。」姊夫每天提着簡單的醫療箱「出診」,專屬醫師可是達官貴人才能有的。婚前從立晴的口裏得知他們沒有太深的感情,但現在看來還是挺好的,雖然太過相敬如賓。

「如果你生病了,大家也會照顧你,不會偏心的。」立辰笑着說。

「可是我沒有專屬醫生啊。」立雲還在開玩笑,毫不介意立辰咒她生病。「你可以跟姊商量,她會把醫生借你,不會小氣的。」

「哎呀!好好的說什麼生病的。」老人家可不會這麼沒忌諱。

「媽,人吃五穀雜糧,哪有不生病的。又不會因為不說,就不生病了。」「你還說,都這麼大個人了,還口沒遮攔,也不趕快討個老婆,盡說些小孩子話。」楊爸爸的圓臉硬是裝個生氣的樣子。

「趕快安排他相親,誰知道他要找到什麼時候?」立晴打算落井下石。

「姊,你是嘗過這種苦的,居然忍心讓它在我身上重演?」

「那你就快一點啊,還是要等我把她抖出來?」立晴威脅他。

「你回來沒多久,怎麼可能知道!」立辰驚訝,是庭亞泄露了什麼?

「呵……原來真的有個她呀!」立晴大笑。

「好啊!你唬弄我。」立辰笑着,卻不明白立晴的話有幾分真假。

「姊!你知道什麼?快說。」立雲非常好奇,這種八卦她居然毫不知情。立晴看了看立辰,又看了看父母親,哈哈大笑:「我什麼都不知道。等八字有一撇的時候,他會自己跟你們說的。」說完自顧自的喝着湯。

父母正要繼續追問時,門鈴響了。

「一定是姊夫,我去開門。」立辰趕緊離開座位。

果然是庭軒來了,大家聽到立辰喊他「救命恩人」,和他並肩走進來。

「爸!媽!」庭軒打了招呼,又向立晴點頭微笑。

「吃飯、吃飯。」楊家父母很熱情的招呼他們的女婿,立辰在回到位置之前先添來一副碗筷,大夥兒挪了挪座位,讓庭軒在立晴旁邊坐下。

「你們在聊什麼,為什麼我一來就成了立辰的救命恩人了。」庭軒感染了熱鬧的氣氛。「這下可好,你不但是姊的專屬醫師,又是立辰的救命恩人。」立雲笑。「好了,別再說生病的事了。」楊媽媽帶點命令的語氣。

立雲伸了伸舌頭。「好嘛,不說,那說說二哥的事好了。」

「哎喲!拜託饒了我。『有一撇』的時候我會跟你們說的,倒是你自己,你怎麼不說你的那個傅景祿,你們什麼時候結婚啊?」立辰笑着挑釁。

「我……我跟他很好啊,有什麼好說的,總比你連一撇都沒有強。」立雲不甘示弱。看着他們兩個,庭軒和立晴相視而笑。「吃飯吧。」

「對啦,庭軒要常回來吃飯,每次你回來,立晴都會多吃一些。」楊媽媽說,這是她細心觀察到的。

「原來我還有促進食慾的功效。」庭軒深深地看了立晴一眼。

***

天氣真的滿好的,戶外的網球場被午後的陽光曬得熱烘烘的,球場上庭軒和牧德一來一往的揮着球拍,立晴和書琪坐在一旁說些閑話。

她一向活蹦亂跳的,現在除了朋友來看她,她哪裏也不能去,無聊時只能畫畫圖打發時間。病了這麼長的一段時間,真是快把她悶壞了,而隨着氣候轉暖,她的氣色也明顯好轉,所以庭軒今天特地帶她出來曬太陽。

「身體好一點了嗎?」書琪問,她和立晴只見過幾次面。

「出來走走,感覺好多了。」立晴笑着說,都忘了有多久沒曬太陽了。

「聽牧德說,你和庭軒是相親認識的?」書琪說。

「嗯。」立晴點點頭。

「他很體貼對不對?」書琪笑眯眯的說。「你真幸運,相親能遇到這麼好的對象,看得出來他對你非常好。」據她所知,在倩容死後一直有女子倒追他,可是他卻一直到幾年後才因為相親和立晴結婚。當然這些話她是不會對她說的。

