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是誰解開了麻花辮

第六章 是誰解開了麻花辮

再見,刀子

朱朱出事的那天中午,陽光來得異常猛烈和茂盛,像一把巨大的傘從天空黃燦燦地空投下來,照在中學校園綠茵茵的操場和古老的建築上,發着刺目而帶着白點的光。沒有風,這座城市的大地被巨大的熱浪籠罩,所有的一切都顯得躁動和不安。

中午的時候,我正在教室翻著一本書,大勇就推開門沖了進來,他一臉的慌張:「西鴻,不好了,朱朱殺人了,朱朱殺人了……」我愣了一下,然後大腦「轟」的一聲出現了空白。

一輛呼嘯而來的警車尖銳地鳴著警笛停在校園的草坪上……

朱朱出事的時候是中午。朱朱人又矮又小,朱朱衝動而又喜歡玩刀。

中午的時候,朱朱去髮廊剪頭,我記得他曾經給我們說過天太熱,他要去刮光頭。我說只有犯人才刮光頭。他咧嘴笑了笑,說如果被抓進局子就用不着再颳了。他這樣說話的時候還一臉得意,但他決沒想到這句玩笑話竟不幸把他自己給言中了。

髮廊里剪頭的是三個小青年。朱朱因為給他剪頭的人動作慢了……可能是天太熱,剪掉的頭髮有幾根掉進了他的頸窩,朱朱就和他們大聲吵了起來,後來就動了手,而且是朱朱的拳頭先伸出去的。對方三個人一起上,拳腳一陣亂飛,把朱朱揍了個落花流水,連鼻血都給揍出來了。動手打架的時候朱朱的頭剛剪到一半,就是說他一邊頭上有頭髮,而另一邊頭上卻光光的,也就是陰陽頭。

朱朱被揍了之後心裏火氣直衝,他就頂着個陰陽頭從髮廊里衝出來,衝到大街斜對面的飯館里抓了兩把大號的菜刀,提着就像瘋狗一樣地撲了回去。

飯館的人看見朱朱的陰陽頭就感到非常好笑,他們只注意朱朱的新潮髮型去了,沒有想到他會去抓菜刀。飯館的生意顯然不太好,有幾個人在打瞌睡。當朱朱抓了菜刀衝出飯館的時候,打瞌睡的人也醒了。他們意識到朱朱要幹什麼,全嚇壞了,要知道兇器可是飯館的呀,於是便有人往附近的聯防點跑。

朱朱提着兩把大號菜刀瘋狂地衝過大街,眼睛裏佈滿了血絲。那時他的模樣非常嚇人,頭髮是稀奇古怪的陰陽頭,臉上飄着鼻血,眼睛像電光,手裏提着兩把磨得鋥亮的大號菜刀,他衝過大街的時候,陽光下的行人全嚇壞了。

後來朱朱回憶說當時他氣壞了,心裏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弄死他們。他回憶的時候一臉沉重,那會兒他已從勞教所放出來,而我大學已經畢業,他痛苦地說當時自己太不懂事了,動不動就要弄人,為什麼不有話好好說呢……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淚水都流了出來。

菜刀鋥亮,在熾熱的陽光下折散出白光。朱朱瘋狂地衝進了髮廊。

髮廊里的三個人絲毫沒有料到朱朱會反撲回來,他們點上煙正在那裏洋洋得意地議論朱朱:「剛才那個寶器,龜兒子實在欠揍,居然想和我們三個人作對……」

這時候,朱朱提着菜刀沖了進來。刀光一閃,一刀便砍在了那個正在說話的人肩上。

其餘兩個人還沒反應過來,朱朱的刀已經追了過去。朱朱瘋狂地舞著菜刀,又砍翻了一個。

另一個轉身就跑,剛跑到門邊,朱朱就一菜刀劈在了他的屁股上,但是他忍着疼痛仍然強撐著跑掉了。然後朱朱就開始舞著刀在屋裏亂砍,把髮廊里的東西砍得稀爛。

躺在地上的兩個人嚇得暈死過去,其中一個還尿了褲子。

這時候朱朱看見了牆上的一大塊明晃晃的玻璃,玻璃里的朱朱一臉殺氣地頂着一個陰陽頭。

朱朱一刀砍在玻璃上,玻璃發出一聲脆響,落下來紛紛揚揚的碎片,有些碎片就濺在了朱朱身上。這傢伙眉頭也不皺一下,繼續提着刀在髮廊里亂砸。兩把菜刀的鋒刃到刀背中間都沾著血,而朱朱像一枚釘子。四五名聯防隊員提着電棒和橡膠棍飛快地衝進來。「放下兇器!」他們叫,聲音又大又嚴厲。朱朱的眼神里突然掠過一絲倉惶,手裏的菜刀掉在了地上,整個人突然軟了下去。

當我和大勇以及班裏的一些同學喘著粗氣跑到髮廊的時候,我親眼看見髮廊里一地零亂的玻璃碎片,裏面的許多家什被砸得稀爛,許多物件上還佈滿了一條條深深的刀痕,牆上和地上都沾著血跡……我吃驚地看着這一切,額頭上冷汗熱汗都在冒。

髮廊外邊圍着許多看熱鬧的人,門口站着兩名保護現場的聯防。

我突然感到一陣眩暈,陽光在我的眼前全變成了一道道有着黑點的白光……

貝小嘉捏着我的手,她用方巾給我擦汗。不知為什麼,那一刻我感到渾身無力,心裏空蕩蕩的,我突然發現我的內心升起來一種強烈的前所未有的恐懼。

「我們回去吧。」大勇說,他的神情也很緊張。

那一天,警車在校園尖銳地鳴響,我一直沒有看見朱朱。

「朱朱脾氣不好,朱朱容易衝動,他早遲要出事……西鴻,你不改改脾氣,你也一樣。」這是以前文青水對我說的。我再次見到朱朱是在一星期之後的全校師生大會上,他光着頭耷拉着腦袋戴着手銬站在主席台一角。

操場旁邊停著兩輛警車,沒有鳴警笛,但紅色的警燈仍在不停地轉動。

校長在宣佈開除朱朱的學籍希望所有同學引以為戒之後,一名穿制服的年輕公安宣讀朱朱勞教三年的判決書,宣佈完后就把朱朱帶下了主席台。在這個過程中,朱朱一直耷拉着腦袋,規規矩矩地站着,一動也不動,像一根可憐的木頭。

在操場旁邊,坐着朱朱的父母,他的父親臉上沒有任何錶情,但一臉鐵青,而他的母親一直在流淚。操場很靜,偶爾會聽見朱朱母親拚命壓抑住的抽泣聲。

程岑也來了,他一直和朱朱關係很好。程岑他們職高要早我們一些時候畢業,現在他剛拿了畢業證正準備找工作。程岑站在停警車不遠的一棵大樹邊獃獃地望着朱朱,那裏還站着一些看熱鬧的教工家屬。

我坐在操場上,也像程岑一樣獃獃地望着朱朱。而坐在我旁邊的貝小嘉一直在偷偷地觀望我的表情。這個星期我心情一直不太好,有時候晚上還要做惡夢,白天人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樣懨懨的不愛說話。貝小嘉只是陪着我,但我明顯地感覺到她複習功課已不那麼專心了,我知道她在擔心我,可我總是提不起精神來。

朱朱被押著走進警車之前,他的母親終於忍不住大聲哭了起來,「朱朱——」他的母親哭喊著追了過去。程岑也喊著朱朱的名字跑向警車。

遠遠的,我看見朱朱的母親在陽光下哭得很傷心,她的頭髮幾乎完全白了,被風吹拂起來,零亂地飄着。那一刻,我的眼裏有了淚水……

校長正在大講「引以為戒」,他並不知道不用他講這些道理我們也從朱朱的身上體會到了許多刻骨銘心的東西。我突然從會場上站起來,飛快地向警車跑去。我站起來的時候嚇了貝小嘉一跳,她伸手想拉,但沒拉住。大勇也跟着站起跑在我身後。

「程西鴻,馬大勇」,班主任老頭吃了一驚,他叫。

會場由於我和大勇的突然舉動引起了些微的騷亂。

我們飛快地跑到警車旁邊:「朱朱——」

朱朱早已滿臉淚水:「媽媽,爸爸,」朱朱大聲哭着,「我對不起你們,這次我改,我一定改……」。他的父親扶着他哭得非常傷心的母親站在旁邊,他的父親雖然臉色鐵青,身體有些微微發抖,但自始至終沒有掉一滴眼淚。

許多年後朱朱告訴我,他父親當年幾乎不準備再認他這個不孝的兒子了。

兩名執法人員抓住朱朱的手,「上車上車,」他們嚴肅地說。

「西鴻,程岑——」朱朱的聲音里有一種徹底的瘋狂,「不要再混了,不要再在社會上打架了……」這時候朱朱的眼裏開始下一場傾盆大雨,他的聲音顯得無助而倉惶。

警車在陽光下響着激烈的馬達聲,警笛開始叫起來,聲音尖銳而又充滿了莊重。

朱朱坐在鑲有鐵條的警車後座里,臉上充滿了無助,淚水洶湧如同一條永不停止的小河,「西鴻……我家裏有什麼事你多給幫幫……我媽她……」朱朱戴着手銬趴在玻璃上:「我媽她……老了……」陽光下,朱朱母親的滿頭白髮在風中飛舞,彷彿沾滿了雪花的野草在輕輕地搖著,搖著……而警車開始飛馳。

「朱朱——」她的母親發出悲涼而又是無助的哭喊,接着人就暈了過去。

我和程岑,大勇獃獃地站在原地,不知什麼時候臉上都有了淚花。

在我們身後,是全校師生驚異的目光,我沒有回過頭去,我的眼裏是濕濕的淚水。

就在朱朱被送進勞教所的那天夜裏,夏天的月亮依然一如既往地銀白亮麗,我和程岑、大勇提着幾瓶酒走到江邊。江水淙淙,月光下的青草地有着一種驚心的綠。我們在一塊石頭邊坐下來,一人抱着一瓶六十度的白酒開始喝。在這個過程中,誰都沒有說話,大家只是抱着酒瓶往嘴裏灌,一口,又一口。我們的心情都很沉重,但我們知道,那並不僅僅只是因為朱朱……後來我就有些醉,我提着酒瓶從石頭上站起來,搖搖晃晃地沿着江邊鋪滿了鵝卵石的防護堤走。程岑和大勇抬起頭看了看我的身影,什麼也沒說,只是拿着酒瓶慢慢地把自己當做敵人一樣地灌。月光照着一個人的憂鬱,那麼多的淚水,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爬上了我年輕的面頰。我歪歪斜斜地提着酒瓶,那裏面還蕩漾著一小半瓶白酒,我把它隨手丟進江里,瓶子發出脆脆的冒水泡的聲音一點點地下沉的時候,我感到內心也有什麼東西在一點點地下沉。

我從懷裏摸出從不帶鞘的刀子,那是一把在做工和材料上都非常講究的刀子,它大約有七寸長,刀身紋了花朵,薄冰一樣的鋒刃像霜一樣逼人心魄,尤其刀尖,亮亮的,像一滴寒芒,比一枚針更為鋒利。我輕輕地撫摸著刀子,就像在撫摸著一個凄艷絕倫的冰雪美人。我用手指輕輕地一彈刀身,它就會錚錚作響。它曾經陪伴我整整四年無知的青春期時光,它常常會在一場混戰中追上一個人的屁股或者其他可以流血但受傷后並無大礙的部位。我捏著刀子,我的淚水流下來,滴在刀子上。刀子發着月亮一樣的光。此刻它在我的心裏突然就有了一種恐怖的面孔。我記得那個教我玩刀的人曾經對我說過,他說如果有一天你突然對你自己的刀子充滿了恐懼,你就千萬不要玩刀了,因為那時你的心裏已經有了責任和良知,有責任和良知的人是不適合玩刀子的。而現在,我對刀子產生了恐懼……

我用嘴唇碰了碰刀子,刀子傷心而冰涼,刀子上有一種痛疼的寒光,像一支鞭子突然從我的心中響亮地劃過。我把刀子從嘴唇上移下來,然後使勁地捏了捏刀柄,義無反顧地把它扔進了江里。刀子劃出一條好看的弧線,掉進水裏濺起幾滴浪花,發出脆脆的聲音。

從那以後,我就非常討厭別人叫我以前玩刀時的綽號:刀柄。因為從我把刀子扔進月光下的河水裏開始,刀柄這個名字就永遠不存在了。因為玩刀的時代已經從我心裏死去,並且永遠不會復活。

唐兒和鄧起的婚期定在八月二十日。

當鄧起把這個日子告訴給唐兒並同時告訴她已經發出了請柬的時候,唐兒剛剛才被鄧起壓在那間蒸籠一樣的房間的樓板上幹完那件事。「你媽媽也會來,」鄧起看了一眼唐兒沒有任何錶情的臉,說:「怎麼?不高興。」於是唐兒只好在臉上拉出一絲微笑。

「八月二十日」,唐兒想,她感到心裏被巨大的黑暗填滿,她突然想到了文青水。

這一段時間,在師大校園,學生們關於畢業分配的去向問題像傳染病一樣瀰漫在四面八方。誰誰誰去了哪裏,誰誰誰想去哪裏,大家一談到這個話題都激動異常。在這個過程中,唐兒清楚地知道了文青水將會留在校報。

「唐兒,和你很好的那個會臉紅的文青水留校了哩,」有女生銀鈴一樣地笑着這樣嚷,「你肯定早就知道了吧……」唐兒只好跟着她笑,她笑得很難過。而唐兒的去向卻在她踏進大學校門之前就已經定下來了,那就是在離師大並不太遠的鋼廠子弟中學教書。有時候唐兒會想到逃避或出走,她想起了巴金小說中的人物,但這個念頭剛一升起便熄滅了。唐兒知道自己不能擺脫命定的道路,她想自己唯一可以報答鄧起的方法就是把自己嫁給他,然後按照鄧起的願望為他生下一個兒子或者女兒。

不過,唐兒一想到自己會這麼近地和文青水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就會感到一點點安慰。「起碼我還可以見到他。」唐兒憂鬱地想。

「八月二十。」唐兒默念著這個數字走回校園的時候,心裏不知為什麼就有了想見一見文青水的想法。她感到男生樓有一間熟悉的房子現在像一種來自天空的魔力在召喚着她,她感到心裏有一種躁熱,泉水一樣在流動……

文青水留校的事情已經定下來。師大人事部已經在調他的檔案了。

但文青水彷彿對這些無所謂似的,他成天四處遊逛。白狐和林川他們都認為文青水很快樂,儘管他的快樂里好像隱藏着一種令人不愉快的玩世不恭,但大家都認為他是在努力借這種方式來驅趕唐兒留在他心裏深刻的影子,更何況他還常常和那個大三的雖然相貌很普通但身體線條卻很流暢的女孩章玫在一起進進出出。於是大家都認為文青水已經快要從唐兒的陰影里走出來了。文青水對章玫幾乎談不上有感覺。章玫實在是太平凡,平凡得讓人常常記不起她來。「章玫是誰?」當章玫的名字偶爾被朋友們提起的時候,文青水就會不自覺地說出一句:「章玫是誰?」大夥還以為他裝傻,都笑起來。程西鴻以為文青水是由於章玫長得不漂亮而不願意承認,就說:「女朋友平凡一點好,適合做家務,要這麼漂亮幹嘛,又不是去商店買花瓶。」大夥都附合著:「對,對,平凡一點好。」

文青水寢室的門常常是虛掩著的,並沒有關上。章玫總是在中午來敲門,她總是先敲幾下,然後再把頭悄悄伸進門內:「文青水在嗎?」她說。

這時候文青水一般都躺在床上,聽見聲音就機械地走出來。

章玫實在是很平凡,在文青水關於章玫的記憶中,章玫總是普通得像飯桌上平易近人的蔬菜,文青水覺得她幾乎沒有什麼新鮮感,她永遠都穿圓領衫和牛仔褲,好像從來都不會脫下來洗掉一樣,儘管她的衣褲總是整潔而樸素。

文青水其實並不是真的記不得章玫,他只是常常感到心裏莫名其妙地一陣煩亂,並且會出現空白和遲疑。他想我這是怎麼了我不是已經忘記了唐兒嗎?

