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番外

「噗哧」一聲,輕微的、斬魔力劃過咽喉的聲音。

黑髮少年怔怔看着面前的女子喉間那抹血紅,殷紅的血顯著那姣好的脖頸狂噴而出,如同每一次殺死敵人時,那樣鮮艷驚人。

慢慢倒在地上,女子似乎沒有感到痛楚,微微笑了,容顏頑皮得依舊如同少女。

她為什麼……為什麼不躲?她明明躲得開。他怔怔地奔過去,心卻飛快沉了下去,冰冷沒頂。

飛撲上前,他手足無措地,想要用靈力封住那汨汨流淌的血流,可剛到近前,已被女子的手攔住。

「不用過來……這是欠你們的,我自己……來還。」女子臉上純凈的笑容,有點不一樣的高傲凜然。他們魔族的人,從來就不會欠人類的情,不是嗎?

「誰要你還?」少年低聲嘶啞道,「你為什麼不能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啊……」女子異色的眸中依稀閃過光彩,「誰會不想呢?他也曾經和我說過,我們會好好活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可是,他騙了我,不是嗎?」

是的,他騙了她。給她一個溫柔的承諾,給她一個原諒的假相,然後決然離去,獨自面對她該承擔的罪。

「哇……」一聲孩童的哭叫驀然在草業中響起,劃破了寧靜晨曦。一直安睡的孩子,似乎感應到母親漸漸流逝的生命,驚覺而醒。

渾身輕輕一震,女子一直傲然的神情變了,變得急切而哀傷。顫抖着手臂,她向著不遠處的草業伸出手去:「孩子……我的孩子!」

可是,失血過度的身體,竟然支撐不起來,近在耳邊的哭聲就在深草遮掩中,卻怎麼也看不到那稚嫩可愛的容顏。

被那哭聲驚得茫然無措的少年,醒悟過來。三兩步跑過去,他撥開了哭聲傳來的密草。

嫩綠的三葉草叢中,露出了一張和人類面容完全一樣的嬰兒小臉。漆黑的眼睛被淚水蒙住了,越發晶瑩透亮,像是浸在山爾中的黑曜石一般,閃著明亮無辜的光芒。

這就是……大哥和這個魔族女子生下來的孩子嗎?!

心中像是被一塊大石重重敲擊了一下,少年顫巍巍地,輕輕抱起了那個小小的嬰兒。

彷彿能感覺到這個抱着自己的人不帶敵意,嬰孩的哭聲忽然停了,好奇地看看他,孩子小小的粉嫩嘴唇,嘻嘻地露出了一個天使般純凈的笑。

少年的眼睛,忽然被淚水模糊了。那孩童的容貌,像極了含笑的大哥。

假如一年前那個清晨,他們沒有偶然遇見那幾個魔族,一切是不是會有什麼不同呢?大哥會不會仍然逍遙自在地活着,常常捉弄著自己,或者和自己這些學弟們一起為了任務,浴血奮戰?

轉身將那嬰兒抱到了倒在地上的女子手邊,他的聲音,終於哽咽。

「他長得,真像大哥……」

「是啊,一點也沒有遺傳魔族特徵的孩子呢……」女子倒在怵目驚心的血泊中,注視着那酷似人類的嬰兒小臉,神情溫柔靦腆。似乎在看着那個棄幼子不理的父親,離她而去的人類愛人,她的思緒,飄向某處不知名的所在。良久,她才將柔和的目光轉回孩子身上。

根本不懂得在媽媽的身上發生了什麼,那嬰兒只看到母親臉上一如既往美麗的笑。心中奇異的不安感消失了,他「咿咿呀呀」地伸出蓮藕一樣肥嘟嘟的小胳膊,摸了摸媽媽身邊黏稠到快要凝固的血跡。不適地皺起剛成型的柔軟眉毛,他咧咧嘴,好像很不喜歡那濃濃的血腥氣。

不怕血呢,真是魔族的後代,媽媽的好孩子。

可是……你這完全遺傳自父親的人類相貌,叫我怎麼能放心,把他託付給我們魔族的人來撫養呢?

血泊中的女子陷入了恍惚。

「……他常說,你是他最要好的兄弟。所以,你能不能替你的大哥,撫養這個孩子?」

她澀然地,吐出痛徹心扉的話語。「他的眼睛,在魔族裏,根本生存不下去……」

「不,我不答應。」少年看着她眼中必死的神情,悚然心驚,「你是他的母親,為什麼不努力活下去,自己養活他!」

「你覺得,我真的……能活下去嗎?」女子凄然一笑,美麗得不似人界女子的容顏中,有絲嘲諷,「不是只有你們人類,才知道什麼是愛情……」

緩緩抬起手,她沉思了一下,暗暗下了決心,用盡全身僅剩的魔力,她染血的手指,重重點上了懷中嬰孩的眉心!

一道冰藍色的光,瞬間穿透了嬰孩的眉頭,深深射進了那孩子的頭顱內。

「你在做什麼?」少年驚跳起來。

「我們魔族的人,從出生起,就有記憶。」女子抬起頭,用殘餘的微弱力量支撐起嚴重受傷的脖頸,看着少年。

「啊?」少年茫然地看着她。

「所以,我猜想,他也會記得今天的一切……」女子壓抑住喉嚨間的甜腥,聲音嘶啞,「等到他長大了以後,他會明白,今天這些事情的含義。那個時候……我害怕他會傷害你。」

少年愕然:「所以,你剛才?」

「我剛才……封印了他身為魔族的靈力和記憶。這樣,你能答應我,照顧他長大成人嗎……」女子的聲音顫抖如風中落葉,「讓他做一個普通的人類,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不!這對他不公平。」少年漆黑的眼神,沉痛哀傷。

「公平?這個人類和魔族共生的世界裏,有過公平嗎?」女子微笑,沒有嘲諷意味,只像在陳述一個事實。

瞪着倔強的眼睛,少年的臉上,彷彿依稀有風嚴那種堅持的影子:「好,我答應你。可是我會在他十八歲那年解開他的封印,讓他自己選擇,自己該何去何從。」

「謝謝你……」心中終於一松,苦苦支撐的女子,沉沉地躺下去。其實他們魔族,縱然生命持久、縱然力量強大,但是面對失血和殺戮,也一樣如此脆弱不堪啊。

身下鬆軟的泥土地里,有青草的清香和松針腐爛的氣息,是這麼的熟悉。清晨的陽光透過深深密林,照射進來,溫暖如同她和他初見的那個早晨。

目光望向頭頂碧綠繁密的樹葉,她失神的眼底,溫柔的愛意輕波般泛起,回憶如潮,絲絲翻湧。

一年前——

遠離人類居住區的密林里,刀光混著靈力,兵刃帶着魔法,幾條靈活的身影激戰正酣。

飛身躍上頭頂的參天大樹,藉著枝條柔軟的韌性,一個少年凌空輕點足尖,手中的長刀向著對面的一個身影攻擊而去!

刀光劃開密潮濕的空氣,明亮如同長虹,他對面紅髮赤眼的人影慌忙急急後退,以人類無法企及的速度,閃在了幾十米外。

正要飛身追過去,那少年腳下的樹枝卻急然折了,發出一聲脆響,害得他一個趔趄,狼狽地從樹上跌落下來。

這一跌,正落在激戰中的另一對戰場中心。

心中浮起一種怪異的不安,少年皺眉,今天已經第三次被莫名其妙地絆倒了,要不就是踩空摔倒!

可是,時間容不得他多想,「呯!」戰圈中的魔族,順手一揚,冰冷的陰寒冷氣轉瞬包圍了少年,趁機發出了冰封魔法。

一陣刺骨的冰寒侵入了身體,那個少年驚叫一聲,感覺到身上立刻結上了一層薄薄的冰,奇冷無比。

眼睜睜看着那個魔族舉起手掌向著自己揮下來,少年咬牙閉上了眼睛……

風聲呼嘯,沒等到預料中的疼痛,卻等到了身上一陣火熱的風掠過,冰封解開了!