「牧德應該也很體貼啊。」她笑着把話題轉到她身上。

「他啊……好聽的會說,實際上粗心得很。」她也笑着,眼裏卻有些沮喪。立晴看出她有些不快,想問卻又覺得不方便,只好笑笑的不說話。她隨著書琪的目光望去-球場上的庭軒是那麼樣的充滿活力,他和牧德朝她們走過來,前額頭髮上的汗水在陽光下閃著讓人悸動的光,他彎下腰拿起她身邊的水壺和毛巾,熟悉的氣息,忽然讓她想起他的吻。「你們倆說什麼?」牧德笑,不過看著書琪的表情卻有幾分諂媚。

「說老公的壞話。」書琪的回答一語雙關,笑容有些銳利。

「真的?她說我什麼?」牧德裝着不懂,轉向立晴問。

「她說……你很體貼啊。」立晴笑答。

「嗄?我有這麼壞嗎?還說了什麼?」牧德繼續裝蒜,倒是書琪已經笑出來了。「唉,你們夫妻吵架,別把我們拖下水。」庭軒拿着毛巾擦汗,笑着說。「胡說,我們哪有吵架,我們今晚還要去享用燭光晚餐呢!我連位子都訂好了。小姐,你肯賞光嗎?」

書琪眼睛為之一亮,不可置信的看着牧德,似乎在揣測他這話的真實性。「我看……我們兩個已經成了電燈泡了,我們就先走吧。」庭軒調侃他。「唉!我看是彼此彼此,還是我們先走好了,你可以玩得盡興一點,因為明天是我的班。」牧德說,不過這回是一點嘲弄的意思也沒有,因為他看出庭軒對待他的「太太」,有了很不一樣的轉變。

「晚上想去哪裏?」目送他們離去之後,庭軒忽然問。

「嗯……你有什麼計劃?燭光晚餐嗎?」她笑。

「哈哈!正有此意,不過不要跟牧德他們同一家餐廳。」他也笑。「我先送你回去,晚上再來接你,記得換上你最漂亮的衣服。」

本來立晴只是隨口說說,沒想到庭軒來真的,西裝筆挺的來到楊家,也不進來,就站在門口按門鈴,立晴向家人丟了一句話便開門出去了。

「哇,你剛洗車啊,還打了臘,嗯,你也是,跟車子一樣光鮮。」她笑。「當然,美人要配香車,而且少不了花。」他從身後拿出一大束白玫瑰。「謝謝,香車跟鮮花……那你呢?」她促狹的問。畫上一點淡妝,穿着一件米白色的洋裝,她就像手裏的白玫瑰一樣,美。

「我?放心,我一定是個最體面的司機。上車吧。」他走過來替她開了車門。庭軒帶她去市內最好的一家餐廳享受了一頓浪漫的晚餐,鋼琴師整晚彈的都是她喜歡的情歌,一直到晚餐結束,她仍陶醉在悠揚的樂音里。

「我媽在趕我回去了。」路燈灑了一地銀白色的光,把整晚的浪漫也灑了滿地,家門就在前面不遠,庭軒的車也在那裏。楊媽媽因為女兒身體好很多了,而且她回娘家住了很長一段時間,基於一些為人妻、為人媳的本分,她再捨不得,也要催她回去。

「我也很希望你快點回來,那表示你已經恢復健康了。」庭軒牽着她的手,隨着他們的腳步,兩人的手鐘擺似的來回晃蕩。「對了……最近我們家有個聚會,我的叔叔、伯伯們都會來,我想請你陪我出席。」

「當然好啊,我保證會扮演得很稱職的。」她拿他們的關係開玩笑,在晦暗的燈光下睜著一雙大眼睛,沒有孱弱的病容,也少了精明的職場強人氣息,在溫婉和善之中,居然還有幾分的天真。