但是文青水架著黑邊眼鏡的臉上卻常常表現得很快樂,他知道自己是想掩飾什麼……夜深的時候,文青水在寢室同學們的鼾聲里總是很難入眠,白天的堅強在夜晚裏變成一望無際的脆弱,他常常會被淚水和惡夢困惑到天亮。「這都是因為她!」文青水偏執地想,他覺得自己現在非常討厭唐兒。

文青水在白天總是顯得很慵懶,他和章玫機械地在江邊的青草地上散步。每次走到那片青草地,他們就要干那件事,相互懷揣著各自的秘密。

而一旦幹完那件事,文青水就會覺得很無聊,就想馬上離開她,儘管文青水承認自己的內心深處並不是太討厭章玫,但也談不上喜歡她,哪怕一點點。後來文青水在回憶自己和章玫那段畸形的交往中,他發現那會兒他只是把章玫當做了一個熟悉的陌生人而已。「青水,」章玫雖然是被動地干那件事,但她的激情總是越燃越旺:「和你在一起真好。」她的聲音像夢囈。

章玫實在不能算一個太令人討厭的女孩子,和文青水接觸的這一段時間裏,她幾乎沒有對文青水有過什麼要求,就連說話也會表現得如同一個小孩面對玻璃器皿般的小心翼翼。而只要文青水需要,她就會像一個士兵對上級長官一樣隨叫隨到。章玫的話文青水並沒有聽見,他眯着眼躺在青草地上看着天空,天空有很亮的雲。文青水感到有一種無法言說的疲倦在圍繞着自己。

章玫對文青水的態度並沒有生氣。儘管有幾次她也奇怪文青水怎麼會這麼輕易地就要了自己的身子,但她很快就丟掉了這種想法,代之而來的是只有初戀的少女才能體驗到的快樂的秘密。「詩人都是高傲的,對萬事萬物都一樣,」章玫想,「包括對我……」這樣想着的時候她居然還會為自己能夠和一位詩人愛着而害羞。所以她並沒有在意文青水對待自己的態度,並且後來還慢慢習以為常。

現在也是這樣,她甚至認為戀愛中的男人就應該高傲一點。章玫對剛剛經歷了的又一次**毫無興趣可言,她躺在文青水旁邊,對文青水說:「青水,我背詩給你聽吧。」文青水並沒有表示同意或者說不同意,章玫就背了起來,她的普通話很有些流暢,柔柔的,像靜夜裏的鋼琴曲。四周寂靜無聲,只有江水淙淙如同一個個音符,陽光很好,青草地綠綠的一望無際,後來文青水就在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誦詩聲里睡去了。

章玫停下正在背誦的句子,她發現文青水已經悄悄地合上了眼睛,陽光照在他青春的臉上,他的臉有紅紅的蘋果般的色彩,嘴裏還含着一根綠綠的有着肥胖枝幹的青草。章玫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他真可愛,」章玫想。然後她就輕輕拿掉文青水嘴角邊銜著的青草,紅著臉把自己的嘴唇在文青水的唇上輕輕地碰了碰,然後立即移開。她趴在草地上,用手托著下巴,非常專註地看着文青水,好像文青水的臉上寫着什麼精彩的事情。文青水仍然睡得很沉,他並不知道有一個少女在夢中吻了自己。

文青水醒來的時候天邊已經出現了彩霞,在落日的輝映下大氣而美麗。

文青水醒來所看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一雙眼睛,一雙滿含着痴情和平靜的小眼睛。他有些不自在地站起來做了個伸懶腰的動作:「天黑得真快,」他說。文青水並不知道章玫趴在自己的身邊,用那雙小眼睛已經觀察了自己一個下午。章玫站起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手臂又酸又麻,她甩了甩手,說:「晚霞真好看。」

但是文青水並沒有欣賞晚霞的意味。「我們回吧,」文青水面無表情地說。

章玫有些失望,她本來還打算再坐一會兒的。但她的失望並沒有表現出來,她只是快樂地跟在文青水身後往回走。路上偶爾交談什麼的時候,文青水只是在鼻尖里發出一個聲音或者吐出一兩句簡單的話。他的心空蕩蕩的,像吊在水井中間的一隻木桶,而章玫仍然懷揣著內心美好的設想。他們一同在一個小館子吃了些東西,文青水就把章玫送回了女生樓。

每次的整個過程幾乎一模一樣,碰面后先去江邊的青草地或別的什麼地方(有時也去向天那兒),然後文青水就發泄般地干一件事,完了就坐一會兒,然後去吃飯,最後再把章玫送到女生樓。整個過程像一條流水線一樣地整齊和按部就班。章玫對這個驚人的過程毫不在意,她並不知道這將是一個悲劇的暗示,她把這個過程解釋為文青水的生活很有規律。

他們的會面一般是章玫去男生樓找文青水,偶爾文青水也會去女生樓找章玫,但這種時候非常少,除非是他覺得自己很寂寞很慌亂而又不願意獨自一個人無聊地呆在寢室。

在大學,男生是不能進入女生樓的,所以男生要找女生一般只能在女生樓背後喊某位女生的名字。文青水不願意去女生樓背後喊章玫,因為他害怕看見七樓上那個開滿野花的窗口,他一般直接走到女生樓大門,讓守門的太婆去叫章玫。文青水一直希望能讓女生樓更多的人知道自己和章玫要好,他想刺激另一個女孩。可是除了自己和幾個很要好的朋友,誰都不會相信他和唐兒已經分了手,因為在許多同學的心目中,文青水和唐兒正好是「才子佳人」的典型校園愛情。

讓文青水不高興的是,他去女生樓找章玫的時候很少被唐兒和熟悉他的同學發現,就是唐兒自己,也只是見到一次。有時還會出現這種情況,當文青水在女生樓下等章玫的時候,居然有熟悉他的女生問:「詩人,又在等唐兒吧?」而面對這句簡單的問話文青水常常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只有傻笑。

現在,章玫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女生樓拐彎的地方,這個過程仍然沒有被任何一個熟悉的女生看見。文青水點上煙,不知為什麼他就很隨意地走到了女生樓背後。在女生樓背後,七樓上的一個窗口,野花開得很燦爛。

文青水站在那裏,他看見那個窗口亮着一盞桔紅色的燈,映得窗口的野花像沾了一圈霞光。文青水的心情突然就變得複雜而氣憤,他扔掉剛燃了一小半的煙捲,並且用腳狠狠地把它踩住,就像在踩一隻可惡的小老鼠,然後他大步流星地往男生樓走去。

月亮已經升起來。月光下,一窗的野花熱烈而奔放。

文青水走回寢室的時候臉上已經有了快樂的笑意,儘管他的內心仍然動蕩和不安。

寢室里圍着幾個朋友,程西鴻和向天也在。大夥不知在談什麼,一個個興高采烈,鬧得很開心,見文青水進來,白狐就嚷:「鳥兒,馬上就畢業了,成天在外邊鬼混,沒幾天哥幾個就要各奔東西,你一點兄弟感情都不講,就不興陪幾個哥們鬧騰鬧騰。」他的聲音又高又尖。「典型的重色輕友,」林川說。文青水裝出一副傻笑,踩得樓板震天價似地響,然後他就躺在了自己的床上。「累呀,」他嘆息。「見着我們就嚷累,」白狐笑着說:「你小子又幹什麼壞事了。」「關係稿,」文青水大聲叫着白狐的綽號:「你別老拿我開涮,你要記住你畢業考試抄的是誰的,警防老子揭發你。」

白狐是**,讀書總是不用心,考試時常常出現翻書、偷看之類的情況。現在文青水一揭他的老底,他就有些不好意思。大夥就快樂地笑起來,聲音像放飛了一群鳥兒。

白狐臉皮厚:「嘿嘿,老子以後再不抄你的答卷了,老子畢業了……」他居然一臉得意。

林川冷不防在白狐肩上捶了一拳:「感謝上帝,幸好你崽兒畢業了進的是工商局,如果專業對口當教師,恐怕不僅僅是誤人子弟,那實在是有損人類靈魂工程師的形象。」

林川話音剛落,白狐就亂嚷起來:「傻瓜才去當教師。」

他的這句話打擊面太寬了,除程西鴻而外,其餘的人畢業後幾乎全都要去中學執教。

大夥鬧着說:「把這龜兒弄了,他還沒離開學校哩,就敢看不起教師,畢業了還得了……」向天笑着做了一個卡脖子的動作:「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們,上,把白狐這壞蛋揍一頓……」「龜兒子激起公憤了,」林川叫。

然後大夥一擁而上,拉着白狐就開始不輕不重地假裝揍起來。白狐慌忙裝出一副落水狗的模樣:「哥幾個,饒小弟一馬饒小弟一馬……青山不改,綠水長流。」這小子裝孫子一套一套的。「脫他的褲子,打屁股。」程西鴻開始出餿主意。大夥哄然響應,一個個快樂地去拉白狐的短褲。白狐慌了,「嘿嘿嘿,」他傻笑着:「你們別逼我,狗急了是要跳牆的。」

「老子今天就是要打你屁股,」林川一臉奸笑地看

兩手緊緊提着褲腰的白狐,「老子長期受你欺負,今天要報仇了,」他說:「你撞牆吧,你跳樓吧。」

唐兒就是在這時候踩着我們的聲音出現在門邊的。她依然美麗動人,短髮微微捲起來,像一小朵一小朵抒情的浪花。她像一株紫苜蓿一樣站在門邊,大大的眼睛裏閃著無辜和無助的光芒。唐兒的出現讓所有的人都呆住了。白狐仍然保持着雙手提褲腰的姿式,傻傻地站在那兒。「她來幹嘛。」程西鴻小聲嘀咕了一句,話音里明顯對唐兒有意見。

向天拉了拉程西鴻,示意他別亂說話,然後就率先離開了男生寢室,大夥也跟着向天走了出來。他們從唐兒身邊經過的時候,誰也沒和她打招呼。程西鴻走在最後,他對唐兒的態度非常不友好,眼神冷冷的。他拍了拍文青水的肩,意思是讓他冷靜點。然後這小子居然吹着口哨從唐兒身邊過去。唐兒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他們對自己的蔑視,心裏的雨點就更加陰霾。

「八月二十日。」唐兒在默念著這個對自己意味着黑顏色的日子的時候,已經從鋼廠那幢簡易甚至破敗的單身宿舍走回了校園。那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但是有月亮和星星,映出校園柏油馬路兩邊的矮樹林很重的陰影。刺梧桐偶爾掉下一兩枚葉子,在唐兒身邊輕輕地飄過。

這時候,唐兒發現自己內心深處有一種憂傷已經病入膏肓。她突然就想到了文青水,並且有了立刻要見到他的想法。

淡淡的月光下,唐兒的臉上寫滿了懷念的病毒,她突然像一個瀕臨死亡的老人捂著胸口咳嗽起來。

唐兒永遠記得那天晚上在向天家給文青水講述自己的故事時文青水驚心動魄的表情。唐兒講故事的方式非常糟糕,她講出了所有足以傷害任何一個人的細節,後來她發現自己的聲音在不知不覺中就有了某種恐怖的色彩,語音冰冷如同千年寒玉。文青水在她的故事裏如同一根絕望的稻草飄流在一望無際的茫茫大海,後來文青水就開始劇烈地顫慄起來。

唐兒說:「其實我剛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就知道今天的結果,但我又想讓自己最青春的四年大學生活多一些美麗和夢幻……我想大學畢業之後就默默離開你,讓我們的故事無疾而終,我去嫁人,而你可以另外去找一個更好的女孩子……就當我們做了一場夢……」

唐兒講到這裏的時候文青水突然發出一聲尖厲的狼嚎:「不,不是這樣。」他的雙眼在一瞬間充血,像一匹身上被射中了三支箭的老虎一樣瘋狂地衝出了房間。

那一刻,唐兒幾乎立刻暈厥過去,她感到眼前飛動着金蠅一樣的星芒,她忽然聞到了一種與死亡有關的氣息……

現在,唐兒像一支陰天裏長大的木蘭花一樣站在門邊,她用無助的眼神看着文青水。文青水突然覺得心裏很平靜,以往無邊無際的冷漠和仇視在一瞬間煙消雲散。他看着唐兒的眼神,唐兒的眼神很無助。

文青水感到自己心裏有一種什麼東西在一點一點地下陷……他又想到了那個從唐兒嘴裏飄散出來的帶着血腥味的夜晚。當文青水得知了唐兒的故事的時候,他的第一個感覺就是:這不是真的,這簡直就像是一場拴著繩子的惡夢。第二個感覺是他認為唐兒很自私。「她明明知道自己是一口陷阱,為什麼非要拉着我往這陷阱里跳?」「她太自私了!」文青水這樣固執地想着的時候內心不知不覺中對唐兒充滿了仇視,他想你可以這樣對待我那我又怎麼不可以這樣對待別人,後來他甚至絕望地認為愛情就這麼回事了。於是一個痴心而純粹的少女章玫在莫名其妙中就成了這場悲劇的配角。

但是現在,文青水面對一個真實的唐兒的時候,他非常奇怪自己內心居然沒有任何一點仇視。他用柔弱的眼睛看着唐兒。他的內心突然充滿了平靜,就像陽光下一池被風吹皺的春水。門在唐兒身後輕輕地合上了。

唐兒站在那裏,她依然穿着有花紋的衣裙,眼睛亮亮的,顯得脆弱而無辜。他們的眼睛幾乎同時定格,和著寢室內亂糟糟的什物,構成一幅靜物素描。在這個過程中,房間里除了呼吸聲什麼聲音也沒有,兩雙蒼白的眼睛在相互對視,裏面各自埋着一口深不可測的井。

後來文青水突然低低地輕呼了一聲:「紫兒。」

再後來他們就突然緊緊地抱住了,相互用嘴唇尋找著嘴唇。他們的擁抱顯得非常熟悉,就像兩個優秀生面對着同樣一道非常簡單的練習題,而且動作流暢。他們緊緊地相擁著,臉上掛着憂鬱。他們開始瘋狂,彷彿都想在這個過程中永遠地繼續下去或者就這樣相互在一瞬間永遠地死過去,不願再回到這個盛開了鮮花也盛開了垃圾的空氣中去。

後來他們終於停止下來,像兩枚跑掉了氣的氣球降落在地上。

屋裏沒有聲音,幾乎連呼吸也不存在了。只有淚水滴落下來,只有淚水在相互的身體上與汗水混在一起。在結束整個過程的時候只有唐兒說了一句話。「八月二十號我結婚。」聲音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紀。

那時他們已經在各自的身體上裹了一層不同顏料的布,他們穿戴整齊地坐在床邊,低下頭不說話,空氣顯得有些窒息。不知過了多久,唐兒站起來:「我得走了。」文青水仍然沒有說話,他開始吸煙,火星一閃一閃的,他仍然低着頭,像在開批鬥會。

唐兒走到門邊又停下來:「八月二十號,」聲音明顯有一種弦斷了的意味:「我結婚。」

文青水絲毫也沒有震驚,這是他預料之中的事情。但他的眼神有些暗淡,在黑邊眼鏡下像兩口挖開的井。他仍然低着頭吸煙,直到唐兒沉重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頭很久,他也沒有抬起頭來。

同學離別

那一年的夏天熱得人直想躲在冰櫃里永遠不出來。在不經意中,文青水的大學生活就結束了。畢業那幾天,陽光厲害得街上所有的人都認為自己已經完全熟透了。這座充滿瘋狗氣味的城市除了茁壯的刺梧桐,幾乎看不見什麼綠色,所有的一切都被大面積的太陽罩上了一層層金黃的光。人流煩躁地湧向大街,非常渴望一場發亮的大雨從天而降。林川和白狐離開這座城市的時間是一個上午。林川被分到四川南部一個著名水城的中專里任教。火車九點半開,八點鐘的時候我和向天、程岑就跑到了男生寢室。火車站離師大校園只有十分鐘的路。林川和白狐的行李早已打包郵走了。