睜開眼,面前的兩個魔族已經不堪地跌倒在遠處,肢體痙攣抽搐,看上去受了很嚴肅的傷。

眼前,一縷清晨的陽光斜斜從東方映照而來,正投影在面前一個神態悠閑的青年男子臉上,身形頎長,玉樹臨風。深刻俊美的五官下,卻是熟悉的、笑嘻嘻的神情。

少年精神一振:「風嚴大哥,是你!」

「是啊。」懶洋洋沖他和同伴招招手,青年男子微笑,「小風你很沒用哦,居然落到這麼危險的地步。」

「才沒有!」小風身邊的同伴高叫,「不要學長你幫忙,我們也能搞定!」

為了證明似的,兩個人精神抖擻地轉身向敵人撲去,卻同時一呆,望着遠處空空的草叢發獃。

「咦?那兩個魔族的混蛋,逃到哪裏去了?」另一個同伴撓頭。

「早遁走啦。」笑着搖搖頭,被叫做風嚴的青年男子道,「照你們這種警覺性,別說獵殺邪惡的異族,就是自己,也遲早會陷入危險。」

小風揚起眉,微微一笑:「風大哥,我們會趕上來的。」

「是嗎?」風嚴忍俊不禁,「我等着你追上來哦。」

他明亮的眼神微微轉動,華光一閃:「不過,在趕上來之間,還是看清楚前輩是怎麼抓住敵人吧!」

語聲剛落,他矯健身影已經猛撲向少年身後的密林,一陣勁風掃過,他的身影已經躍上了一棵綠影森森的樹冠。

「啊~~」女孩子柔和卻有點暗啞的驚叫,從樹冠的陰影里發出來,讓旁觀的兩個人驚訝萬分。

「出來!」清亮低沉的聲音響起,風嚴的手掌,鷹爪一樣生生探進了樹業,一個少女的身體轉眼從裏面被強行抓了出來,酒紅的頭髮上,還帶着「劈啪」燃燒的零散火星。

小風和身邊的同伴都驚詫地瞪大了眼睛,高等魔族才會的隱身幻術!怪不得他們剛才總是三番五次的遇上莫名其妙的事,原來是這個魔族的少女遁身藏在樹木中,偷偷幫他們的同伴?

風嚴打量着手底的那個少女,她倔強地沒有發出別的聲音。可那雙眼睛,似乎沒有魔族眼中常見的那種嗜血和殺氣。蒼白的臉頰,清澈透明的眸子,小小的下巴傲氣倔強地高高昂着,假如不是那熾熱敵意的眼神,這樣一個看上去楚楚動人、美麗嬌俏的少女,和人類那些妙齡的女孩子,真的沒有什麼不同。

愣了那麼短短一瞬,他苦笑,自己傻了嗎?就算有着與人類無異的外貌,她也照樣是一個靠吸食人類精魂而生存的魔族。

這樣外表魅惑的殘忍異類,也不知曾經害死過多少人類,吞噬過多少條可憐的、無力自保的靈魂?

皺皺眉,他身着兩個學弟微微一笑:「喏——你們負責哦!」

手下並不耽擱,他掏出了懷裏特製的銀鎖鏈,三、兩下將那個魔族少女捆得結結實實,揚手向他們推去。

對望一眼,兩個少年這才有些焦急,是啊,路途中偶遇見這幾個魔族,可是,他們還有別的專門任務不能再耽誤了!

心有靈犀地忽然齊齊後退,一個縱身翻到了密林外,小風和搭擋遠遠地高聲道:「風大哥,這個俘虜是你抓到的,當然應該交給你,拜託您好好處理!」

「喂!」苦笑着搖搖頭,風嚴在心裏喃喃嘆氣。

這個累贅,可怎麼辦才好?

諾銀緊緊抿著嘴,暗暗地積攢著身上的力氣。

被那兩個同族丟下是意料中的事,魔族的人,從來都是高傲孤單的生物,假如不是因為出來找尋食物時偶然碰見他們,她甚至不知道這兩個同族的姓名。

雖然不太習慣結伴同行,可是,看到同族遇見危險,總是很難裝作看不見就一個人離去。

可是,沒想到,自己引以為豪的遁身術,居然被這個兇惡的人類一眼就看穿了。

狡猾的,兇殘的壞人類!

正在暗中想着脫身的方法,身上卻一緊,一根冰冷的鎖鏈套上身,把她捆得又緊又疼。

驚怒地咬着雪白的牙齒,她一言不發。沒等反應過來,身體忽然一輕,視線也眩暈了——那個獵人,居然單手把她扛在了肩膀上,向密林深處大步走去!

他要把她帶到哪裏去?不加思索地,她忽然張開鋒利的牙齒,沖着眼前的寬闊肩膀,狠狠咬下去!

那個年輕的獵人「哎呀」一聲,吃痛得反手把她摔在了地上。皺眉看看肩頭的血痕,他懶洋洋哼了一聲:「想現在就死嗎?我不是不能成全你。」

渾身的骨頭,好像都被摔散了架似的,一起無聲抗議著這毫不憐香惜玉的對待,諾銀的眼淚差點流出來,卻頑強地忍住了。她才不要對這種殘忍的人類獵人示弱,不就是殺死她嗎?她不怕!

靜靜相她那倔強的眼神對視了片刻,風岩沒有再說話,身手從身上撕下一塊衣襟,他理所當然的、伸出手去,把那塊衣襟緊緊塞到了諾銀的嘴裏。

「嗚……」他居然敢這麼對待她!憤恨地扭過頭?諾銀瞪着近在咫尺的那張年輕臉孔。

揚揚眉毛,風岩回瞪着她:「你保證不咬人,我就不堵你的嘴巴。」

奮力掙紮起來,諾銀清澈的眼睛快要噴出火來。她才不會保證,假如鬆開嘴巴,她敢保證還是會狠狠咬下去!

聳聳肩,風岩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重新把她抓了起來扛在肩上,向前方繼續走去。

樹影搖移的密林,越來越深,也越來越安靜。

太陽已經到了天空的止中,可是有了濃密大樹樹蔭的遮擋,日光反而顯得稀稀落落,只偶爾透過林蔭撒進來幾縷,照在無言跋涉的兩個人身上。

被扛在肩頭顛簸得一陣昏眩,諾銀開始有點昏昏欲睡了。

就在快要睡着的時候,身體卻忽然一傾,腳沾了地。那個人類獵人,大剌剌地把她放到了林中一片空地上。

四周一片靜謐,參天的古樹遮蔽了幾乎所有的陽光,就連身邊的灌木和野草,也長得深而茂密,甚至有點兒陰森森的錯覺。

這個人類的獵人,把自己帶到這裏,要做什麼?

模糊想起他的同伴們臨走時叮囑的「好好處理」,諾銀的心,隱約猜到了什麼。他是要在這種沒人的地方,把自己殺掉了吧。

果然,風嚴走上前,四下看了看,伸臂把她拉到了一棵大樹下。解開了諾銀身上那幾圈鎖鏈,轉而只捆緊了她的手腕,剩下的,高高拋到空中穿過一根橫長的樹榦,垂了下來,用力一拉,諾銀的身體被吊在了半空!

要來了嗎?這種殘忍的人類獵人,到底要用什麼稀奇古怪的法子,來殺死自己?雖然早就有了必死的認知,但是事到臨頭的時候,諾銀終於還是忍不住,有點微微地顫抖起來。

靜靜地注視着她,那個獵人的眼光,有點依稀的溫和。

「你在發抖嗎?」他促狹微笑,隨手取出了她嘴裏的那塊布。

「咳!咳……」大口呼吸著新鮮的空氣,諾銀的臉,因為羞慚和憤怒漲紅了。

那雙銳利的眼睛,看出了自己那點微微的害怕和怯懦!

「要殺死我很簡單的,不用費這麼大力氣!一把刀就可以了,」她嘲諷地仰起小小的尖下巴,魔族天生的傲氣戰勝了對於死亡的驚恐。

「哦,你不害怕嗎?」饒有趣味似的,風岩看着她,不知何時,手中亮出了一把鋥亮精緻的尖刀,悠悠把玩著。刀柄華麗,上面鑲嵌著幽幽發光的石榴石。

「殺死魔族的方法有很多種,對於高等的魔族,一把刀也許不夠讓他們一下子死去,得藉助於一些特殊的方法,比如——」他沉吟,「為了防止他們在忽然死亡時爆發的巨大潛力,最好讓他們的血一點點慢慢放盡。」

「我才不是什麼高等的魔族……」忽然住了口,諾銀閉緊了嘴。這是在向他解釋求饒嗎?就讓他誤認為自己是高等魔族好了,最多,也不過是死得更加痛苦一些!

不是嗎?風岩想起趕到剛才的戰圈中看到的情形。能夠隱身在樹冠里中卻不被兩個優秀的學弟發覺,這份靈力,居然說不是高等的魔族?

目光微激一冷,他皺眉。那些高等的魔族吸食了多少魂魄,才能生存並且提高靈力,他又怎麼會不知道?這個長著一副楚楚堪憐外貌的魔族女子,曾經害過的人類,也許不比任何一個高等魔族少!

忽然失去了逗弄的心情,他轉身向密林一邊行去。目的地還遠,得去找點食物,而這個俘虜,是不能綁在樹上或者丟在地上的,見識過她遁身的能力,他清楚地明白,只有吊在空中才能讓她無法藉助實地遁身逃走。

假如不是這樣,也不用這麼粗魯地,把一個女孩子吊起來吧?