「謝謝你。」

不等庭軒說完,立晴打斷他的話:「欽,別跟我說謝謝,我不記得我們之間需要說這個。」「那……好吧。你早點睡,我回去了。」他從車裏拿出今晚送給她的花。是該回去了,整條巷子已經幾乎沉睡,即使路燈醒著,也昏沉沉的提不起精神。

「嗯。」立晴接過花,輕輕點點頭,他的溫柔讓她的心怦然不已。她以為他會吻她,可是他卻只在她的額頭上輕輕印了一下。自從那次在海灘之後,他就沒有再吻過她了。「你進去吧。」

立晴搖搖頭,笑說:「我看着你走。」

「不行,現在很晚了,我得要看你走進屋裏去。」他堅持。

「好吧。」她進屋去和他面對面站着,一個在門內,一個在門外。

「星期六我來接你,好嗎?」

「好,開車小心。」

「再見。」

「再見。」立晴關上門,卻仍站在原地,一直到聽不見庭軒車子的聲音,才移動步伐,像只兔子似的輕快踏步回房,而且沿路留下玫瑰的香味。

立雲一向睡得晚,她準備就寢時發現立晴的房裏還亮着燈,房門也沒關,便走去看看。立晴穿着睡衣坐在書桌前,很認真的埋首於桌上的事情。

「姊,你還不睡,姊夫說你不能熬夜。」她走近,靠在桌邊。

「你不要告訴他。」她抬頭看她,笑着。

她的書桌上攤著一張半完成的粉彩畫,旁邊有一盒粉彩,桌上有一些沾染了顏色的棉花棒、衛生紙,手指上也沾了各色粉彩。畫里的人五官已經大致完成,戴着一副眼鏡,架在線條利落的鼻子上,還有一點輕淺、溫柔的笑。

「是姊夫耶!」

***

孟家一年一度的家族聚會,是為了聯絡親戚間的情感,特別保留下來的傳統。今年他們決定在墾丁度假,為期四天,長輩們沒事,有些人就先到,庭宇剛好這兩天得空,夫婦倆便開着旅行車,帶父母親和孩子們先到這裏玩了兩天,讓父母和其他長輩們敘舊,小孩子也能盡興。為了不影響排班,庭軒只能利用周六南下,所以他有兩天半的時間。

一路上,立晴像是放出籠子的鳥,非常興奮,不停的唱着歌,還有說不完的話,庭軒索性關掉車內音響,聽她說笑,聽她唱歌。

初春的景緻是那麼宜人,等他們進入屏東境內,立晴幾乎叫起來了,她似乎忘記了原來世界這麼大,碧藍無瑕的天空捻上朵朵厚實潔白的雲,藍藍的大海,從新月形的海灘向天空盡頭延伸,他們的另一邊是鬱郁的山,整個世界彷彿是從海和天的交會處呈放射狀無限延伸,最遠可以到太陽那邊。

車子駛過一個彎道,一大片海岸線呈現在眼前,那是南台灣的輪廓。

「這裏好漂亮,我們下來走走吧。」

「好啊。」庭軒淡淡的笑了,因為他也正準備找個地方停下來。

海灘並不燙,事實上非常溫暖,和煦的風,和煦的陽光,極目遠望,地平線上可見一艘艘漁船。立晴深吸一口氣,將雙臂盡情向上伸展,讓每個毛細孔都得到自由的空氣。「庭軒,幫我照相。」立晴喊著,雙手插進褲袋準備就緒。

「好啊。」庭軒握好相機,從鏡頭中看見站在風裏的她,穿着球鞋、綠襯衫、牛仔褲,雖然清瘦,卻有幾分瀟灑。愛照相的人一定也愛漂亮,她的穿着看似簡單,卻都是細心打扮過。一路走走停停,等到了下榻的飯店,已是傍晚時分。向櫃枱checkin之後,庭軒提着兩個旅行袋跟在立晴後面,由她拿着鑰匙打開房門。