師大校園的人非常多,一個個都行色匆匆。許多人都開始忙着告別,也有一些人將要去很遠的天涯海角,他們可能這一生都沒有什麼機會再回到母校了,所以臨走的時候都想再多看看這座保留着自己青春回憶的大學。

我們走進文青水他們寢室的時候屋裏亂糟糟的,地上扔滿了廢紙屑和不要的衣物,靠門兩邊的書架上空空蕩蕩。文青水和林川已經起了床,只有白狐穿着條褲衩還在床上呼呼大睡。向天過去踢了踢白狐:「神經病,起來了,火車要開了。」

昨天晚上我們一大群人情緒激動地在向天家裏喝酒,想到這麼好的朋友,明天就要相互離開,大夥的情緒都很糟糕。桌上有許多菜,一旁放着兩箱啤酒。我們喝着喝着就相互摟抱着哭了,而且哭得很厲害。桌上的菜基本上沒有怎麼動,但酒卻喝得一瓶不剩。白狐雖然平日老愛嬉皮笑臉,但一直把朋友間的感情看得很重。「哥幾個,」他的語音哽咽,「哪天想到兄弟了,還是來看看我……」他說:「咱們兄弟一場,我也沒啥說的……」他哭起來,聲音顫抖得厲害。

林川來得很晚。他的女朋友司馬杜要去深圳,坐的是晚上的火車,他和司馬杜的家人一塊去火車站送她。司馬杜是那種外表柔弱而胸懷大志的女孩,她決心要去深圳闖蕩一番,她勸林川畢業后和自己一塊去,她負責給林川去找名額,但林川說什麼也不同意。儘管他非常愛司馬杜,但是他認為自己必須回老家去,父母都是鄉下人,辛辛苦苦養育自己讀完大學實在不容易,他想畢業后回老家,多照顧照顧自己的父母。兩人的意見雖然出現了分歧,但暫時並沒影響到雙方的愛情……林川送走司馬杜后就飛快地跑到向天這兒。他進門的時候兩眼紅紅的,好像剛哭過。向天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同時遞過來一瓶酒。

再後來我們就唱着歌一起走到了月光下的師大校園。這個主意是向天提的,他對林川和白狐說,「再去看看校園吧,往後我們可能沒有多少機會在一起走走校園了。」於是大夥便搖搖晃晃地出了門。那時向天並沒有料到他這個充滿友情和浪漫主義色彩的提議,會使他和他心愛的前來和他道別的少女失之交臂。

校園裏幾乎所有的宿舍樓上都亮着燈。月光照耀着大地,師大校園在我們眼裏一如既往地年輕。月光下,大夥都淚流滿面。那一夜,我們手拉手地走過師大校園的每一個角落。我們一邊走一邊連續地唱着一支叫做《水手》的歌,聲音整齊而響亮,彷彿有一種劍膽和豪情充滿了所有人的心。月亮在更深的夜裏水紋一樣遍佈大地,後來我們累了,就一起倒在師大校園綠茵茵的草坪,看月光照在相互的身體上……

我們把林川和白狐送到火車站的時候,陽光已經開始赤紅起來。

火車站人山人海,這一趟車將要載走很大一部分年青的心跳。火車停在鐵軌上,車門邊有許多人在瘋狂地擠。站台上,人群熱鬧而情緒波動,大家都在拚命地說話,誰的嘴都張得很快,很多人抱頭而哭,很多人熱情擁抱。場面很是感人。

林川和白狐在我們的幫助下飛快地擠進車門。上車的人很多,除了師大的,還有其它一些高校的學生也乘坐這次列車。林川和白狐終於在一個靠窗的位置上面對面坐下來的時候,我和程岑、向天、文青水四個人情緒就有些波動,而他們倆大約是為了緩和氣氛,臉上出現了那種一看就知道是裝出來的微笑。文青水站在車窗下拉着白狐的手,眼睛潤潤的……

不遠處,上車的人流接連不斷。車門邊出現騷動,許多人在拚命往上擠,有人開始翻車窗……但更多的是亂鬨哄的說話聲,分貝很高。

向天的眼角像進了一粒沙子,紅紅的。他不願意在人前掉淚,於是便轉過頭把眼睛放到人流深處。此刻,年青的人們像新鮮的血液佈滿了站台周圍,一些人在想盡辦法往車裏竄,另一些上了車的人又接連不斷地從車窗口跳下來和送別的人擁抱,擁抱一陣之後又翻回車窗。而進站口仍有許多人在往站台上涌。

這時候,向天突然看見一個熟悉的女孩從進站口飄進來,她提了一隻旅行包,美麗的黑頭髮輕輕地飄起來,在人群中非常顯眼,她還挽著一個穿白T恤的帥氣高大的男孩。

「皮,」向天一聲驚呼,他突然想到這趟火車是要經過成都的。而成都就是皮珊的家鄉。

皮珊挽著大成,正和一些同學往這邊走過來,他們走路的速度很快。向天看到皮珊的身體在人流中一點一點地向自己這邊靠近,心裏不知怎麼的就湧出一種消失了很久的激情。「皮,」他叫。然後又立即緊張地閉了嘴。

皮珊沒有聽見向天在叫她。周圍的說話聲實在太雜太亂,皮珊根本就不可能分辨清楚某一個人的聲音。她只是提着一個旅行袋和同學有說有笑地往前走,而大成背着牛仔包,一副如沐春風的模樣。

其實在分配方案和火車票定下后的幾天裏,皮珊一直在內心考慮自己是否該去和向天道個別,直到今天早晨八點鐘。

想到自己將永遠地離開這座城市和離開向天,皮珊心裏就很不好受。在最後一次去向天家裏之後,皮珊就驚奇地發現自己的確是愛上了向天,儘管那天她本來是懷着一腔怒火去的。

但皮珊知道這一切都來得太晚,不僅僅只是因為大成,更重要的是母親。母親幾乎是一周一封信地催促着她畢了業早早地回去,母親實在是太愛皮珊了,而母親的身體又一直不好。

皮珊渴望走進那間充滿茉莉花的房子。她想最起碼我得和向天道個別吧,她甚至還設想過了與向天道別的場面。但是她又害怕再見到向天,假如向天用他憂鬱的聲音請求皮珊留下來,皮珊就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了。

她非常擔心的一件事情是:如果向天真說出這樣的話來,自己恐怕會義無反顧地留下來。她不願意這樣的事情發生,她很愛她的母親。母親老了,母親只有她這一個女兒。

於是這幾天她一直徘徊著不知道該不該去給向天道別,直到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大成從建大跑過來問皮珊回家的東西收拾得怎麼樣了。自從皮珊答應大學畢業后嫁給大成,大成的心情好得只想天天唱歌,他還變得越來越帥氣,再加上他的微笑和高大的身體,他實在足以傾倒更多的女孩子。皮珊在心裏曾經把大成和向天作過比較,她發現大成實在是要比向天年輕和英俊很多,但不知為什麼,她老覺得消瘦的並不太帥氣的向天對自己更具有吸引力,她也說不出來這究竟是為什麼。

皮珊在送走大成的時候,一個人獨自走在即將告別的師大校園。她想自己明天就要走了,還是去給向天道個別吧。她想我還應該把那次打電話給秦老太的事情告訴他……她這樣想着的時候就飛快地往向天家裏跑。

遺憾的是向天不在家。那會兒向天正和林川他們喝完了酒在師大綠茵茵的草坪上來回唱着悲愴的歌曲《水手》。

皮珊站在向天有很多白色花的門前,失望地看着那間在自己心裏充滿了巫氣的房子一片漆黑。她低低地嘆息了一聲,她好像又聞到了茉莉花茶的味兒,那種清純的,可以透進人全身心的花茶香。她此刻非常希望能夠進入這間屋子,可惜向天不在家。這時候皮珊又有了那種尖銳的暈厥感。後來她默默地領受着門邊旺盛的香氣,在月亮下的花影里迤邐走遠。

今天早晨的時候,大成興沖沖地跑來和皮珊一塊去火車站。皮珊在寢室里磨蹭了好久才依依不捨地告別了那幢自己住了四年的女生樓。她和大成走出校園的時候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停下來:「你等我一會兒,」她說。大成愣了一下,皮珊已經飛快地跑回了學校。

皮珊跑到向天家的門前咚咚地敲門,那時向天已經去了火車站。皮珊敲了一陣門,沒有人開,她的心裏湧出一種徹底的絕望,淚水立刻佈滿了臉頰。後來她止住淚水,從口袋裏掏出一張自己的照片,飛快地在背面寫下一行字:永遠的向天和一個永遠的夢——皮珊。寫完她吹了吹墨跡,從門縫裏塞了進去。

皮珊離開那裏的時候,回過頭再一次看了看向天家門前那些熟悉了很久的花,此刻太陽已經升起來,陽光下,那些花朵開得依然很白,很大朵。「我不是她們中的一朵,」皮珊鬱郁地想着跑掉了。向天在火車站看見皮珊的時候眼鏡上折射出一縷炙熱的光。

皮珊已經和大成走了過來。「皮。」向天忍不住又叫了一聲。但是皮珊仍然沒有聽見,她仍然在往火車的更後邊走。

「皮,」向天忍不住跑過去,一把拉住了皮珊。皮珊嚇了一跳,但是立刻又被向天的突然出現弄得很驚喜,她覺得自己有些緊張,但又不知該說什麼。

大成不認識向天,他當然也不會知道向天和皮珊之間的故事。現在,他看見一個瘦削憂鬱的男人拉住了皮珊,他很氣憤,他打開向天的手:「幹什麼,欠揍嗎?」

向天突然很衝動:「皮珊。」他伸手再次抓住了皮珊的肩。皮珊心裏出現了一種顫慄,向天在她的眼睛裏像一匹受傷的獵豹,但是她不知該說什麼,只是用美麗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向天。皮珊不說話就使大成確認向天是一個認識皮珊的小流氓,大成突然用力把向天一推,向天沒注意,幾乎就要摔倒。

皮珊吃了一驚。「向老師,」她驚慌地喊。但向天並沒有摔倒,他向後退了幾步,站住了,眼裏出現了刀子的光,他冷冷地看着大成。

「是你老師?」大成問,他沒有料到事情會是這樣。

我和程岑以為向天遇到了麻煩,就飛快地跑過去。「幹什麼幹什麼?想弄人換個地方去,」程岑一臉殺氣地說。我跑過去:「兄弟,有什麼事好好商量,別提勁,警防我把你弄了。」

但我們並沒有想動手的意思。大成的運氣實在是很好。如果按照我們以前的脾氣,他還沒反應過來肯定就已經擺在地上了。

經歷了朱朱的事,我們都冷靜了許多。儘管我們的口氣都充滿了挑釁和小地痞味,但我和程岑根本就沒打算要和誰動手。倒是大成在得知向天是皮珊的老師和又看見跑出兩個人,臉上出現了一絲不安。

「你們不要鬧,」皮珊攔住我們,她指著大成對向天說,「向老師,這是我的未婚夫。」她說這話的時候心裏亂糟糟的。皮珊的話一說完向天的臉就有些抽搐,但是他又立刻拚命使自己平靜下來。「這一切本來不應該是我的,」向天想,他突然非常後悔自己剛才的衝動,「我這是怎麼了?」他問自己。

「大成,你先走,」皮珊微笑着說:「我有幾句話要對向老師說。」大成並沒有離開的意思,表情有些遲疑。「沒事的,他是我老師啊。」皮珊說。於是大成才提着包往火車更后的地方走。然後皮珊像一株小白樺一樣站在向天面前。向天的心在一瞬間恢復了平靜,「皮。」他說。「向天老師,我有一件事情要對你說。」皮珊低下頭,手裏的旅行包一甩一甩的,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向天努力地擠出一絲微笑,「你未婚夫真帥。」他答非所問地說,口氣已經變得很平靜,但這句話一說完他就有些後悔,他想我幹嘛說這個。

「是啊,」皮珊說:「他很不錯的。」

這時候向天突然冗長而帶着一點悲哀地嘆了口氣。「行了,」他說:「你得上火車了。」

「向天老師,我有一件事要對你說,」皮珊仍然低着頭,手裏的旅行包一甩一甩的,「非常抱歉,向天老師,給秦主任的電話是我打的。」她的聲音有些局促。向天本來已經把這事給忘了,雖然這事的結果最終導致了他當年沒能評上副高職稱,不過事情已經過了,他也就沒必要再生氣了。但令他驚訝和做夢也想不到的是:給秦老太打電話的人居然會是皮珊。所以皮珊的話一說完向天就愣住了,他只是低頭想她幹嘛要這樣做?

這時皮珊已經轉身匯入了巨大的人流,並成為他們中一個黑髮飛揚的浪花。向天抬起頭的時候他看見一個青春挺拔的背影已經成了一個小黑點。我們回到有林川和白狐的車窗下的時候,文青水正在激動地講着什麼,他的手很有弧度地在比劃着。

「沒什麼吧?」林川的頭懸在車窗中間像伸出的足球。我搖了搖頭。林川說:「我想也不會有什麼,如果真有什麼事,我今天就不走了。」

林川的話搞得向天很感動,他吃力地伸手拍了拍林川的頭。「別衝動,你往後是教師了,再說,有什麼事哥幾個都不在身邊,自己要保重。」林川的眼有些紅:「天哥,你們放心,我自己是不會惹什麼亂子的。」

這時候陽光已經猛烈起來,像一把金黃的傘茂盛地撐開。我們的額上都出現了汗水。站台離車窗有些距離,站台上的人需要仰視才能看見車窗內的人。陽光斜斜地照下來,我們的眼睛開始刺痛,但我們仍然仰著頭看着好朋友即將消失在鐵軌盡頭的面孔。

在四周,該上車的人都已經上了車,不該上車的人情緒都很激動。人群在站台前集合成一條彎曲的長龍,除開火車頭,火車有多長,人群就有多長。亂鬨哄的說話聲越來越響,萬人張口,像十萬隻辛勤的小蜜蜂集中在一起嗡嗡嗡。站台上所有的人都仰著頭,面孔一張比一張生動,而車窗里的人都把頭伸出來低着和站台下的人握手或交談,沿路望去,就像一排排低垂著的高梁。林川和白狐的目光里有一種傷痛,臉上的笑容比憂鬱來得更加悲傷。

火車突然發出一聲凄厲的鳴叫。

隨着這聲鳴叫,所有的人幾乎同時嚎哭起來。火車站立即湧現出一種悲涼的氛圍。

「好兄弟——」林川淚流滿面,我們吃力地伸出手想要去拉住他們。但我們的手在火車站的陽光下顯得蒼白而無力,像一根根無法演奏下去的斷弦。

火車冒着濃濃的白煙,車輪開始一點一點地轉動。這巨大的鐵傢伙就要帶走人們的心跳,它從此將把我們隔在兩邊,一邊是懷念,另一邊仍然是懷念。

憂傷的人群也開始啟動,他們跟着火車跑。

林川和白狐把半個身子都快要伸出車窗了,危險得像懸掉著的一塊樹木,他們拚命地揮着無力的手,隨着火車的速度漸行漸遠。站台上,我們四個人哭得像四個面對洪水的孩子似的。

在我們周圍,是一張張鮮艷、生動而又佈滿了淚水的面孔。整個場面假如被一個不知內情的球迷看見,他肯定會認為中國足球隊再一次讓全國人民大規模地失望了。

火車像一條用一個個長方形鐵盒子組成的龍,一節一節地從人們眼前掠過和消失。站台上除了工作人員幾乎所有的人都把手舉起來在陽光下向著鐵路和遠方揮動。皮珊乘坐的那節車廂經過我們面前的時候,我們可以清楚地看見她一臉淚水地把頭伸出車窗,手裏舉著一塊白色的絲帕,她的黑髮被火車產生的風吹得飄飄揚揚,像一個正在離我們遠去的仙女。皮珊有幾個分得更遠的同學將乘坐下一班列車,她們也來給皮珊送行,一個個都哭得一蹋糊塗。向天早已是淚眼婆娑,他看着一點點遠去的皮珊,心裏的熱潮又一次湧上來。「她終於走了,」向天想,「她原本不是我的。」