揉揉太陽穴,他無奈地苦笑。對着那張和人類沒有什麼兩樣的臉和眼睛,居然不時的有種自己在欺凌弱小的錯覺。

樹林中動物極多,他只是凝神屏息片刻,便已察覺到不遠處有山雞飛快掠過。飛身追上,他手中短刀激射出去。已將山雞斃於刀下。不一會,又獵到一隻野兔。

這一次,手中刀射出的時候,他心裏微微一動,準頭稍偏,並沒將那隻兔子的咽喉割斷。提着死掉的山雞和奄奄一息的野兔,他回到了原先的空地。

舉手鬆開鎖鏈把諾銀放下地,他自顧自地生起一堆算火,利落地把山雞剝皮去毛,刺在一根樹枝上燒烤。不一會,焦香的肉香已經飄在了樹林中,引人垂涎欲滴。

隨手解開諾銀的捆綁,他把那隻半死的野兔拋到了她的身邊,淡淡道:「還沒死的,你可以用它的魂魄充饑。」

地上的那個女孩子,似乎被他的舉動弄胡塗了,吃驚地睜著清澈的眼睛,看着他。

這個人類,是在給自己食物?難道,他不想立刻殺死自己?

「不,我不吃那個。」

「嗯?」風岩冷冷皺眉,「我知道你們魔族喜歡吞噬人類的靈魂,可是你難道以為落到我手裏,還能繼續吃人?」

沒有搭理他,諾銀四下看了看,眼睛終於一亮。

起身來到不遠處一棵灌木叢前,她輕手輕腳地摘下上面的幾簇小花,又轉身彎腰,繼續採摘著草地上搖曳的不知名野花。

她身後,風岩沉默地看着,一言不發。他倒要看看,她能弄出什麼樣的花樣?

直到采滿了整整一捧五彩的盛放花朵,諾銀才滿足地回到他身邊,笑吟吟地,她把野花束放在了鼻子下面,深深一吸!

盛放的奼紫嫣紅,忽然在這一刻枯萎凋零,轉眼失去了嬌艷的顏色和活潑的生機,呈現出灰敗調凋殘來……

美麗的魔族少女,灰暗的團團殘花。午後的清風吹進森林,忽然將那些凋殘的花辦片片吹起,飄散在風岩和諾銀的身旁,揚起陣陣花雨。

時間似乎有片刻凝固。風岩靜靜地看着著罌粟般絕美的畫面,心裏有點恍惚。

身在何處?此時何夕?

良久以後,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你靠着花草的精氣,就能活下去?」

「是的。」諾銀的眼神乾淨,「我們魔族裏有很多人是素食的,和你們人類一樣。」

「啊……」風岩出神地翻動着手裏的山雞肉。

諾銀沒再理他,而是轉身把那隻掙扎著蹬動四肢的野兔抓到身邊,對着它脖子上的傷口發了一會怔,又站起身來,仔細在腳邊找了些野生的植物,擦乾淨葉片,在嘴裏嚼爛了又吐出,輕輕敷在那鮮血凝固的傷口。

風岩心裏,又是一動。那是有止血生肌的草藥,在獵人的生存訓練里,他早已熟知的!

那隻小野兔,眼裏的驚恐慢慢散去,居然窩在了她的懷裏,瑟縮地睜著黑亮的眼睛,一動不動了。

沉默地吃完了那隻焦熟的山雞,風岩站起了身,向著諾銀走來:「你……」

一直靜靜待在一邊的諾銀,猛然一驚,慌忙把野兔抱在了懷裏,警惕地看着他。那隻兔子也在同一時刻驚跳起來,瑟瑟發抖地直仕她溫暖的懷裏鑽去。

這情形,倒是像極了他才是無惡不作的魔鬼!

「你這殘忍的壞人,別過來!」諾銀用力地把野兔藏在身後,臉色發白,「不要吃它,它才這麼小!」

殘忍的壞人?風岩深深吸了一口氣,「怎麼也比不上你們魔族殘忍吧?」

「有什麼區別嗎?我們魔族中固然有吃人的人,你們人類,不也是喜歡獵食別的動物?」

諾銀反唇相譏。

「那不一樣。」風岩凝視着她。

「一樣的!我們魔族的人一生下來,就要靠吸食別的生物的精魂才能生存,這和你們要以這些動物為食物,是一樣的!」諾銀毫不畏懼地昂首,「為什麼你們人類,會認為你們的獵殺是天經地義,而我們魔族為了生存而進行的獵食,就是邪惡的?」

她慢慢捧起懷裏的小野兔,平舉到這個隨時能置自己於死地的獵人面前,「看看它的眼睛。在它的的心裏,你們人類,才是那些邪惡的人!」

小野兔被高高舉在空中,忍不住「吱吱」輕叫了一聲,使勁地蹬著無力的腿,拚命向後縮著身體,紅紅的眼睛裏,果然盛滿了弱小動物的懼意。

對面的年輕男子,眼中有種奇異的神色,深沉,閃爍,光芒流動。

「把它給我。」他伸出手。

他被自己說得惱羞成怒了,所以要吃了這隻可憐的小兔子泄恨,諾銀心中大急。

眼看着風岩越逼越近,她咬牙,忽然跳躍在空中,手指合十,形成一個正圓,那圓圈的中心,隱約現出曼陀羅和紫羅蘭的花型和香氣。

可以令人眩暈無力的幻術!風岩一驚,身形飛快加速向她猛撲,衝出魔法陣,到達她的眼前,那是魔法不能侵襲的領域!

他的速度,快捷迅猛如同天邊的飛鷹!

轉眼間,他已經衝出了魔法陣的包圍,直撲向了諾銀。

驚叫一聲,諾銀來不及閃避,慌忙飛快揚起手臂,把小野兔向身邊的小徑拋去:「快跑,別讓這個獵人抓到吃了你!」

小野兔一撒腿,飛也似地竄進了密林,而她也被收腳不住的風岩,重重撞倒在地。身上一沉,一具火熱的男性軀體,不偏不倚地壓在了她的身上。

四周她祭起的魔法陣的餘味還沒散盡,芳香得令人熏然欲醉。某種異樣的情緒隨着暗香浮動,游移在安靜的聽得見每一聲呼吸的森林裏。

沒有移動身體,風岩彷彿怔在了那裏。

他的那雙眼睛,亮得有如幽深寒潭底下的寶石,在諾銀的瞳仁里,清楚映出深處的波瀾微盪。

似乎被這雙晶亮深沉的眼眸吸引住了心神,諾銀的身體,僵住了。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短短一瞬,也許是海枯石爛,風岩看到,身體下方的魔族少女,臉上似乎漸漸泛起醉人的紅意。恍然醒悟到什麼,他猛然撐起身體,驚跳起來。

悄悄坐起來,諾銀把頭扭開了,這午後的陽光,怎麼會如此灼熱,以至於她的臉,會感覺到一陣陣發燙呢?又或者,這個人類獵人的眼光,一定有什麼奇怪的魔力!

「喂……我們獵人,並不是那麼殘忍的。」

身後,風岩低低開口,沒有了那種懶洋洋的語氣,他的語聲低沉寥落。

「你說的對,我們人類和你們魔族一樣,都在這個大自然里,參與着弱肉強食的遊戲。」

他注視遠方,目光沉靜安然,並沒有什麼猶豫慚愧,「可是既然身為一個有靈異能力的人類,我想,我沒有懷疑仿徨的權利。」

諾銀靜靜地聽着,沒有說話。

「我只能用盡全力,保護著自己的親人和朋友,讓他們遠離傷害,遠離被獵殺的命運。」

他安然的聲音在午後的樹林中輕輕響着,和著不知何處傳來的鳥鳴。「至於這種保護會不會傷書到別的種族,我不能考慮——假如考慮那些,必然會有很多我們的家人朋友會無辜死去……」

「所以,你們人類和我們魔族一樣,並沒有什麼邪惡相正義之分。」諾跟昂首,尖銳地看着他。「就像我靠花草的生命為食,也一樣是在傷害生命。」

「是的……我原本不認同。可是今天,我看到了你,終於願意承認。」風岩安靜地點頭,「可是即使這樣,我還是會堅持用自己的能力,保護自己的族人。就算用的是殺戮手段,也在所不惜。」

「人類和魔族,花草和動物,他們的生命,並沒有高低貴賤之分。」諾銀盯緊他的眼睛。

「是的。」風岩再次點頭,眼裏有抹幽幽的沉重,「所以大家各安天命。」

各安天命。這就是魔族和人類永遠要面對的矛盾。

因為生來如此,因為造物弄人。

「休息好了嗎?跟我走吧。」拍拍身上的塵土,風岩忽然咧嘴一笑,神采奕奕。

去哪裏?抓她去什麼獵人總部?諾銀的臉色,悄然變白了。

不願露出怯意,她傲然站起來,不動。

「幹嘛不走?」風岩回頭。

魔族少女的眼睛,探詢地看向他手中的銀色鎖鏈。不捆着她了嗎?