「哇,這裏可以看見海耶。」立晴拉開淡綠色的窗帘,黃昏的霞光灑進屋內,窗外是廣闊金黃色的海,她推開窗戶,海的呼吸一陣陣拍打着她漸漸奔放的情懷。「黃昏的海不像海耶!」海應該是藍色的。

「那像什麼?」庭軒把行李放在那張舒適的大床邊,關上房門,笑着問。「像……我想到埃及,金黃色乾燥的沙漠,沒有對話的商隊,只有寂寞的駝鈴響。」她面對平和寧靜的海洋悠悠的說。

「哈!看海居然會想到沙漠。」他笑。

「那你想到什麼?」她轉身,雙手撐在窗框上看着庭軒,有點不服氣。

「唉……我想到……黃金。」他故意搔搔頭笑着說。

立晴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我看你也差不多。」

「黃金鑄成的駝鈴,寂寞的時候,你要輕輕的搖。也許你看不見我,卻聽得到我正向你微笑。」庭軒深深看了她一眼,立晴回給他一個會心的笑。

「累了嗎?」他走向窗邊。

「不累,先去看小翔好嗎?」立晴笑着,他較她還要高出將近一個頭,近距離和他說話,得略略抬起頭。

「當然好啊!」

庭軒帶着立晴先到孟爸爸房裏,敲了門后,是一個雀躍的童音來應門。

「爸爸、媽媽。」小翔一看是庭軒和立晴來了,高興得叫了起來,房裏一下子被他的歡樂填滿。他一直黏着立晴,等黏夠了才肯讓庭軒抱。

晚上他們在飯店裏的餐廳聚餐,庭軒和立晴雨人都被罰酒了,他們兩人最後才到,其他人在明天下午過後就會陸續離開,孟媽媽因為在意立晴沒有度蜜月,所以想讓她和庭軒好好的玩,決定帶着小翔明天就先跟庭宇回去。

孟家家族成員幾乎都到齊了,一大群人像辦喜事似的,立晴也很快的和眾人打成一片。小翔這時不再黏着大人,和小朋友們玩得非常起勁,據孟媽媽說,他這一兩天都是白天盡興的玩,晚上天一黑就睡了,果然飯局還沒結束,他就露出睡意,其他小孩也差不多是這樣,迫使飯局提早結束,大夥三三兩兩約了串門子或打麻將,過了午夜才各自散去。庭軒顧慮立晴大病初癒,不願意和大夥熬夜嬉戲,所以早早回房,可是才稍作休息,她又喊肚子餓了。「小姐,食慾這麼好?你這一晚上吃了不少東西了。」庭軒輕輕捏了一下她的鼻頭。「我可以吃下一頭牛。走啦,我還想吃點東西,我記得這裏有好多小吃。」立晴一面說,一面拉着他離開飯店。

這條街上真的好熱鬧,即使今天並非特別的假期,依然人聲鼎沸。賣特產、賣椰子、小吃、各種紀念品,店面大部分賣海產,還有好幾家異國風情的露天啤酒吧,傳出震耳的搖滾樂,這裏在台灣算是個頗具水準的景點,所以常常可以看到外國人,他們多半會在啤酒屋消費。其實說立晴想吃東西,倒不如說她想到處逛逛,因為她除了喝椰子汁之外,什麼東西都沒再吃了,倒是很認真的看着各攤位上賣的小玩意。