火車上,皮珊在空中揮動的手顯得更加蒼白而無助,那一刻,她終於發現向天在自己內心的位置有多麼重要,那一刻,向天流滿淚水的臉像一道暗傷種進了皮珊的心裏。皮珊的身體有些顫慄。「珊珊,別傷心了。」一旁的大成說。可是皮珊哭得更加厲害起來,她手中的白色絲帕在無意間就掉了下去,從車窗一直往下飄,被疾行的火車產生的風吹得飄出好遠好遠,像仙女的裙裾被輕輕掀起的一角。

而火車正在以它無可阻擋的速度在陽光下要命地飛奔。

我和文青水、向天、程岑回到師大校園的時候臉上的淚痕已經被風吹乾。

文青水顯得尤其不快活,他低着頭一路踢著小石子往前走。

而天空的陽光更加躁熱地覆蓋下來,像一隻蒸籠面對着一些剛剛用麵粉做成的包子。陽光下的師大校園沒有了往日的喧鬧,學生們該畢業的畢業,該放假的放假。校園寂靜而寬敞,茁壯的刺梧桐和馬路兩邊的矮樹林依然一如既往地嫩綠。

由於昨天晚上睡得很晚,今天又在火車站哭出了太多的水份和經歷了一場無助的別離,四個人都感覺很累,於是分手各自回家。

文青水一個人蔫蔫地低着頭和其他三個人打了招呼,就繼續踢著一枚石子往前走,他走幾步踢一下,又走幾步踢一下。那模樣很像一個考差了的小學生百無聊賴地準備回家向父母彙報自己糟糕的成績。文青水踢了一會兒終於覺得煩了,於是他飛起一腳就把石子給踢飛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

這時候文青水才突然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已經來到了女生樓背後。

女生樓背後依然雜草遍地,上面還亂七糟八地扔著一些五顏六色的紙張。在雜草中間,有一條被「凰求鳳」的男同胞們踩出來的零亂的小路。文青水茫然地望着那片雜草,心裏空蕩蕩的,像吊在水井中間的一隻木桶,他嘆了口氣,抬起頭來。

在女生樓的七樓上,有一個綴滿鮮花的窗口。遠遠望去,那個綴滿鮮花的窗口像一個方形的花籃停在半空,可愛而燦爛。

文青水抬起頭,他看見那裏的鮮花依然熱烈而奔放。他就突然記起了崔護的詩句: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然後他的淚水就下來了。

文青水的眼前出現了一些美好的場景,他彷彿看見:在那個綴滿鮮花的窗口,露出來一個白衣少女美麗的臉,她微笑着在向他招手,她的笑容比花兒更柔潤,輕輕掀起的白袖像鷗鳥一樣在風中飛動起來,有時候她淘氣而略帶頑皮地張開嘴輕輕一吹,便有幾許花瓣從七樓輕輕地飄下來,像傳說中的散花仙子。

文青水輕輕搖了搖頭,以此擺脫眼前美好的幻覺,然後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合上了眼睛,有幾滴晶瑩的淚水乘機就掉了下來。

這時候,文青水的背後突然出現了一個聲音:「文青水——」一個女孩子在叫。

文青水震了震,心裏彷彿在盼望什麼。但是他一回過頭就失望了,他看見一個在夏天永遠只會穿着圓領衫和牛仔褲的小眼睛厚嘴唇的女孩正微笑地看着自己。

向天和程西鴻、文青水他們分手后,一個人疲倦地走回自己的屋子。

在那間只有九平方米的屋外,白色花在陽光下像小公主的連衣裙,撐起來一小片一小片的花瓣,純純的香,嫩嫩地動人。

向天沒精打采地打開門的時候,突然看見了地上的照片和一張紙條。他彎下腰拾起它們,心裏非常平靜,他知道像自己這樣年齡的男人實在不應該渴望太多。

但是他拿着照片的時候心裏依然出現了不小的震動。

照片上,一個長發如瀑斜斜地散落在右肩的少女微微地低着頭,手裏拿着一枝白色的蓓蕾枝,她的面孔白皙而美麗,憂鬱的目光垂垂地落在蓓蕾枝上。在照片的背面,有一行娟秀的字跡寫着:永遠的向天和一個永遠的夢——皮珊。

向天感到心裏好像有一枚針在扎,他咬了咬牙,他知道這句話的含義,「永遠的向天」和一個「永遠的夢」聯繫在一起就沒有太大的區別了,雖然是永遠,但僅僅只是一個夢。而夢往往是不現實的,如果解釋得更殘酷一點,你還可以把它看作一個肥皂泡,或者一個根本就不會存在的假設。

向天拿着那張照片,咬了咬牙,拉開抽屜,把它放進了抽屜的最下層,向天知道,唯一能夠繼續保持自己內心平靜的最好方法就是這樣:把它(或她)永遠塵封進記憶。然後向天合上抽屜,拿起那張紙條。這種紙條已經持續到來了多少次,向天都已記不清楚,更何況他也不想去記。每次這紙條上總是寫着「向天老師我愛你——瘋狂地」。它總會一星期一次的準時到來。向天有時也曾暗暗猜想這張神秘紙條的主人是誰,但後來他就放棄了,因為那個人對自己的稱呼是「向天老師」,他實在有些害怕再和女學生交往,他不願意自己身上總是盛產悲劇。更何況向天認為「該來的終究會來。」他想寫這個條子的人早遲都會露面的,管它哩,到時再說。

向天的眼睛停在紙條上,他發現這次的紙條較之往次的有所不同。紙條上用紅墨水畫着兩枚重疊的心形圖案,在兩顆心的中間,還有一枚紅色的小箭,語句也有了變化:向天老師,我愛你——瘋狂地。這是我寫給你的最後一張紙條,因為我們很快就要見面了。「我們很快就要見面了,」向天不由自主地把這句話默念了一遍。「她會是誰呢?」向天想,他心裏突然就有了一種緊張,並且大腦里立刻出現了一句話:敵人在暗處,我在明處。他突然發現自己很被動。

「她會是誰呢?」但是向天又想:「難道……」他皺了皺眉,「難道會是舒眉衣。」

一想到舒眉衣,向天眼前就會出現那個青春活潑,話鋒機敏,打得一手很好的乒乓球的女孩子。她健康而又美麗,尤其她的眼睛,居然會說話,她的笑聲又脆又響,像一隻動人的黃鸝。「不可能會是她,」向天想,「聽說她的父母還是高幹哩。」

「但她究竟是誰呢?」向天又想。後來向天就覺得自己真無聊,想這麼多幹嘛,一副神經兮兮的樣子,像個半仙。「該來的終究會來,」他像一位大師一樣告訴自己。

高考

高考結束的那幾天,我心裏一直沉甸甸的。雖然校方說我極有可能被特招去念大學,但大學那邊又一直沒有把這事兒給定下來。關於我個人的作品資料校方早已送到了能夠特招我的大學,可是至今還沒什麼動靜。我猜測可能是沒什麼戲了,便很有些失望。同時我也知道,如果憑學習成績去衝擊分數線,程西鴻同學肯定要名落孫山了。但是我仍然走上了高考的考場。

每年的七月七、八、九三天,都被所有的考生視為既充滿光明又充滿黑暗的日子。「黑色七月」像一把閃著寒光的悸動的鑿子,鑿著所有考生內心最脆弱的防線。

那幾天,這座城市熱得發瘋,熱得人快要窒息。

我坐在考場,面對着有一半不知怎麼回答的題目胡亂地做。大腦昏沉沉的。高考前我基本上沒有翻過書本。那幾天,在我的心中,朱朱出的事遠遠超過了高考的重要,它像一道黑色的閃電擊中了我。我在恐懼和懺悔的交織下心情肯定不可能好得起來,常常拿着一本書稀里糊塗地打瞌睡。

高考是非常嚴格的,它不像畢業考試那樣「水」,畢業考試時監考老師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或者乾脆閉兩隻眼,更有甚者,下面抄得河翻水浪,老師卻在門邊抽煙,如果遇見有人來檢查,監考老師就會說:「穩重點穩重點,教委XX長視察來了。」整個過程完全是足球場上打假球,兩個字:放水。但高考就不一樣了,監考老師不僅監考得極嚴,而且人數眾多,稍微有個什麼響動,他們就會飛馬殺到,扼殺你任何一種舞弊行為。而一旦舞弊,結果就非常慘,比如說:停考一年。但話又說回來,如果監考不嚴,像畢業考試那樣「放水」,那大學這個牌子還有個屁用呀。在參加高考之前,貝小嘉一再提醒我:「西鴻,不要亂來。」因為我們從准考證上得知,我們不僅在一個考場,而且從編號上估計我們的位置相隔不遠。她說:「你可千萬別又來抓我的卷子,那不僅害了你,也會連累我的,你知道停考一年的後果嗎?如果停考一年,我……我都不想活了。」她這樣說是有她的道理的,因為畢業考試時我就曾大張旗鼓地在考場上抓過她的卷子來抄,當時嚇得她就差沒暈過去了。考完后她還為這事跟我吵了一架,並氣憤地罵我自私,還說她真沒想到我會是這種人,弄得我無地自容而又無法分辯。

貝小嘉是學習委員,是我們班公認的「准大學生」。成績在我們學校好得厲害。如果能夠抄襲她的試卷,肯定能上大學。但我不敢,這事兒可不是鬧着玩的,如果真被逮著,我不僅僅是面上無光,肯定還會被我那有力量的工人父親揍個半死,至於特招讀大學,那就更沒指望了。所以貝小嘉在告訴我別亂來的時候,我就點着頭說請你老人家放心,就是你把卷子遞給我抄我也不抄。

本來這種嚴重打擊我自尊心的問題說一次並且得到了答覆也就是了。誰知貝小嘉不旦說了一次,而且還說了三次四次,有時一上午就要說兩次。最先我還耐著性子回答她,後來她終於把我說得抽了冷氣冒了火。

那是一個下午,當貝小嘉又一次說你別亂來考試時千萬別抓我試卷的時候,我終於跳了起來,頭上幾乎就要衝出兩朵火花,我說:「貝小嘉你聽着,我如果再抄你的考卷,我他媽就是龜兒子,我他媽出門就被車撞死。」我說這話的時候語氣斬釘截鐵而又充滿了火藥味,目光凶凶的彷彿點着兩束火把。

貝小嘉完全沒料到我會生這麼大氣,立刻被嚇壞了,眼裏就有了淚花:「你不要這麼凶嘛,」她委屈地說,「我還不是為了大家好,我們倆總得有人去上大學,否則將來……」她居然提到了「將來」,當時我對「將來」沒有什麼概念,我想誰會知道將來自己能幹什麼呢,走一步看一步吧。所以說我一直覺得自己胸無大志,由此可見一斑。我看着貝小嘉一臉哀怨楚楚可憐的樣子,心就軟了,尤其是看見她眼裏的淚花。其實我一直是看不得女人掉眼淚的,只要她們一掉淚,我就慌得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比如我在讀大學的時候就差點把貝小嘉給扔垃圾一樣扔在風中了,可是她一哭,我就把這念頭給取消了。從這一點上也可以說明我胸無大志。那時我聽別人說,做大事的人是不會婆婆媽媽的,不要說流眼淚,就是流血也不眨一下眼睛。我想了想,儘管我以前在街上和別人打架的時候也會流血,但我還是要眨眼睛的,更何況我只是表面上很兇,其實內心只是想讓別人不欺負我而已。比如我玩刀子的時候只敢捅別人並不要害的部位,而且還不敢捅得太深。於是我就覺得自己肯定幹不了大事,我想以後長大做小事就行了。做大事太嚇人了,我這樣認為。

貝小嘉眼裏一有淚花我就有些發慌,我說:「好了好了,別生氣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對,你老人家大人有大量,你就別生氣了。」我一承認錯誤,她的眼睛就亮亮的,淚水雖然最終還是掉了出來,但臉上卻有了燦爛的笑容。我坐在考場,頭暈沉沉的面對着一半我和它相互誰也不認識誰的考題胡亂地做。教室里很靜。除了監考老師來回走動的腳步聲和筆在紙上劃出的沙沙聲什麼也沒有。但是窗外有知了在唱歌,長一聲短一聲的,像在催命。

我做了一會兒試卷,實在是做不下去了,我就捏着筆望着監考老師發獃,而監考老師一臉嚴肅和正氣令人望而生畏。我看着他那張綳得緊緊的臉,突然就想到了麻將牌里的一張:白板。在我斜對着的正前方,隔着一條寬寬的通道,坐着優秀的學習委員貝小嘉。她今天穿了有花紋的衣裙,正埋着頭奮筆疾書,我從側面可以觀察到她美麗的臉上充滿了自信,一副運籌帷幄的模樣,她的筆在紙上像畫畫一樣地飛快來回,我羨慕壞了,我就很後悔自己平時為什麼不認真讀書,我想貝小嘉這次八成能上大學。我想我真他媽笨,我就很悲哀。

後來我就想乾脆把試卷交了走人。

但我又不願意第一個交卷,因為現在離考試結束的時間還沒進行到一半,雖然考場規定說考了三十分鐘就可以交卷,但我這一交卷肯定要被別人笑話,尤其是貝小嘉。我就想等別人先交了卷我再去交。這樣想着我就開始用眼睛四處尋找有可能第一個交卷的人。

於是我發現像我這樣答不上題的還很有些人,他們大多都在盯着考室的天花板,專註的樣子令人懷疑天花板上是否有答案。於是我也去看天花板,天花板是白色的,上面什麼也沒有。我在望天花板的那些人中還看見了曾因為和貝小嘉吵架而被我揍過的彭文武。

彭文武這小子的底細我最清楚,他完全不學無術,數理化常常吃鴨蛋。本來按照他這種情況是完全可以退學的了,可他老爺子是個開工廠的,很有錢,而且他老爺子認為彭文武很聰明,肯定能上大學。這小子是個「大錯誤不犯,小錯誤不斷」的人,學校在面臨生源大規模流向社會的情況下自然比較樂意繼續收留下他,更何況他家老爺子還醉翁之意不在酒地給學校提供了贊助,於是他便得以繼續在學校鬼混下去,從而使他光榮而無恥地成為我們這一屆進大學讀書的三個學生之一。本來像他這種高中畢業都全靠一個「抄」字的人根本就沒希望讀什麼大學的,我至今都還記得他高考所有科目成績的總分加起來都沒有超過一百分。但是他老子有錢,他那有錢的老子在給師大提供了一系列資金贊助的同時也把自己的兒子「贊助」給了師大讀自費生,並且還順利地自費了一個大專文憑出來。

但是比彭文武和他老子更無恥的是我們學校。很多年後,當我以一個作家的身份帶着愛妻貝小嘉應邀出席母校的五十周年校慶的時候,我不僅在學校「光榮館」里看到了一些我寫的一大堆雞毛蒜皮的作品,而且還在我們這一屆學生主要事迹欄里看到,本屆三名同學光榮考上大學:貝小嘉、程西鴻、彭文武。當時我一看上面這些名字鼻子裏就直冒冷氣。「***,他的名字憑什麼能和我們排在一起!」這不僅是我一個人的想法,我們那屆學生只要是回校開校慶的都這麼想。其實那會兒多年的記者生涯已經使我學會了鋒芒內斂,我並不是想計較什麼,我只是覺得心中有氣,我寧肯那主要事迹欄里沒有我和貝小嘉的名字,我也不願意和這種人的名字排在一起。

現在,我無聊地四處張望。我看見了彭文武,他的模樣令人發笑。他居然在咬筆桿,他一下一下地咬,目光零亂而獃滯。我估計他的試卷上除了名字和考號之類決不會再有任何墨水的痕迹。他用的是一支金黃色的鋼筆,筆帽在他的嘴裏已經咬得有些扁了,但是他還在咬,一下,又一下。給人的感覺好像還以為高考的主要題目就是看誰能把鋼筆咬斷了吞下去似的。