眼中浮起笑意。風岩似乎看穿了她的疑惑:「走吧,只要你不想着偷襲,我似乎沒必要總是綁着你。」

「我不保證不襲擊你。」諾銀小聲回答。

天!好像有點牙疼,風岩抽氣。還真是個不願撒謊的驕傲魔族呢!就算這樣,也不必說出來吧?

「就算你喜歡被捆着,我一直扛着你,也很累欸。」他伸出長長的手臂,拉住了她的手,「還是牽着你比較省力氣。」

諾銀的手,被不由分說抓住了,向著前方奔去。

「喂,你帶我去哪裏?」諾銀大叫。

「帶你回獵人同盟的總部,你得跟着我!」年輕的人類獵人回過頭微笑,雪白的牙齒露出來,好像有陽光透過高高的密林投進來,撒在他的臉上。

諾銀的臉,不知怎麼,又是一紅。

他的力氣,大得驚人,怎麼也掙脫不開。人類的手,都是這樣寬大溫暖,指節分明的嗎?她用儘力氣,全速跟着風岩向前方奔跑,心中,卻胡亂地想着奇怪的問題。

風岩目不斜視,足下生風,唇邊卻漸漸有絲驚異的笑意:「你跑得很快。」

「我可以跟得上野豹的速度——假如我願意,」諾銀驕傲地說道,這才不是吹牛,他們魔族的體力,原本就超過普通的人類。

「好,我們比一比吧!」風岩的手,輕輕一松,「知道這片森林的最北方那片山崖嗎?

假如你能先到達那裏——」

他看着她,慢慢地說,「我就放了你。」

一陣安靜。

「真的?」

「當然。」

閃電般的身影飛掠出去,諾銀沒等他的話音落地,已經拔足,向著正北方狂奔。酒紅色的頭髮飄散開來,在風中絲絲揚開,有如奔向自由的精靈。

贏過他,就能得到自由!諾銀的心,激烈地跳動。

從沒有這樣急切地奔跑過,從沒有覺得有一樣東西這樣令人渴望!

閃過前方不時迎面撲來的小野獸,掠過橫生倒長的無名植物,呼嘯的風聲越來越尖銳,卻讓她的心中慢慢充滿快樂的欣喜。像是回到了小時候,和魔族的夥伴們一起奔跑在曠野的土地,無拘無束,快活地追趕着風的腳步。

就在這時,她的耳邊掠過輕微的,沉着的腳步聲。

驀然側頭,她清澈的瞳孔猛然收縮!

那個有着晶亮眼眸,烏黑頭髮的年輕獵人,已經趕上了她,正和她並肩而行。察覺到她回頭,他也側過臉,無言地仰起下巴,像在含笑示意,比賽剛剛開始,繼續!

一個人類而已,就算有超能力,又怎麼可能跟得上一個魔族全力的奔跑?心裏莫名的不服氣燃燒起來,諾銀深深吸了一口氣,起落之間,重新把風岩拋在了腦後。

奔跑,用盡全力地奔跑,除了想要的自由,還有一種羞惱的情緒……腳下樹木閃過的速度,在慢慢變緩,胸門的心跳,越來越劇烈。不知過了多久,諾銀終於感到了力不從心。

呼吸急促地快要接不上來,額頭的汗水,早已模糊了雙眼,胸口憋悶得想要隨時會暈過去……眼角的餘光掃到的那個身影,卻始終好整以暇,悠閑而沉穩。緊緊跟隨着她的腳步,一步也不曾稍離。

就連他嘴角那抹似有似無的笑意,也不曾有一點兒改變。

他在戲弄她——他根本就知道,她不可能勝過他,所以才這樣有恃無恐,許下那樣一個約定!諾銀終於得出這樣的判斷。

「認輸吧,你已經跑不動了。」他輕笑的聲音就在耳邊。

這個拚命的魔族女孩子,最多再過幾分鐘,就會力盡倒下了吧?只是不知道。她還要不要堅持到最後一絲力氣用盡?

轉頭看着他悠閑的笑容,諾銀的眼眸深處,閃過一種奇怪的光芒。

風岩穩操勝券的想法,在看到她的那種眼光時,有了一點點猶疑。那眼光,倔強、憤怒、傲然,還有點破釜沉舟的野性。

暗暗咬下了舌尖,諾銀感覺著血液的氣味,充滿了自己的口腔,刺激、腥甜,激起魔族自身特有的隱藏能量。她奔跑的速度,也在她咬破舌尖的同時,忽然毫無徵兆地,加快了!

瞬間拉開了和風岩的距離,她爆發的力量簡直讓風岩有那麼一刻的胡塗。

奮力急追,風岩有點驚疑不定——這個早該是強弩之末的女孩子,哪裏來那麼大的潛力?這次加速的力度和幅度,明顯有着什麼不同。

那頭絢麗的酒紅色長發在前方越跑越遠,風岩心中,不知怎麼,有點模糊的不安。那越來越遠的身影,好像帶着某種決然不顧的氣勢……

糟了!她難道……用了魔族的身體禁忌術?

風岩猛然想起了那個古老的魔族法術。魔族的血液里,含有可以激發他們潛能的成分,當面臨因自戕而造成的流血時,魔族們爆發的靈力往往極為驚人。可是,這種令他們振奮的法子,卻也是致命的——雖然強大邪惡,不畏懼外力,但是面對來自自我的傷害,魔族卻天生的脆弱不堪,假如不能及時止血,他們甚至會因為一個小小的傷口喪命。

心裏悚然一驚,風岩大聲喊叫:「停下,停下來!」

前方的身影,似乎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聲音,依然翩然飛奔,火焰一樣的紅色髮絲。在一片林蔭的綠色中,跳動飛揚。

咽下嘴裏汨汨流淌的血流,諾銀感覺到身體一點點發冷。假如再不停下,贏得這場比賽的時候,她也該死掉了吧?

可是,還是要贏。

因為,她不要那個人用那種一切盡在掌握的笑容看着她,就好像她是他手中可以任意調戲、隨便捉弄的獵物,那俊美魅惑的笑容里,怎麼看,都有一種因為強大而導致的漫不經心。

她不喜歡那樣的感覺。他對所有被他俘獲的獵物,都是這樣的嗎?假如是那樣,她寧可驕傲地贏過他。然後死在他的面前!

身後,那個獵人的聲音,越來越急切,甚至帶上了奇怪的意味。是惱火嗎?不,是惶急呢。

前方,逐漸開闊。樹木稀少了,隱約可以看見,那片山崖就在遙遠的森林盡頭。就要到了,比賽的終點,贖回自由的希望,近在眼前。

身體,被猛然撲倒了。一陣天暈地旋,遠方的山崖,旋轉着消失在眼前,代替它的,是上方咬牙切齒的面孔。緊緊抿住的嘴巴,被強有力的手撬開了。

「你不要命了嗎?!」他冷哼,臉色鐵青。

舌尖上那個小小的傷口,足以致命。他一定也是知道的,所以他的臉色會那麼震驚。嘴角悠悠浮起笑容,諾銀忽然發覺,看到這個人類獵人震驚而痛惜的眼光,她的心裏,有點兒莫名其妙的歡喜。

閉上眼睛,她感到體溫在迅速變得冰冷。從舌尖到雙唇,從四肢擴散到心臟,來得如此迅猛。

就在這個時候,她微張的嘴裏,被一件溫暖柔和的東西,堅定地堵住了。

她冰冷的染血舌尖,觸碰到了一個柔軟靈活的物體。準確地找到了那處致命的傷口,它緊緊地抵住了那裏,阻止了血流的繼續。

諾銀的身體,一動也不能動了……那是那個人類男子的嘴唇,和舌尖。

雖然清楚知道它的真正用意,但是,那依然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堅定不容反抗的深深舌吻。

火熱的、叫人顫慄的男性氣息,不同於魔族們的冰冷嗜血,不同於花木的毫無生氣,他的呼吸堅定綿長,他的心跳穩定有力。

不,那沉穩的心跳,和自己一樣,在逐漸加快……

忽然掙紮起來,諾銀一直緊張地抓着身邊草葉的手,向風岩推去。

「不準動!」含混地低語,風岩反手扣住了她纖細的手腕,毫不猶豫地,牢牢把它們固定在她的頭頂。魔族的自我恢復能力驚人,只要再等一會,等到她的傷口癒合就可以!

他沒有發現,身下諾銀的臉上,露出了羞憤。

不要,不要這樣桎梏著自己,給她這種強迫似的救助!

他憑什麼自說自話地定下約定,然後在她拼盡全力的時候,再傲慢地打碎她的希望,給她這樣的羞辱?