人很多,孟庭軒緊緊牽着她的手,不讓她在人潮中走散,她望着他的手,望着他俊秀的側影,不禁也握緊他的手,握緊和他相依的片刻。

一直逛到深夜人潮逐漸散去,才回到飯店,立晴很快的脫掉鞋子,倒在床上叫着好累。庭軒看她累,也不催她,自己先去洗了澡,出來看她還是躺着。

「立晴,你睡着啦?先去洗個澡再睡吧。」庭軒走過去輕輕搖她。

可是等立晴洗好澡出來準備睡覺了,兩個人才發現了一些不對勁--這裏只有一張床。

習慣同住一個屋檐下,從一開始,他們便不曾考慮到這個問題。

「我去找服務生,請他們換兩張單人床來。」庭軒說完,走過去打電話。「不用……」話一出口,立晴立即搗著自己的嘴巴。

什麼叫不用?這怎麼可以由她口裏說出來,他不一定是那樣想的,即使他吻過她,他也不一定是那樣想的。

不用?!庭軒有幾分訝異的看着她。她的話無異是對他極力的把持產生了強烈的搖撼,有好幾次他甚至必須別開頭去,才能扼止自己想擁抱她的衝動。他扶持她,卻不願意在她最脆弱的時候攻佔她的心靈,可是現在?她?

一定是的,他一定不是那樣想的,她定在那裏張口結舌的看着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轟轟然的海浪聲拍打着她從心口裏湧上來的複雜情愫,這種情感讓她惶惑,因為他不是那樣想。

她轉身想逃開他的眼光,庭軒在房門前攔住了她,她抿緊嘴唇,卻抵不住潸然滑落的淚水。「別哭、別哭。」庭軒溫柔的將她擁入懷中,撫着她的頭髮。

「謝謝你,總是安慰我……」她貼在他胸前,緊緊捏住他的衣服,低聲啜泣。庭軒將她從懷裏扶起來,輕柔的為她擦掉淚,緩緩低下頭吻她。

這次的感覺跟上一次很不一樣,海邊那一次雖然溫柔,卻有些安慰的意味,可是這次的深情細膩,卻撼動了她。

「我沒有安慰你,我愛你。」他看着她,彷彿從靈魂深處吐出來的話。

她止住了淚,因為驚喜,他是愛她的,這點比他的吻、比他的溫柔,更令她心悅誠服。他深邃的眼睛再度向她逼近,溫暖的唇廝摩着她的,她不自覺的攬着他的腰,閉上眼睛專註的回應他。

忽然間,燈光暗下來,她感覺庭軒擁她更緊,他的嘴唇壓在她冰涼平滑的肩膀,一陣溫暖探入她的胸懷,她感受到幾乎窒息的悸動。深情和慾望像海浪般一波波襲卷而來,她無力的將自己交付給他,和他一起倒卧在這波激流之中。

昏暗之中,他的臉這麼明晰,他深邃的眼睛和漂亮的嘴唇是什麼時候烙在心裏的?她從來不知道親近他是這麼的美好,一份沒有包袱的感情是這麼的美好,可以讓她這麼專註體驗他的溫暖、他的心跳、他的細心、還有他的撫觸。她與他十指交纏,感受他走進心裏、走進生命、與他合而為一的歡愉。

***

庭軒在一種安適的情懷中蘇醒,窗外天仍未明,海潮依舊,房裏亮着溫暖的鵝黃色小燈,可是真正溫暖他的,卻是睡在懷裏的人。他沒有想過,此行會有這種演變,更沒有想過,在擁有了她之後,貧瘠的心靈居然會再度豐富起來。就像他在新婚之夜看到她的感覺一樣,她一定是個精靈,要不然怎麼會如此奇妙。當時陌生的綠精靈,此刻卻安穩的睡在他懷裏,他忍不住輕輕地撫着她柔順的頭髮。

他肯定他是愛她的,卻不能肯定愛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也許是那一夜吧,那朵迎風搖曳、美麗而且孤獨的蓮花打動了他的心;也許是她對待小翔、對待自己家人時,自然流露出來的善良打動了他;更可能是她對情感的專註、果敢……不管理由是哪一個,都一定在很早以前,在他吻她以前,在他察覺自己的情感以前。

懷裏的她幽幽醒轉,迎上他的目光,她自然流露出的一抹微笑問著令人心動的光,幸福就是這樣吧,他看着她,撫着她的臉,壓抑之後釋放出來的情感竟然會比原來更深更重。他再次傾身吻她,在這個只有他們兩人的世界裏,分享彼此的付出與深情。