彭文武咬了一陣后鋼筆就殘酷地變了形,同時我還看見彭文武那討厭的臭口水居然也順着鋼筆流在了課桌上,我覺得真他媽噁心。彭文武可能也感覺到自己很噁心,他停止了咬鋼筆,同時還用自己的衣袖把桌上的口水抹掉。他的舉動很讓我受不了,我覺得這小子實在是太醜陋了。可是這小子居然又開始挖鼻孔,他一下一下地挖,動作粗俗而噁心,當他把鼻孔挖得除了能挖出鼻血其它什麼也挖不出來的時候監考老師就走過來了。監考老師的臉上露出一種不屑的表情,他輕輕地敲了敲彭文武的課桌,示意他這裏是考場別當做垃圾堆。彭文武抬起頭白了監考老師一眼,站起來就交捲去了。彭文武一交卷我就很快樂,我想我終於可以交卷了。

高考結束后的那一段時間裏,我的情緒一直不太好,常常把自己關在家裏,趴在窗邊看多雲的天空。七月的天空總是有一片片魚鱗一樣的彩霞,它們像金黃的花邊一點一點地鑲在天空,但不知為什麼,我總感覺它們像血水在塗抹和改變我的視覺。我所居住的地方是一幢只有五層樓的老式房子,兩室一廳。父母住一間,我住一間。高考完了之後,我那有力量的工人父親一見我那死氣沉沉的面孔就有些於心不忍,雖然他粗壯的手常常會來破壞我的屁股,但我畢竟是他的兒子。「算了,你乾脆到我們廠里打鐵吧。」他這樣安慰我。語氣雖然粗魯,但絲毫沒有責怪我的意思。他這樣說的時候是在飯桌上。我一直在默默扒拉着碗裏的米粒,聽見父親的話,眼淚就直往碗裏掉。父親見了我這種模樣就有些生氣:「要讀書明年就再讀一年,不讀書就去打鐵,流眼抹淚的像個熊包,我可沒你這種軟蛋兒子。」我不說話,流着淚吃完飯就悶聲不響地回自己的房裏去了。父親想繼續說什麼,但被母親勸住了。

貝小嘉這段時間常常到我這裏來。她每次來總會提些水果之類的東西,她的眼睛總是亮亮的,頭髮長長的披在肩上。我媽和我爸對她總是很好。母親是個心地善良的人,有一次她對我爸說:「老程啊,」她一直這樣叫我爸,「西鴻這麼小談戀愛怕不合適吧。」我父親正在喝酒,臉紅紅的,「怕什麼,男孩子又不吃虧。」他居然這樣說。

母親就有些不高興。母親說:「你這當老子的怎麼能這樣說,你得管管孩子,可別像樓下老周的兒子一樣鬧出什麼事來。」母親說這話是有道理的,因為住在我家樓下的周叔的小兒子周智勇雖然剛念高二,可是卻讓班裏的一個女孩懷了孕。那女孩的父母找上門來,鬧得不可開交。父親聽母親這樣說,就覺得應該引起重視,父親就對我說:「你高中也畢業了,和女同學來往來往也沒什麼,但有一條你可得記住,千萬別鬧出什麼事來。」

我嘴裏答應着:「不會。」心裏卻在想你這話說遲了,因為我早和貝小嘉鬧出那件事了。但這些我當然不能說出來。我只是說:「我和貝小嘉是一般同學。」

貝小嘉一般都是下午來。來了之後就和我一塊關在房間里。我們說一些話,更多的是她說,而我一般都閉上嘴,大腦里一片空白地聽她的聲音瀰漫開來。有時候她說得興高采烈說得自己格格格地笑個不停的時候卻突然發現我一臉陰鬱目光獃滯,她就會停下來,用夢一樣的眼睛看着我,說:「西鴻,你能不能開心點。」

但是我怎麼也開心不起來。朱朱的事情和高考的失利讓我陷進了一個巨大的陰影里,怎麼也爬不出來。雖然我明知道自己憑成績很難進入大學,但我仍然對自己充滿了失望。看着我那些發表的文章,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寫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屁用也沒有。我就很討厭自己。

貝小嘉見我像一條陰冷的蛇一樣沒情緒,心裏便很難過。她就常常說一些很好聽的大道理來勸我。但是我一點也聽不進去,有時候我甚至偏激地認為她是在諷刺我或者挖苦我,我就對她無緣無故地發脾氣,並且會對她大聲咆哮,我說:「你滾。」她不滾。她很忠實。

雖然她的眼裏有了委屈的淚花,但是仍然拉着我的手,一搖一搖地說:「西鴻,別灰心,不是還有機會讀特招嗎?」我看着她美麗的臉,心裏就軟綿綿地嘆氣。母親常常會留貝小嘉在家裏吃飯。我估計那會兒母親已經開始把貝小嘉當做自己的兒媳婦了。但是貝小嘉總是拒絕。她的理由總是很簡單,每次都是一句話:「不了,我媽也等我吃飯呢!」然後飄曳著走到晚霞中。

高考成績下來那天我沒有到學校去看榜。我知道自己的成績肯定很糟糕,去了也是白去,反正考不上。那天的天氣一反常態地飄着小雨,給這座夏季總是高溫籠罩的城市帶來了幾許難能可貴的清涼。

黃昏的時候,我趴在窗台上,內心陰霾地看着窗外飄滿小雨的天空。

在我家五樓的窗枱下面,有一條青石板鋪成的小巷,小巷邊還種有幾棵年輕的刺梧桐,梧桐葉子綠綠的,被雨水洗過之後,顯得更加清翠和碧綠。高考之後,我常常會趴在窗台上發獃,而且一趴就是好幾個小時,心裏空蕩蕩的,好像在想着許多問題,好像什麼也沒想。天空陰霾如同一塊重重的鉛壓下來。我又一次趴在窗枱邊,目光無神地往下看。窗下的小巷亮着五顏六色的傘,偶爾有幾片葉子會從樹枝上掉下去,紙張一樣飛在小巷的空中,有幾片便會沾在行人的傘上。我就覺得自己的心就像那些脫離了樹枝的葉子,正在一點點地往下陷。這時候我看見從小巷的遠處跑過來一個穿白衣裙的女孩。她奔跑的姿式清純而有力,尤其是她的胸脯,隨着她的跑動在上下跳躍,青春而健康。細密的雨水一層層蓋下來,小巷在雨水中陳舊而古樸,有着典雅的味道。那個穿白衣裙的女孩就像一匹白色的鹿子,她的衣裙非常閃亮,一路小跑地穿過我窗下古樸的小巷,黑髮上佈滿了亮晶晶的水珠,大眼睛裏有快樂在閃光。後來她就跑到了我家門前,並且輕脆地敲門。

很多年後,每當回憶起我的青春時代,我總會想到與貝小嘉有關的兩個身影。她的身影實在是非常美麗和動人,而且她總是在我意想不到的時候出現並帶給我一些意想不到的幸運。

貝小嘉的那兩個身影,一個是紅色的,一個是白色的。

紅色的身影出現在那個大雪的冬天,那時我剛和她成為同桌不久。那天她穿紅風衣,那天我餓得把天上的雪花幻想成陷餅。後來我就看見紅色的風衣帶着雪花把一個黃燦燦的麵包遞到了我餓得正準備啃課桌的嘴邊。

白色的身影出現在高考成績公佈出來的那個飄小雨的夏天。那天貝小嘉穿白衣裙,那天雨水侵過她烏黑的發梢。開門的時候我看見貝小嘉一臉的驚喜。

「西鴻,你要念大學了。」貝小嘉一進門就嚷,快樂使她的美麗無與倫比。

我嚇了一跳,還以為她是在逗我開心,我說:「不會吧,我的成績我還不清楚,有幾科恐怕五十分都沒有。」

她拍了一下我的肩:「傻瓜,誰說是你考上的,你的考分差得遠哩,」她頓了頓說:「你被特招了,A城大學中文系。」我不相信幸福會來得這麼突然,我說:「你可別騙我?」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貝小嘉見我不太相信她的話,聲音就大起來,「是校長親口說的,你就安心等錄取通知書吧……班裏的同學都在找你,要你請客哩,你倒好,一個人躲在家裏。」她這樣說我就沒有理由不相信了,我歡呼了一聲,激動得就像撿了金子一樣地在屋裏跑來跑去。那一刻,埋藏在我心裏的憂鬱和不高興徹底沒有了,而且這些充滿壓抑的感覺好像從來就不曾在我心裏發生過。

窗外仍然在飄着小雨,但我卻感到陽光已經突然到來,並且所有的東西都被它映得金光燦爛的。貝小嘉看着我得意的樣子,臉上也掛滿了微笑:「看你,都快瘋了。」

這時候的貝小嘉在我眼裏比任何時候都要美麗。「我的確是瘋了。」我一邊說一邊看着貝小嘉被白衣裙裹住的亭亭玉立的身體,突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衝動。

從朱朱出事開始,我的心情可以說從來就沒有好過,雖然貝小嘉經常來我的房間,但我好久都沒有了那方面的**。現在我抱住貝小嘉在這個夏天一如既往的成熟的身體,我說:「我要你。」

「今天不行,」她驚慌地搖頭,「今天做了壞事會有麻煩。」

我低着頭在她潔白而甜美的面孔上擦了一下,我又開始笑得很小流氓,我說:「會有什麼麻煩,我爸和我媽下班還早哩,我們有的是時間。」

貝小嘉微怒地推開我,「我不是說這個……」她的眼睛裏流動着泉水,蘋果臉紅紅的像一枚剛剛升起的小太陽,「今天不行,今天會懷孩子的。」她仍然很害羞,努力把這幾句話說完后臉漲得更紅了。

這時候我突然想起了樓下周智勇的事來,我可不敢這樣干。其實每次我和貝小嘉在一起,都是按照貝小嘉在她媽媽那裏偷的那本書所說的時間內進行的。除了這個時間,貝小嘉說什麼也不同意。我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現在貝小嘉說不行當然就不行。我可不敢胡來。我用眼睛刀子一樣地看着貝小嘉,她的臉暈紅而閃光。我突然想起了什麼,我問她,我說貝小嘉你考得怎麼樣。說這話的時候我發覺自己很自私,因為貝小嘉一直在關心着我的考分和心情,而我卻連最起碼的問候也差點給忘了。

貝小嘉的臉上有些憂鬱。我嚇了一跳,我還認為她沒考上,我說怎麼了憑你的成績應該考得上的。貝小嘉點點頭,她說她上了師大的分數線,錄取肯定沒什麼問題。她這樣說的時候我仍然發現她的臉上沒有笑意。「怎麼了,你不是想當教師嗎?」我說:「你應該高興才對呀。」貝小嘉的表情有些委屈,眼裏淚汪汪的。「但是你要去A城,」她說:「早知這樣我也填A城的大學了。」她的聲音有些哽咽起來。

A城離我所居住的城市有些遠,要坐一個晚上的火車才能到達。

我有些感動,我說:「沒事沒事,四年一晃就過去了,不是還有寒暑假嗎?」貝小嘉的表情憂鬱而委屈,她說:「四年,……你可不能對不起我。」

「沒問題,你如果不放心你可以再隨便找一個男孩子嘛。」我沒心沒肺的樣子讓貝小嘉很傷心,她幾乎是憤怒地叫起來:「你把我當什麼了。」我嚇了一跳,連忙摟住她,我說你知道我亂說慣了你老人家可千萬別往心裏去。

貝小嘉在我懷裏像風中的葉片一樣顫慄起來。後來她說:「西鴻,你要珍惜我。」語氣冷靜得要命,眼睛裏純潔和銳利的目光使我內心一陣一陣地寒。

晚上的時候,從單位下班回來的父親和母親得知他們這個可恨又可氣的兒子居然特招去讀了大學,激動得幾乎就要暈過去了。他們在頭昏腦脹的激動中瘋狂地做了很大一桌子需要十個人才能吃得完的菜,我那工人父親還去弄了幾掛鞭炮放起來,就像過年一樣。

我和貝小嘉在我那間屋裏捂著耳朵,快樂地跺着腳,看着鞭炮炸出來的紙屑和青煙在房間里飄來飄去。鞭炮聲引來左鄰右舍驚異的目光:「老程,什麼事這麼高興?」

「嘿嘿嘿,」父親樂得都快傻了,「我兒子特招讀大學啦。」他大聲叫着,好像他兒子不僅要讀大學,而且馬上就可能要當市長似的。

那天貝小嘉經不住我們一家三口人的強烈邀請,破天荒地留在我家裏吃飯。

我母親一個勁地給她挾菜,眼裏流動着一種只有對自己的閨女才會有的母愛的光芒。母親文化水平不太高,比較窮於辭令,她只是說:「吃,吃。」於是貝小嘉就吃,她的碗像小山一樣拔起尖來,而且碗裏的菜還在不停地增加。我非常懷疑貝小嘉極可能會被我母親挾的菜撐死。

我驕傲的工人父親幾杯酒下肚就開始滿臉緋紅就開始打胡亂說,「要不,我過段時間去見見你爸和他喝兩盅。」他居然對貝小嘉這樣說。貝小嘉的臉紅得像鮮桃,但是我知道她非常樂意。我故意逗她,我說:「爸,你明天就去吧,這事要趁熱打鐵。」

貝小嘉嚇了一跳。「等大學畢業了再去吧。」她一臉窘態地說。我就差點笑出聲來。

晚飯後,窗外的雨也住了。我拉着貝小嘉的手往師大走,我說我們去找找向天吧,我說有好長時間都沒去師大了。貝小嘉便乖順地跟在了我身後。

我拉着貝小嘉從小巷穿過,我們小心地避開積水,相互微笑着往師大走。

貝小嘉一直表現得很快樂。她甜甜地說:「你爸和你媽真好。」

我樂出聲來,「這麼早就想嫁過來,」我看了她一眼,「程西鴻同志還不一定同意哩。」

貝小嘉白了我一眼:「你就不能正經點,老那麼壞。」

「男人不壞,女人不愛。」我洋洋得意,一臉小地痞味。貝小嘉不高興地打了我一下:「不管怎麼樣,我都要嫁給你。」她的語氣冷靜得要命。我嚇了一跳。因為直到那會兒我都還沒有考慮到將來是否要把貝小嘉像在單位上領福利一樣領回家。我只是覺得貝小嘉挺可愛,只是覺得和她在一塊還挺高興。

我和貝小嘉拉着手走進向天那間門外開滿了白色花的小屋的時候,屋裏除了向天,還有一個眼睛會說話的女孩。我驚奇地發現平時像狗窩一樣亂七糟八的房間突然變得整齊而溫馨起來,屋裏的所有東西都井然有序,空氣中還流動着淡淡的香水味。

向天正在和那個眼睛會說話的女孩子一塊喝茶,是那種又香又純的茉莉。

那個眼睛會說話的女孩子我認識,她漂亮而活潑,她的膽子又大又熱烈,而且她還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她叫舒眉衣。

了不起的舒眉衣

舒眉衣終於走進向天房間的時候我的小說都快結束了。有時候我常常感到像舒眉衣這樣的女人實在應該算得上是一種可愛而陰險的動物。她總是在很晚的時候才會在一個故事裏出現,而且她的出現意外而又令人刮目,就像一匹美麗的母豹,一生中只用那輕盈的一撲,就獵獲了屬於自己的獵物。而且這種獵物將成為她一生的永遠的食糧。我這樣比喻舒眉衣她肯定不樂意,因為我的比喻太過拙劣,而且把她形容得不是很好。還有一個比喻,那就是舒眉衣像一隻精心織網的蜘蛛,她一邊織網一邊觀察,一旦機會出現,她就把那張網鋪天蓋地罩下來,而且一罩即中,令人防不勝防,這個比喻顯得非常醜陋,但我個人認為非常形象。當然,美麗可愛的舒眉衣是非常不願意我把她作這樣的比喻的。

舒眉衣走進向天房間的時候是夏天裏的一個夜晚。那天夜裏有很多美麗的星星,像棋子一樣散佈在蔚藍的天空深處。暑假的師大校園因失去了往日的喧鬧而寂靜無聲。舒眉衣從校園裏一條佈滿雜草的小徑走過的時候她還看見了熒火蟲,它們發着一點點的亮光小燈籠般閃爍在舒眉衣的前方。舒眉衣心情輕鬆如同盛夏里的晚風。她穿着一套短短的天藍色套裙,長長的馬尾被一根彩色的絲帶系著,隨着她步子的擺動而左右搖晃,青春而亮麗。