閉上眼睛,她只是僵硬了那麼一小會,就悄悄地,伸出小小的舌頭,生澀地,開始回應風岩的吻。

輕輕一顫,身上的男子,似乎也有了那麼一絲微波般的震顫。迷惑地,他的舌尖並沒有放開堅守的陣地。只是被動地,任憑諾銀的舌尖,輕而羞澀地舔舐着他。

不知多久,他終於悄然鬆開了抵在諾銀傷口上的舌頭。那已經不流血了,可是……

深深注視着身下一臉酡紅,神情羞澀緊張的魔族少女,他忽然重新俯下身去。鬆開了她的手腕,輕輕捧起她的臉,溫柔卻激烈地,開始重新一輪的攻城略地。輾轉反側,極盡溫存。像是輕柔的羽毛,和煦的春風,拂過少女失血的蒼白的嘴唇……

一片旖旎春光中,諾銀緊閉的眼睛,緩緩睜開了。緊張到痙攣的手指,悄悄摸向了身邊的一截枯枝……

硬度極高的波羅木的斷枝!悄然用力,波羅木的枯枝被她掰斷,發出一聲細不可查的脆裂聲。

撫摸著斷開的尖銳一端,她猛然舉起了它,用力向著風岩的背後,狠狠刺去!

「噗」地一聲,沉悶低沉,卻分外刺耳的聲音。

溫熱的血流,飛快順着她的手,流下來。

「放開我……」諾銀的聲音,有點輕微的顫抖,手卻堅定地抓住那根刺入風岩背心的波羅木枝,並不鬆開。

微微皺起劍鋒一樣的眉,風岩的聲音若無其事:「假如我不呢?」

咬牙用力更深地向下刺去,諾銀用行動代替她的回答。

「你的手在抖。」似乎完全沒有感覺到背後越來越洶湧的血流,風岩好心似的提醒,依舊是懶散的笑容。

這個人,不怕疼也不怕死的嗎?

假如再這麼繼續刺下去,會不會刺進他的心臟?!諾銀的手,顫抖地更加厲害。

「再用力一點,你就能殺死我了……」年輕的人類獵人嘆息著,臉色終於因為失血面有點黯淡,「然後就可以得到自由。」

「……」魔族少女的幽藍眼睛,慢慢浮起一層模糊的水氣。

「不殺死我的話,你會後悔的。」深深注視着她,臉色煞白的英俊人類獵人,說出玩笑般威脅的話語,眼中卻笑意溫柔。

「因為……從今以後,我會永遠不放開你。」

時間好像停頓在這安靜的一刻,諾銀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明亮雙眸,不能動彈。直到身上忽然一重,風岩沉沉地昏倒在了她的胸口,她才驀然驚醒。

他死了……被自己殺死了。

她心中有個聲音這樣瘋狂地叫囂著,越來越大。

一直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時,已經變得陰霾漸起。陽光消失了,罕無人跡的原始密林光線越發暗沉。

森林盡頭的山勢,鱗峋瘦奇。

緣油油的不知名植物將山體遮掩得一片蔥綠,只有隱約的小片暗黑色山體從植物叢中露出來,仔細看去,似乎有很多大小不一的洞穴隱約藏在其中。

豆大的雨點忽然砸下天空,一隻野獾拖着小小的尾巴,從密林中竄出來,跑向山腳附近的一個山洞,側耳聽聽裏面,警惕地止住了腳步,沒有像往常一樣急急回到自己的窩中。

山洞中,微弱的火光閃了閃,一堆小小的篝火吞吐著溫暖的火焰。

一個少女默然坐在火堆前,明亮的火光映着她蒼白的臉頰。火堆對面,一個年輕的男子上身赤裸,雪白的內衣已經被撕了下來,包紮在他的前胸後背。

那個一直強大而鎮定的人類獵人,現在正虛弱地躺在那裏,因為失血過多正昏然沉睡。

現在只需要最輕的一點力道,她就能輕易置他於死地。可是,為什麼沒有把他丟在危險重重的森林,又為什麼,要這樣惶急地為他止血包紮呢?

輕輕嘆了口氣,諾銀轉頭看着那張臉。在沉睡中褪去了強勢的表情,倒顯得有點孩子般的柔和起來。沒有魔族那種深刻的輪廓,可是,卻有種吸引入不栘開眼睛的魔力。

俯下身,諾銀猶豫地探了探他的額頭。

不太好,剛才只是微熱的光潔額頭微微滲出了汗,溫度也在持續上升。這就是人類,沒有任何快速復原傷勢的能力,換了他們魔族,那點來自外力的傷,早就可以自我運用療傷魔法了。

她有點莫名的焦急。

匆忙中找到的百里香葉和蓍草莖已經嚼爛了,塗在了他的傷門上,怎麼還會發起這麼高的燒呢?

「嗯……」那個昏沉沉的獵人,發出了一聲低低的,沒有意義的**。

慌忙看向他,諾銀心中,猛地一跳,他的眼睛,慢慢睜開了!

「你……你好了嗎?」她湊近他,猶疑地問。

沒有回答,風岩幽黑的眼光深深望着她,有點古怪的迷茫,臉頰也顯出了不太正常的紅色。

「你只是發燒了,好好休息一下就……啊!」話沒有說完,諾銀髮出了一聲驚叫,沒有防備的身子忽然地,被一隻強有力的手臂攬過來,重重趺在了風岩的身上。

近在咫尺的深黑眼眸,在眼前放大;激烈的心跳,驀然變得清晰可聞。山洞瑞安靜得只聽得見火苗劈帕響,忽明忽黯的光線有種曖昧的溫暖。

風岩的呼吸,在一片安靜中,變得粗重。輕輕翻身,他已經輕而易舉地,把嬌小的魔族少女身體壓在了他火熱的軀體下面。

火燙的赤裸上身,彷彿在一點點燃燒,帶着灼人的、情慾的溫度。修長靈活的手指,生澀卻堅決地,開始探索身下神秘而甜美的禁地。

因為失血而蒼白的雙唇,同時吻住了諾銀。輾轉壓下之後,像是暌違了天長地久。不再是初次般溫柔,不再是心有旁騖,他的吻專心而深情,激烈而甘甜。

震驚到完全不能反應的諾銀,身體僵硬得猶如魔族神殿裏最古老的千年神像。

這是他和她之間,第二個吻。

可是,這樣忽然激烈起來的感情,卻像是有什麼不對。

蓍草那明媚而帶着甜香的氣味。

腦海中有什麼恍然一動,諾銀心中靈光一閃——糟了。

自己塗在他傷口中用來療傷的蓍草……

別名也叫做「惡魔蕁麻」的蓍草,除了生肌療傷,麻痹疼痛,還是催情咒語中不可或缺的原料!以前幼時偷看過族裏的長老煉製密葯,好像記得她們就用它和黑茛菪配在一起……

製成過春藥吧?

衣襟在糾纏中,飄然散落。魔族少女美好青春的身體,半裸裎在明亮的火光里。

忽然用儘力氣掙紮起來,諾銀顫動着手指,試圖阻止風岩那越來越不能自控的動作。

「啊」地悶哼一聲,風岩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痛苦的神色一閃而過。

手裏有溫熱的液體,順着推拒的動作流淌出來,她的動作,把他身上剛剛止血的傷口,又弄裂了!

心裏隱約一急,諾銀的動作,放輕了。

「不要這樣,放開我……」她低低地叫,羞急無助,不知怎麼辦才好。

可是,這樣的言語拒絕,顯然沒有效果。

風岩受傷后的身體,沒有因為發燒而現出任何無力和軟弱,他的手臂,堅強有力,他越來越難耐的動作,充滿男性不可抵抗的力量。

反而是諾銀,開始慢慢顫慄。從沒經歷過情事的身體,在身上男子雖不熟練卻激情四溢的操控下,變得綿軟無力。那雙手似乎是音樂家手下帶着魔力的指揮棒,輕易就奏響了激情的樂章,點燃了她體內那莫名的、不知來處的火焰,洶湧燃燒。

明明是對情愛缺乏敏感的魔族,為什麼會在這一刻,變得也軟弱多情?

蓍草的香氣,似乎越來越濃了呢。她模糊地想,身體仍然在輕顫,但是卻在恍然中,慢慢放鬆下來。

耳邊一聲抑止不住的**,年輕獵人的火熱,終於抵上了魔族少女身下的幽密所在。

山洞外一直好奇偷看着的野獾,終於驚跳而逃,遠遠跑開了。

外面的雨勢,越來越大了,雷聲轟隆隆的,遮住了山林中正在悄然發生的一場禁忌情事。

天色漸明。

清晨的陽光從山洞外斜斜照了幾縷進來,映着靜靜坐在洞口的諾銀身上。金色的陽光柔和地映着她火紅的頭髮,凌亂地泛著美麗的光澤。

風岩悠然醒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寧靜又美麗的畫面。腦海中有很多畫面慢慢清晰起來,他漸漸想起了昨夜的一切。

昨晚的他,昏沉之間所做的事情,忽然纖毫畢現。那忘情的撫摸,那激烈的糾纏,那忽然爆發的愛意,來臨的那麼突然,卻又似乎理所應當。

慢慢撐起身,他想起身向那個女孩走去。手臂一緊,「嘩啦啦」的一陣清脆響聲讓他大吃一驚:這是什麼?身上和四肢,全都緊緊捆綁着自己那根用來束縛獵物的鎖鏈!