海風掀起了窗帘,陽光便趁這個空隙溜進來,立晴即使閉着眼睛,也感受到陽光刺眼,她伸出手略略遠了一下眼睛,等窗帘回到它原來的位置上她才將手放下。庭軒在她的背後,即使睡着,一雙手仍然圈着她,她躺卧在他懷裏,仔細的溫習昨夜的點點滴滴,這是個美好的夜晚,她一輩子都會記着。

「你醒了?」她感覺到庭軒的手在她的腰間游移。

「太陽曬屁股了,很累嗎?」他說,聽他的語調,似乎已經醒來很久了。「嗯……現在幾點了?」一夜纏綿,她的確覺得很疲倦。

「快中午了。」

「怎麼沒叫醒我?」

「看你睡得這麼香,捨不得叫你。」

「我們今天去哪裏?」

「社頂公園,還是你想去觀海樓?」

「我想照相。」她說,笑着躲到他懷裏去。

「不管你想去哪裏,都得先起來,現在已經中午了,而我們連早餐都還沒吃呢。」他也笑着說。

***

下午下了場大雨,他們哪裏也不能去,立晴一直靠在窗邊看雨,庭軒走過來靠在她身旁,他們靜靜聊著一些關於雨天的回憶。春天真的是個奇妙的季節,下午下大雨,夜晚居然可以看到滿天的星星。今晚他們不再逛街,而是一起在小灣散步,她彎下腰拾起一顆被她踩到的小黑石子,捏在手裏把玩。沒有月亮,黑暗的天空不時有流星滑落天際。

「哇!這裏真的可以看見好多星星。」立晴讚歎。

「這裏少光害……看!又有一顆流星。」庭軒指著流星滑落的方向。

「這輩子看到的流星加起來可能都不會超過今天晚上看到的。」

「我們可以常常來啊。」庭軒看着她,夜晚的海風透著些涼意,他摟着她的肩,把體溫分享給她。「也可以帶小翔一起來,我們在這裏開始,以後他也會知道,他父母親的感情,就跟這裏的星星一樣光璨。」

「不要!庭軒……」立晴看着他,忽然認真起來,她把手裏的小石子放在他的手心,緊緊握着他的手。「我不要我們之間像星星,星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損落,我希望能像石頭,像手裏的這顆石頭,至少在我還能看得見它的時間裏,它永遠都不會改變。」

***

「歡迎回來。」庭軒打開住處的大門,愉快的說。從墾丁回來之後,他們先到立晴家裏去收拾物品,也正式向岳父岳母報告,他要把立晴接回家了。

「還是都一樣。」離開這麼久,屋裏的擺設完全沒有改變,舒適的傢具和溫暖的色調,讓她由心底冒上來一股親切感。

「嗯,你回來了,這裏就會更舒適。」他搭着她的肩走進客廳,隨手帶上門。「家裏的每一樣東西都跟我一樣……想你。」

「你從來沒跟我說過……你會想我。」她窩心的笑了,攬着他的腰。

「現在不是說了嗎。」他低頭吻了一下她的唇。「先把東西收拾好,現在不早了,你的身體剛復原,早點休息。」

立晴搬進了庭軒房裏,真正成了孟太太,走過了風風雨雨,這一切都顯得彌足珍貴。沉寂了一段時間,她似乎不打算再回到廣告界工作,重新拾起畫筆,每天塗塗抹抹的,有些圖稿利用電腦做些合成,認真到有些廢寢忘食。

「你在做什麼?」庭軒看完診上來,看到立晴仍然坐在電腦前,他挪了張椅子坐到立晴旁邊,和她一起投入這個小小的大世界。

「整理一些圖稿。」她手離開滑鼠,放在自己大腿上,轉過臉來。

「你整個晚上都在弄這個?」庭軒皺了皺眉問。

「嗯。」

「我記得你昨天也弄到滿晚的,這樣很快又會犯頭暈,我不希望你太累。」「我不累。對了,」她雀躍的從鍵盤下方拿出一些卡片交在他手中。「我把一些作品放到網站上,受到這家公司賞識,他們買走了幾張圖印成書籤。」