舒眉衣在星星的光芒下像一朵花一樣飄在向天門前的時候,她突然感到心中有一種歡樂即將被撐得爆起來。她臉上有好看的微笑,她輕鬆得像一根流暢的線條。

向天正在屋裏看書。對於這座常常被陽光籠罩的城市,夜晚顯得相對重要。尤其是夏天,巨大的陽光完全可以絞碎一個人的夢想。向天很討厭這種時刻,他喜歡除了夏天之外的任何一個季節。

皮珊走了。向天知道皮珊永遠也不可能再回到這裏,當他在火車站的站台上看見皮珊手裏的那根白紗帕隨風飄落的時候,他就知道一個或許本來就不存在的夢想已經煙消雲散了。向天站在火車站的時候淚眼迷朦。他感到自己的心事像陽光下的一個小黑點,很快將會消逝得無影無蹤……這一段時間,向天的小屋顯得相對安靜,林川和白狐已經走了,文青水和程西鴻也好久沒來了。向天一個人獨自坐在小屋裏,一杯茶和一卷書常常會讓他把一個夜晚坐穿。現在向天又開始寫那些充滿劍膽豪情的詩歌,有時候他也會想到皮珊,那個總是很憂鬱的成都女孩,但是他的心中已經少了衝動和激情。每次想到皮珊,向天總是想拉開抽屜去找出那張皮珊憂鬱著拈花的照片,可是他每次都總是能控制自己不把手伸出去,因為向天此時已經清楚地認識到,她是一個夢,她將永遠存封在抽屜里的最深處而不應該擺放在自己目光所能觸及的地方。向天甚至多次產生過想調回那座生養自己的小城,並且和前妻復婚的想法。一想到前妻,他的情緒就有些糟糕,他在一首詩中寫道:那一夜淚水比雨水還多。

前妻離開向天之前的那個夜晚就像一場刻骨銘心的電影永遠植在向天的靈魂深處。

舒眉衣走到向天家門前的時候,向天一邊看書還一邊聽見了長短不一的蟬聲。但是他沒有注意到有一個青春而健康的女孩正在像月光下的百合花一樣地靠近自己。

舒眉衣站在門邊,門沒有關。屋裏亮着一盞桔紅色的枱燈,淡淡的光芒使這間屋子有了檸檬的色彩。透過微薄的光,舒眉衣注意到這間屋子異常凌亂,書和廢紙屑一類的東西鋪滿了地面,還有臟衣褲和水果皮……舒眉衣看着這間散發着書卷氣的零亂的屋子就不由自主地輕輕笑起來,她的笑容像水一樣自然,並且隱藏着一種寬容和韌性,接着她就輕輕地敲了敲開着的門。向天轉過頭來的時候,舒眉衣已經迤邐地走進了屋子。「你好,向天。」舒眉衣非常隨便地和向天打招呼,她大方得使人懷疑這間屋子的真正主人不是向天。

向天的眼鏡里出現一個活潑的身影的時候,他有些遲疑,他想她怎不叫我「向老師」而叫我名字呢。而舒眉衣已經把自己扔在了向天對面那張破舊的凳子上。

許多年後,每當向天回憶起這個細節就很吃驚。他記得那天舒眉衣所表現出來的任何一個動作都是那麼隨便和自然。彷彿這間小屋和屋子裏的人原本就是屬於她的一樣。這一切讓向天感到很被動。向天還清楚地記得自己曾經出現一瞬間的尷尬,但也僅僅是一瞬間,向天就恢復了常態。舒眉衣坐在向天的對面,她那雙會說話的眼睛仍然閃亮得一如既往。

「有茶嗎?」舒眉衣說。

向天起身倒茶的時候突然感到自己對這個女孩子有一種特殊的親近感。沒有說任何一句客套話,舒眉衣就像一個多年杳無音信的老朋友突然在一個彩霞滿天的下午出現了。一切都是那麼漫不經心和隨意,沒有一點矯揉造作。

「向天,你這兒一直這麼亂嗎?」舒眉衣環顧了一下屋子周圍說。「她居然喊我的名字,」這樣想的時候向天的臉有些紅。他沒想到會有一個女人當面告訴他屋子很亂。他的嘴唇動了動,但沒有說話,因為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討論自己的屋子是否整潔實在是一件有些尷尬的事情。但是舒眉衣接下來所做的事情更令向天尷尬。

那是因為舒眉衣居然開始給向天收拾起屋子來。她蹲在地上,長長的馬尾丟在身後,藍色的短裙映出來她豐滿而圓潤的曲線。舒眉衣先是拾起一本本隨意亂扔在地上的書籍認真碼好,然後就開始清理廢紙屑和垃圾,她的動作純熟和精緻得如同一個音樂家面對自己用了多年的鋼琴。

向天站在一邊,獃獃地看着舒眉衣在屋子裏來回打掃,他清楚地看見自己那九平方米的房間在一點一點地乾淨起來。這時候有一種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覺在一瞬間湧進了向天的心裏,他突然就想到了前妻。而舒眉衣仍然像一個女主人一樣在收拾著房間。

這就是向天和舒眉衣的正式會面。過程簡單而神奇,完全就像一個不真實的傳說。整個晚上,向天和舒眉衣幾乎沒有說上多少句話,他們在收拾屋子,偶爾的對話都是與垃圾有關,比如舒眉衣說:去把垃圾倒了。或者說:你去打桶水來。向天跑得樂顛顛的,向天感覺到自己和舒眉衣之間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形成了一種默契。「可能是從打乒乓開始的吧。」他想。

整個晚上,他們就像一對即將走進結婚禮堂的新人一樣在以巨大的熱情面對着自己美麗的新房。後來向天突然就想起了舒眉衣對自己說的話:「畢業的時候我找你還有件大事要說。」這是舒眉衣幾個月前對向天說的話。「有什麼大事呢?」向天想,「難道就是來幫我收拾房間?」他這樣想的時候就快樂地笑出聲來。「什麼事這麼高興?」舒眉衣問。

「沒什麼沒什麼,」向天說。

那個夏天愈來愈旺盛的時候天空幾乎都快成了一片金黃色的麵包。

我和貝小嘉在那個夏天很難遇見的小雨初歇的夜晚走進向天家裏的時候,我們的眼睛一亮。

因為我們驚奇地發現不僅向天那間平時像狗窩的房間變得整齊而溫馨,而且一貫憂鬱的向天也變得神采奕奕起來,他居然還颳了鬍子,而且頭髮也不像往日那麼零亂了。

我看着坐在一邊的舒眉衣,猜測著這個女人是用什麼方法神奇地改變着向天。向天一臉快樂地叫:「好小子,這幾天溜哪兒去了?」我裝出非常懂事的樣子,用眼睛瞄了一眼一旁的舒眉衣,說:「給你留時間呀。」

向天在我肩上擂了一拳:「臭小子,敢拿我開涮。」然後他就向我和貝小嘉介紹舒眉衣。我笑起來,我說:「認識認識,不准我們唱歌的那位女生嘛,不是說畢了業還有事要找天哥商量嗎?」我口無遮攔地嚷。那天晚上舒眉衣說那句話的時候我也在場。

向天的臉立即有些紅。可讓我奇怪的是舒眉衣居然一點也沒感到窘迫或者不好意思。所以後來向天便成了朋友們中的笑料,我們拿他開涮,我們說他是一個「比老婆更容易害羞的男人。」

「你肯定就是那個向天常說的口才和詩一樣有才氣的程西鴻吧。」舒眉衣微笑着對我說,然後她指了指貝小嘉,「你女朋友?」我點點頭:「也叫老婆。」我這樣解釋使大家都快樂地笑起來。貝小嘉也笑,並且笑得天經地義。她後來告訴我說那會兒她已經鐵了心要做我老婆了。我實在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在那個使我即將踏進夢寐以求的大學校園的夏天。我和貝小嘉常常到向天的小屋去,我們四個人在一塊兒總是很快樂。而且貝小嘉很快就和舒眉衣成了要好的姐妹,有時候她們倆會丟下我和向天去逛商店,那會兒正是熱得人發瘋的時候,我和向天就很佩服她們。「媽的,女人什麼都不怕。」向天說。我很奇怪向天居然有這種理論,我問:「這是什麼經驗?」

向天快樂地笑起來:「你不會遇上的。」他答非所問。

在那個星星鑲滿天空的夜晚,當舒眉衣把向天的屋子收拾得整整齊齊的時候夜已經有些深了。

向天送舒眉衣出師大。那會兒舒眉衣已經在這座城市離師大不遠的一所中學報了到,九月一日之後,她將走上講台,成為一名美麗而光榮的教師。當時向天並不知道,舒眉衣之所以要留在這座繁華而骯髒的城市主要原因就是因為他。向天只知道舒眉衣在大學畢業的時候成了新聞人物,那是因為同學們都知道舒眉衣是**,可是作為**的舒眉衣不僅不要求分配回家鄉,反而要求留在這座城市的一所普通中學任教。

向天和舒眉衣走在夜色中的校園。月亮又白又圓,映出校園柏油馬路兩邊的矮樹林很重的陰影。有花的香氣從夜晚的深處傳遞過來,一層層透進向天的內心。最先他們都沒有說話,彷彿被青春校園的夜色所陶醉。

校園很靜,只有蟋蟀在唱着一支支悠揚而低深的歌。後來舒眉衣的聲音就響起來:「向天,」她大膽而熱烈地注視着向天,很隨便地說:「那些紙條是我寫的。」

向天嚇了一跳,臉紅紅的,好像那些紙條不是舒眉衣寫給自己的而是自己寫給她的,他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但是他又隱隱感到自己內心正在升起一種喜悅。「我……」向天不知道

該說什麼,他被舒眉衣的大膽嚇壞了,甚至不敢用眼睛去看舒眉衣。

他們默默地往前走,有一段時間內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夜晚很靜,他們的腳步聲敲打着地面,傳出深山裏泉水一樣的丁咚聲。晚風輕輕吹起來,帶動了向天的髮絲,在不遠處,螢火蟲像一盞盞小燈籠一樣閃爍不定。

向天有些討厭自己,他想我總得說點什麼呀。於是他就想到了一個問題,並且立刻就把它說了出來:「小舒,你不是說畢業了有什麼事要找我嗎?」向天這句話一說出口就立刻後悔了,他想我怎麼會笨得這麼厲害。

這時他們剛好走到了校門的街燈下。透過街燈照射出來的那一層淡淡的黃光,向天可以清楚地看見穿着藍色套裝的舒眉衣臉上有花朵一樣的笑容,而且他還注意到那笑容里有一種極難看見的羞澀。「我不是已經告訴了你嗎?」舒眉衣說。她臉上的羞澀一點點增多起來,但笑容依舊閃亮,像照耀着大地的月光。

文青水已經很久沒有去找鄭纖了。偶爾鄭纖美麗的身影在不經意中像一塊鋒利的玻璃劃開他的記憶的時候,他心裏就會掠過一絲輕微的暗痛。「我的紫兒。」文青水在心裏狂亂地叫。現在文青水已經搬出了男生寢室,他去宣傳部報了道,並且有了一間和向天一模一樣的九平方米的住房。在師大,不管你的年齡和職稱有多大多高,只要是未婚,就永遠只能住九平方米的房間,文青水自然也不例外。現在,除了文青水自己,唯一一個走進這間房子的人就是章玫。

送走了林川和白狐之後,文青水就一直沒有再去找過向天和程西鴻他們,儘管他在內心非常渴望見到他們,尤其是那個在文青水眼裏永遠長不大的小兄弟程西鴻。直到程西鴻離開這座城市去A城念書之前,文青水都沒有去找過他們。他越來越感到自己的情緒糟糕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他不願意讓自己最好的朋友見到自己這種近乎於頹廢的模樣。「我過幾天回老家去一趟,要開學才回來。」這是文青水對朋友們說的。他們當然就相信了。可是文青水並沒有回老家。整個暑假,他都把自己關在屋子裏想問題,可是結果比較糟糕。因為他越想腦子越亂,並且會在白天看見星星。後來他就不打算繼續想下去了,他去找章玫。

這個暑假章玫沒有回家。她和文青水是老鄉,加上目前她又一廂情願地對文青水抱着最幸福的幻想,所以這個相貌普通但身體像線條一樣流暢的單純的女孩便決定不回家了。可是她又不知道文青水現在住什麼地方,自己沒法去找他。於是章玫便每天心神不安地坐在女生樓里像應聘人員等待招聘通知一樣地等待着文青水來找她。

讓章玫高興的是文青水果然如願以償地來了。聽到文青水的聲音的時候,章玫幾乎是用一隻兔子的速度出現在文青水面前,如果不是考慮到少女應該有的矜持,她幾乎就要去擁抱他了。而文青水依然是一副被章玫暗地裏稱之為「詩人的驕傲」的那種懶洋洋的態度。「走吧,」文青水看了一眼章玫說,然後他就懨懨地轉身走了,那模樣傻瓜也會看出來不像戀人。但章玫看不出來,章玫只是乖順地跟在文青水身後。

他們像兩個陌生人一樣走進文青水的小屋之後,文青水便把章玫壓在了床上。這之前他們並沒有進行一點哪怕是象徵性的愛撫,文青水就拉開了章玫的衣裙上去了。他腦子裏空蕩蕩的,但是整個身體在拚命抽動,他內心唯一具有的意識便是他要做,做到不想做時為止。章玫不知道文青水內心的想法。章玫覺得自己很幸福。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章玫的身影就會常常出現在文青水的小屋。文青水每次面對章玫,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幾乎千遍一律地是與床有關。

章玫從不拒絕,她依然常常來敲門,就像上班一樣。

有時候文青水也會對章玫產生出一種負疚感,但這種感覺很快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的心裏總是亂糟糟的,像拴著一大堆零亂的線團,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不過鄭纖的身影偶爾會像火一樣閃現在文青水的記憶里。在文青水看來,鄭纖已經不是鄭纖了,她是紫兒。文青水曾經有好多次去找鄭纖的想法,但終於沒有去。那時候他突然恐怖地發現,在自己內心深處,有一個少女的身影已經在不知不覺中代替了紫兒的位置,他為這個發現而感到悲哀,但是他又無可奈何。

文青水終於瘋狂地衝上大街跑到江邊那幢小樓里去找鄭纖的時候,夏天已經快要結束了。時間是晚上,天空一如既往地掛着只有夏天才有的閃閃發光的月亮。文青水是從操場開始出發的,那天晚上他有些醉,那天晚上操場的草坪依然綠得青翠欲滴。而那天,卻是文青水刻骨銘心的日子。因為那天是八月二十號。唐兒結婚。但新郎不是文青水。文青水是在黃昏的時候想起這件事的。那時他獨自一人呆在房間里喝啤酒。後來不知為什麼他就叫了起來:「今天是八月二十號。」他的聲音非常尖厲,以至於窗外的蟬在幾分鐘內全都停止了鳴叫,那時他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喝下了五瓶啤酒。

文青水是一個不太適合喝酒的人。他一沾酒臉就會紅,而且紅得很厲害,像一大朵開得很旺盛的桃花。

不適合喝酒的文青水在灌下幾瓶啤酒後就有些醉了,他發現幻覺中有一個少女淺淺地笑着向自己走來,她的步子邁得很慢,一寸一寸地向自己靠近,她彷彿淚流滿面而又彷彿笑容如花……窗外,月光像眩目的棉花糖,凝聚成一個弧掛在天空。文青水的眼睛裏燃著幾粒暗淡的星星。

「今天是二十號。」文青水憂鬱地想。那時候,他突然知道這一段時間自己為什麼心裏總是亂糟糟的像一個零亂的線團。這一切都是因為唐兒,因為唐兒和那個該死的八月二十號。文青水覺得自己終於沒能從一個陷阱里跳出來,那時候,他也明白這一段時間自己為什麼從來就不曾想到過唐兒,那是因為他一直在心裏試圖拒絕唐兒的影子,可是這個影子卻早已像他身體的一部分留在了文青水的心裏。