聽見聲響,一直靜默出神的魔族少女飛快地轉回頭,神色古怪地看着他。

她的眼睛,有種風岩看不懂的神情:「你醒了。」

「是的,我醒了。」深深看着她,風岩點點頭,沒有再試圖掙扎開鎖鏈。

輕巧地走到他身邊,魔族少女的眼睛清澈專註,風岩忽然明白了自己覺得她有點古怪的原因——假如是人類的女孩子,在這種時候,不是默默地哭泣流淚,就該是憤怒地撕打吵鬧吧?

可是這個魔族的少女,卻是如此地平靜。

「我要走了,你自己留在這裏。」她簡單地說。

「不趁着我昏睡的時候走掉,就是想等我醒來,和我說這句話嗎?」風岩眼中光芒閃動。

「是的。」她點頭,

望着她的男子眼光中,似乎有笑意:「那麼,為什麼捆着我?」

「因為我不想再被你抓着,帶到你們人類的什麼獵人總部去。」諾銀認真地說。

「你可以直接殺了我的。這更簡單。」他的微笑在擴大。

不知怎麼,諾銀覺得這句話很討厭,和他的微笑一樣討厭。

咬咬牙,她皺眉,轉身向山洞外走去。

深深吸氣,她在洞口站住了。外面的陽光好得出奇,空氣清新,青草碧綠。

就要邁腿的剎那,她身後傳來那個年輕獵人清亮的叫聲,聽上去很是委屈:「喂,你不能把我留在這!」

為什麼不能?別說只是捆了他留在這,就算她一刀把他殺了,也沒什麼奇怪的吧?

「我會被餓死凍死,或者被野獸吃掉……」

他才不會,他強大得可以赤手空拳打贏這樣中所有的野獸,就算是靈獸也沒有問題。撇撇嘴,諾鋇飛身縱起,向外面的陽光奔跑而去。

身形有點慢呢。勁瘦柔軟的腰肢隨着奔跑忽然酸痛起來,諾銀沮喪地放慢了腳步,臉色,卻不能自控地紅了。

腦海中有些清晰的景象浮現起來,那是昨夜的記憶,從開始的溫柔,到後來的激烈;從原始的生澀,到後來的慢慢契合,從最初的疼痛,到後來的甜蜜……

腰酸軟地好像不是自己的,根本就沒辦法承受這樣的奔跑了。她沮喪地停了下來,閉上眼睛大口地喘氣。

「喂……你真狠心。」耳邊,一聲輕而戲譫的輕笑伴隨着熟悉的聲音。

猛地驚跳起來,諾銀不能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影——明亮的眼睛,促挾的笑意,看上去精神奕奕的表情,是他?!

他怎麼會在這裏?

「你……」她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這森林裏有很多猛獸的。你剛走,一隻野獾就跑了進來,要對着我的喉嚨咬上一口。」

風岩微微地笑,眼神示意自己手臂上一道新鮮的小傷口。

「……可是你還不是好好的!」諾銀狠狠瞪着他,眼睛裏野牲的光一閃,是的,她根本不該捆得那麼松!

風岩的笑容有點兒囂張的懶散:「要是會被我自己的東西捆住,那我這個金牌獵人豈不是很遜?」

「你跟着我幹什麼?」諾銀兇巴巴問,眼光若有若無地搜尋着四周的路,哪裏有逃跑的可能?

「哦……」風岩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長音,臉上懶洋洋的笑容消失了,靜靜地看着她,那表情,認真地讓諾銀心裏一陣慌亂。

「我特意追上來,只是想親口問問你——願不顧意,跟我走?」

走?走到哪裏去?

諾銀心裏忽然浮出一股真切的怒意。是的,從頭到尾,她只是被他輕易地玩弄抄股掌中,她是他要拿去向他們人類領功邀賞的一件物品!

就像他們人類會吃掉抓住的獸類一樣,昨夜的那件事情,也不過是一個獵人在隨意地享用他手中的獵物。那曾經的春宵一度,是在藥物影響下的結果。那曾有過的柔情蜜意,也不過是他一時興起,偶爾為之的性愛遊戲……

「我不願意。假如你一定要抓我的話,我保證。你抓到的,是我的屍體……」她冷冷地,慢慢地說出清晰的話。

假如原來還能夠忍受成為他們人類的俘虜,那麼現在,就算立刻死掉,也不願意屈辱地再變成他手心裏的獵物。

對面的年輕男子,眼裏終於有絲錯愕。怔怔望着她,他似乎遇到了很大的難題。

「可是我說過,你那個時候不殺我的話,會後悔的。」他低聲道。

她現在已經後悔了!

「你以為,昨晚的事,我會不記得嗎?」他嘆息,柔和的語聲卻如同春雷,重重震譬在諾銀耳際。

昨晚的事,他是……什麼意思?

「我想,我是一個男人,該為我自己做過的事負起責任。」風岩幽深的眼睛黑漆漆的,堅定得讓人輕易深陷進去,「昨晚的事……對不起。」

對不起?諾銀的身體,僵硬了。

「不用對不起。我本來就是你的俘虜,你就算殺了我這樣的異族獵物,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她生硬地回答,驕傲地挺直了柔韌的背脊,「何況我們魔族的人,才不像你們人類的女孩子那樣,會把貞操什麼的,覺得是天大的事情。」她的聲音冷硬沙啞,小小的臉頰格外蒼白,「負責什麼的,真是很好笑的言論。」

「是這樣嗎?你……」風岩的眼神,從安靜變得炙熱灼燙。

「是的。」諾跟驕傲地打斷他,「還有,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昨晚我給你療傷的草藥里,無意中放進了蓍草。」

蓍草?有迷幻麻痹和催情作用的草藥?

風岩的眼神,有一剎閃過的驚訝,緊接着,是如釋重負的一點輕鬆。

瞧,他現在不會覺得良心不安了。

尖刻地微笑了,諾銀仰起頭:「所以,你大可不必覺得內疚,更別認為自己強迫了我。」

沒有說話,對面的年輕獵人的眼神依舊深沉,不想再看着那種讓她心裏難受的漆黑眼睛,諾銀傲然轉身:「我要走了,假如你還想抓住我,就在我身後出手。假如你願意放手,就讓我離去。」

剛剛一動的身體,被牢牢抓住了,裸露在清晨微風裏的手臂,緊緊地落在一隻有力霸道的手裏。

「誰說你可以走的?」他往後用力一帶,將那個驕傲倔強的魔族少女的身體禁錮在自己懷裏,在她嬌小潔白的耳垂邊輕輕低語,「你應該記得,我還說過……從今以後,我會永遠不放開你。」

熟悉的男子氣息,像昨夜一樣縈繞在身邊,彷彿一瞬間穿透了她的每一處毛孔。讓她顫慄。諾銀怔然看着眼前俊美無儔的年輕獵人,意識忽然變得有點模糊。

「你會笑話一個對自己的獵物產生感情的獵人嗎?」他的眼睛,像是暗夜裏最明亮的黑曜石,閃閃生輝:「不管怎樣,我很想告訴你……我喜歡你。」

四周小鳥婉轉啼叫,驚蟲輕輕鳴響。可是諾銀的耳中,好像只剩下了一個好聽的聲音。

他說,他喜歡她。不是獵人和獵物的關係,也不是因為草藥催情的結果,只是單純的,喜歡而已。

嘴角輕揚,魔族少女的唇角,美麗的微笑如同清晨綻放的野生雛菊。

「你在這裏等着我,我一會兒就回來!」風岩忽然放開她,笑吟吟地道。

不等她同意,他已經轉身邁開修長矯健的長腿,頎長的背影轉眼消失在密林深處。

果然,沒過一會,他的身影再次出現在諾銀的面前,笑吟吟從背後拿出一捧五彩的鮮花,鄭重地送到她的面前:「送給你。」

哇,盛開的黑天葵,金盞花,洋甘菊還有迷迭香們!驚喜地接過來那花香洋溢的花束,諾銀欣喜地叫:「哦,我早就餓了!」

貪婪地將鼻子伸在花束前用力一吸,花辦枯萎,花香散去,她氣色有點憔悴的臉上,轉瞬神采奕奕。

抬頭間,正撞見風岩一副牙疼的表情,她有點詫異。

「喂,你知不知道,我們人類的男子,是用鮮花表示對女孩子的愛意的。」他苦着臉,「你這樣暴殄天物,真有點兒叫我傷心。」

「哦,你們人類真是直接!」諾銀沮喪地叫,「我也知道花朵是植物的生殖器,可是直接送給女孩子這種東西……」

正取出身邊的小水壺喝水的風岩,一口水猛地噴了出來。老天。人類和魔族之間的交流,果然存在某些問題!