庭軒端詳這些以海洋、沙漠為主題的卡片,明白了是墾丁飯店裏兩人說話的延伸。「庭軒,謝謝你。」她深深看着他,已經很久沒有在工作上得到肯定了。「你給了我很多靈感。」她溫順的伏在他胸前,他兩隻手圈着她。

「只有靈感嗎?」他笑着問,撫着她的頭髮。

「不……還有,很多。」她靜靜靠着他,許久,兩人有默契似的都不說話。「你的心跳好慢喔。」她忽然從他懷裏抬起頭來,俏皮的睜著一雙大黑眼睛。「一分鐘只有六十下。」原來剛剛她在數他的心跳。

「是啊,越常運動的人,心跳越慢。」這是很普通的健康常識。

「怎麼樣心跳才會快一點?」她笑,用食指在他胸前輕輕地繞圓圈。

「做運動啊,還有……」

「衝動的時候,對不對?」眼裏閃著狡黠笑意,她解開他上衣的鈕扣,將臉貼在他胸前。「是啊,我現在已經心跳加速了,你沒聽到嗎?」他也笑,抓住她不安分的手,放在嘴裏輕輕咬了一下。她叫了起來,笑着推開他,卻被他攬得更緊。

「你現在不能走。」他輕輕吻了她。

「你想怎麼樣?」她抬起下頷笑,手指沿着他下唇的弧度輕輕滑過。

「你怎麼能問一個衝動的人他想怎麼樣?」他抱起她走出書房。

「電腦沒關。」她勾着他的頸子,在他耳邊說。

「不管了。」

「你沒洗澡。」

「不管了。」

「你賴皮。」

他笑,把她抱進浴室里,輕輕地掩上了門。

***

星期日晚上在孟家,吃過了晚飯,孟爸爸和孟媽媽,還有庭宇夫婦跟庭亞,一起在小花園裏聊天;小翔和梓如、瓊如在一起嬉戲;立晴和庭軒在廚房洗碗,因為今晚的晚餐是大嫂做的。

他們幾乎每個星期日都會回來,陪陪父母和小翔,其實原本立晴想把小翔接回來一起住,可是和庭軒商量的結果,認為還是先維持現狀,所以他們倆便常常回家。

「你們兩個一定要這麼恩愛嗎?」庭亞走進廚房,正好看見和二嫂並肩站在洗碗槽前的二哥彎下腰來吻了她。

「你……什麼時候進來的?」庭軒問。

「進來好久了,看你們兩個這麼恩愛,不好意思打擾。」她伶牙俐齒的故意亂講,打開冰箱拿出一盒餅乾。

「你不是才剛吃飽嗎?」立晴說。「小心喔……要是吃胖了……」

碗洗得差不多了,庭軒擦擦手,先離開,和庭亞擦身而過的同時,拿走她手上的餅乾。「又吃垃圾食物。」

庭亞不理他,等他走遠了,她笑嘻嘻地走近立晴。「我哥很體貼吧。」這是一句很普通的話,可是加上她的神情,卻變得有些曖昧。

「我們立辰也很體貼啊。」立晴聽出她的言外之意,馬上反擊。

「哎呀,二嫂……」

「你們到什麼程度了?」這下子換她佔上風了。

「你……怎麼知道的嘛,一定是立辰口風不緊。」

「你不也是口風不緊,我其實是無意間發現的啦,你們倆自己露出馬腳了。」立辰那裏聽一點,庭亞這裏聽一點,加上不打自招的部分,已經可以猜出八、九成了。「二嫂……你一定不可以說喔。因為我不想有太多的壓力……」

壓力?她笑了。

的確,交往的兩個人最怕的就是壓力,那讓一切都變得不自然,可是,她和庭軒卻是因為壓力才會被湊在一起的。

「我不會說的,留給你們倆自己說去,不過小心了,說不定,最大的壓力是你們自己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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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做1/2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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