「今天是八月二十號。」文青水默默地想。窗外的蟬聲開始繼續鳴叫,長一聲短一聲的,加重了一個人內心的煩躁。文青水感到自己如果再繼續呆在這間房子裏肯定會瘋掉,從黃昏到黑夜,他一直在喝着傷心的啤酒,他在一瞬間充滿了絕望,他想出去走走。房間里沒有開燈,黑黑的,只有月光跑進來,把它的重量放在窗台上。

後來文青水就提着半瓶啤酒,像被風吹得亂飛的紙張一樣飄出了房間。

他在師大開滿白色花和掉滿梧桐葉的小徑上漫無目的地走,心裏的倉惶如同一個迷路的孩子面對陌生的路口。

校園很靜,偶爾從不遠處的家屬區傳來一些喧囂。文青水隨便地走在任何一條小徑上,然後茫然地往自己嘴裏灌著啤酒。後來他就在不知不覺中走到了師大的操場。

暑假的操場很安靜。月光下,綠茵茵的草坪綠得讓人心醉,操場空無一人,只有風的腳步在追趕着夜晚。文青水本來打算穿過操場,到對面的石階邊坐一坐。可是他走到操場中間的時候腳一軟,就不由自主地和酒瓶一起倒在了草坪上。文青水渾身無力地躺到草坪上,像一具風乾的屍體。月光照下來,草坪綠茵茵的發着甘甜的氣味。一切寂靜無聲,文青水隱約聽到草叢中幾隻蟋蟀在唱着寂寞的歌。遠處的家屬區亮着一點點星光,有細微的喧囂響起來。文青水在一瞬間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家鄉,家鄉有山、有純甜的水,還有青青的中學校園和紫兒的花裙子……。這時候,遠處的家屬區邊有人在放收音機,隱隱約約有一陣遊絲一樣的歌聲傳來,雖然隔着寂靜而漫長的夜晚,但文青水聽力很好的耳朵仍然能夠準確地分辨出那首歌的名字,那首歌是台灣歌手鄭智化唱的,叫做《麻花辮子》。……是誰解開了麻花辮,是誰改變了諾言,讓那不經世的臉,轉眼滄桑的容顏……

歌聲如泣如訴地響起來,曲子哀婉而沉鬱,彷彿一個垂暮的老人在追憶著年輕時拈花的逸事,又像陰天裏的雨滴隨意滑落在一個人的雙肩。弦上走出的節拍低緩而郁暗。文青水靜靜地聽着這支突如其來的歌,不知什麼時候,淚水像風中的花籽一樣鋪天蓋地,湧上了臉頰。

通過朦朧的淚眼,文青水彷彿又回到了他和唐兒邂逅的那個圖書館的下午。那時唐兒梳一條美麗的麻花辮,穿一條白得耀眼的裙子,她笑的時候,聲音又脆又響,像山間灑落的鈴鐺……歌聲河水一樣輕輕地流動,彷彿一個咳血的人站在霧朦朦的早上。在歌聲中,文青水彷彿又聽見了唐兒脆生生的聲音在說:「你就是那個詩寫得很棒的文青水……聽說你很容易臉紅……」然後就是一串格格格的黃鸝鳥一樣的笑聲。……是誰解開了麻花辮,是誰改變了諾言,讓那不經世的臉,轉眼滄桑的容顏……

歌聲如泣如訴地延續著,文青水躺在草坪上,心裏彷彿有一百枚針在飛針引線,他的淚水晶瑩剔透,順着眼角連續不斷地滑下來,掉在身邊的草葉上。

而月光閃亮得一如既往,給大地鋪上了一層炫目的碎銀。

文青水突然從草坪上站起來,發出一聲竭斯底里的困獸般的嚎叫:「啊——」他叫着,聲音又長又尖厲。他用手拚命地抓扯著自己的頭髮。他的聲音雷鳴一般劃開了蔚藍的夜空,遮住了隱隱約約傳來的歌聲。然後他從地上拾起來那個已經沒有了酒的空瓶子,用盡全身力氣像扔一個既將爆炸的炸彈一樣地把它扔了出去。

「砰。」啤酒瓶在遠處撞擊著石階,發出憤怒的碎裂聲,那些碎了的玻璃像一小塊一小塊的刀片一樣飛濺開去,聲音又尖又脆,在寂靜的夜晚如同抽刀出鞘時的聲響,它足以驚醒任何一個人深夜的好夢。文青水就是在這時候突然想到了鄭纖。

「我的紫兒,」他這樣想,當鄭纖的身影像一支剛剛出水的荷花在這一瞬間浮現在文青水的腦海的時候,文青水就瘋狂地叫起來:「紫兒,我的紫兒。」然後他在月光下的操場開始了瘋狂的奔跑。鄭纖仍然住在江邊那套有些破舊的房子裏。不過她很快就要搬離這裏了。文青水在走進鄭纖房間之前內心一直襲卷著一種衝動。他像風一樣卷過幾條大街,內心被一種虛擬的果子或者夢的設想所迷惑。他想在鄭纖的懷裏死去,儘管這之前鄭纖已經不是鄭纖了,她是紫兒。那時鄭纖正獨自一個人坐在卧室里一把別緻的涼椅上。屋裏很安靜,陳設依舊溫馨如同一隻鳥兒的窩巢,房間里開了一盞綠色的燈。鄭纖穿了一條薄薄的有暗花紋的睡袍,斜斜地坐靠在涼椅上。涼椅放在窗邊,窗上依舊掛着一串紫色的風鈴,被月光照耀得如同瑰麗的紫水晶,有風過路的時候,那風鈴便輕脆地響,發出丁當丁當的悅耳聲。

鄭纖輕鬆地靠在涼椅上,她可以聽見窗外江水掀動的聲音像一支優雅的鋼琴曲。

兒子凱凱已經被姥姥接走了。鄭纖感到一個人的時間休閑而別緻。這幢小樓很快就要被拆遷了,再等個一年半載,這兒將建起一座全市最大的水上樂園,而鄭纖將重新擁有一套更精緻的小房子。但鄭纖仍然有些捨不得這裏,自從和那個沒心沒肺的前夫離婚後,她遠離塵埃喧鬧的都市,搬到了這裏,一住就是好多年,她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對這套小居室有了一份難捨。「人畢竟是有感情的動物。」鄭纖想。

文青水已經很久沒有到這兒來了,鄭纖雖然會惦記這個年輕人但卻沒有絲毫的怨責。因為鄭纖非常清楚自己和文青水的關係,她知道他們之間肯定不會有什麼結果。事實上,自從和文青水發生了那件事之後,鄭纖在內心一直都對文青水充滿了感激,是文青水用他年輕而健康的身體喚回了她的第二次青春和激情。現在,鄭纖越來越注重自己的儀錶,她開始精心呵護自己的肌膚,就像小鳥愛惜自己的羽毛一樣。同時,在她心裏,有一個簡單而又略帶幾分羞澀的願望已經熱烈地升長起來:那就是——她需要愛。她需要找到一個自己認為優秀的男人,並且把自己的一生連同兒子一起交給他。最先產生這種想法的時候鄭纖有些害怕。因為就在這個夏天之前,她還是一個準備孤獨一生的女人。轉變來得如此之快,她想嫁給一個男人,這個強烈而充滿落差的現實讓她自己都暗暗吃驚,好像一覺醒來所有的世界都具有了夢幻的色彩,可是這個念頭一旦產生,她就不能控制自己了,她感到心裏有一枚心形的小太陽在一點點地拔高,再拔高。母親知道了鄭纖的想法后快樂得像一株風中的老榆樹,母親說乖女兒你終於想通了……但鄭纖知道這並不是自己想通的,而是一個沉澱著憂鬱的青年幫助自己想通的。

文青水瘋狂地從大街一直跑到江邊,遠遠的,他就看見了那幢熟悉的鉛灰色小樓。這時候他的臉上已經沒有了淚水,他的淚水已經被風吹掉。

鄭纖在聽見敲門聲之前先是聽到古老的樓梯由下而上地響起來咚咚咚的聲音,然後她才聽見自家的房門被無數只啄木鳥亂亂地敲。

其實那時鄭纖也渴望再見一次文青水。因為她想在搬家的時候搬掉以前的生活,同時也包括搬掉文青水。鄭纖希望自己離開這間江邊的房子的時候,會走到一個新的陽光下,對這一點她像對自己兒子的學習成績一樣充滿信心。鄭纖想再見一次文青水,並不是像以前一樣因為說不出口的臉紅心跳的**,她是想在結束一種灰色記憶的時候最後再看一看那個記憶中唯一有些亮色的人。然後,她就不打算在任何一個時候記起他。敲門聲響起來的同時鄭纖突然有了一種預感:「小文來了,」她想。

鄭纖拉開門,她看見了頭髮零亂而又一臉憂鬱的文青水,她還可以分辨出他臉上曾經有過的淚水已經被風吹乾。鄭纖像一個大姐姐一樣地看着文青水,「他怎麼了?」鄭纖想。

「我的紫兒,」文青水叫着,他突然就擁抱了鄭纖,抱得緊緊的,就像溺水的人終於撈住了一塊長方形的浮木。鄭纖軟玉一樣的身體在猝不及防間就被一雙有力的手帶到了一個異性滾燙的懷中。鄭纖有些無助地想掙扎,但終於沒能夠。而文青水的嘴唇已經雨點一樣地落在了她的臉上,鄭纖感到一種來自內心深處的眩暈,如同海水沒頂的時刻。這時候,文青水的手已經揭開了她的睡裙,並開始爬山一樣地在她的皮膚上划行。

當鄭纖潔白的身子像一條大白魚一樣呈現出來的時候,鄭纖突然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她想我不能再和他這樣。「不——」鄭纖慌亂地說,可是她的聲音卻在一瞬間啞掉了。她連自己也沒能聽見自己吐出的幾個字,文青水已經進入了她。一種久違的感覺籠罩了鄭纖。文青水嘴裏夢囈般地喊著另一個人的名字:「紫兒,」文青水叫着,人顯得瘋狂而無助,同時,他眼裏有了淚水,一滴滴滑下來,掉在鄭纖碎銀一樣白皙,綢緞一樣光滑的身體上。當他們終於結束完那件事後,文青水看着自己旁邊的**,眼神里又有了一種茫然。「紫兒——」他想喊,但喊出來的卻是一句:「鄭姐。」「她們實在太像了。」文青水想。

這時候鄭纖從床上下來,去小客廳的冰箱裏取過來兩杯冰鎮的雀巢。這個過程中,文青水的眼睛一直專註地看着鄭纖的腿,鄭纖的腿結實而圓潤,鄭纖的腿光滑而有力。「給,」鄭纖遞過去一杯雀巢。

文青水沒有去接遞過來的飲料,他仍然專註而認真地觀察著鄭纖的腿,像一位動物學家在觀察陽光下的螞蟻。「你的腿真好看,」文青水眼神有些暗淡地說,「但……但是紫兒,紫兒她沒有腿。」鄭纖被文青水的話嚇了一跳。「誰是紫兒?」鄭纖終於問出了那個她一直想問的問題:「誰是紫兒?」

紫兒

事實上,當我近乎於殘酷地講述文青水青春期的愛情故事時,我突然發現了初戀對於一個人的重要性,比如文青水,他的初戀幾乎影響了他的整個大學生活和愛情觀。較之其他人不同的是,文青水的初戀應該是比較成功的,如果不發生那件意外事故的話,他在大學畢業后很可能已經走上了結婚的禮堂。後來我曾經在一本流行雜誌上讀到這樣一個說法:據說百分之九十的人初戀都是失敗的。我就很高興,因為我也是那百分之九十中的一個小數點,失敗的人越多,就越不會感到難為情,我就幸災樂禍地覺得失敗真好。

文青水出生在家鄉邛州一個環境別緻的優美村莊。

那裏的山是綠色的,爬滿了嫩嫩的苔蘚,一條小河像仙女的黑髮抒情地繞村而過。村裏沿着小河種了許多蒼翠的青松,在河水的環繞下,村莊像水中的城堡,青松就是那持槍守城的士兵。從小到大,文青水總愛拉着紫兒的小手,沿着河邊飛跑,那時的紫兒梳着兩條長長的小辮,眼睛亮亮的,乖巧而可愛。

村莊雖然不大,但仍住了很多人,鍾姓和文姓是村裏的兩個大姓,都有十多戶人家。紫兒姓鍾,紫兒的父親鍾叔和文青水的父親是極好的朋友,他們一塊兒扛槍當兵,又一塊兒複員回家結婚生子,他們的感情深厚得使他們想把這份感情在後輩中繼續下去。

文青水很小的時候,父親和鍾叔就給他和紫兒訂下了娃娃親。訂親那天,父親多喝了幾杯,醉醉地對他說:「水兒啊,喜歡紫兒不,她是你媳婦哩。」父親說這話的時候文青水還小。

「爸,啥叫媳婦?」他用衣袖擦了擦鼻涕問。父親就開心地笑起來:「啥叫媳婦?」父親沉吟了一下:「反正是好事,你長大就懂了。」父親這樣給他解釋。

媳婦是好事?但文青水仍然要想:「啥叫媳婦。」

紫兒和文青水同齡。他們都在同一所學校同一個班念書,而且成績總是很好。文青水一直是班裏的班長,而紫兒一直是班裏的學習委員。他們像秋天陽光下的兩顆高梁一樣見風就長,如果不發生後來那件事,他們也會同時踏進同一所大學。

念小學的時候,無論是上學還是放學,文青水總是要和紫兒結伴而行。他們手拉手背着小書包走在鄉間鋪滿碎石子和散沙的路上。紫兒的話總是特別多,而且聲音總是很脆,她老愛問這樣一句話:「水兒哥,我長大了真要給你做媳婦嗎?」紫兒這樣說的時候眼睛總是亮亮的像兩顆水葡萄。「你不樂意嗎?」文青水用不容懷疑的語氣吸著鼻涕問,「你說呢?」每當這個時候,紫兒總是一邊這樣回答,一邊就格格格的笑着歡樂地往家跑,紫兒的笑聲很好聽,脆響着銀鈴一樣飛在空中。

在放學的路上,有時會有班裏的一些野孩子跟在他們後面唱着自編的兒歌:「文青水,不害羞,拉着媳婦到處溜」。文青水就很氣憤,他就想去揍那些野孩子,每當這個時候,紫兒總會拉住他:「水兒哥,別理他們,反正我都是你的媳婦。」紫兒的聲音又大又洪亮,一副天經地義的樣子。文青水便很快樂,他就不去揍那些唱兒歌的野孩子了。

但是後來紫兒就不再和文青水繼續談論關於媳婦的話題了。因為那時他們已經成了中學生。

成了中學生的他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媳婦這個問題已經不是那麼輕鬆了。

有一段時間,他們見了面就臉紅。尤其是紫兒,每次觸及文青水那玻璃一樣澄明的目光,就羞羞地把頭埋得低低的,不敢去看他。上學或放學的時候,他們也不一塊兒走了,有時還相互躲著像在玩捉迷藏的遊戲。文青水就有些不高興,他想紫兒現在不是我的媳婦了,她不和我好了。於是他開始故意有意識地當着紫兒的面和班裏一些漂亮的女生玩。紫兒不生氣,紫兒依然羞羞地不說話。紫兒的手很巧,紫兒從小就能綉那種很精緻的荷包。有一天放學的時候,文青水提着書包和班裏的幾個同學剛走到村口,就被紫兒叫住了。「文青水,」紫兒叫。她穿着白裙子站得遠遠的,那時正好有風,輕輕把紫兒的白裙子掀起來。文青水愣了愣,他想紫兒不是不和我好了嗎?但是他仍然走過去,並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有什麼事嗎?鍾紫同學。」紫兒不說話,紫兒只是往文青水手裏塞了一樣什麼東西就紅著臉跑開了。文青水站在村口的陽光下,身旁的小河唱着一首永不懈怠的歌,他看見紫兒像一片彩霞一樣從視野里飄得遠遠的。那時候,少年的文青水突然真切地知道了有一種激動人心的感覺叫做青春。