幸好,他早就料到這種情形。搖搖頭,他變魔法般從身後再拿出了一捧野生的鮮紅玫瑰,寵溺的微笑蕩漾在唇角:「那麼,可不可以給我點面子,別把這東花再吃下去?」

玫瑰啊?很香甜呢。

「這種花,叫玫瑰。」他說。

「我知道。」諾眼悄悄咽了口口水。

「在人類的花語里,它的意思是:我愛你。」

鮮艷嬌嫩的玫瑰上有晶瑩的露水,和魔族少女酒紅的一頭長發相映生輝,在一片蔥綠的森林裏,猶如愛情的火焰,蓬勃跳動,生機盎然。

是的,這就是他們最初的,從敵對到相愛的那場相遇。

那之後的日子,美好得宛如天堂。拋開了不同的身分,忘記了彼此的種族,只是一心一意地相愛就好了,每天早晨起來看到愛人的神情眼波,那就是一天的快樂源泉,可以孜孜不借地流淌。

遠離原來的身分,他們生活在少有人至的郊野。

那時候,他每天會采來滿屋的鮮花,裝點他們那間簡陋卻溫馨的小居,誰說在魔族眼裏,這些花不過像食物一樣沒有意義?她曾經忍着飢腸轆轆,一直到太陽落山,才依依不捨地吸走那些花朵的精氣。

誰能捨得呢?他說過,在人類眼中,花朵綻放,是表達愛的花語……

「傻瓜……儘管吃掉好了,你很好養!」風岩曾經大笑着,調笑晏晏,「別的人類男人又要養家餬口又要送花表意,難得我只作一件事,就能兩全!」

在這恍惚的,生命即將遠逝的一刻,那些甜蜜醇美的日子,明明就在昨日,卻已經飛逝如水,杳不可尋。

倒在地上的諾銀,脖頸上的傷門,鮮血流淌的速度,並不曾有一絲減緩。可是飄移的注意力沒有一丁點放在那上面,她的思緒,一直停留在遠方。

想到了什麼呢?是攜手同游,拋開一切責任和猶豫的那段日子?還是後來兵戎相見,慘淡相對的那份驚心?

她凄涼地笑了。

本以為,他們的日子就可以這樣過下去,無憂無慮。本以為,這份不傷害任何人的愛情雖然禁忌,卻也能夠得到縱容和諒解。可是,他們還是錯了,錯得驚心動魄,錯得無可救藥。

假如她當初再小心一點,警惕一點,是不是他就可以被永遠隱瞞着,不用面對那種背叛和欺騙般的痛徹心扉?

是的,只要她那個時候再小心一點點,一點點就好。

小心着不要讓他看到,她午夜時偷偷離開他身邊,跑去吸食人類精魂的秘密……那個殘忍的,卻也甜蜜的秘密。

腦海中,那個夜黑風高的夜,她從幾個癱軟成一團的人類身邊站起來時,身後,是風岩錯愕傷痛,震驚痛苦的眼睛。

那一刻,一切被隱瞞的,都赤裸裸無所遁形。

回憶起他當時那個眼神時,依然會令這時的她,痛徹心扉。幽幽嘆息,她抬起頭,迷惘地望着眼前眼中慢慢含淚的少年。

「你知道嗎?他拔出了刀……」

「什麼?」跟不上她跳躍無緒的話語,少年喃喃地問。

吃力地吐出淡然的話語,諾銀笑得慘然:「發現我偷偷吸食你們人類魂魄的時候,他對我,拔出了刀……」

夜夜枕邊溫存,日日攜手相對,原來,還是敵不過他守護了二十年的東西。

少年原本傷心無措的臉,聽到她的話,終於露出了不能抑止的痛楚。

「是的,你騙他。你說你是素食的,風大哥愛上你,是因為他以為和你在一起,不會面對傷害同類的良心。」他低低道,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所以風大哥決意和眼前的這個女子生活在一起,他給獵人同盟遞上了一封請辭信。那上面,說道他愛上了一個魔族的女子,雖然她不傷害人類,但是為了顧及她對魔族同類的的感受,他決定從此以後,辭去獵人的職位。

他看過那封信,那樣充滿內疚,卻也溢滿柔情,他至今仍記得裏面的某些句子。

「雖為禁忌,但求無愧;情之所至,終此無悔。」瀟灑倜儻,引得他身邊多少女孩子芳心暗醉的風大哥,曾經隔着信紙,對他曾經的夥伴們這樣表達他的無奈,也描述他的愛情。

可是,這個魔族女子是個陰險的騙子,她居然用那樣血淋淋的事實,害得風大哥無路可走,害得風大哥不得不交出他的生命來贖罪。

諾銀的臉上,卻露出他不能理解的傲然笑容。

「我沒有騙過他,從來沒有。」

「可風大哥他親口對同盟的所有人,承認是你害死了最近死亡的那些人命。」少年冷冷道。

「是,是我害死的。」諾銀眼中浮起譏誚之意,「可是假如讓我再選擇一遍,我仍然會毫不猶豫。」

少年冷笑。「當然,你是一個吃人的魔族。」

「不是所有的魔族,都需要吞噬人類的精魂為生……」諾銀淡淡道,「我從生下來,就只喜歡吃植物的精魂。」

「騙人,你……」

打斷他的嘲諷,諾銀臉上很柔和:「像我這樣吃素的魔族,一生中只有一段時間,需要進食高級生物的精魂。」

「什麼時候?」少年握緊了拳——無論怎樣,那都不可原諒。

「當一個魔族女子的身體里,孕育了一個小生命的時候……」她臉上終於浮現了一絲凄涼,淚光慢慢盈滿,「孩子的成長需要營養,植物的精魂根本不夠……養育他長大。」

少年身上輕輕一震,緊握的爭頭,無力地垂下。

風大哥……和她的孩子。

「一個母親的理由,夠不夠充分?」諾銀輕輕嘆息,眼巾有依稀璀璨的光芒流轉着,那的確,是只有母親才有的眼神,溫暖聿福,堅定不容置疑。

她靜靜地,凝視着少年石化的表情,有點恍惚。當時的他,也是這樣的表情呢……他手中那把寒光刺眼的刀遞到了她頸間,伴隨着一聲質問的嘶吼,那時候,自己沒有閃躲動彈,只是痴痴地看着他,輕輕問了他同樣的一句:「一個母親的理由,夠不夠充分?」

她不是不明白,這對於他,是一個怎樣殘忍的問題。可是.有誰能夠選擇呢?選擇從來不曾相遇,還是選擇放棄這個無辜的生命,中斷他來到世間的腳步……?

那時風岩的表情,她記得如此清晰。

他因為震驚憤怒而扭曲的英俊臉朧,是那樣一點點變得茫然,又一點點變得溫暖柔和。

孩子……有什麼人會不為自己的孩子而驚喜呢?那一剎,她終於放心,正要撲向他懷抱的時候,風岩眼中再度浮現的痛苦,驚醒了她。

是的,縱然是他和她的孩子,這卻是一個需要他的母親傷害人類生命來養育的孩子。

這未出生的小小嬰兒,對於他的父親來說,會是一個邪惡的存在嗎?

還記得那時候,她手足冰冷,屏息等待着,他的最終反應。心彷彿浸在風雪連天的冬季,她那時滿心驚悸,忽然想到,假如他要求她放棄這個孩子呢?她要不要幡然決裂,以死相拚?!

時間靜止,周遭萬物無聲。

所以,當經過彷彿天荒地老般的等待后,當他慢慢走上前來,輕輕抱住她,她曾是那樣地感激地渾身顫抖,幾乎眩暈——感激上蒼的厚愛,讓他她還能夠擁有他的愛情;感激他能夠放開一切,包容她和她的孩子。

淚水悄然落下,落滿整個臉頰,她抽噎著一遍又一遍低語:「風岩、風岩……我保證,只要這個孩子平安出生,我再也不會需要這樣了,只這幾個月……等到他出世,一切都可以恢復原來的樣子。」

「嗯,我明白……」被依靠着的男子,笑得那樣溫和堅定,彷彿剛剛撞見的那些,此刻都已經不足牢記。「他會平平安安地生下來,再平平安安地長大成人。」

「是嗎?」她淚眼朦朧地望他,知道自己含淚帶笑的樣子一定很狼狽,可是,她顧不了那麼多,只是一迭聲地間,「你會守護他?」

「是的,不止他,還有你。」他笑得雲淡風輕。

她是那麼單純地相信了他的脈脈溫情啊,她居然,就那樣忽略了他眼底深處,一晃而過的鋒利。那鋒利,也許不會對向她,卻有一天,會狠狠割傷他自己。

那以後,日子好像沒有發生過什麼似的,平靜地如同冬季河流上一望無際的冰面,下面隱藏着的洶湧暗流,在表面上並不能辨認。

「你也姓風,對不對?」諾銀輕輕一笑,看着少年,「我還記得一年前,我遇見他的時候,他叫你小風。」

「……是。」

「風岩他,經常和我說起你——他說,在你們獵人同盟里,他有很多一起出生入死,並肩攜手過的兄弟……你們一起生活,一起戰鬥。可是你,是他最放心不下的小師弟。」她微笑,想起了風岩意氣風發地,對她說過的那些事情。那時候,她只覺得他說到這些的時候,是那樣驕傲而快樂,卻沒有想到,當有一天他要面對背叛這些朋友和戰友的時候,該是怎樣痛徹心扉。

是的,她怎麼會愚蠢到以為,他居然可以忘記那些?那是他用熱血為之戰鬥過的東西,早已經深深印刻在他奔流的血液里,不會稍離。

少年的眼角,悄然濕潤。「是的,風大哥和我都是孤兒……我們的家人,都死在驚擾人類的魔族手裏。他比我大幾歲,當我剛剛從獵人學校里畢業的時候,他已經——是同盟里最優秀的獵人之一。」

默默不語,諾銀茫然地閉上眼睛,頸中的疼痛已經變得麻木,不知道,再過多久,她就能安然死去?