文青水捏著那件東西並且打開它。那是一個綉有兩隻自由游曳的水鳥的淺綠色荷包,小巧而精緻,並且還有花香的味道。在它的兩面,都用紅色的細線輕輕綉上了一行小字:我是你媳婦。這幾個字讓文青水清楚地聽見了自己心臟的迴響,傍晚的陽光用它隨便的方式罩在一個少年的身上,文青水感到心裏的溫暖已經超過了陽光本身。

再後來他們就上了高中。那是全縣唯一的一所重點中學,離家很遠,要坐好幾個小時的車才能抵達。但紫兒的外婆就住在離縣中不遠的農村。於是這對在雙方父母眼裏和他們心裏將來都是「准夫妻」的少年,住到了外婆家。

文青水跟着紫兒叫外婆,而且叫得隨便又自然,一點都沒有靦腆和害羞的成分。外婆家裏的房子很寬。外婆家的房子是瓦房,頂上鑲了玻璃瓦和開着鄉村特有的木格小窗,明亮而寬敞。他們一個住在東邊的屋子,一個住在西邊的屋子,而做作業都在堂屋裏,因為堂屋的燈更大更亮些。那時電視還沒大規模進入農村,到了晚上,一切寂靜無聲,只有燈光亮開來,照出兩個少年勤奮學習的模樣。那會兒他們都十七歲了,在一年又一年的春風裏,他們像花又紅了第十七次。紫兒已經出落得像一束白木鈴一樣動人,她總是笑得像水一樣清亮逼人。晚上的時候,他們寫作業或者溫習功課,文青水的目光就會不由自主地放在紫兒身上蚊子一樣地盯,盯得紫兒的臉一陣陣地紅。「看啥看。」紫兒把頭埋得很低,慌張地看著書本。文青水的目光開始像夢一樣飄起來。「你是我媳婦,」他說。紫兒就更加嬌羞地不說話了,她胡亂地翻著課本,樣子顯得很羞澀。

外婆家的房子前邊和後邊都是肥肥的土壤和一望無際的莊稼。文青水和紫兒每天都要經過它們好幾次,早晨的時候,他們踩着單車在新鮮的空氣中沾著露水往前行駛,晚上的時候,平原上夕照壯觀,彩霞絢爛,他們踩着單車往外婆家不緊不慢地回,陽光就像縴夫一樣拉出來兩個親密的剪影。平原總是有風,那種若有若無的風,紫兒的頭髮常常會在風中一點點地飄起來,並隨着單車的行駛一直保持着那種飄動的姿式。文青水在紫兒的旁邊踩着單車,他可以清楚地聞到紫兒頭上散發出的一種淡淡的皂角香氣,他還可以清楚地看到紫兒美麗的臉頰上沾著一點點陽光,有時候還會有幾隻蝴蝶扇動着斑斕的翅膀,高低起伏地在紫兒的單車前邊引路……很多年後,每當文青水想到那個長得山青水秀的少女,這些場面就會放電影一樣地活起來,在他的淚光中熠熠生輝。

文青水至今都還記得那座倚山傍水的縣中校園。校園裏有綠色的草,還有紫兒的白裙子。紫兒總喜歡坐在陽光下的綠草地上看書,她老愛穿白色的衣裙或者外套,一頭瀑布樣的黑髮從右肩直直地垂下來,模樣文靜而甜美,像一茬正在長高的青嫩的稻秧……

後來文青水在回憶中淚流滿面地寫下了這樣幾句樸素的詩:她坐在綠色的草地上她坐在夢想里看見她走過家鄉的平原實在是一種幸福。

高二結束的那個夏天,平原一如既往地有些熱。晚上的時候,文青水總是和紫兒一人拿張涼席睡在門前的小院內。由於剛剛結束期末考試,他們對即將拿到的成績單抱有濃厚的興趣。再過幾天,拿到成績單,就可以回鄉下去過暑假了。他們對這次期末考試的成績都很有信心,兩個人躺在院內興高采烈地猜測自己的考分。夜慢慢地深起來,他們的談興仍然很濃。再後來他們就不再說,都睜着眼睛望着天空。

夏夜的天空藍得賞心悅目,星星像一盞盞燈掛在那裏。月亮的光芒下,兩個少男少女抬頭望天,心裏幻想自己即將拿到的紅花一樣的成績單。四周很靜,隱約可以聽見屋裏外婆的鼾聲。蟋蟀也在低低地唱,聲音一長一短的,像流行歌曲的一個個音符。

文青水和紫兒各自躺着的涼席中間隔着一條小小的通道。他們可以相互聽見對方的呼吸聲。在涼席周圍,燃著四五支蚊香,那蚊香是鄉間工廠生產的,比較粗糙,燃燒的時候會產生一種類似於巫術的說不出來的氣味。他們的眼睛一開始是望着天空深處的,後來不知為什麼就相互對視到了一起。紫兒依然穿了一條白裙,裙子的下擺有些短,露出來白白的飄滿肉色的小腿。她的胸口上隨意地搭著一條毛巾,過路的風輕輕地掀起她裙子的一角,像湖水被吹出皺紋。文青水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放在了紫兒的小腿上,紫兒的小腿像一節胖藕一樣裸露著,有着優美的形狀和肥肥的弧線,文青水的心像被雷擊一般微微地動了動,藉著閃動的月光,他還清楚地看見紫兒的胸部像氣球一樣脹起來,隨着紫兒的呼吸在一起一伏地波動着,像河邊的浪花。

而紫兒的目光卻月色一樣謙遜,她對視着文青水的眼睛,她看見文青水的眼睛裏有一種這之前從沒有過的飄滿腥味的麥芒。這時候,文青水感到自己內心不知為什麼就出現了一種壓抑不住的躁熱,突然產生了一種想要親近或撫摸紫兒小腿的想法,他想紫兒的小腿實在是太美妙了。帶着這種想法他就從自己躺的涼席上爬起來走到了紫兒的涼席上,可是他並沒有像自己設想的那樣去親近紫兒的小腿,而是把自己的身體提起來放在了紫兒的身上。紫兒被文青水的舉動嚇得說不出話來,她感到一個發熱的身體壓在自己身上的同時,也發現自己的嘴唇被對方緊緊地捉住了……

天空下,月光一如既往地閃亮,四周靜謐而祥和,只有蟋蟀像一支單一的樂隊在重複演奏著一支古老的曲子。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文青水醒來的時候看見紫兒坐在涼席上,陽光已經升起來,但眼睛所能看見的盡頭好像有一層霧在飄。紫兒坐在涼席上,微閉着雙眼。

「你怎麼了?」文青水揉着眼睛問。「我聽見它在長,」紫兒說。

文青水沒弄清楚她在說什麼,他就詫異地又問:「什麼?」

「麥苗。我聽見它在長。」紫兒說。她的眼睛仍然閉着,臉上的笑容卻在跳舞,那一刻,在文青水的眼裏,美麗的紫兒突然具有了智慧的神秘。

那件事情發生后,起初他們還有點不好意思,但後來就消除了。「我是他媳婦哩,」紫兒想。「她是我媳婦哩,」文青水想。然後他們就繼續讀書,繼續準備着大學夢,同時也偶爾會複習一遍那件事。這樣他們就很快地走到了第二年陽光白得如玻璃一樣的夏天。

那個夏天發展到了高峰的時候,文青水和紫兒在七月的一場大學遭遇戰中打光了所有的子彈,把自己打進了大學錄取通知書上。那幾天,村裏的人們和他們的父母都像過節一樣高興。

一個村子同時出了兩個大學生,而且還是娃娃親,這在家鄉是絕無僅有的事。但是村東頭的老瞎子徐凱卻老是搖頭。徐凱說風水太旺不是好事,還說什麼雙雁不南飛,必將折一翼。老瞎子徐凱的話許多人都聽見了,但村裏民風淳樸,誰也不信他的話,有人就罵他是烏鴉。文青水和紫兒當然也不相信。「瞎子缺德,」文青水恨恨地說。

可是一夜之間,村裏的竹子居然全開了花。

瞎子徐凱拄著拐杖:「雙雁不南飛,必將折一翼,瞧,竹子開花了哩。」他站在開滿花的竹林,破舊的衣衫隨風亂飄,他的聲音有些陰陰的,非常恐怖,他說:「出門遭凶免雙腿。」村裏有幾個年輕人氣壞了,有一天他們就把瞎子徐凱從屋子裏拉出來扔在陽光下狠狠地揍了一頓,把他揍得青一塊紫一塊的。

但是誰也沒想到紫兒居然會被這傢伙不吉利的話言中了。

紫兒出事的那天中午天空有很亮的雲。那天一大早紫兒就和他爹鍾叔進城裏去了。可到了黃昏只有鍾叔一個人回來。鍾叔回來的時候文青水正和幾個村裏的後生坐在村頭的河邊釣魚,他的頭上,太陽已收縮了光芒,有幾朵烏雲飄過來。

文青水老遠就看見鍾叔在烏雲的陰影里跌跌撞撞地跑。「叔,出啥事了?」文青水叫。「紫兒被車撞壞了……」鍾叔的聲音嘶啞著。

文青水嚇了一跳,扔下魚竿就迎著鍾叔跑,不知是因為他坐得太久而突然啟動造成大腦缺氧或者其他什麼,他沒有跑出幾步腳就軟了,眼前一黑,整個人木頭般栽在了地上。

紫兒出事的時候是正午,那時她和他爹一前一後走在縣城的公路上,一輛貨車在亮得刺目的陽光下呼嘯著奔過來。車輪碾著馬路,像一塊巨大的鐵發出狂亂的呼喊……

走在前面的鐘叔在突然之間聽見身後一聲尖叫,他回過頭的時候,清楚地聽見刺耳的剎車聲尖銳地響起來,然後他看見美麗的女兒像一朵鮮紅的桃花飄落在有血的塵埃中。

紫兒出事的那天晚上,鍾叔是回家來取日用品的。他打算第二天再趕到縣醫院去,因為夜裏沒有班車。但是文青水堅決要連夜步行到縣醫院,兩家的親人誰也拗不過他。

文青水一副心驚肉跳的樣子,他出門的時候悄悄用報紙裹住一把菜刀揣在懷裏,然後和鍾叔頂着夏天的月光步行着走到了縣醫院。一路上,文青水一言不發,他只是緊緊地捏著懷裏的刀走得像暴雨一樣迅速,淚水在夜風中被吹乾了一遍又一遍。

到了縣裏,天已經亮了。文青水發瘋似地撲進醫院,他看見紫兒躺在白色牆壁的病房裏,臉白如紙地昏迷著,她的嘴唇沒有一絲血色,除了頭部而外,身體的其他部分全被白紙一樣的床單罩着。而她那雙美麗的大眼睛也緊緊地合上了,只有幾根長長的睫毛還有幾絲青草一樣的生氣。外婆一臉淚水地坐在病床邊。「水兒……」外婆叫了一聲,就說不下去了。她神色灰暗,老人家守了外孫女整整一個夜晚,心也碎了一個夜晚。文青水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外婆臉上的郁黯在加深著一個老人來自內心深處的哀歌。文青水沒有和外婆說話,他茫然地抿著嘴唇,身體像遭遇碰撞一樣突然出現了強烈的顫慄。上午的時候,村裏的一些親朋好友也匆匆趕來。

在主治醫生辦公室,當那個穿得像死亡天使一樣的白衣大夫告訴文青水他們,紫兒從此將失去雙腿的時候,文青水腳一軟,就給醫生跪下了:「求求你,救救她,她的大學錄取通知書都下來了……」醫生像石頭一樣冰涼地搖著頭,表示無能為力。這時親友們全嚷起來:「誰是司機,把那***剁了……」

文青水鐵青著消瘦的臉,在親友們的怒吼聲中暗暗捏了捏懷裏用報紙裹住的菜刀。親友們的怒吼像歌聲連成一片,文青水一臉的無措,但眼裏卻長久保持着火槍一樣的光。

司機是下午和他們單位上的領導一起趕來的。當時文青水從紫兒出事到現在沒有進過一粒米,除了流淚他一直守在紫兒的病房不說話。外婆急得直哭:「水兒,你別嚇外婆,你倒是說句話……水兒,外婆求你,吃點東西吧。」外婆的聲音無助而低弱,如同一隻蒼老的鳥在風雨中一聲一聲地叫。文青水還是不說話,他筆直地站在紫兒的病床前,像一枚冰涼的釘子。

司機走到病房外面走廊的時候,幾個年輕一點的親友就準備去揍他,但都被醫生勸住了。

這時候,文青水突然從病房裏沖了出來,手裏高舉著一把菜刀。

菜刀鋒利而鋥亮,暗藏了一切可能的殺機。

病房外的人此時都清楚地看見一張因為憤怒而扭曲了的臉。「我剁了你!」文青水狂叫着像一匹獵豹般地撲了過去。司機嚇得轉身就跑,他的速度快得像一隻逃命的兔子,但文青水的菜刀比兔子更快,它閃電般追上了司機並且一刀砍在了他的後背上。司機立即殺豬般地叫起來。文青水揮舞着手裏的菜刀,準備剁下對方的一條腿,結果被父親和鍾叔抱住了。他拚命地掙扎,嘴裏瘋狂地叫着:「我要剁了他,我要剁了他……」

紫兒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出事後的第四天,她睜開眼睛看見的第一個人就是臉色蒼白的文青水。「我怎麼了,水兒哥。」紫兒虛弱得像雪中的小鳥,她在說話的同時還突然發現了自己身體的某一個部分已經永遠沒有了。文青水幾乎不給紫兒想像的空間,他一把摟住病床上的紫兒,「好紫兒,你是我媳婦,不管怎麼樣,你都是我媳婦……」文青水哽咽著說,臉上的淚水像一場秋雨連綿不斷。

但最終紫兒還是沒有做成文青水的媳婦。不是文青水不同意,而是紫兒不同意。那時文青水已經打算不念大學了,他要伺候紫兒一輩子。父親也同意了,父親拍了拍文青水的肩膀,語氣裏帶着驕傲和憂傷:「爹的好兒子,有骨氣。」

但紫兒和她的父母堅決反對。紫兒不願拖累文青水。她說文青水如果不去念大學她唯一能夠做的一件事就是去吃安眠藥,紫兒這樣說的時候淚流滿面而又一臉堅毅。

就在紫兒說那些話的晚上,文青水提着刀滿村尋找瞎子徐凱,他要剁了徐凱的那張烏鴉嘴。但瞎子卻早就跑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

鄭纖是文青水踏進大學后第一個知道紫兒故事的人。失敗愛情的回憶對於一個人來說往往是痛苦的,文青水在敘述紫兒故事的過程中聲音常常被淚水隔斷。他在抽泣中時斷時續地講述著過去,回憶帶給他的苦難就像一條魚拿着刀子剝掉自己的鱗片。鄭纖默默地聽着。文青水講完紫兒的故事,接着又開始講唐兒。他就像一個隱居多年的詩人突然在一個夜晚找到了知音,他需要傾訴,他需要聽眾。

鄭纖獃獃地看着文青水,她實在難以相信這個外表文弱的年輕人居然會隱藏着這麼多坎坷的感情經歷,但文青水的淚水和他敘述時所流露出的那種真誠的痛苦卻又無法令人置疑。

文青水講完這些,心裏突然平靜了不少。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就像一個屎脹了的人在經過兩個小時的尋找后終於找到了廁所並在廁所里解決完所有的問題走了出來。也就是說,講完兩個女孩的故事,文青水感到了近日來少有的輕鬆。

「你很像紫兒。」文青水看了看鄭纖,突然說了一句話。

鄭纖的心微微一動,但隨即又風平浪靜。她明白自己和文青水之間的位置,同時她也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告別這幢小房子和與之相關的一切,當然也包括文青水。

夜晚已經在一個敘述者的敘述過程中不知不覺地滑走。窗外,一輪紅日炭火一樣新鮮地升起來。「太陽每一天都是新的。」鄭纖看着窗外的朝陽,心裏產生了一種對未來的美好設想。而文青水的目光隨意地落在窗台上,有着幾分失措和茫然。

窗台上,那串掛了很久的風鈴像紫色的水晶,在晨風裏輕輕撞動,聲音悠遠而又輕脆。「丁當……丁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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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臉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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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是誰解開了麻花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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