「小風……」她輕聲叫,「我想知道,他死的時候,是什麼樣的情形?」

少年看着她,痛苦地閉了閉眼睛。

「沒有人對他動手。」他嘶聲道,手指甲深深刺進自己的掌心,「那天他出現在同盟總部的時候,並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妻子,就是這些天害死這麼多人命的你。」

「是嗎?……」諾銀慘笑,「那麼,是他自己坦白的?」

「是。」少年木然地敘述,「他面對着所有人,坦然地說,這所有的血債,是他的妻子欠下的,由他一個人來還。」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開始還有人不願意相信,滄學長像瘋了一樣沖了上去,抓住他的肩膀,拚命地問他是不是弄錯了,可是風大哥沒有說話,只是抬頭看了他一眼……」少年嘶啞的聲音飄蕩在空寥的夜風中,充滿不真實的空虛。「看到風大哥的那雙眼睛,終於……沒有人再懷疑。」

是的,他見過很多經歷過苦痛的眼睛,可是,那個時候的他,居然也披風大哥眼裏的深切痛苦瞬間擊中。那不是愧疚和難過,也不是後悔和傷心,只是深深的了解和悲傷而已。

「他一個人孤零零站在往日的同伴兄弟們間。對我們說,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資格請求什麼,可是,他還是要請求大家,不再追究他的妻子,允許將所有的事情,讓他一力承擔。」

「他說,他不是不能帶着你逃走,但是,不來這一趟,他無法面對自己的心……」

他的風大哥,在血淋淋的面對和怯懦的逃離中,選擇了慘烈的前者。那時的他,黑衣黑髮,孤寂地站在同盟的大廳,淡淡微笑着,看着所有的人。

「我說過,要守護她的。假如一定要她的命來補償她的罪,那麼,請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那是風大哥輕聲說出的話,一語成籖。

「所以,你們就真的殺了他……用來警告其它的人,背叛你們那個什麼同盟的代價?」

諾銀嘶聲地笑,眼中有點掩飾不住的輕蔑和憎恨。

「不是,我們沒有。獵人同盟只是一個鬆散的組織,大家都是因為一樣的理想和願望,要守護自己想守護的東西,才會走到一起來,沒有人真能都對自己的同伴,下得了那樣的殺手。」少年的聲音逐漸透著疲倦,「假如不是你害死的那些人里,有滄學長一家,也許我們所有人都可以忽視自己的良心,放你們離去……」

「……滄學長一家?那是什麼人?」諾銀忽然覺得自己的周身,在急速變冷。

「你當然不知道,那只是你傷害的人命中,不起眼的幾個而已。」少年澀然道,「那是風岩大哥曾經的搭檔,他們在一起出過很多次任務!風大哥根本不知道,滄學長一家,就在一個月前,全部被魔族吸去了精魂,慘死在家中。」

諾銀渾身的血液,忽然冷凝。

她在生下這個孩子前,的確害死過很多很多人。原來,那裏面,就有風岩同伴的家人。

「然後呢……」她聽見自己空洞而慘淡的聲音。

「滄學長血紅着眼睛,沖了過來,慘笑着間他:『風岩,你的家人是這樣珍貴,那我的呢?我死去的家人是不是就活該死在你那魔族妻子的手裏……?』

雖然已經過了這麼多天,可他還是清清楚楚記得,風大哥在那一瞬間露出的絕望和震驚。和他在一起長大,他卻從來沒看見過瀟灑不羈的風岩露出過那樣的絕望悲痛的眼神,就好像有什麼……一下子就打破了他的堅持,越來越大;好像終於知道,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

「他看着滄學長,怔了那麼好半天,才輕輕說:『對不起,滄。我不知道你的事情。假如知道,我絕不會說出剛才的請求……』

「滄學長怒吼著問他:『你會怎樣?!你會把那個讓你鬼迷心竅的妖女交出來謝罪嗎?』

「風岩大哥淡淡搖頭,說:『不,還是不會。我只會這樣——』他慢慢後退一步,從身上掏出了自己用慣的那把匕首,靜靜看了我們大家一眼,在所有人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反手把刀刺進了他的胸口……

「我們當時很多人,都驚得傻掉了……滄學長和我一起撲過去,拚命想幫他止血,可是,他刺得那麼狠那麼深,根本就沒有救了。滄學長流着淚對他叫喊:『誰要你來償命?!你死了,難道我的家人就能活過來?』

「風大哥笑了笑.看着他:『可是不這樣,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也不知道回去以後,該怎樣面對她,還有我自己……』

「他的氣息一點點微弱下去,身上的溫度,也越來越冷。看着四周大家悲憤難過的神色,他忽然掙扎著,用最後的力氣對所有的人說:『我可以保證她……不會再傷害任何人。假如這樣仍然一定要殺死她,那麼,請告訴她……對不起,我沒能遵守諾言。』」

一直默默聽着他敘述的魔族女子,在彌留之際,終於悄然慘笑。

風岩,風岩——你何其殘忍。

那撞破秘密后,你加倍的刻骨溫柔,原來是悄然預支的留念。你只放任自己親眼看着孩子安然出生,就決然放手離去,一個人面對原本該我來面對的一切。

「他太蠢。」她含淚,譏誚地笑,「罪?什麼罪?他要如何幫我贖一條我不承認的罪?你們人類的女子,懷孕時多吃雞魚,又見誰說,那是一種罪?」

為什麼到了他們魔族身上,就成了罪?

「……」她面前的少年沉默不語。

「所以,我欠你們人類的,我自己用命來還……」她幽藍的眼眸里,魔族天生的驕傲有如火焰,獵獵跳動。雖然微弱,卻傲然不容輕視。

少年無力地垂下了頭,從沒想過去傷害這個女子的,她是風大哥生前一心一意想保護的人。

假如不是她自己跑來,瘋了一般向他們同盟的兄弟挑戰,他也不會激憤出手,向她亮出那把匕首。那是風大哥遺下的隨身兵器,而他,居然用它再刺向了他的愛人。

而她?就那樣不躲不閃,迎向了他染過無數魔族鮮血的刀尖。

死去的風大哥一定不會原諒他的,他用生命保護的人,竟然死在他的手裏。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諾銀望着臂彎邊一直安靜乖巧的嬰兒,眼神終於漸漸失去焦距,「你答應幫我和風岩……帶大這個孩子,我和他,都會很感激……很感激你。」

「我會的,一定……」淚眼模糊的少年,終於點頭。

倒在地上的魔族女子,霰力已經頹然散盡,可彌留的臉上,卻依稀光彩照人。

身體越來越冷,血液終於流盡。這又有什麼呢?也許她將要去的地方,沒有敵對的異族,沒有傷害和殺戮,只有燦爛如雲霞的滿地鮮花?而那個人,就站住花叢里,懶洋洋地微笑着,手捧一東怒放的玫瑰?

「風岩還沒來得及……給這個孩子起名字呢。我們魔族有一個傳說……傳說有魔族的人安然死去的時候,天上就會有一顆星星變成紅色……所以,他就叫星赤吧。」魔族的女子激微地笑,把身邊染著風岩和自己鮮血的匕首遞到少年手裏,「……等他十八歲的時候,請把這個交給他。再幫他把封印的記憶解開……請一定要告訴他,他的出生,是因為他的父母,曾經相愛。」

是的,我的孩子,我不要你心中充滿冰冷,抱着對世人的仇恨,孤獨地走下去。

我要讓你知道,雖然你父母是這樣不捨得離你而去,但我們離去的時候,含笑依依。

假如時光倒轉,光陰重回,我和你的父親,依然不後悔,那個清晨我們能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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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圍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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